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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孙奇逢的理学著作与理学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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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迂腐,还有一点民主思想。孙奇逢对人往往自称“腐儒”。腐,确实有一点,但还不完全腐。这是应该认识到的。

    孙奇逢的思想在于他肯定了汤、武放伐的正义性。这虽然是继承了孟子,但在明清之际封建社会季世的历史条件下考察,仍有其进步的意义。

    《四书近指》卷十四《孟子汤放武伐章》云:“残贼之人,谓之一夫。一章之案,在此二字。以诛字易弑字,是《春秋》之笔。汤、武此举犯古今大难,亏孟子看得真,判得定。”

    又云:“宋高宗问尹焞曰:纣,一君也,孟子何以谓之一夫?焞对曰:此非孟子之言,武王誓师之辞也。独夫受,洪惟作威。高宗又问曰:君视臣如土芥,臣便视君若寇仇?焞对曰:此亦非孟子之言。《书》云:抚我则后,虐我则仇。高宗大喜。由此观之,孟子皆本《尚书》,非自为一家之说。明太祖不喜孟子视君寇仇之言,惜当日诸臣不能以焞语入告耳。倘以焞语入告,则引经断义,岂非格心之正哉!”

    《四书近指》汤、武放伐章的这个思想,在《书经近指》卷三《商书·汤誓》里有类似表述。孙奇逢说:“此千古君臣变局之始。其言曰:非台小子,敢行称乱。又曰:予畏上帝,不敢不正。非见得己与天命毫无暌违,何敢明目张胆言之而毫无回护?……《易》曰,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非孔子定此案,后世鲜不聚讼矣。夫汤既顺天应人,而亳之人何以言不恤我众也?自亳众而观,如在春风,如在慈母,不知有天下之暴乱。自夏众而言,则水火也,倒悬也,徯我后久矣。救民,即所以畏天。通章以天命为主。”

    孙奇逢的汤、武革命思想,诛一夫纣的思想,臣视君若寇仇的思想,是封建社会季世反君主残暴,重视民众思潮的反映。这种思想在同时期黄宗羲的《明夷待访录》、唐甄的《潜书》里也有所反映。孙奇逢虽然援引古义,以孔、孟之言定案,但其时代精神则在反对封建季世的君主残暴。如果联系明末农民战争的时代特征来看,可知这种思潮的产生不是偶然的。

    《书经近指》在《西伯戡黎》章提出“天亡”“民亡”“天弃”“民丧”的思想。“书以《戡黎》名篇,而祖伊但言天亡殷、民亡殷。…天弃我,民欲丧我。……天弃,自弃民上看出。”这就是说,国家的灭亡,是天意,也是民意,是天意要丢弃旧的统治者,也是民意要灭亡旧的统治者。这种带一点民主色彩的思想,自然是与“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的古老思想密切相连的。

    但是,孙奇逢的汤、武放伐思想,是不彻底的。他抱怨《泰誓》《牧誓》暴扬君恶有些过头了。《书经近指》卷五《牧誓》章云:“按汤之放桀,犹未忍胪列桀罪,口实之惭,亦出本心。《泰誓》《牧誓》四篇,暴扬纣恶,唯恐不尽。世道降而文愈繁,君子不能无疑。然帝之不能不王,犹春之不能不夏,时至事起,景色自别。”他认为暴扬君恶要适可而止,周武过头了,不如商汤之未忍,而商汤尚有惭德。可见在这个问题上仍然有个君臣之分在,不能破弃。帝之不能不降而为王,犹春之不能不转而为夏,历史的规律犹之自然的规律,是“倒退”的。这种论调是古老货色,并不新鲜。孙奇逢又说:“桀、纣之后,更胜于桀、纣。汤、武之后,谁追踪于汤、武?”致慨于后世君主更残暴于桀、纣,而后世臣子则更无汤、武其人,感慨甚深。然而这种感慨只是君主虐政下的呻吟而已。

    第二,孙奇逢似乎赞成王守仁的“知行合一”说。《四书近指》卷二《中庸·道其不行》章云:“由不明故不行,既不行则思其所以明之者。此正知行合一之旨。”《中庸·皆曰予知》章云:“天下事,虽曰能知才能行,尤须能行才算知。知行合一,是圣人最唤醒人处。阳明每发此甚透。”这两段话,前者强调知,后者强调行,虽都标曰“知行合一”,却微有不同。这种思想倾向,使当时的人感到孙奇逢似王而非王。

    在“道问学”与“尊德性”问题上,孙奇逢似乎也持两可之说。《四书近指》卷三《中庸·大哉圣人》章云:“圣人未生,道在天地;圣人既生,道在圣人。……圣人不常有,所望君子以道问学成尊德性之功。”这似乎赞成“道问学”的功夫。但是又云:“王阳明曰,道问学,即所以尊德性也。晦翁言,子静以尊德性诲人,某教人,岂不是道问学处多了些事。是分尊德性、道问学作两件。且如今讲习讨论,下许多工夫,无非只是存此心不失其德性而已。岂有尊德性只空空去尊,更不去问学?问学只是空空去问学,更与德性无关涉?”似乎赞成“尊德性”的功夫更多些。孙奇逢在朱、陆之间,在朱熹与王守仁之间,到底是倾向“尊德性”还是倾向“道问学”,模棱两可。

    孙奇逢对“知行合一”说,似王而非王。对“尊德性”与“道问学”的不同,又持模棱两可之说。这表明孙奇逢的理学观点反映明末清初朱、王学派分歧的混沌。明代中期,王学崛起,风靡天下,朱学遂不能与之抗衡。但是嘉、隆而后,王学末流,鼓倡狂禅,为学者所不满。朱、王分歧,陷于混沌。孙奇逢处身明末清初学术混沌之会,其思想没有启蒙思想的明朗,而乃以理学大师总结理学,缺乏新的思想和新的工具,本身也就呈现陷于混沌而不能自拔的状态。

    第三,孙奇逢身处易代之际,清朝刚建立不久。他虽然不敢明目张胆指斥清朝,但是毕竟遭际了百卉俱菲的岁寒。明亡以后自署岁寒老人,可以窥见其励松柏之操的心情。《四书近指》卷八《论语·松柏后凋》章云:“励松柏之操者,固不待岁寒后知。然阅岁寒而亭亭独立,凡卉敢与之竞秀?即有岁寒,自不能不借松柏耳。”其意乃谓,自己励松柏之操,阅岁寒而亭亭独立,非凡卉所能比。这是一。进一步指出,只有像松柏那样坚贞,才显岁寒的严凛,则清朝的政治酷虐,自在不言之中。

    在清朝的统治下,孙奇逢屡蒙荐举。为了励松柏之操,守身不仕。《四书近指》卷六《论语·使闵子骞》章云:“夫子堕三都,费其一也,闵子肯为之宰乎?意甚决而辞则婉,既不取祸,又不招辱,冥鸿高蹈,人中之龙。此是圣门应聘之学。”《夏峰先生集》就载有这种冥鸿高蹈的辞聘书。不敢取祸,不愿招辱,就这样在清朝统治下又经历了三十一个春秋讲学著书的隐居生活。论人品,在旧时代也还是值得嘉许的。

    不应聘,孙奇逢对此特别关心,这是名节问题。但是似乎另有一番讲究。《四书近指》卷十二《论语·逸民伯夷》章云:“夷齐不降不辱,天下仰之,后世仰之。至惠连似和而纵,虞仲夷逸似隐而癖,夫子谓其中伦、中虑、中清、中权,真所谓发潜德之光矣。列己于逸民之后,虽云异于是,而终未得行,亦犹之乎逸民耳。但众人有心于避,而夫子无意于藏,无可无不可五字,是一幅时中图。”孙奇逢以孔子自况,和而纵,不愿;隐而癖,不居。异于逸民而又犹之乎逸民。不必有心于避世,更是无意于藏身,来一个无可无不可。这种易代之际的处世哲学,虽见于《论语》,出于孔子之口,严格地说,是沾染了老、庄思想灰尘的。

    第四,孙奇逢的《易》学思想,集中为否泰、剥复、革鼎,相环无穷的变化循环论。《读易大旨》卷首《总论》云:“自乾坤之后,始涉人道。经历六坎,险阻备尝,内有所畜,外有所履,然后致泰。而泰之后,否即继之。剥复、革鼎,相环无穷。以此知斯人之生,立之难而丧之易;国家之兴,成之难而败之易;天下之治,致之难而乱之易。此又序《易》者之深意,而亦天地自然之理也。”经过明朝覆亡的巨大变故,孙奇逢深有感于变化循环的自然之理,是普遍的规律,不仅自然界如此,社会人道亦复如此。明朝末年,清兵多次入关。孙奇逢避兵渥城,衣物牛马尽失。明朝覆亡以后,清政府圈占畿南州县大片土地,分给旗人耕种。孙奇逢被赶出家园,流离道路,住到苏门山,住到夏峰,可以说“经历六坎,险阻备尝”了。明朝的得天下与丧天下,东林党人的议论朝政与惨遭虐杀,个人生活的安定与颠沛,在使孙奇逢得出否泰、剥复、革鼎相环无穷的结论。在夏峰兼山堂读《易》的时候,乃找到了《易》理的说明。这应该说是孙奇逢思想上较大的自觉。

    身处循环变化之中,君子应该如何“持守”呢?《总论》说:“平陂往复者,天运之不能无。艰贞勿恤者,人事之所当尽。天人有交胜之理,处其交、履其会者,必尽变化持守之道。”在艰困的交会,仍然要“变化持守”,尽其人事,不能听其摆布。即使“天田两失,飞跃不乘,而水火不灾,蛊革不蚀。若一诿之天运,以为无预于人事,则圣人之《易》,可无作矣。”就是说,即使到了既不能“飞龙在天”,又不能“见龙在田”,“或跃于渊”,天田两失,飞跃不乘,山穷水尽了,还应该尽其人事,做到“水火不灾,蛊革不蚀”。这种不屈从天运而努力奋斗的思想是可贵的。南明王朝的许多志士仁人是这样做的,孙奇逢的朋友王生洲远行七千里到福建海边,甚至想“浮海”而去,就是践履了这种精神。另一朋友茅止生也是远行到福建海边的。这些不是徒然的远行,在鼎革之际,南明的势力最初退到闽海,王、茅两君就是到了这个地方的。

    《读易大旨》义例:“问《大旨》命名之义。曰,余至苏门,始学《易》,时年已逾花甲。年老才尽,偶据见之所及,撮其体要,以示门人子弟,原非逐字逐句作解。故脱略者甚多。”又曰:“读书之道,但细玩白文,不执意见,不泥成说,平心静气读去,其意自见。凡书皆然,况《易》不可为典要者乎?编中先己说,而后以诸家之说印之。就中偶有与己说小异者,正欲借异印同,非终分道,亦非敢骑墙也。”可见《读易大旨》意在讲明大意,不在逐字逐句解释。书中对六十四卦,每卦都是如此,只讲大意。此外,对《系辞》等十翼,又逐篇做了发挥,表达了孙奇逢自己的自然哲学和社会哲学。

    孙奇逢认为,《易》道具于圣人之一心。《读易大旨》卷三《系辞上传》云:“《易》道虽本之天地,而实具于圣人之一心。以圣人之心具有天地之全体也。刘念台曰:夫子首赞《易》道,而推本于画卦之原,如此。分明是一座伏羲道像。”孙奇逢把《易》理具于圣人之心作为《易经》义理的源泉,这分明是主观唯心主义心学观点。“圣人之心具有天地之全体”,与孟子“万物皆备于我”的说法没有差别,而这正是陆、王心学的根本义旨。

    《读易大旨》卷三《系辞上传》云:

    天尊地卑一节,言天地对待之体。刚柔相摩一节,言天地流行之用。乾以易知一节,言人成位乎天地之中,则天地之体用皆存乎人矣。此三节,孔子原《易》之所由作,通未说到《易》上去。

    何以言天地对待之体?盖未画易之前,一部《易经》已列于两间。故天尊地卑,未有《易》卦之乾坤,而乾坤已定矣。卑高以陈,未有《易》卦之贵贱,而贵贱已位矣。动静有常,未有《易》卦之刚柔,而刚柔已断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未有《易》卦之吉凶,而吉凶已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未有《易》卦之变化,而变化已见矣。圣人之《易》,不过模写其象数而已,非有心安排也。

    孙奇逢掌握了天地、卑高、刚柔、吉凶、变化等自然象数,认为这些非由圣人之所安排,而是本来如此的。因此社会上的贵贱、人事的凶吉,亦是《易》理如此,非是人为的定位。《易经》是对自然象数的模写,不存在圣人的安排。这些观点,是明显的客观唯心主义。但是,这些客观唯心主义的论点,是从属于《易》理具于圣人之心的主观唯心主义体系的。

    孙奇逢认为,天地万物是从无而有的。他说:“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而万物生,此《易》之源也。”又说:“无极者,言乎其本无声无臭,上天之载也”(《读易大旨》卷五《与三无道人论易》) 。这种从无而有的观点,来源甚为古老。孙奇逢认为,天地是变化的,这种变化,表现为阴阳的消长。他说,“阴阳消长,天地之变化也”(同上) 。

    《易》言太极生两仪。两仪指阴阳。《易》又言,两在故不测。有了阴阳,就产生无穷的变化。无穷的变化是不可知的,所以说是不测。不测就是神。孙奇逢说:“若其两在不测,在阴非阴,在阳非阳,不二为常。非阴能阴,非阳能阳,不一其行。方阳倏阴,方阴倏阳,不主故常。此岂有方哉?无方岂可测哉?故不测曰神也。嗟夫,此《易》之理也”(同上卷三《系辞上传》) 。这一段文字是解释“两在故不测”的。这里有三层意思,用韵文表达。第一层,“在阴非阴,在阳非阳,不二为常。”阴,又是非阴;阳,又是非阳,所以二(阴阳)又是不二(非阴非阳),而不二是经常的。这是指阴阳本体是不固定的。第二层,“非阴能阴,非阳能阳,不一其行。”阴所以能成为阴,由于非阴。阳所以能成为阳,由于非阳。其流变(行)没有一定的规律。这是指阴阳的运动变化。第三层,“方阳倏阴,方阴倏阳,不主故常。”正当阳的时候忽然又阴起来了,正当阴的时候忽然又阳起来了,没有固定的存在形态。这是指阴阳的存在形态。不二为常,不一其行,不主故常,都指的不测。不测就叫作神。这个神,不是鬼神的神,没有神秘的意思,无非是说无可把握,无法测度。这几句韵文,疑非孙奇逢所创作,而是有所本的,其本或即出于三无道人李崶。这一点待考。孙奇逢对阴阳消长所形成的天地变化,认为不可测度,说这是《易》理。既是不可测度,则这个《易》理也就成为无理之理了。凭借中国十七世纪自然科学发展的水平,无法解决这样的哲学问题,孙奇逢只能一诿之为“易理”。

    孙奇逢论述了“贵阳贱阴”“抑阴扶阳”的问题。他说:“天道贵阳而贱阴,圣人抑阴而扶阳。故一阳之生,保护惟恐不严;一阴之生,遏绝惟恐不力。凡《易》之所谓吉、亨、利,必多阳也。非然者,必阴之比阳、应阳、从阳而得正者也。其所谓凶、悔、吝,必多阴也。非然者,必阳之比阴、从阴、应阴而失正者也。圣帝明王宰世,阳刚盛而阴不能挠,非无阴也,比之、应之、从之而得其正,则阴亦阳。而暴君污吏当权,阴邪盛而阳不能主,非无阳也,比之、应之、从之而失其正,则阳亦阴耳”(同上卷五《与三无道人论易》) 。阴阳问题,牵涉到历法、医学等许多学科,都与《易》理有关。孙奇逢在这里论《易》理的阴阳:阳,象征善良、光明、正直的力量;阴,象征凶暴、黑暗、邪恶的力量。自然之道,贵阳贱阴,圣人之治,抑阴扶阳。要保护阳的力量,遏绝阴的力量。《易》的卦爻,凡是吉的、亨的、利的,多是阳的;凡是凶的、吝的、悔的,多是阴的。要不然,必是阳比阴、应阴、从阴而失正,或是阴比阳、应阳、从阳而得正。《易》理如此,推之人事,则治世阳盛,君子在位而小人幽伏;衰乱之世阴盛,小人弄权而君子被祸。孙奇逢的这段议论,显然与明末东林党与阉党的矛盾斗争有联系。明末的衰乱以至覆亡,是阴盛阳不盛的体现。可惜的是,当时没有能够做到抑阴扶阳,扭转局势。

    孙奇逢的这三部经学著作,表达了他的理学观点,实质都是理学著作。

    第四节 孙奇逢在理学史上的地位

    孙奇逢是明末清初的著名理学家,对总结理学发展的历史做了工作。他自己的理学思想也有特点。他的学术成就使他赢得了门人的尊敬。

    孙奇逢处于改朝换代之际,身世有难言之隐。封建社会有两种易代:一种是华夏族内部的易代,如汉、魏、晋,隋、唐,后周、宋之间的易代,朝代虽改易了,但新朝的统治者仍然是华夏族;另一种是所谓“华夷之间”的易代,如宋、元之间,明、清之间,朝代改易了。这后一种所谓“华夷之间”的易代,对深明《春秋》夷夏之防的读书人来说,认为这是新朝的“夷狄”统治,不能接受。孙奇逢所遭际的,正是后一种华夷之间的易代。他的身世的难言之隐,根子在此。

    他的好友鹿善继,当清兵袭扰畿南的时候,壮烈殉国。他所尊敬的退居林下的阁部大臣孙承宗,当清兵攻占其家乡的时候,他令人用绳子勒死自己,家中男女老幼二十余口同时殉国。孙奇逢当时亲知这些惨烈的事实,表示感激愤发,但是他没有走他们的道路。

    当清朝在北京定鼎之后,他的好友和门人王生洲、茅止生远走闽海,追随南明政权的播迁。孙奇逢则因家园被圈占,避地辉县,先后在苏门山及夏峰讲学著书,隐居不仕。他对王生洲、茅止生,十分怀念,但并未随南明政权而远去。

    明朝覆亡之际,刘宗周绝食而死,效法夷齐饿死首阳山。黄道周愤而抗清,被俘兵解。他们都是慷慨殉国,无愧忠烈。

    当时的另一些人如钱谦益、龚鼎孳等,以明朝的显宦而在清朝仍居高位。在新的主子脚下俯首称臣,有亏名节,为人不齿。处理这个大问题费尽周章。并时的诗人吴伟业(梅村),遗命以方外之服殓,其诗句云:“我本淮王旧鸡犬,不随仙去落人间”,内心的疚痛可以想见。

    另有一批人物,在易代之际,曾从事抗清的军事斗争,失败后,隐居著书,或周流四方,考察关河厄塞,结交四方贤俊,如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还有傅山,均峻拒新命,以气节著称。孙奇逢走的是与他们相似的道路。他没有像鹿善继、孙承宗那样的壮烈殉国,也不如王生洲、茅止生那样的慷慨远行,崎岖闽峤。于此,孙奇逢的身世确有难言之隐。他不仕清朝,屡征不起,不失为明王朝的遗黎,遁世无闷的逸民。观《夏峰先生集》以大量篇幅传述隐逸事迹,足以表见其襟怀。在《渡江赋辩》文中有一段夷夏之防的话,说得极其明白,引之如下:

    夷夏君臣,千古为防。不能用夏变夷,岂遂以夷而灭夏耶?(卷三)

    为刘因洗刷《渡江赋》为幸宋之亡的诬枉,实亦表明自己始终为大明遗黎的心迹。这是很清楚的。在他看来,清朝正如元朝那样,是“以夷灭夏”,他是不忍这种政治局势的到来,然而事实已经如此,孙奇逢只有“逸民”的道路可走了。

    孙奇逢在《理学宗传》里立了两条大经大法,一条是主辅,一条是内外。主辅是理学内部的关系,如支之与干,都是同一棵树上长出来的,只是有根干与枝叶的区别。内外是儒与杂于禅的不同,几乎同于正宗与旁门的有异。这两条大经大法,是《理学宗传》的杠杆,是理学天平上的准星,统绪由是而明,是非由是而判,是十分重要而不可或缺的。清初理学大臣汤斌谢官后从学孙奇逢之门。他在所作的《理学宗传序》里说:“容城孙先生集《理学宗传》一书,自濂溪以下十一子为正宗,后列汉、隋、唐儒考,宋、元儒考,明儒考。端绪稍异者为补遗。其大意在明天人之归,严儒释之辨。”汤斌认为,不论为主为辅,都是以“明天人之归”。而别内别外则在乎“严儒释之辨”,因为补遗诸子“端绪稍异”,不得不列于外了。汤斌的这几句话,很扼要,说明了《理学宗传》里这两条大经大法的精神所在。

    理学发端于十一世纪北宋中期,到十七世纪晚期明末清初,已经传衍了六七百年。学派攸分,大师辈出。传播所及的地域,始而黄河流域,继而长江以南,以后又北及幽、并。东而青、徐,西而巴、蜀,几乎靡远弗届。例如,浙江衢州江山是山僻小县,而宋明时期出了三个理学家。据江山县志载,徐存字逸平,受业于杨时,得程氏理学正传。归而讲学于家,弟子千余人,著作均佚,唯《潜心室铭》一篇流传至今。朱熹少时尝见先生于清湖,先生告以知言养气之说。明朝周质字二峰,初师事章枫山,受《易》于蔡虚斋,后又师事王守仁。主濂溪书院,王畿称其“信道有闻”。徐霈字孔霖,受业于周二峰,后又师事王守仁,深契良知之旨。讲学于三益书院,阐述王守仁之学。

    宋明理学家讨论的问题,则天人心性,人伦物理,无不究明。阴阳之奥,鬼神之幽,宇宙之始终,人生之究竟,均所涉及。学派间的辨析,自本体之无极太极,至功夫之“道问学”“尊德性”,自明诚自诚明,茧丝牛毛,细入毫芒。语其大者,则程、朱、陆、王,泾渭有别。象数之学,远绍西京。儒与释道,水乳交融。语其归趋,无非为纲常名教,找寻天理的根据,人心的源泉,维护封建制度使勿坠毁。在理学这样一个庞大纷繁的意识形态面前,孙奇逢以三十年的辛勤,写成这部《理学宗传》给它整理出端绪,树立了正宗,其苦心孤诣,确是非比寻常。

    孙奇逢仿佛建造了一座理学殿堂,把理学家请进去,给他们排定座次。正殿是正宗十一子,从周惇颐到顾宪成,程、朱、陆、王都在其中。这是主。两庑是汉儒、隋儒、唐儒、宋儒、元儒、明儒。这是辅。不论主与辅,都属于内。又有别殿,安排张九成、杨简、王畿、罗汝芳、杨起元、周汝登等六人,这是外。孙奇逢《理学宗传》里的主辅、内外两条大经大法就是这座理学殿堂排座次用的。排座次毫不含糊,张九成虽是程门大弟子杨时的学生,杨简虽是陆九渊的高弟,王畿虽是王守仁的大弟子,但由于“端绪稍异”,都只能入别殿,列补遗。

    总起来说,孙奇逢的思想是旧的,封建的,但是其勤奋著作,到八九十岁而犹不愿暇逸,这种好学精神值得钦佩。他的结社讲学活动,他的民主思想因素,值得称道。孙奇逢身居北国,没有机缘接触启蒙思想。虽曾与顾炎武相识,与黄宗羲通过信,对东林党人表示钦敬,但仍然以传统的理学家终其身。新的曙光已经朦胧出现,而他还在残夜的酣梦中沉睡,这是很可惜的。

    十七世纪,理学逐渐衰微。程、朱理学至此已经历了六七百年发展的历史。陆九渊心学则已有五百年的历史。王守仁的“致良知”说也已流行了一百多年。明朝覆亡了。人们总结经验,或不免归咎于理学的空谈心性,无裨实用,以致强敌压境之际,万事隳颓。人们容易联想到西晋覆亡之由于清谈,而责备当前诸公之侈谈理学,导致亡国。这种清明的历史觉醒,推动人们思考理学的得失,于是到来了对理学批判、总结的阶段。

    抨击理学最激烈的是顾炎武。《日知录》卷七《夫子之言性与天道》:“刘石乱华,本于清谈之流祸,人人知之。孰知今日之清谈,有甚于前代者。昔之清谈谈老、庄,今之清谈谈孔、孟。”清谈孔、孟就是指讲理学。顾炎武认为明朝的覆亡由于讲理学,比之于西晋覆亡由于王衍清谈。刘元海、石季龙的乱华,盖犹满洲贵族的入主中土。顾炎武于此是非常忿激了。《日知录》卷十八《朱子晚年定论》:“今之君子,聚宾客门人数十百人,与之言心性。舍多学而识,以求一贯之方,置四海困穷不言,而讲危微精一,我弗敢知也!”这里,顾炎武特别指斥王守仁。他说:“以一人而易天下,其流风至于百年之久,古有之矣,王夷甫之清谈,王介甫之新说;其在于今,则王伯安之良知是也。”以王衍、王安石、王守仁并论,意在指斥王守仁。至于王安石之新学,则原为理学家所反对,顾炎武沿袭传统之见,未免比拟欠妥。

    再看王夫之。《张子正蒙注·序论》:“姚江王氏阳儒阴释诬圣之邪说,其究也,刑戮之民,阉贼之党,皆争附焉,而以充其‘无善无恶,圆融事理’之狂妄。”对王学及其末流的疲阘无耻,深恶痛疾。

    再看颜元。他对程、朱、陆、王,都有批评。他指出,理学家无补于国,其中有节操者,不过是“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于“经邦定国,毫无助益”。

    还有费密。他抨击了理学家的“清谈害实”,认为“致良知”的功夫,“与达摩面壁、天台止观同一门户”,“何补于国,何益于家,何关于政事,何救于民生。”其流行的结果是“学术蛊坏,世道偏颇,而夷狄寇盗之祸亦相挺而起”。他认为满洲贵族的入主与李自成的起义以致明朝覆亡,是讲理学的结果。

    以上这些批评,虽不完全切当,但其指斥理学的祸害,则很中肯,表明十七世纪有识之士的历史觉醒。顾炎武更慨乎言之,他说,“古今安得别有所谓理学者?经学即理学也。自有舍经学以言理学者,而邪说以起。不知舍经学,则其所谓理学者禅学也。”顾炎武“经学即理学”的命题,固然在乎崇尚经学,而尤在摒弃理学。这代表了十七世纪思想潮流的一个倾向。

    十七世纪对理学的总结,绵历的时间很长,写成了几部有影响的著作。

    首先是周汝登的《圣学宗传》。陶望龄作《圣学宗传序》,云:“是编成于万历乙巳冬十月”。万历乙巳为万历三十三年,公元1605年,正是十七世纪的初年。周汝登成此书,下距明朝覆亡尚有四十年。万历有四十八年,其后光宗泰昌一年,熹宗天启七年,毅宗崇祯十七年。在周汝登当时,徐阶、张居正先后当国,泰州学派十分活跃,王学已露出危机端倪。泰州学派的大师罗汝芳死于万历十六年戊子(公元1588年),再过十七年,即是《圣学宗传》成书的万历乙巳(公元1605年)。《圣学宗传》第十八卷,是全书的最末一卷,就是以罗汝芳为殿的。这表明开始总结理学的时候,理学已走向式微。《圣学宗传》对王学有偏爱,是泰州学派的本色,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把周汝登、陶望龄列入泰州学派,殊有见地。十七世纪开端,最先起来总结理学的,乃是王学的变种泰州学派里的人物。

    第二部就是孙奇逢的《理学宗传》。孙奇逢自序其书,题“康熙五年清明前三日”。汤斌序,题“康熙丙午孟冬”。张沐序,题“康熙五年岁次丙午,仲夏廿一日辛丑。”张沐是孙奇逢的门人,当时为内黄令,迎孙奇逢于署中,负责刊印此书。清康熙五年丙午为公元1666年,上距明万历三十三年乙巳,即公元1605年,为六十一年。是《理学宗传》成书后于《圣学宗传》六十一年。

    在康熙五年之前,孙奇逢已在河南辉县苏门山讲学,汤斌受业其门下。康熙三年甲辰(公元1664年),顾炎武访孙奇逢于河南。康熙二年癸卯(公元1663年),清政府兴文字狱“庄廷鑨明史案”,诛杀流放百余人,顾炎武的朋友亦受牵连,顾的明史资料一千余卷被抄没。此案震动很大,孙奇逢当亦受到影响。康熙元年壬寅(公元1662年),黄宗羲重开证人学会于绍兴,著成《明夷待访录》。顾炎武旅行山、陕间,著成《天下郡国利病书》。在顺治的最后一、两年(公元1660、1661年),清军入缅甸,俘桂王,南明灭亡。郑成功离福建,入台湾。清政府禁结社聚盟。方以智著成《药地炮庄》。黄宗羲著成《易学象数论》。这些情况表明,《理学宗传》成书前的七八年内,发生了重大的政治事件,也有了文化学术上的重要成就。南明的覆灭,清政府文化统治的加强,经世致用学说的传播,民族民主思想的潜滋暗长。这些,对孙奇逢的思想当产生影响,也会影响《理学宗传》的撰著。

    第三部就是黄宗羲的《明儒学案》。黄宗羲自序:“书成于丙辰之后。”康熙十五年丙辰。自序题“康熙三十二年癸酉,黄宗羲序”。康熙十五年丙辰为公元1676年,康熙三十二年癸酉为公元1693年,这已到了十七世纪的后期以至末年了。可见三部总结理学的著作,著成时间先后共经一个世纪(公元1605至1693年)。

    《明儒学案》后于《理学宗传》十年以至十七年。黄宗羲见到前于此的《圣学宗传》及《理学宗传》,对这两部书有所批评,表示不甚满意。以后,黄宗羲又著《宋元学案》,经儿子百家及私淑全祖望补订完成。这样,整个宋明理学全程都得到了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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