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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顾炎武、傅山对理学的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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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中舟山、台湾之师连年入海溯江,己亥夏,苍水方破金陵,先生南游适在此数年,观篇中‘怆臣心兮五百田客’语,疑先生殆有浮海之志。惟篇中又有‘薜荔兮离离,不遑衣之兮,臣母老矣’语,殆又以惓惓老母,故不果与”(《傅青主先生年谱》,据丁宝铨辑本。下简称《年谱》) ?果如罗氏语,则傅山可能要参加郑成功、张煌言的抗清队伍,但系念老母,未果于行。

    傅山年七十三时,清廷诏傅山膺试博学宏词科,傅山称病不赴,地方官府命役夫用板床抬他进京。离京三十里时,傅山托言病重,坚卧古寺,拒不入城参加考试。康熙诏旨免试,特授中书舍人。相国冯溥令人抬他入城谢恩,他望见午门,泪涔涔而下,冯溥强掖之使谢,傅山遂仆倒在地。康熙以其年迈放归,大学士以下皆出城相送,他却说:“后世或妄以刘因辈贤我,且死不瞑目矣。”奇语惊人,闻者咋舌。史称元初刘因高隐不仕,但他仍称臣于元。傅山羞与刘因为伍,明确表示了他不愿称臣的态度。

    傅山与顾炎武交谊深厚,过从之际,两人相互切磋学问,砥砺气节。顾炎武《酬傅处士次韵》有云:“清切频吹越石笳,穷愁犹驾阮生车,时当汉腊遗臣祭,义激韩仇旧相家。”四句中用了四个典故,一说晋刘琨(越石)在晋阳为胡骑所围,刘琨中夜奏胡笳,激起胡骑乡思,弃围而去。一说阮籍处魏晋之际,佯狂放诞,率意驾车,不由径路,遇穷途痛哭而返。一说陈咸在新莽之时,腊祭仍用汉制。一说张良五世相韩,韩为秦所灭,张良募勇士狙击秦皇于博浪沙。顾炎武以刘琨、阮籍、陈咸、张良比况傅山,高度赞扬了傅山的遗民气节。

    二、批评理学,提出“无理胜理”

    清初,康熙帝大力提倡程朱理学,一批理学耆儒因而受到重用。他们不讲华夷之辨,单讲君臣之义,认为清廷统治是“天理”的体现,以此为清朝张目,同时也为他们自己俯首新朝的行为做辩护。傅山就是在这种历史背景下,对理学阵营发动进攻的。他在一封标有“秘言”字样转给戴廷栻的信中,指责康熙帝提倡理学,并说道:“以尧、舜之冠,加于狗头之上,狗即可以为尧、舜乎”(引自郝树侯《傅山传》) ?不难看出,他对理学的批评,实际上是抗清斗争在理论战线的反映。

    (一)对理学弊误的抉摘。理学的核心思想是“天理”论。傅山下了极大的工夫,查考先秦典籍,确定“理”字在古代的意义。他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从古人那里获得理论根据,作为批评后世“鄙儒”的思想武器。他考察了《尚书》《周礼》《诗经》《孟子》《礼记》等儒家典籍,写道:

    《书》为帝王治世之本,而不言“理”字,惟《周官》则有“燮理阴阳”一字。《诗》咏性情,而用“理”字者,但“乃疆乃理”之类三四见,皆不作道理之理用,岂古人不知有此字耶?看《孟子》“理义说心”用“理”字处,傻生动,何尝口龈牙 也?《礼记》则“理”字多矣,亦不觉甚可厌人。(《傅山手稿一束》,见《中国哲学》第十辑)

    他考察了道家的典籍,认为“《老子》八十一章绝不及‘理’字。庄子,学《老》者,而用‘理’字率不甚着意”(《杂著录》手稿) 。他考察了法家韩非的著作,指出:“韩非曰:‘理者,成物之文也。’解‘理’字最明切矣”(《傅山手稿一束》) 。他又着重考察了《周易》,最后得出结论说:

    唐虞之书无“理”,而周始有“理”,曰“燮理”。“理”,用之名,非其之名,后世之“理”,皆其之也。其之而为其所其也。羲、文之《易》无“理”,而孔子读《易》始有“理”,曰:“黄中通理”,曰“畅”、曰“发”,则其所谓“理”者,如“理蒸而屯泄也”,至于“四支”,“事业”,末也,亦非其之也。“观变阴阳以来,发挥刚柔而理于义”,亦非其之也。“穷理尽性”,其之矣,而其之与后儒之其之异。(《圣人为恶篇》)

    傅山意谓:古人使用“理”字,皆做动词,不做名词。由于当时无科学的语法专用词汇,傅山以“用”代动词,取“发用”之意,以“其”代名词,所以说:“理,用之名,非其之名。”他认为,古人讲“燮理”,“黄中通理”“畅”“发”皆做动词,而后世之“理”,“皆其之”即皆做名词。“其之而为其(后儒)所其”,即是说,名词的意义乃后儒所加。“穷理尽性,其之矣”,这一“理”字虽做名词使用,但与后儒所理解的意义不同。这样,傅山就突破了宋儒引古为重,托圣人立言的理论防线。

    宋明理学家习惯用理气范畴来探讨世界本原问题。对此,傅山说道:“老夫尝谓气在理先,气蒸成始有理,山川、人物、草木、鸟兽、虫鱼皆然。若言理在气先,但好听耳,实无着落”(《傅山手稿一束》) 。他认为,理只能是事物的文理、条理和秩序,它必附丽于事物而存在,而宋儒之理,悬空孤致,听来玄妙,“实无着落”。这里,他指出了“理在气先”观点的虚妄性。

    傅山说:“宋儒好缠理字,理本有义,好字而出自儒者之口,只觉其声容俱可笑也。如《中庸注》‘性即理也’,亦可笑。其辞大有漏,然其窍则自《易·系》‘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来。似不背圣人之旨,不背则不背其字耳。圣人之所谓理者,圆备无漏;才落儒家之口,则疏直易寻之理可见。至于盘根错节之理,则不可知矣。圣人‘穷理尽性’之言,全自上‘观变于阴阳、发挥于刚柔’来。宋人之所谓理者,似能发明孟子‘性善’之义,以为依傍大头颅,并不圆通四炤。理之有善有恶,犹乎性之有善有恶,不得谓理全无恶也。即树木之理,根株枝节,而忽有纠拏杂糅之结,斤斧所不能施者,谓此中无理耶”(同上) ?理学“性即理”的命题首先是由程颐提出的,其意义在于把先验的道德本体和宇宙本体等同起来,以此来构架“天人一体”的理学体系。傅山认为,“其辞大有漏”,指出这一命题在逻辑上是不周延的。首先,宇宙间的事物是无穷尽的,圣人的态度是不以有所不知为耻,而宋儒则自命无所不知,偶有会心,便以为穷尽了宇宙之理。傅山批评说:“唯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不知其知果有能尽时乎?圣人有所不知,则穷理之能事,断非鄙儒小拘者所能颟顸欺人也”(同上) 。其次,宋儒把天理论与性善论相沟通,认为理即善,善即理。傅山认为,这也是不周延的判断。在他看来,性有善有恶,理也有善有恶,善有善之理,恶也有恶之理。这里,傅山批评了理学家执“理”自是,自欺欺人的独断性。

    理学家自其创说之时,就发明了道统观,谓自家学派“独得孔孟之传”,以此来排斥事功之学,争取思想的正宗地位。以后,理学内部程朱、陆王两派为了争夺道统,又挑起无谓的门户之争,势不两立,如同水火。傅山对此十分蔑视,他说:“奴书生眼里著不得一个人,自以为尊崇圣道,益自见其狭小耳”(《霜红龛集》卷三十九) 。又说:“我不曾辨朱、陆买卖……闻此等说如梦”(同上卷四十) 。他认为,理学家妄自尊大,动生事端,自诩“以世道人心为己任”,其实老百姓并不买账。他讥讽理学家说:“呜呼!劳矣,……尔若世道人心,世道人心不尔若也”(《圣人为恶篇》) 。这里,傅山批评了理学确立门户,唯我独尊的宗派性。

    宋明理学家以性理为精微,以事功为粗迹,对于财利之事,更是讳莫如深。明代后期,理学家充斥朝廷,崇尚空谈,不务实事,问以甲兵钱谷,茫然无对。傅山以为,这都是宋代理学家的“遗泽”。他说:“宋人议论多而成功少,必有病根,学者不得容易抹过”(《霜红龛集》卷三十六) 。又说:“何以聚人?曰财。自然贫士难乎有群矣。家国亦然。故讳言财者,自是一教化头骨相耳。常贫贱,骄语仁义之人,大容易做也”(《傅山手稿一束》) 。又说:“义者,宜也,宜利不宜害。兴利之事,须实有功,不得徒以志为有利于人也”(《霜红龛集》卷三十五) 。这里,傅山批评了理学的空疏无用。

    (二)“无理胜理”说。在社会历史观上,傅山针对宋儒的“理”范畴,提出了一个“无理”范畴,以“无理”史观来对抗理学的“天理”史观。对“理”和“无理”,傅山做了如下区分:

    理本从玉,玉之精者无理。(同上卷三十一)

    理,形而下也;无理,形而上也。(《圣人为恶篇》)

    在傅山的思想中,“理”是条理、文理、秩序,而“无理”则是隐微的,它是在事物发展过程中体现为必然性的东西,因而较之“理”是更为本质的,更有生机的。他以这种观点去解决社会历史问题,提出“无理胜理”说:

    理不足以胜理,无理胜理,故理不足以平天下,而无理始足以平天下。当桀、纣为君之时,君子者,忍而君之,理也;汤、武则最无理者,敢有南巢牧野之快,而达夫匹妇之怨为之舒,故必无理而后理。(同上)

    傅山这段话包含这样的意思:暴君统治在伦理关系上显得有理,人们不得不承认并容忍其统治的合理性,而暴君统治的反抗者则显得最“无理”。其实,“无理”(暴力)起着一种“恶”的进步历史作用。这在宋明理学史上可以说是一个大胆的创见。

    傅山的历史观虽说是“反常之论”,但他并没有完全摆脱旧史家的影响,仍按照行为的动机把人物判分为“君子”和“小人”,“君子有为善之时,而无为恶之时……君子有为善之时者,知善之为善而为之者也,可以时择之也;无为恶之时者,无圣人能为恶、敢为恶之才力,遇有所不过,叹息而已,不得已,言以舒忿而已”;“小人无为恶之时,而有为善之时……小人无为恶之时者,亦不知其恶之为恶而为之者也,与圣人无为善之时同也;而有为善之时,则又与君子有为善之时异,知其为善而为之,急而祈免于鬼神也”(同上) 。他所谓“君子”是指存心向善,品行端正的人,而“小人”则是存心不正,品行不端的人。他认为,在“君子”与“小人”的纷争中,往往“小人”得胜,“君子”吃亏,原因就在于:“小人以无理胜君子者,合而用力;君子不敢以无理胜小人者,分而用口,口之不敌力,分之不敌合,势也”(同上) 。这里,傅山实际总结了东林党人失败的教训。东林党人采取清议的方式反对阉党,而不敢采取“无理”即暴力的方式对付他们,结果被阉党的暴力所镇压。傅山告诉君子要效法圣人,不辞恶名,运用讨伐诛杀的暴力手段(如“汤武革命”)去同“小人”斗争。傅山认为,圣人的行为体现着历史的必然性,当其为善时是自然而然,当其为恶时是不得不然,因而圣人的动机不是有意为善;相反,有时是有意为恶的。他说:“圣人无为善之时,而有为恶之时……夫圣人无为善之时,非不善也,非知其善之为善而为之者也,不可以时择也。有为恶之时者,知其为恶而不得已为之,即能为之,即敢为之,圣人之所以救天下,天下所以望于圣人之时也”(同上) 。他认为政治斗争的胜败,不是由于天命的作用,而是由人为来决定的,只要君子敢于用“汤武革命”的手段来对付“小人”,天是不会偏助“小人”的。他说:“若君子能用无理于小人,天不偏助小人也。何也?汤,桀之所谓无理者也,而南巢之放,不闻天怒汤而助桀;武王、纣王所谓无理者也,孟津之征,不闻天怒武王而助纣。即陈胜、吴广,秦之所谓最无理者也,而所置侯王将相,径以灭秦。项也,汉也,皆因陈、吴而无理者也,不闻天怒汉而助秦,使秦至今不亡也”(同上) 。透过傅山隐晦玄奥的语言,我们看到,他宣扬“无理胜理”,无异在号召“以暴易暴”的革命起义。他还透露出,在统治者看来是“无理”者,实际是有理者。这对当时被清廷加以“无理”罪名的反清力量来说,无疑是给予了理论上的支持。他说:“理无理无理,无理亦无理理,理无理无理者,无理,其不读书也;无理无理理者,亦无理,其徒读书也”(同上) 。就是说,认为“理”没有理是无道理的,“无理”也有“无理”的道理,看不到理之为理,是无道理的,其失在于“不读书”;而看不到“无理”中之理,也是无道理的,其失在于“徒读书”。前一种人是从事生产实践的“市井贱夫”,后一种人是“记诵糟粕”的书蠹。傅山说:

    读书者闻是言也,噪之曰:“市井贱夫,无理者也,足以治天下耶?”曰:“市井贱夫,最有理者也,何得无理之?”曰:“彼为利而已,安所得理?”曰:“贩布者,不言缯糟于布之理也;贩金者,不言玉精于金之理也。缯者玉者如之,焉得不谓之理!”曰:“理,天理也。吾穷理而意必诚,心必正。彼知天理乎?意亦诚乎,心亦正乎?”曰:“适吴、越者,不肯枉于燕、齐,心奚翅正?期销者,不折阅于铢,意奚翅诚!凡金、玉、布、缯,物无贵贱,生之造之,莫非天也。天生之,天也。人为之,人所共天也,所共天而精之,不翅精于记诵糟粕之鄙夫也。记诵糟粕之夫之于其口中所 天者,犹谚之所谓浑沦吞枣也;于其糟粕臭腐,犹谚所谓咬冻矢而甘之,油糍易不出也。(同上)

    傅山认为,生产物能够制成,必定是符合自然之理,“市井贱夫”日操其业,也必然日精其理,因而他说:“市井贱夫,最有理者也。”他进而提出“无理生理”,理是由人们在行动中认识的,只有靠以行动为基础的理,才能平治天下。而那些“记诵糟粕之夫”的理论,不过是陈腐的东西,没有一点价值。

    三、抨击奴俗,提倡个性解放

    傅山批判了社会上的种种奴行奴俗:

    (一)指斥丧失民族气节的“降奴”。在满族入主中原之时,傅山作为明朝遗民,心怀亡国之痛,常借古讽今,斥责那些卑躬屈膝,投降变节的行为。他集古来傅姓名人成《傅史》,其中对三国时的傅士仁变节痛加贬责,斥为“降奴”。又如,他借宋亡史实发表议论说:“当时中国不振,奸妖主和,使衣冠士夫屈膝丑虏,习以为常,碌碌庸奴无足言……可惜以学士名贤往往充此奴役!……使老夫千古牙痒”(《霜红龛集》卷二十八) 。

    (二)指斥推行专制主义的“骄奴”。傅山有诗句云:“顾彼骄强者,气皆奴婢扬”(同上卷四) 。指出那些奴役别人的骄强者,本质上是真正的奴才。

    (三)指斥死守经传章句的“奴儒”,实指宋明理学家。他认为,理学家依傍门户,唯知诵说经传语录,而不能开拓新局,他说:“读理书,尤著不得依傍之义,大悟底人,先后一揆,虽势易局新,不碍大同。若奴人不曾究得人心空灵法界,单单靠定前人一半句注脚,说我是有本之学,正是咬 人脚后跟底货,大是死狗扶不上墙也”(同上卷三十六) 。又说:“奴儒尊其奴师之说,闭之不能拓,结之不能觿。……后世之奴儒,生而拥皋比以自尊,死而图从祀以盗名,其所谓闻见,毫无闻见也……见而不觉,则风痹死尸也”(同上卷三十一) 。人们之所以忍受专制制度的压迫,正是由于这些奴儒的“奴论”起了麻痹人、欺骗人的作用。

    (四)指斥因循守旧的“庸奴”。在以规行矩步、尊经好古为美德的时代,士子矫揉造作,好为大言而不务实际,略见有才能者的创新改革,便群起而攻之,使社会回复到老样子。傅山对此种现象,深感痛心。他说:“本无实济,而大言取名,尽却自己一个不值钱底物件,买弄 斫犹可言,又不知人有实济,乱言之以沮其用,奴才往往然……奈何哉!奈何哉!天不生圣人矣,落得奴才混账,所谓奴才者,小人之党也,不幸而君子有一种奴君子,教人指摘不得”(同上) 。

    (五)指斥拘囿于封建礼法的“腐奴”。傅山曾作《犁娃从石生序》,热情歌颂了男女自由结合的婚姻关系,赞扬了犁娃能冲破世俗的陈腐观念,独爱“穷板子”(穷秀才)的高洁坚贞情操。对于啧有烦言的“诸老腐奴”,傅山深不以为然,认为这些“鏖糟酸货”即使皆中科名,也不过是“斗量粃糠”,而石生得到犁娃,是天赠厚礼,科名富贵是无法与之相比的。

    总之,傅山提倡自尊自立,要人们把“奴俗龌龊意见打扫干净”,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去做所从事的事业,“不拘甚事,只要不奴,奴了,随他巧妙雕钻,为狗为鼠已耳”(同上卷三十八) 。可是,许多人对于“奴俗”,已经相沿成习,久而不觉其非。傅山向“奴俗”的挑战,不能不受到围攻。那些奴人们被揭了疮疤,非但不肯“自省”,反说傅山“好骂人”,以此来自我解嘲。对此,傅山说:“天下虚心人莫过我,怜才人亦莫过我,而谬膺一好骂人之名,冤乎哉!即使我真好骂人,在人亦当自反,骂不中耶,是仰面唾天;若骂中耶,何不取以自省,以我为一味药何如”(同上卷三十六) ?傅山要下一味猛药,去攻治社会的“奴俗”痞积,然而这痞积毕竟太顽固了,不得不留给三百年后一位“神医”————鲁迅去攻治。

    傅山著有《性史》一书,他说:“贫道昔编《性史》,深论孝友之理,于古今常变多所发明,取二十一史应在孝友传而不入者,与在孝友传而不足为经者,兼以近代所闻所见者,去取轩轾之,二年而稿几完,遭乱失矣。间有其说存之故纸者,友人家或有一二条,亦一斑也,然皆反常之论。不存此书者,天也”(同上卷二十五) 。

    据此可知,《性史》一书可能阐发了傅山的伦理思想,既说“反常之论”,也就会惊世骇俗,为世所不容。由于此书散佚,我们已不能全面考察其伦理思想。但我们从《霜红龛集》中细加寻绎,也能捕捉到傅山的若干伦理观点。这些观点也是不同凡俗的。

    (一)主张圣凡、君民的人格平等。在封建专制时代,古圣成训、当朝至尊,像梦魇一样压抑着人们的心理。人们顶礼膜拜而唯恐不及。傅山反对盲目尊崇古圣,即所谓“作经者”,认为他们是和普通著作者一样,不是超人或神。在君民关系上,傅山主张人格平等。他对李白不为权贵折腰的精神极为赞扬,说:“李太白对皇帝如对常人,做官只如做秀才”(同上卷三十六) 。他反对把忠君的心理归结为人性,认为如果把忠君心理视作人性,则做君主的无所事其忠,岂不是没有人性了吗?这些都是他主张人格平等的思想反映。他藐视了圣人和君主的无上权威,从而提高了人的尊严。

    (二)提倡真率。傅山反对附庸风雅、虚伪造作,提倡真率,主张任乎自然。因此,他曾多次提到“山汉”,对“山汉”的纯朴爽直表示礼敬。如他说:

    矮人观场,人好亦好。瞎子随笑,所笑不差。山汉啖柑子,直骂酸辣,还是率性好恶。而随人夸美,咬牙捩舌,死作知味之状,苦斯极矣。不知柑子自有不中吃者,山汉未必不骂中也。(同上卷三十七)

    白果本自佳果,高淡香洁,诸果罕能匹之。吾尝劝一山秀才啖之。曰:“不相干丝毫。”真率不伪,白果相安也。又一山贡士寒夜来吾书房,适无甚与啖,偶有蜜饯桔子劝茶,满嚼一大口,半日不能咽,语我曰:“不入,不入”。既而曰:“满口辛”,与吃白果人径似一个人,然我皆敬之为至诚君子也。细想“不相干丝毫”与“不入”两语,慧心人描写此事必不能似其七字之神,每一愁闷,忆之辄噱发不已,少抒郁郁,又似一味药物也。(同上)

    傅山主张自然人性,认为人伦关系应建立在真情至性的基础之上,“直情行之”,而不应从那种“版拗”的礼法出发,造假给人看。例如,傅山也有孝观念,但他的孝观念是从人伦关系的自然情感中产生的,不同于世俗的拘囿礼法。他认为,阮籍听到母亲死讯后饮酒数斗,饮就是哭,那是阮籍孝心的表现形式。傅山还讥讽过某“孝子”服丧时虚伪造作,他服的是父亲晚年续弦的丧,本来并没有哀恸的心情,却要装出毁形尽哀的样子。这里,我们不能简单认为傅山对人伦关系采取一种“方外人”的旷放态度,而应看作对封建礼法的挑战。

    (三)提倡发展个性。傅山反对苟且、驯顺、钻营等恶习,主张养成奋发有为的个性。他强调通过“改”字功夫,有意识地来造就自己。他说:“吃紧底是:小底往大里改,短底往长里改,窄地往宽里改,躁地往静里改,轻底往重里改,虚地往实里改,摇荡地往坚固里改,龌龊底往光明里改,没有耳性底往有耳性里改。如此去读书行事,只有益,决无损,久久自觉受用”(同上卷二十五) 。做人如此,作文也如此。在文章风格上,他反对蹈袭前人的老生常谈,主张表现出自己的棱角和风骨。他说:“觚觚拐拐自有性,娉娉婷婷原不能”(《题自画山水》) 、“此是吾家诗,不属袭古格”(《览息眉诗有作》) 、“胸中原设惊人句,得不常谈作老生”(《傅山手稿一束》) 。

    (四)强调觉悟。傅山认为学之本义为“觉”,即要人们认识到奴俗的束缚和压抑,认识到自己受奴役的地位。他说:“孟子之学而觉者也,觉伊尹之觉者也,无其时也。其言曰:‘武王好勇’,‘公刘好货’,‘太王好色,’其于孔子之言又何如也?……不见而觉,几之微,固难语诸腐奴也。若见而觉,尚知痛痒者也。见而不觉,则风痹死尸也”(《霜红龛集》卷三十一) 。又说:“乐尧、舜之道,学也;而就汤伐夏以救民,则其觉也”(同上) 。他希望人们效法“汤武革命”,效法伊尹,甚至不无鼓动地说:“谁能效之?谁敢效之”(同上) ?顾炎武称赞傅山“萧然物外,自得天机,吾不如傅青主”(《亭林文集》卷六《广师》) 。顾氏此语的用意绝非称其隐逸,慕其仙风。“萧然物外”是说傅山完全摆脱了“奴俗意见”;“自得天机”是说他先别人而意识到这“奴俗”世界的末日快要临近了。鲁迅对于当时中国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此语亦可形容傅山思想。

    四、自居“异端”,开创子学研究

    明中叶以后,泰州学派起而提倡个性解放,开始突破名教的羁络。这种意识形态的变化反映了市民阶层要求政治变革的意愿。明末清初出现的反君权、反理学的思潮与泰州学派思想有着密切的联系,它已从许多方面表现出启蒙思潮的特征。

    可是,刚完成封建化过程的满族入主中原后,却给中原衰朽的封建制度输送了血液。封建专制制度重整纪纲,扼杀了启蒙思潮,竟又延续了近三百年之久。有些论者以这后三百年的封建史来否认明末清初有过启蒙思潮,这是我们所不能赞同的。

    傅山就是明末清初时期杰出的启蒙思想家。他要打破两千年来禁锢人们思想的“经术”之业,要通过奋斗去探求个性解放的“真谛”。他有诗云:“异端辞不得,真谛共谁诠”(《霜红龛集》卷十一) ?反映了他探索“真谛”的勇气,也反映了他“同志”无多的苦闷。先秦诸子多有自由其说的思想个性,傅山很自然地到他们那里寻找思想武器。他首先批判了世俗尊“经”轻“子”的思想,说:“经、子之争亦末矣,只因儒者知六经之名,遂以为子不如经之尊,习见之鄙可见”(同上卷三十八) 。傅山倡言子学,身体力行。他自己曾阅读和评注了《老子》《庄子》《列子》《管子》《墨子》《荀子》《邓析子》《公孙龙子》《鬼谷子》《亢仓子》《尹文子》《鹖冠子》《淮南子》等著作,开启了后世“酷尚诸子,文理多谲”的风气。傅山精于音韵、训诂,对于子学有重大贡献,有些笺注,至今尚被称为睿见卓识。但是,我们如果把他的子学研究看作纯学术的训释,那就错了。他与后世乾嘉汉学的学风是不同的。他曾说:“看书洒脱一番,长进一番,若只在注脚中讨分晓,此之谓钻故纸,此之谓蠹鱼”(同上卷三十六) 。傅山要从诸子那里寻找思想资料来锻造自己的理论武器,因而常常改铸古人,为我所用。这种解释虽然不完全符合原意,但我们恰可从中看出傅山的思想风格和政治态度。下面以其解释《老子》《庄子》《公孙龙子》为例,加以具体说明。

    (一)改造老、庄“贵无”“尚无为”的思想。

    傅山隐迹山林,多次说他是学老、庄的,但他“隐不绝俗”,并不取老、庄消极避世的态度,而是把老、庄解释为以退为进,崇有勤行,心存天下的志士。《老子》“上士闻道”章,讲到上士、中士、下士对待道的态度,本以上士为得道之人,而傅山却说:“山于此章,恰要以下士为得道之人,何也?勤行者、崇有者也”(同上卷三十一) 。他曾自号为“大笑下士”,于此可见其勤行、崇有的旨趣。《庄子·天地》篇“泰初有无无”段,本意要推出一个空无的世界本体,而傅山则将“无”解释为“一”,又将“一”解释为水、气,他说:

    阴阳交泰之初,何所有乎?有“无”而已,别无所有。然无而有者,无可得而名,确乎其有一,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不可闻不可见,然万物之生者皆由得此一以生。(同上卷三十二)

    泰、太,异乎?不异也。天为一大,太为大一,一既天一生水之一。一,水也,气也。泰上从大,下从水,水即一也。中加廾而为泰,《老子》所谓“抱一”也。(同上)

    这样解释就把《庄子》思想改造了。

    老、庄皆崇尚“无为”,而傅山对“无为”二字做了极为别致的解释。《庄子·天道》篇有“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一语,按一般理解,其中包括了“虚静”“恬淡”“寂寞”“无为”四个词,而傅山眉批说:“八字八义”(《庄子批》) 。有意将“无为”两字分读。又《庄子·天道》篇有“无为也而尊”句,傅山眉批:“无为二字,分读更好”(同上) 。这样分读,完全改变了“无为”一词原来的消极意义,按他的理解,“无”是不以天下奉己,“为”是应以己奉天下。他在解释《老子》十三章时说:“圣人不得已而贵有天下,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不可为而不可不为。所谓神而不可不为者,天也”(《霜红龛集》卷三十二) 。《老子》三十二章说:“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傅山有意破句读之为:“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他做解释说:“谓看得天下虽小,亦不敢有臣之之心”(同上) 。这对“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传统思想,无疑是一种挑战。继而他又说:“后世之据崇高者,只知其名之既立,尊而可以常有。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之天下也”(同上) 。他指责封建君主“以天下奉一人”的世袭特权,提出了“天下,天下之天下”的政治主张。

    傅山把老庄哲学的某些方面加以改造,同时,对《荀子·非十二子》篇中关于老、庄的评论加以反驳。他说:“谓‘老子有诎而无信,则贵贱不分。’此大蔑矣。其义似谓贵者当信,贱者当诎也,己自卑陋矣。且不知老子‘善下人’,‘不为大’之语,即‘天道下济而光明’之义,‘不矜不伐,莫与之争’,帝典之言也。‘民为贵,君为轻’,岂非昧贵贱信诎义耶?孟子言之也”(《荀子评注》) 。荀子批评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傅山反驳说:“老荀径被漆园先生瞒过,亦可谓不读书者矣。庄子真有世出世有之妙,糟老那能得知”(同上) ?傅山以为,老庄不必为君用,却必为民用,既出世又入世,这未必符合老庄思想的本意,但却真实反映了傅山自己的思想。

    (二)改造庄子的无是非观

    治庄学者向来依郭象注把庄子理解为一个无是非论者,庄子“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的言论已成为无原则之人的口头禅。傅山并非从学术上治《庄子》,而是借《庄子》之酒杯,释胸中之块垒。从历史上看,郭象近《庄》有甚于傅山。可是傅山认为,庄子是一个明辨是非、爱憎分明的人物,因而他对郭象注极尽辩驳之能事。这方面的例证在其所著《庄子批》中俯拾皆是。如《齐物论》郭象注:“理无是非,而惑者以为有。”傅山旁批:“是非岂得无之!”郭注:“我以为是而彼以为非,彼之所是,我又非之,故未定也。未定也者,由彼我之情偏。”傅山旁批:“外而事,内而道,是是非非,是非非是,变不穷,若胡涂浑同之,以为庄子本义尔尔。苍天,苍天!”郭注:“无彼无是,所以玄同也。”傅山旁批:“玄同两字不是无是非之说。”傅山主张对历史人物加以评骘,通过褒贬毁誉,来彰明历史上的大是大非,因而他对《庄子》原文中的毁誉两忘说提出了质疑。《庄子·大宗师》说:“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傅山旁批:“尧、桀毕竟两忘不得。”又眉批:“尧毕竟非不得,桀毕竟誉不得。誉之如尧,非之如桀,毁誉之心如此。尧不用誉,桀不用毁。是非顾在也。”他在另一眉批中说:“即历有是非毁誉之世矣,而欲以无是非毁誉之道胜之,必不得也。”傅山赞扬那些高才远致,敢于搏击风云的志士,鄙视那些苟且偷安、迷恋荣华富贵的庸人,因而对郭象注的“鹏蜩一般”说痛加驳斥。《逍遥游》郭注:“各以得性为至,自尽为极也”。傅山眉批:“明白说著小大之辩,还要说鹏蜩一般邪!”在新发现的傅山手稿中,有一段文字正可与此相印证,傅山写道:“读过《逍遥游》之人,自然是以大鹏自勉,断断不屑作蜩与莺鸠为榆枋间快活矣。一切世间荣华富贵,那能看到眼里。所以说,金屑虽贵,著之眼中,何异砂土?奴俗龌龊意见不知不觉打扫干净,莫说看今人不上眼,即看古人,上得眼者有几个”(《傅山手稿一束》) ?

    由上所述,我们不难看出傅山批判“无是非”论,是针对当时无气节操守的“降奴”“庸奴”的。他们做出一幅“无是非”的超然姿态,实际上却是一伙苟且偷安、贪图富贵、奴颜婢膝的“无骨”之人。

    (三)改铸公孙龙子的“二无一”思想。

    傅山《霜红龛集》中有公孙龙《白马论》《指物论》《通变论》《坚白论》四篇注释。傅山说:“公孙龙四篇是一义,其中精义,大有与老、庄合者,但其文又一种坚奥连环”(《霜红龛集》卷三十四) 。他往往以老庄思想来解释《公孙龙子》,曲说甚为明显。但他也已说过,他“不欲徒以言之辨奇之,其中有寄旨焉”(同上) 。其中寄寓何旨呢?傅山认为《坚白论》末句“离焉离也者,天下故独而正”(依傅山句读)是通篇大旨。我们知道,先秦名家在同异问题上,惠施主“合”,公孙龙主“别”。公孙龙认为,“天下故独而正”,世界上所有的事物,各各相离,互不相与,两个东西不能合成一个东西,如硬把两个东西合在一起,那就是“两明而道丧”。这是公孙龙“二无一”命题的基本思想。其理论正确与否,这里姑置不论。傅山之所以推重公孙龙“二无一”思想,其政治用意在于强调民族自立,反对满汉地主联合统治,以为如此便是非“正色”,不具备“正而尊,尊而无偶”的品格。他说:“法王人王,必正而尊,尊而无偶。其碧也,骊也,皆非正。非正则不尊不独,何以正天下”(同上) ?公孙龙“别同异”的观点就是这样在傅山思想中发生了共鸣。傅山认为,鄙儒不识公孙龙,而他自己对公孙龙思想默契心领。他说:“鄙儒概以公孙龙辈之言,置之詈之以自尊,其实不敢惹耳。然此子著精阐微,亦不屑屑于儒家者之许我可也,然此犹有可以句读者。至《坚白》后篇之文,变化缥渺,恍惚若神。著者‘离焉离’,读者‘离焉离’。呵呵,千百年下,公孙龙乃遇我浊翁。翁命属水,盖不清之水也,老龙得此一泓浊水而鲵桓之,老龙乐矣”(同上) 。傅山认为,公孙龙的名辨本有政治上的“寄旨”,这“寄旨”被他领会而付诸实践,所以说:“老龙乐矣”。这里,他自比“一泓浊水”“不清之水”,与清廷对抗之义洞若观火。

    总之,傅山重视子学,并不是纯学术性的训释,而是要从具有思想个性的先秦诸子中寻找思想资料,将它加工锻造成理论武器,用以抨击世俗。

    以上从四个方面分析了傅山思想,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傅山的精神品格。当时人民感沐傅山的精神品格,有人曾对他评价说:“字不如诗,诗不如画,画不如医,医不如人”。傅山其人早已作古,但其精神品格至今仍闪耀着光彩。

    * * *

    [1] 明末的焦竑、杨慎、陈第等已启考据的先河。尔后,除顾、傅外,阎若璩、胡渭、费氏父子(费经虞、费密)等学者也都精于考据,然以声望和影响而言,顾炎武、傅山更具有代表性。

    [2] 近年山西哲学工作者搜集、整理傅山佚文,成绩卓著,其中新整理出的《圣人为恶篇》是一篇值得格外重视的玮奇之文。载《中国哲学》第十三辑。

    [3] 一说傅山生于公元1608年,不确。顺治二年(公元1645年),傅山诗有“生时自是天朝闰,此闰伤心异国逢”之句。傅山生日在六月,明万历三十五年(公元1607年)和顺治二年皆闰六月,由此确证傅山生于公元16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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