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山日记卷十

，始造绝顶，则闻虎啸声，百谷皆震，予亦和之以狂笑，从者复哗，虎始怖而匿。峰若五指，惟中峰独高，予踞坐中峰绝顶，下临绝壁。昔人曾于予坐处掷丝绳于壁下量之，得七千六百余丈，盖又远过天池矣。所恨初登时云雾四塞，无可观，西辅甚怏怅，谓“六月过峰下，亦即苦雾，不见峰，今造极乃复如此”。予遂呼山灵祷焉，祈一览鄱湖九江山泽之胜。祝已，东南雾拔地平分，若主人之掀幕迎宾者。则见长湖千里，亦仅如灵沼澄澈，南康一郡，则沼畔亭也。白鹿、栖贤诸胜迹，仅能以树色辨之，大孤山真只履耳。游目始竟，则东北云雾又分擘如帘上钩，九江条条若绣肠，回环可数，有直去而气径行者，浔阳之八里江也。予庚申乘风而渡，白浪亘空，几覆舟，今自五老峰绝顶观之，才匹练耳。置身高处视人低，未始非贤者之过，浔阳江不我嗤也。中峰之左，一悬崖怒立，俯瞰湖漘。往在孤塘，薄暮忽举头见此，诧之为垂天之云，榜人曰：“五老峰也。”今自中峰俯玩焉，但觉其娟秀可悦，于是徐步而下，左顾而径造其巅，则有石劖“目无障碍”四大隶，崖下多石穴，盖即前虎啸处也。坐穴上赋诗数篇，啖黄精饮泉，大乐而长啸。云气复合，峰右如第四指者，高不逮中峰，而石壁奇峭如怪云，肤色亦媚，青云故故与之合。其上拄天而耸拔，俶诡森森欲怖人。五老之石皆坚整雄秀，奇崛有势，无纤尘，木多枯朽不能长，草亦短瘠，则罡风摧折使然也。曩闻游客谓五老峰上石碎如瓦砾，殊不知牯塔诸岭多碎石，峰上则否，岂游客倦于登陟，想当然乎？日晡始揖峰而别，攀援而下，壁草如油不受履，抚猎者司徒全肩，十步一踬，乘势急趋，每仆辄笑不可止。长茅之中蛇虎奔避，盖时闻草偃声也。迨下山至五老峰寺，则众僧之夕梵已寂，舆者亦饱餐相待，始乘之踏月归焉。费长房登高以后，谁不于今日向高而登，然至若五老峰绝顶之上，则登者盖鲜，即有之，未必皆重九日也。予至愚且懦，平步一里辄足弱欲休，今竟能直造峰巅，搴云霞，揽吴楚，又恰逢九月九日，岂非四十年来予第一大快事哉！

    李太白自谓游览天下名山甚富，俊伟诡特，鲜有能过五老者。予则以为易“俊伟”以“雄秀”，始肖峰头气象也。《图经》载：“太白情好卓逸，不为时羁，见五老而奇之，遂卜筑焉。他日将归中原，犹恋恋不忍去，指山而矢之曰：‘期君再会，不敢寒盟，丹崖翠壑，尚其鉴之。’”予顷访太白书堂遗址，了无知者，然揆以地势，当在峰西北千丈之下有泉处也。盖谪仙时尚为人，不能不饮水峰下，至圆觉、万松二坪，始有泉脉，故僧寺在焉，岂即书堂故址乎？若在东南，则惟白鹿之后，凌云、九叠诸岩壑或可居耳。太白人品高，后人遂疑非五老之奇不堪高卧，未暇计饮泉否也，故其诗亦只言“庐山东南五老峰，青天削出金芙蓉。九江秀色可揽结，吾将此地巢云松”。曰“东南”，曰“青天削出”，曰“可”，曰“将”，犹恐是峰下引眺悬想而逆计之辞，未必直造峰巅也。

    苏长公千古奇士，亦未尝登五老峰绝顶。何以知之？吾于其五老峰诗“偶寻流水上崔嵬”发端一语，已决其倦于登陟，盖不惟无水可寻，且“崔嵬”二字亦太觉拟非其伦。坡仙天才，肖物用字不苟，倘造峰顶，必有奇作，断不能草草罢也。至若李空同《五老峰》诗，则犹似湖中仰望之作，试观“东南涛浪吞，五老古今存。秀色彭湖远(1)，诸峰庐岳尊”四语，可概见矣。峰头俯瞰江湖，仅如池沼，何从见涛浪吞噬与诸峰雄长之势耶？王凤洲亦仅能一至天池，犹赖郡邑长以多人牵挽其舆始得上，即夕便返。袁石公奇情健足，有泉石之癖，曾见《游天池度含鄱游栖贤三峡》一记，文笔坚洁，几欲与柳州争胜。予因是心仪其人，然亦未尝登五峰绝顶，何况余子。石公记事，笔确有宗趣，诗学李昌谷而得其貌，幽怪逊之。

    朱子游庐山五老峰诸山题志云：“晦翁与程正思、丁复之、黄直卿俱来，览观江山之胜，乐之忘归。”石劖既不在峰顶，且云“游五老峰诸山”，诸山云者，非五峰绝顶可知也。万松坪下镜湖庵、象鼻山、青莲谷、月宫院，虽去峰千丈，然俯视九江、彭蠡，仍如掌纹，题志之所谓“览观江山”，未必不在此间耳。

    王文成题天池寺为庐山最高处，其实天池之高，较五老绝顶犹相亚二三百丈，集中亦不载登五峰诗，是清雄奇伟如阳明先生，亦未尝一登绝顶。无怪五峰之巅但有虎迹，曾无樵径，长茅古藓，灭顶而折屐。吾盖攀藤援石，颐与膝相拄而登，司徒全从而掖之，犹数数相枕而仆，赖树根萝薜挂罥之，不终堕耳。诸公皆振古豪杰，死重于山，谁肯若不肖轻生蹈此险者？故知其不能游也。司徒全籍本猎户，往以虎食驿马，为有司杖限所迫，群登此峰，杀二虎，折全一臂，尔后亦不复效冯妇矣。前年忽有乘舆客八人至万松，欲僧导之游，五老僧不识径，亦倩司徒全援引而登。舆者二十人，左右扶掖，似不难果此游矣，乃登未及半，已力竭雨汗，足跕跕望峰而跪，相视叹曰：“休矣乎！即以此地为五峰绝顶可也。”于是顾问司徒全峰头所见作何状，据石而疏之于纸，聊以夸示其壮游而已。方全之乐导予也，逆料其必不能登，则不劳而获其直，既见予屡仆辄奋进益勇，反有余力扶其颠，全意始决。然则予兹游适与全值，谓非幸耶！脱谋之舆子寺僧，则唯谏阻耳。终其身为五老峰僧，但知聚博，曾无一人陟峰顶延览江山，品又在舆夫下矣。

    颇忆《太白年谱》载禄山叛后，明皇在蜀，诏藩王某节度东南，王举兵反。白时卧庐山，王胁致之，已而军败，白奔还至松山被获，系浔阳狱。宣慰大使崔涣等验治白，以为罪薄，且因而荐之于朝，谓“白经济才，请拜官，献可替否，以光朝列”。不报。厥后仍以党叛事，流白夜郎，半道即承恩放还。由是观之，唐中叶政教虽失，其主臣犹爱才也。夫党逆，重罪也，白虽胁致，不与谋，贷其罪足矣，犹于谳牍荐其才，反请拜官光朝列，乃当宁亦只不报，而不闻责让涣等，是天泽之气未尝离，而求治之诚犹切也。中兴之兆，于斯可见。虽不免长流夜郎，又终不果，亦可见当时法网之宽耳。太白恃才气，傲睨权贵，又拓落放逸，不矜细行，脱生唐末世，难乎免矣。

    予弱冠归寓城南，曾于重九登绳金塔顶，题诗志快，自以为置身高矣。及今思之，塔不过三二十丈，方之五峰绝顶，仅得三百分之一二而已，何见地之卑且陋耶！双丰王子往赠予《坤舆全图》，为八尺大轴者，六合成两圜，界以星度，本浑天之三百六十五度有奇，分缩入地球，形同车毂，则海山国土可计里而画，不致悬殊。图中万国错错然，边幅悉以海为限，山川人物与风俗寒燠之别，各有纪述以分野。合计中华十八省，暨蒙古、高丽、安南诸外藩共为一区，介乎海澨，占地球二十余度，然则合大地而视中原，亦犹五峰绝顶之视绳金塔耳。语大莫载，道体之弥纶，有何穷极？九万里风斯在下，正不妨合五峰丘垤平等观也。予自得《坤舆全图》，卧而游之，觉庄子大鹏之喻犹在寰中，未离迹象，即释道之三十三天亦尚有成数可纪，未为至诣，必也能复纳非想诸天于语小莫破之内，而绰然有余，庶几得孔子之心乎。

    西洋算法于测高测深远，如勾股丈量，丝黍不紊。《庐山志》谓七千六百丈，乃昔人于五老峰头悬崖上坠丝所量，是未解测高之法，故云尔也。日星之远，无阶可升，其蚀变千古莫遁，非有成数，曷克臻此，是测高奚必绳乎？西洋之山，有高至千里及五七百里者，鸟且不能到，何从引绳？非有测高深一定之法，不能量也。彼其视五老真如培，然亦末由见大鹏之背，自扶摇而上者，视西洋诸山，亦培耳。怡太贤王妃七旬庆日，诸孙有降袭公爵者，例着方补而龙章，拜于堂下，不觉潸然泣，喟然叹曰：“不谓老身亲见其孙着方龙补也。”夫上公，尊爵也；龙补，极品之章也。民公侯得之，尚可以承亲之欢，乃太妃不免堕泪，非奢也，生平所见夫若子，皆四团之龙补，无两方者，乍见生悲，情所必至。然则彼苍之视大鹏奋飞，与一蚊一虻之劳，同可悲耳！小大之辨，亦正难索解人也。

    丙申（10月13日）

    云，暖。拜别天池仙若佛，将归人间，与诸僧揖于云中。归途过黄龙，径行深树，露下如雨。度芦林，小憩石上，作一诗，据石书之，云烟满纸，樵子则隔云窥焉。既而逾含鄱，下绝壁，足不可停，云气亦随而送之。至欢喜石畔，云立不行，盖已去人烟近矣。自此而降，木石禽虫，卑卑琐琐，无事更涴其笔端，于是乎止。忆自出游到今，正百日也。甲子岁九月十日，靖安舒梦兰白香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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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远，《空同集》明嘉靖本卷二十三作“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