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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清詞之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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負辛勤。  數年來往咸京道,殘杯冷炙謾消魂。衷腸事、托何人。若有知音見采,不辭遍唱陽春。一曲當筵落淚,重掩羅巾。

    體勢開拓,不復專以含蓄取遠神,實上承《雲謠》,下開柳七,其間關鍵,可得而尋也。

    幾道,名父之子,其所爲詞集,自題曰《樂府補亡》,其自序云:“叔原往者浮沉酒中,病世之歌詞不足以析酲解慍,試續南部諸賢緒餘,作五七字語,期以自娛,不獨敘其所懷,兼寫一時杯酒間聞見、所同游者意中事。”又云:“昔之狂篇醉句,遂與兩家(謂沈廉叔、陳君龍)歌兒酒使,俱流轉於人間。自爾郵傳滋多,積有竄易。……考其篇中所記悲歡合離之事,如幻如電,如昨夢前塵,但能掩卷憮然。感光陰之易遷,歎境緣之無實也。”據此,知幾道作詞之本旨,乃欲以高格調寫悲歡離合之情,而又多經改竄,故傳作絕少瑕疵可指摘。黃庭堅又稱其“磊隗權奇,疏於顧忌,文章翰墨,自立規摩。……嬉弄於樂府之餘,而寓以詩人之句法,清壮頓挫,能動搖人心。”(《小山集序》)是幾道之詞。雖淵源家學,而境地有殊。所取法者,不獨上溯溫、韋,取精用弘,宜其有以卓然自樹也。

    幾道生長富貴家,壯乃落拓不偶,而又賦性耿介,不踐諸貴之門。(《碧雞漫志》)人格既高,故其詞中所表現之情感饒有豪華氣象,不作一寒酸語,而清麗纏綿,自然哀感頑豔。其代表作如《臨江仙》:

    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絃上説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鷓鴣天》:

    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别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賸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小令尊前見玉簫。銀鐙一曲太妖嬈。歌中醉倒誰能恨,唱罷歸來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雲天共楚宮遙。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

    《生查子》:

    墜雨已辭雲,流水難歸浦。遺恨幾時休,心抵秋蓮苦。  忍淚不能歌,試託哀絃語。絃語願相逢,知有相逢否。

    《阮郎歸》:

    舊香殘粉似當初。人情恨不如。一春猶有數行書。秋來書更疏。  衾鳳冷,枕鴛孤。愁腸待酒舒。夢魂縱有也成虛。那堪和夢無。

    天邊金掌露成霜。雲隨雁字長。綠杯紅袖稱重陽。人情似故鄉。  蘭佩紫,菊簪黃。殷勤理舊狂。欲將沈醉換悲涼。清歌莫斷腸。

    《浣溪沙》:

    家近旗亭酒易酤。花時長得醉工夫。伴人歌笑嬾妝梳。  戶外綠楊春繫馬,牀前紅燭夜呼盧。相逢還解有情無。

    在上列各詞中,具見幾道之豪華風度,終乃欲以沈醉換悲涼。況周頤云:“‘殷勤理舊狂’五字三層意。狂者,所謂一肚皮不合時宜發見於外者也。狂已舊矣,而理之,而殷勤理之,其狂若有甚不得已者。‘欲將沈醉換悲涼’,是上句注腳。‘清歌莫斷腸’,仍含不盡之意。此詞沈著重厚,得此結句便覺竟體空靈。”(《蕙風詞話》)此雖僅就《阮郎歸》一闋而言,而小山詞意格之高,鍼縷之密,皆可由況氏説進而推求得之矣。

    歐陽修

    北宋初期作者,歐、晏齊名,同爲一代名臣,而歐陽修爲詩文並宗韓愈,以道統自任,所有小詞應歌之作,一時興到,遽付歌喉,既不甚經心,或謂爲小人所嫉妒,賞以鄙褻之語,嫁名於歐。後人雖屢爲辨誣,而集中諸作品除鄙褻過甚,爲毛子晉刪外,尚有馮延巳、晏殊、張先、柳永之作混入其中,孰贋孰真,絕無佐證。研究歐詞,實較其他諸家爲難,而其所以致此之由,則以歐本逢場作戲,不似二晏之專門爲此,歌姬傳唱,自易混淆,亦不足深辯也。

    歐陽修字永叔(1007——1072),廬陵人。四歲而孤,幼敏悟過人。讀書輙成誦,嘗得唐韓愈遺稿於廢書簏中,讀而心慕焉,苦志探蹟,至忘寢食,必欲並轡結馳而追與之並。神宗朝屢遷兵部尚書,以太子少師致仕。(《宋史》卷三百十九)中年自號六一居士(《樂府紀聞》),有《六一詞》一卷。陳振孫云:“其間多有與《花間》、《陽春》相混者,亦有鄙褻之語一二廁其中,當是仇人無名子所爲也。”(《直齋書録解題》卷二十一)

    歐詞風格本近《陽春》,而王世貞謂:“永叔極不能作麗語。”(《藝苑巵言》)世所傳誦之《蝶戀花》“庭院深深”、“誰道閑情”、“幾日行雲”諸闋,并見馮氏《陽春集》中,惟《詞苑叢談》稱“李易安酷愛其語,遂用作‘庭院深深’數闋。”是“庭院深深”一闋可信其爲歐作,而非出於馮也,兹爲迻録如下: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

    此詞層累而下,極寫貴家少女懷春之情。歐爲人本自風流,《堯山堂外紀》稱:“永叔任河南推官,親一妓,時錢文僖爲西京留守,梅聖俞、尹師魯同在幕下。一日宴於後園,客集而歐與妓俱不至,移時方來,錢責妓云:‘末至何也?’妓云:‘中暑往涼堂睡覺,失金釵,猶未見。’錢曰:‘若得歐推官一詞,當爲償汝。’歐即席云:‘柳外輕雷池上雨,雨聲滴碎荷聲。小樓西角斷虹明。闌干倚處,待得月華生。  燕子飛來窺畫棟,玉釣垂下簾旌。涼波不動簟紋平。水精雙枕,旁有墮釵橫。’(《臨江仙》)坐皆擊節,命妓滿斟送歐,而令公庫償釵。”歐之浪漫風情,於兹可見。此詞用層深寫法,亦與“庭院深深”同一機杼。由此觀之,則歐氏詞集中之有猥褻作品,少年嬉弄,殆亦不足致疑,假道學之面具於詞人本無所輕重也。今所傳歐陽詞集,除毛本已多刪削外,有雙照樓影宋刊《醉翁琴趣外篇》六卷。所謂鄙褻之語,悉在其中。無論小人嫁名於歐,或歐自作,要可證明此類之作品,必爲當時妓女愛唱之曲無疑。歐與歌妓非全無干涉者,安知不順從其意,故作鄙褻語,爲廣招來一如柳永之所爲乎?此類作品如《醉蓬萊》:

    見羞容斂翠,嫩臉勻紅,素腰裊娜。紅藥闌邊,惱不教伊過。半掩嬌羞,語聲低顫,問道有人知麼。強整羅裙,偷回波眼,佯行佯坐。  更問假如,事還成後,亂了雲鬟,被娘猜破。我且歸家,你而今休呵。更爲娘行,有些針線,悄未曾收囉。卻待更闌,庭花影下,重來則箇。(《醉翁琴趣外篇》卷一)

    溫柔狎暱,太似柳永一派,亦吾人所難決定果爲誰作者也。歐喜爲應歌之詞,集中乃不少例證,如《采桑子》十一闋之詠西湖,《漁家傲》十二闋之詠十二月節候,並所謂“敢陳薄伎,聊佐清歡”者也。尤侗謂“六一婉麗,實妙於蘇”者也,蓋指此類留連光景之作而言。兹録《采桑子》三闋如下:

    輕舟短棹西湖好,綠水逶迤。芳草長堤。隱隱笙歌處處隨。  無風水面琉璃滑,不覺船移。微動漣漪。驚起沙禽掠岸飛。

    畫船載酒西湖好,急管繁絃。玉盞催傳。穩泛平波任醉眠。  行雲却在行舟下,空水澄鮮。俯仰留連。疑是湖中别有天。

    殘霞夕照西湖好,花塢蘋汀。十頃波平。野岸無人舟自橫。  西南月上浮雲散,軒檻涼生。蓮芰香清。水面風來酒面醒。

    其詠西湖之作,尚有《浣溪沙》多闋,亦極旖旎風流,并録一闋如下:

    湖上朱橋響畫輪。溶溶春水浸春雲。碧琉璃滑淨無塵。  當路游絲縈醉客,隔花啼鳥喚行人。日斜歸去奈何春。

    羅大經稱:“歐陽雖游戲作小詞,亦無媿唐人《花間集》。”此詞足當之矣。

    歐詞亦有豪放開東坡風氣者,大抵晚年涵養既深,胸次開拓不復以婉麗爲工,如平山堂作《朝中措》云:

    平山闌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手種堂前垂柳,别來幾度春風。  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鍾。行樂直須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風骨高騫,與集中其他諸作,絕不相類。又如詠荔枝《浪淘沙》:

    五嶺麥秋殘。荔子初丹。絳紗囊裹水晶丸。可惜天教生處遠,不近長安。  往事憶開元。妃子偏憐。一從魂散馬嵬關。只有紅塵無驛使,滿眼驪山。

    感慨悲涼,頗與鹿虔扆之“暗傷亡國,清露泣香紅”(《臨江仙》),風格相近。又如《玉樓春》:

    尊前擬把歸期説。未語春容先慘咽。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関風與月。  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别。

    王國維稱此詞“於豪放之中,有沈著之致,所以尤高。”(《人間詞話》)凡此三闋,皆六一詞中之别具風者也。

    予意研究六一詞,不妨假定分作三個時期,初期年少風流,多應歌之作,自亦難免鄙褻之語。中間留連光景,轉以婉麗爲工,風格乃與《花間》、《陽春》相近。晚歲則皮毛落盡,浩氣往來,詞境益高,而傳作獨步。歐本以詩文鳴也,清樽舞席,餘事填詞,故不可以一體拘,亦不必與其他詞人,等量齊觀也。

    張先 柳永

    小詞作家極於歐、晏,一種新興文體,發展至最高程度,後有作者,不復能超越其範圍,勢不得不别闢道途,一新耳目。益以因緣湊合,應運生新,舉凡一切文體嬗變之由,莫不如此。當歐、晏小詞盛行之際,張、柳慢詞,同時競作,歐、晏位高望重,對於當世流行新曲,似有所顧忌,而不敢放膽爲作歌詞。集中雖偶有較長之調留傳,要非經心結撰,詞體擴展,不得不歸功於張、柳二家。而柳之創作精神,尤爲偉大,究其闋捩,乃與“聲伎”二字,大有牽連,下當分别論之。

    談鑰《吳興志》:張先,字子野,烏程人,天聖八年進士。詩格清麗,尤長於樂府,晚歲優遊鄉里,常泛扁舟垂釣爲樂,至今號“張公釣魚灣”。仕至都官郎,卒年八十九。《石林詩話》稱先“居錢唐,蘇子瞻作倅時,先年已八十餘,視聽尚精強,家猶畜聲妓,子瞻嘗贈以詩云:‘詩人老去鶯鶯在,公子歸來燕燕忙。’蓋全用張氏故事戲之。先和云:‘愁似鰥魚知夜永,懶同蝴蝶爲春忙。’極爲子瞻所賞,然俚俗多喜傳詠先樂府,遂掩其詩聲,識者皆以爲恨云。”據石林此段紀述,言外之意,似對先作曲詞爲迎合俚俗心理,大足以貶損詩人身分,然於此足見歐晏之與張、柳,一則專工小令,一則注意慢詞,實由地位不同。張、柳暱情聲伎,固不畏他人以此相抨擊也。《後山詩話》稱:“張子野老於杭,多爲官伎作詞。”此與葉夢得所記“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永爲辭,始行於世”(《石林詩話》),同出一轍。晁無咎云:“子野與耆卿齊名,而時以子野不及耆卿,然子野韻高,是耆卿所乏處。”(《詞林紀事》卷四)蘇軾跋子野詞亦言:“世俗但稱其歌詞,所謂未見好德如好色者。”軾素輕永,乃并張詞而亦譏之,張作詞之動機,與其體製之擴展,莫不與柳同,特較柳爲少滛褻語耳。

    張詞曰《安陸集》,今不傳。世行《張子野詞》二卷、《補遺》二卷(有《知不足齋叢書》本、《彊邨叢書》本),依宮調編次(《補遺》未依宮調),與柳永《樂章集》同,可知此二家詞,必爲當時盛行之歌本。張所傳長詞,雖不及柳之多,而集中如《泛青苕》之類必爲當時所製新曲,其他諸作亦多言男女之情,故當爲應歌之詞,與柳同其旨趣。其長調如《滿江紅》:

    飄盡寒梅,笑粉蝶、遊蜂未覺。漸迤邐、水明山秀,暖生簾幕。過雨小桃紅未透,舞煙新柳青猶弱。記畫橋、深處水邊亭,曾偷約。  多少恨,今猶昨。愁和悶,都忘卻。拚從前爛醉,被花迷著。晴鴿試鈴風力軟,雛鶯弄舌春寒薄。但只愁、錦繡鬧妝時,東風惡。(《補遺》卷二)

    與柳永《黃鶯兒》,風格相近,餘如《喜朝天》、《破陣樂》、《傾杯》等闋,鋪敘過平凡,則周濟所譏“只是偏才無大起落”者也。先作慢詞,實不及引、近詞之有成績,特擴張詞體,以開北宋諸家競作長詞之先聲,功不可沒耳。

    先以“三影”著名,自稱其平生得意詞句“雲破月來花弄影”、“嬌柔嬾起,簾壓捲花影”、“柳徑無人,墜飛絮無影”一詞耳,兹録全闋如下:

    水調數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後期空記省。  沙上並禽池上暝。雲散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天仙子》)

    其他小詞之饒情思者,如《菩薩蠻》:

    牡丹含露真珠顆。美人折向簾前過。含笑問檀郎。花強妾貌強。  檀郎故相惱。剛道花枝好。花若勝如奴。花還解語無。

    《醉桃源》:

    落花浮水樹臨池。年前心眼期。見來無事去還思。而今花又飛。  淺螺黛,淡臙脂。開花取次宜。隔簾燈影閉門時。此情風月知。

    並淡而有致,淺而有味,至如《一叢花》、《千秋歲》、《青門引》諸作,自是集中上乘,並見各家選本,兹亦未暇詳及矣。

    柳永字耆卿,初名三變,崇安人。景祐二年進士,爲屯田員外郎。(《詞林紀事》卷四)永喜作小詞,然薄於操行,當時有薦其才者,上(仁宗)曰“得非填詞柳三變乎?”曰:“然。”上曰:“且去填詞。”由是不得志。日與獧子縱游娼館酒樓間,無復檢約,自稱云“奉聖旨填詞柳三變”。柳之樂章,人多稱之,然大概非羇旅窮愁之詞,則閨門淫媟之語。(《藝苑雌黃》)綜柳一生,蓋無日不沈溺於聲妓,而其歌詞之創作,不覺於“淺斟低唱”中益宏其造詣。其流傳之廣,葉夢得所記“嘗見一西夏歸朝官云‘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石林詩話》)固以其言多近俗,亦足見其詞悉依當世流行新曲之聲而爲之,非如普通文人,但采習見之調,苟以娛賓遣興,取快一時,而不注意於聲曲之發展者之所爲也。

    永有《樂章集》九卷(《彊邨叢書》作三卷)。陳振孫稱:“其詞格固不高,而音律諧婉,語意妥帖,承平氣象,形容曲盡,尤工於羈旅行役。”(《直齋書録解題》)各家論柳詞者,類多贊其長於鋪敘,而詆其偶出俗濫,毁譽紛紜,多不中肯。近人馮煦謂:“耆卿詞曲處能直,密處能疏,奡處能平,狀難狀之景,達難達之情,而出之以自然,自是北宋巨手。”(《宋六十家詞選·例言》)其言近是。《樂章集》幾全爲長調,而尤富新聲。同一調名,而字句參差殊甚,此必由於作曲調者,始得新腔,即命製詞。迨後發見曲調中之缺點,從而變更節拍,改移宮調,永亦復爲另製新詞,以求吻合完善之新曲。此雖出於假定,而柳詞創調之多,必與當世樂工,隨時討論,一調而有數體,歌詞必隨曲調爲轉移,否則字句出入,不應大相懸遠。以宋代歌詞皆一字一音,非如唐人之以五七言詩入樂,雜有和聲也。此一問題,乃研究《樂章集》者最難解決之問題,而柳詞之特點,亦正在此,未宜忽略。後人論柳詞,恒不注意於音樂關係,徒齗齗於雅俗之辨,與字句之間,以惡濫責耆卿,耆卿不任受也。

    今樂譜久亡,吾人既無法證明柳詞在音樂上之貢獻,兹編所論乃又不得不從文字方面求之。吾意柳詞高處不在善於鋪敘,而在鋪敘中有開闔變化,排宕縱橫之致。歌詞有聲律上之束縛,而永以此體寫景述事,無不運用自如,詞體恢張,非永之日與樂工接近,深知聲詞配合之理,誰能開此廣大法門?蘇軾雖極詆耆卿,然非耆卿肆爲長調,開風氣之先,即有縱橫豪邁之氣,亦將苦英雄無用武之地,又安望其能凌駕一切乎?有形式上之擴展,乃可進而謀內容上之革新,柳詞無上權威,又在此而不在彼矣。

    綜覽柳詞全部作品,約可分爲二類:一爲教坊樂工而作,迎合娼妓心理,所謂“淫冶謳歌”、“骫骳從俗”者也。一爲自抒情懷之作,大抵失意無俚,不免追念舊歡,發爲哀感纏綿之詞,所謂“尤工於羈旅行役”者也。永一生度其浪漫生活,《方輿紀勝》稱“流落不偶,卒于襄陽,死之日,家無餘財,群妓合金葬之于南門外,每春月上冢,謂之‘弔柳七’。”永之性情境況可以“胡蝶一生花裏”、“做鬼也風流”二語盡之,其自爲《鶴沖天》詞,最足表見其志趣。其詞云: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游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恣狂踪跡,浪漫心情,觀上詞已暴露無遺,“偎紅倚翠”,才華飆發,屬於前一類之詞,如《鬥百花》:

    滿搦宮腰纎細。年紀方當笄歲。剛被風流沾惹,與合垂楊雙髻。初學嚴妝,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雲情意。舉措多嬌媚。  爭奈心性,未會先憐佳婿。長是夜深,不肯便入鴛被。與解羅裳,盈盈背立銀釭,卻道你但先睡。

    《晝夜樂》:

    秀香家住桃花徑。算神仙、纔堪並。層波細翦明眸,膩玉圓搓素頸。愛把歌喉當筵逞。遏天邊,亂雲愁凝。言語似嬌鶯,一聲聲堪聽。  洞房飲散簾幃靜。擁香衾、歡心稱。金罏麝裊青煙,鳳帳燭搖紅影。無限狂心乘酒興。這歡娛、漸入嘉景。猶自怨鄰雞,道秋宵不永。

    大胆描寫,備極溫柔狎暱之狀,此前人所詆爲“滛言媟語”,有妨風化者也,至其《定風波》: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臥。暖酥消,膩雲亸。終日厭厭倦梳裹。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箇。  早知恁麼。悔當初、不把雕鞍鎖。向雞窗、只與蠻牋象管,拘束教吟課。鎮相隨,莫拋躲。針綫閑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描寫良家少婦傷離念遠之情,何等纏綿細膩,“針綫閑拈”句真足搖蕩心魂。雖爲晏殊所譏,正足見此詞魔力之大,傳誦之廣矣。其寫豔情而體製極開拓,筆力極橫放者,莫如《洞仙歌》:

    佳景留心慣。況年少年彼此,風情非淺。有笙歌巷陌,綺羅庭院。傾城巧笑如花面。恣雅態、明眸回美盼。同心綰。算國豔仙材,翻恨相逢晚。  繾綣。洞房悄悄,綉被重重,夜永歡餘,共有海約山盟,記得翠雲偷翦。和鳴彩鳳于飛燕。閒柳徑花陰携手遍。情眷戀。向其間、密約輕憐事何限。忍聚散。況已結深深願。願人間天上,暮雲朝雨長相見。

    後半一氣貫注,北宋諸家除東坡、美成外,能有此魄力否?關於後一類之詞,如《雨霖鈴》、《八聲甘州》諸曲,所謂“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之”者,世多知其佳處,其他羈旅行役之作,如朱選《宋詞三百首》所録《曲玉管》、《采蓮令》、《浪淘沙慢》、《戚氏》、《夜半樂》、《迷神引》、《竹馬子》諸闋,皆於舖敘中有縱橫排奡之氣,直接開周邦彥之途徑,間接影響於蘇東坡,其魄力之宏偉,一時殆無與匹敵。兹不暇備録,録《夜半樂》一闋如下:

    凍雲黯淡天氣,扁舟一葉,乘興離江渚。渡萬壑千巖,越溪深處。怒濤漸息,樵風乍起,更聞商旅相呼。片帆高舉。泛畫鷁、翩翩過南浦。  望中酒旆閃閃,一簇煙村,數行霜樹。殘日下,漁人鳴榔歸去。敗荷零落,衰楊掩映,岸邊兩兩三三,浣紗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語。  到此因念,繡閣輕拋,浪萍難駐。嘆後約丁寧竟何據。慘離懷、空恨歲晚歸期阻。凝淚眼、杳杳神京路。斷鴻聲遠長天暮。

    前二段寫客途景物,如入畫圖,後由漁人轉到游女,由游女轉到思家之切,層層剝進,而風度翩然,“到此因念”以下淋漓頓挫,直是杜甫歌行手段,吾謂北宋詞學之光大,得柳永而題勢擴張,窮用筆之能事,得蘇軾而胸懷曠爽,變境界爲空靈,各擅勝場,以開宗派後有作者咸莫能出其範圍矣。

    蘇軾(存目) [1]

    注解:

    [1]  編者案:本章即《東坡樂府綜論》一文,已收入《全集》第三卷《論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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