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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論元雜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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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流水溶溶。其聲高,似風清月朗鶴唳空。其聲低,似聽兒女語,小窗中,喁喁。

    〔聖藥王〕他那裏思不窮,我這裏意已通,嬌鸞雛鳳失雌雄。他曲未終,我意轉濃,争奈伯勞飛燕各西東:盡在不言中。

    他用許多比喻來模寫琴聲,使它形象化。這比白居易《琵琶行》的刻劃琵琶聲調和韓愈《聽穎師彈琴》詩的描寫琴音,更加豐富多彩。

    鄭光祖是第二期的作家。他和關漢卿、馬致遠、白仁甫並稱元雜劇四大家。他寫的《倩女離魂》,也是一個被人重視的劇本。且看那個魂已跟王文舉去京應試後的倩女,卧病在床,仿佛患了精神病似的。梅香把她扶了起來,她唱着:

    〔中吕粉蝶兒〕自執手臨歧,空留下這場憔悴。想人生最苦别離。説話處少精神,睡卧處無顛倒,茶飯上不知滋味。似這般廢寢忘食,折挫得一日瘦如一日。

    〔醉春風〕空服遍 眩藥不能痊,知他這腤 病何日起?要好時,直等的見他時,也只爲這症候因他上得,得。一會家縹緲呵,忘了魂靈;一會家精細呵,使着軀殻;一會家混沌呵,不知天地。

    〔迎僊客〕日長也愁更長,紅稀也信尤稀,春歸也奄然人未歸。我則道相别也數十年,我則道相隔着幾萬里。爲數歸期,則那竹院裏刻遍琅玕翠。

    這把一個患相思病的深閨少女描畫得多麽深刻細緻!

    這四大家之外,還有寫《李逵負荆》的康進之,前面已畧畧談過了。在整個劇本中,他把李逵這樣一個貧農出身者的高貴品質,以及他那見義勇爲而又勇於認錯的英雄氣概,都很形象地刻劃出來了。且看李逵自聽了王林説起他那女兒被假宋江劫去做壓寨夫人的話之後,回到聚義堂上,見到宋江,不由分説地破口大駡,隨口唱着:

    〔正宫端正好〕抖擻着黑精神,扎煞開黄髭 ,則今番不許收拾。俺可也磨拳擦掌,行行裏按不住莽撞心頭氣。

    〔滚綉球〕宋江唻,這是甚所爲,甚道理?不知他主着何意,激的我怒氣如雷。可不道他是誰,我是誰。俺兩個半生來豈有些嫌隙?到今日卻做了日月交食。不争幾句閒言語,我則怕惡識多年舊面皮,展轉猜疑。

    〔滚綉球〕俺哥哥要娶妻,這秃厮(指魯智深) 會做媒。原來個梁山泊有天無日。就恨不斫倒這一面黄旗。你(指吴用) 道我忒口快,忒心直,還待要獻勤出力。則不如做個會六親慶喜的筵席。走不了你個撮合山師父唐三藏,更和這新女婿郎君,哎你個柳盗跖,看那個便宜?

    〔叨叨令〕那老兒(指王林) ,一會家便哭啼啼在那茅店裏,他這般急張拘諸的立。那老兒,一會家便怒吽吽在那柴門外,他這般乞留曲律的氣。那老兒,一會家便悶沉沉在那酒瓮邊,他這般迷留没亂的醉。那老兒,托着一片席頭,便慢騰騰放在土炕上,他這般壹留兀渌的睡。似這般過不的也麽哥,似這般過不的也麽哥!他道俺梁山泊,水不甜,人不義。

    〔黄鐘尾〕那怕你指天劃地能瞞鬼,步綫行針待哄誰?又不是不精細,又不是不伶悧。下山寨,到那裏,李山兒,共質對。認的真,覷的實,割你頭,塞你嘴,非鐵牛,敢無禮,既賭賽,怎翻悔?莫説這三十六英雄,一個個都是弟兄輩。(李對宋江云:)我伏侍你!我伏侍你!一只手揪住衣領,一只手搭住腰帶,滴留撲摔個一字闊脚板,踏住胸脯?舉起我那板斧來,覷着脖子上可叉!(唱:) 便跳出你那七代先靈,也將我來勸不得。

    你看這一段潑辣而樸素的語言,是何等凜凜有生氣!我們要把羣衆口頭語提煉成爲有民族風格的文學語言,是值得不斷地向元雜劇中這樣的例子學習的。

    元雜劇刻意反映現實的作品,有些是出於不太知名的作家或者竟是無名氏。例如石君寶的《魔合羅》,李直夫的《虎頭牌》,張國賓的《合汗衫》,無名氏的《生金閣》、《貨郎旦》、《陳州糶米》等,對當時的黑闇社會,給予了嚴峻的鞭撻。例如《陳州糶米》第一折中,張 古對那克扣銀米的貪官污吏們唱道:

    〔僊吕點絳唇〕則這官吏知情,外合裏應,將窮民並。點紙連名,我可便直告到中書省。

    〔混江龍〕做的個上樑不正,只待要損人利己惹人憎。他若是將 刁蹬,休道我不敢掀騰。柔軟莫過溪澗水,到了不平地上也高聲。他也故違了皇宣命,都是些吃倉廒的鼠耗,咂膿血的蒼蠅。

    這揭露的何等痛快!但終於被小衙内將紫金錘把這老頭兒打死了。在暫時蘇醒的時候,他還唱着:

    〔村裏迓鼓〕只見他金錘落處,恰便似轟雷着頂,打的來滿身血迸,教我呵怎生扎挣?也不知打着的是脊梁?是腦袋?是肩井?但覺的刺牙般酸,剜心般痛,剔骨般疼。哎喲,天那!兀的不送了我也這條老命!

    這把那批所謂豪强勢要的蠻横和殘酷,血淋淋地顯現在讀者的眼前,怎不激起人民的公憤?最後由包待制(拯) 奉聖旨到陳州,查明判斷,才爲人民吐了一口氣。這清正廉明的包待制,在彼時廣大人民的心目中,恰是唯一的救星呢!

    在《貨郎旦》一劇中,有張三姑唱的《轉調貨郎兒》,用九段曲子連説帶唱地叙述了李彦和一家遭難情事,是十分動人的。節録如下:

    (副旦做排場敲醒睡科,詩云:)烈火西燒魏帝時,周郎戰鬥苦相持。交兵不月揮長劍,一掃英雄百萬師。這話單題着諸葛亮長江舉火,燒曹軍八十三萬,片甲不回。我如今的説唱,是單題着河南府一樁奇事。(唱:)

    〔轉調貨郎兒〕也不唱韓元帥偷營劫寨,也不唱漢司馬陳言獻策,也不唱巫娥雲雨楚陽臺,也不唱梁山伯,也不唱祝英臺。(小末云:)你可唱什麽那?(副旦唱:) 只唱那娶小婦的長安李秀才。

    (云:)怎見的好長安?(詩云:)水秀山明景色幽,地靈人杰出公侯。華夷圖上分明看,絶勝寰中四百州。(小末云:)這也好,你慢慢的唱來。(副旦唱:)

    〔二轉〕我只見密臻臻的朱樓高厦,碧聳聳青檐細瓦。四季裏常開不斷花,銅駝陌紛紛鬥奢華。那王孫士女乘車馬,一望綉簾高掛,都則是公侯宰相家。

    (云:)話説長安有一秀才,姓李,名英,字彦和。嫡親的三口兒家屬,渾家劉氏,孩兒春郎,妳母張三姑。那李彦和共一娼妓叫做張玉娥作伴情熟,次後娶結成親。(嘆介,云:)嗨!他怎知才子有心聯翡翠,佳人無意結婚姻。(小末云:)是唱的好,你慢慢的唱咱。(副旦唱:)

    〔三轉〕那李秀才不離了花街柳陌,占場兒貪杯好色。看上那柳眉星眼杏花腮,對面兒相挑泛,背地裏暗差排。抛着他渾家不睬。只教那媒人往來,閒家擘劃。諸般綽開,花紅布擺,早將一個潑賤的烟花娶過來。

    (云:)那婆娘娶到家時,未經三五日,唱叫九千場。(小末云:)他娶了這小婦,怎生和他唱叫?你慢慢的唱者,我試聽咱。(副旦唱:)

    〔四轉〕那婆娘舌剌剌挑茶斡剌,百枝枝花兒葉子,望空裏揣與他個罪名兒。尋這等閒公事。他正是節外生枝,調三斡四。只教你大渾家吐不的咽不的這一個心頭剌。減了神思,瘦了容姿,病懨懨睡損了裙兒祬。難扶策,怎動止。忽的呵,冷了四肢。將一個賢會的渾家生氣死。

    (云:)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當日無常埋葬了畢,果然道:福無雙至日,禍有並來時。只見這正堂上火起,刮刮砸砸,燒的好怕人也。怎見的好大火!(小末云:)他將大渾家氣死了,這正堂上的火,從何而起?這火可也還救的麽?兀那婦人,你慢慢的唱來,我試聽咱。(副旦唱:)

    〔五轉〕火逼的好人家,人離物散,更那堪更深夜闌。是誰將火焰山,移向到長安?燒地户,燎天關,單則把凌烟閣留他世上看。恰便似九轉飛芒,老君煉丹,恰便似介子推在綿山,恰便似子房燒了連雲棧,恰便似赤壁下曹兵涂炭,恰便似布牛陣舉火田單,恰便似火龍鏖戰錦斑斕。將那房檐扯,脊梁扳。急救呵,可又早連累了官房五六間。

    (云:)早是焚燒了家緣家計,都也罷了:怎當的連累官房,可不要去抵罪。正在倉皇之際,那婦人言道:“ 與你他府他縣,隱姓埋名,逃難去來。”四口兒出的城門,望着東南上慌忙而走。早是意急心慌情冗冗,又值天昏地闇雨漣漣。(小末云:)火燒了房廊屋舍,家緣家計都燒的無有了。這四口兒可往那裏去?你再細細的説唱者,我多有賞錢與你。(副旦唱:)

    〔六轉〕我只見黑黯黯天涯雲布,更那堪濕淋淋傾盆驟雨!早是那窄窄狹狹、溝溝塹塹路崎嶇,知奔向何方所?猶喜的消消灑灑、斷斷續續、出出律律、忽忽嚕嚕,陰雲開處,我只見霍霍閃閃電光星炷。怎禁那蕭蕭瑟瑟風,點點滴滴雨,送的來高高下下,凹凹凸凸,一搭模糊!早做了撲撲簌簌、濕濕渌渌,疏林人物。倒與他妝就了一幅昏昏慘慘瀟湘水墨圖。

    (云:)須臾之間,雲開雨住。只見那晴光萬里雲西去,洛河一派水東流。行至洛河岸側,又無擺渡船隻,四口兒愁做一團,苦做一塊。果然道:天無絶人之路。只見那東北上,摇下一隻船來。豈知這船不是收命的船,倒是納命的船。原來正是姦夫與那淫婦相約,一壁附耳低言:“你若算了我的男兒,我便跟隨你去。”(小末云:)那四口兒來到洛河岸邊,既是有了渡船,這命就該活了。怎麽又是淫婦姦夫預先約下,要算計這個人來?(副旦唱:)

    〔七轉〕河岸上和誰講話?向前去親身問他。只説道姦夫是船家,猛將咱家長喉嚨掐,磕搭地揪住頭髮。我是個婆娘,怎生救拔?也是他合亡化,撲冬的命掩黄泉下;將李春郎的父親,只向那翻滚滚波心水渰殺。

    (云:)李彦和河内身亡,張三姑争忍不過,比時向前,將賊漢扯住絲縧,連叫道:“地方,有殺人賊,殺人賊!”倒被那姦夫把咱勒死。不想岸上閃過一隊人馬來,爲頭的官人怎麽打扮?(小末云:)那姦夫把李彦和推在河裏,那三姑和那小的,可怎麽了也?(副旦唱:)

    〔八轉〕據一表儀容非俗,打扮的諸餘裏俏簇,綉雲胸背雁啣蘆。他係一條兔鶻,兔鶻海斜皮,偏宜襯連珠,都是那無瑕的荆山玉。整奇軀也麽哥繒,髭須也麽哥打着鬢胡。走犬飛鷹,架着雕鶻。恰圍場過去,過去,折跑盤旋,驟着龍駒,端的個疾似流星度。那風流也麽哥,恰渾如也麽哥,恰渾如和番的昭君出塞圖。

    (云:)此時小孩兒高叫道:“救人咱!”那官人是個行軍千户,他下馬詢問所以,我三姑訴説前事。那官人説:“既然他父母亡化了,留下這小的,不如賣與我做個義子,恩養的長立成人,與他父母報恨雪冤。”他隨身有文房四寶,我便寫與他年月日時。(小末云:)那官人救活了你的性命,你怎麽就將孩兒賣與那官人去了?你可慢慢的説者,(副旦唱:)

    〔九轉〕便寫與生時年紀,不曾道差了半米。未落筆花箋上泪洙垂,長吁氣呵軟了毛錐,恓惶泪滴滿了端溪。(小末云:)他去了多少時也?(副旦唱:) 十三年不知個信息。(小末云:)那時這小的幾歲了?(副旦唱:) 相别時恰才七歲。(小末云:)如今該多少年紀也?(副旦唱:) 他如今剛二十。(小末云:)你可曉的他在那裏?(副旦唱:)恰便似大海内沉石。(小末云:)你記的在那裏與他分别來?(副旦唱:)俺在那洛河岸上兩分離,知他在江南也塞北?(小末云:)你那小的有什麽記認處?(副旦唱:) 俺孩兒福相貌,雙耳過肩墜。(小末云:)再有甚麽記認?(副旦云:)有,有,有。(唱:) 胸前一點珠砂記。(小末云:)他祖居在何處?(副旦唱:) 他祖居在長安解庫省衙西。(小末云:)他小名唤做什麽?(副旦唱:) 那孩兒小名唤做春郎身姓李。

    在定型的雜劇中,插進這一大段説唱形式,是非常出色的。它的每一支曲子,可以自由换韻,與一般雜劇唱詞規定每折自成一套,全押同部韻脚到底的,面目全然不同。從它的開場白和第一段唱詞看來,當時以賣唱謀生活的女叫化,也得學會一套特殊形式的説唱詞:有兒女風情,也有歷史故事。這是研究曲藝發展史者所應加以重視的。

    元雜劇多以本色語擅勝場,也就是採集人民口頭語言,給以加工提煉,使有抑揚抗墜的節奏,用來表演各個不同角色的心理活動和種種社會情態,恰如其分地刻劃出來。這類文學語言,是值得我們作爲借鑒的。

    明人也愛寫雜劇。但比起元初作家來,就覺得前者樸素自然,後者不免矯揉造作,相差太遠了。其間較爲出色的作家的作品,如康海的《中山狼》、徐渭的《四聲猿》,是值得一提的。《中山狼》駡盡了一批忘恩負義、人面獸心的壞人,也提示了對敵鬥争不能存有絲毫仁慈的道理。且看它最後一折東郭先生的唱詞:

    〔雁兒落〕俺爲他冲寒忍肚饑,俺爲他膽顫心驚碎。把他來無情認有情,博得個冷氣淘熱氣。

    等到老丈人把狼騙進囊裏,縛了起來,教東郭先生趕緊抽出佩刀,把狼殺掉。東郭先生還是這樣説:

    丈人!只都是俺的晦氣。那中山狼且放他去罷!

    那老丈人拍拍掌,笑了起來,一邊説:

    這般負恩的禽獸,還不忍殺害他。雖然是你一念的仁心,卻不做了愚人麽?

    東郭先生不勝感慨地説:

    丈人!那世上負恩的盡多,何止這一個中山狼麽?

    按着又唱:

    〔沽美酒〕休道是這貪狼反而皮,俺只怕盡世裏把心虧。少什麽短箭難防暗裏隨,把恩情翻成讎敵,只落得自傷悲。

    康海是一個豪放派的散曲作家。徐渭才華超邁,對戲曲也有深入的瞭解。但雜劇到了元末、明初,已成强弩之末,雖有豪杰之士,也就很難超出前人。所以講到這一行,自然只有元初期的作家才是值得學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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