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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七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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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健三像悟出了高深的哲理,还在继续琢磨。

    六六

    除了阿常和岛田的事以外,健三不时还会听到哥哥和姐姐的消息。

    哥哥每年一到气候变冷,身体肯定要出毛病。入秋以来,他又感冒了,约有一个星期没有到局里去,后来拖着有病的身子去上班,结果连续几天高烧不退,弄得痛苦不堪。

    “还是因为太勉强啦!”健三对妻子说。

    是勉强坚持着保住饭碗?还是为养病而提前免职?哥哥只能两者择一。

    “据说很像肋膜炎。”健三又说。

    哥哥显得很担心。他怕死,对于消灭肉体,他思想上比任何人都更加害怕。可是,这样反而会使他的肉体比任何人消瘦得更快。

    “难道就不能安安静静地再休息休息,至少等退了烧也好呀。”

    “想是那么想,就是办不到。最后还是没有办到嘛!”

    健三有时也考虑到哥哥死后,自己只能在生活方面照看他的遗属的事。他知道这太无情,但客观上只容许他这么做。与此同时,他无法从这种想法中摆脱出来,自己也感到很痛苦。他尝到了苦涩的滋味。

    “不能死啊!”

    “可不是吗。”

    妻子没有多说。她穷于对付自己的大肚子。与娘家沾亲的接生婆,经常打老远坐车前来。健三却根本不知道接生婆为什么而来?又是干了什么才走的?

    “揉了揉肚子?”

    “嗯,是的。”妻子没有给他满意的答复。

    其间,哥哥的烧突然退了。

    “说是求菩萨保佑的。”妻子特别迷信,像念咒、祈祷、算卦、拜佛等,她都很爱好。

    “是你出的主意吧?”

    “不是,我才不懂哩!那是一种高妙的祈祷方法,说是用一把剃头刀放在他头上。”

    健三根本不认为靠剃头刀就能治好经久不愈的高烧。

    “因为心情不好才发烧的,心里痛快了,很快就会退烧的。即使不用剃头刀,用勺子、锅盖全都一个样。”

    “可是,吃了多少医生开的药都不见好呀。所以,我劝他不妨试试看。他终于试了,反正花不了太多的香纸钱。”

    健三暗自认为哥哥是个糊涂虫,但对他烧未退却服不起药的难言之隐深表同情。因此,靠剃头刀也好,什么也好,只要退了烧,就算走运。

    哥哥刚好,姐姐又开始受气喘病的折磨了。

    “又来啦?”健三下意识地说,随即想起了比田不因老伴有病而发愁的那副样子。

    “可是,说这回病得比以往厉害,兴许会有危险呢。所以你哥哥要我告诉你,让你去看看姐姐。”妻子把哥哥的话转告了丈夫,然后艰难地把屁股挪到铺席上,“稍许站一站,就觉得肚内不正常,真没办法。想伸手去拿放在柜子上的东西吧,根本拿不到。”

    健三原以为孕妇越是临产,就越需要活动,根本没有想到妻子的下腹部和腰部会有吃力的感觉。他感到意外,从而失去了强迫妻子活动的勇气和信心。

    “我实在没法去看姐姐。”妻子说。

    “你当然不能去,我去好咧!”

    六七

    那一阵子,健三一到家就感到很疲倦。这种疲劳感不光是工作造成的,所以更加懒得出门了。他经常午睡,就连倚着桌子,把书本摊放在眼前,睡魔也会经常向他袭来。每当从假寐的梦中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时,他会更加感到非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不可。他再也离不开桌子,被牢固地拴在书斋里。他的良心在命令他:无论怎么学不下去,无论怎么磨蹭,都得这样老老实实地待着。

    四五天的时间就这样马马虎虎地过去了。等健三好不容易来到津守坡时,一度说会有危险的姐姐,已经开始好转了。

    “啊,这就好啦!”他表示了一般的问候,可心里却在琢磨不定。

    “哎,总算是托福啊————姐姐活着反正也尽给人添麻烦。不中用啦!适当的时候,死了反倒更好。可是,寿命终归是天赐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呀!”

    姐姐想要健三听懂这话里的意思。健三却一声不响,只顾抽烟。姐弟不同的性格,也表现在这些细微的地方。

    “可是,只要比田在世,我不管怎么病,怎么不中用,也得陪着活下去,要不,他就不好办。”

    亲戚们都说姐姐“孝顺丈夫”,可是比田对老伴的苦心却全不在意。如果不顾比田的表现,单看姐姐的态度,那个关心丈夫的劲头,确实达到了令人怜恤的程度。

    “我是天生的吃苦的命,与我那口子正好相反。”

    疼爱丈夫,的确是姐姐的天性。比田却不通情理,有时只顾强调自己,对姐姐那种莫明其妙的好心,反而感到厌烦。姐姐不会做针线活。过去,即使让她学习,教她技艺,她什么也学不会。自出嫁到今天,从未给丈夫缝过一件衣服。尽管如此,她却比别人厉害得多。小时候,为了惩罚她那股犟劲,把她关在仓库里,她就喊叫着:“我要小便,快放我出去!不放我,我就尿在这仓库里,行不行?”就这样隔着栏杆门与外边的母亲顶嘴。那声音至今还在健三的耳边回响。

    他与这位不是一个娘肚子生的姐姐,虽有着很大的差别,却又有着某些共同点。

    “姐姐不过是完全暴露出来了,如果剥去我身上受过教育的皮,就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他被迫在姐姐面前暗自反省。

    平时,他过分相信教育的力量;眼下,他明确地认识到教育的力量没有什么作用,跟粗野人一样。基于这种认识,他变得平等待人了。因此,在平时瞧不起的姐姐面前,他确实感到有些内疚。姐姐却根本没有注意这一点。

    “阿住怎么样?快生了吧。”

    “嗯,挺着个大肚子,怪难受的。”

    “生孩子可痛苦哩,我有这个体会。”

    姐姐一直被认为是不会生育的,结婚后不知过了多少年,才生下一个男孩。因为上了年纪才生头胎,她自己和旁人都很担心。相反,她没有担什么风险,就把孩子生下来了。可是,那孩子生下不久就夭折了。

    “要当心!千万别轻率啊!————我家那孩子活着的话,也就有个依靠啊!”

    六八

    姐姐的话里,含有对死去的亲生儿子的怀念,也包含有对现在这个养子的不满。

    “彦儿再能干些就好喽!”

    她经常对旁人流露这种想法。彦儿虽不是她期待的那么特别能干,却是个稳妥可靠的好人。健三曾听人说他一大早就得喝酒,两人交往不深,不知道其他方面还有什么缺点。

    “再多给家里挣点钱就好啦!”

    诚然,彦儿的收入还不能使养父母的生活过得很宽裕。可是,比田也好,姐姐也好,只要想一想当初对他的抚育,如今也就没有道理来说这种贪图阔气的话了。他们没有送彦儿上什么学校。虽说挣钱有限,但能够拿到这点月薪,对养父母来说,就算是幸运了。对姐姐的牢骚,健三没有明显地予以重视;对死去的孩子,更没有寄予同情。他没有见过那孩子生前的模样,也不知死时的情景,连名字都忘了。

    “那孩子叫什么来着?”

    “作太郎嘛,那里有灵牌。”

    姐姐给健三指着安装在生活间墙上的小神龛。在那昏暗而又有些脏的神龛里,摆着祖先的五六个灵牌。

    “是那块小的吧?”

    “可不,因为还是个婴儿,特意做了块小的。”

    健三不想站起来去看看灵牌上的名字,仍然坐在老地方,从远处望着在黑漆板上写着金字的小牌子。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自己第二个女儿正患痢疾,再严重一点就将夺去她的生命。尽管他十分担心,也很痛苦,却没有因此而产生联想。

    “姐姐我如果老是这样的话,说不定什么时候也会跟孩子去的啊,健弟!”

    她的目光离开了神龛,投向了健三。健三却故意避开她的目光。

    她嘴里说很担心,心里根本不想死。这种牢骚话与一般老人说的话含义多少有些不同。从她身上可以看出:慢性病一直这么拖着,寿命照样能慢慢地延续下去。在这方面,她的脾气反而帮了忙。她无论怎么难受,也不管别人怎么规劝,从不说要在屋里便溺,即使爬也得爬到厕所里去。她还有一个从小养成的习惯,就是早晨一定光着膀子洗漱,任凭刮寒风,下冷雨,都绝不间断。

    “别那么担心,尽可能保养好就行啦!”

    “是在保养。有健弟给的零用钱,牛奶肯定是要喝的。”据她说,如同乡下人要吃米饭一样,喝牛奶就是一切养生之道。健三也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可还在劝这位姐姐保养身体。其实他心里也隐隐约约地知道“这不光是别人的事”。

    “我最近身体也不好,说不定比您要早立灵牌呢!”

    在姐姐听来,他的话显然是无稽的笑话。他自己心里有数,所以故意发笑。虽说他明知自己的健康在不断受到损害,眼下却无计可施。他比姐姐显得更为可怜。

    “我这是暗中慢性自杀,只是没有人对我表示同情。”他心里这么想,两只眼睛盯着姐姐深陷的眼睛、消瘦的脸颊和干瘪的手,脸上露出了微笑。

    六九

    姐姐是注意细枝末节的女人,对细微的事情总抱有好奇心。她特别正直,可又有一个怪毛病,就是爱绕弯子。

    健三刚从国外归来,她就在他面前把自家可怜巴巴的生活情况倾诉了一番,意在取得他的同情。后来她还借健三哥哥的嘴,要求每月多少得给她一些零用钱。健三决定拿出与自己身份相称的钱,通过哥哥的手交给她,还把给钱的意思转告了她。接着,姐姐来信,其中写道:“据长弟说,你每月多少会给我一点,实际上你究竟给多少?能不能通过长弟私下里告诉我一声。”很明显,姐姐对哥哥有心充当每月送钱的中间人,觉得靠不住。

    健三弄糊涂了,感到很生气,但首先还是觉得姐姐可怜。他想把姐姐痛骂一顿,要她“少说废话”。他给姐姐的回信虽只写了一张信纸,却把他的心情充分表达出来了。姐姐也就那样没有再来信。她不识字,连上次的信都是请别人代笔的。

    由于这件事,姐姐对健三更加顾虑重重了。她本来是什么都想打听的,现在对健三的家庭,除了不得罪人的事以外,不再多嘴了。健三也从来不想把自己夫妻间的问题摆在她的面前。

    “近来阿住怎么样?”

    “怎么说呢,还是老样子呗!”

    两人的对话,多数情况都是这样收场。

    姐姐间接知道了阿住的病。在她的问话里,除了好奇心之外,还夹杂着热情的关怀。当然,这种关怀对健三是不起什么作用的。在姐姐眼里,健三不过是一个难以亲近、面无表情的怪人。

    健三带着忧郁的心情,从姐姐家里出来,一直朝北信步走去,终于走进了从未到过的一条肮脏的街,像是新开的路。他出生在东京,眼下自己来到了什么个地方,方位还是能够分辨清楚的。可是,那里却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可以勾起记忆的东西,往昔的印象全被拂除了。他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态走在这块土地上。

    他想起了过去的青苗地,还有穿过青苗地的一条笔直的小路,田地的尽头有三四家草顶的房子,跟前出现了一个汉子的姿影,那人脱去蓑衣,坐在帆布折叠椅上,吃着凉粉。再往前走就是一家宽阔得像原野的造纸厂。从那里拐过去,来到了街尽头,有一条小河,河上架着桥,河两岸筑起高高的石墙,从上面朝下看,离河水还相当远。桥边那家古雅的澡堂挂着门帘,旁邻的菜店门前摆着茄子,这些景物都曾使小时候的健三联想到广重(1)的风景画。

    然而,过去的一切都像梦一般从眼前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片大地。

    “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的呢?”健三原来光注意人们的变化,现在面对着这自然的急剧变迁,他吃惊了。

    他突然想起幼年时候同比田下象棋的事。比田有个毛病,面对棋盘,就要说:“这么一来,我就是所泽的藤吉(2)的弟子喽!”直到今天,只要把棋盘在他面前一摆,他还会说这句老话。

    “我自己究竟会怎么样呢?”健三认为人生只有衰落,并无其他变化,即使有变化,也与日益繁荣的郊外情景无法相比。这意想不到的对照,不禁使他落入了沉思。

    * * *

    (1) 安藤广重(1797——1858),日本江户末期有名的浮世绘画家,长于风景画。

    (2) 指玉县所泽市的著名棋士大矢东吉,因音近而误为藤吉。

    七〇

    健三无精打采地回到了家里。他那样子很快就引起了妻子的注意。

    “病人怎么样?”

    人总在某个时候要生病,这是难以逃脱的命运。看起来,妻子很想从健三的嘴里得到明确的答复。健三在未予答复之前,先感到有些蹊跷。

    “一切都好。虽然还卧床,但没有任何危险。看来,我是被哥哥骗了。”这种口气说明他脑子里很糊涂。

    “你呀,受骗也许更好些。如果真是那样,那就……”

    “不是哥哥不好,而是哥哥被姐姐骗了,姐姐又被她的病骗了。也就是说,在这个世界上大家都在上当受骗。最聪明的也许要数比田,不管老伴怎么病,他都绝不会受骗。”

    “姐夫还是不在家?”

    “能在家吗?就是病得厉害的时候,恐怕他也没有管过。”

    健三想起挂在比田身上的金怀表和金链子。哥哥私下里说那是镀金的,可比田自己却一直把它当作真货。镀金也好,真货也好,反正谁也不知道他花多少钱从哪里买来的。这表的由来,连谨小慎微的姐姐,也只是大致猜测罢了。

    “肯定是分期付款买的呗!”

    “说不定是典当死了的货。”

    姐姐凭着自己的想法向哥哥作了种种解释。这件健三认为不成问题的事,却引起了他们的种种猜想。越是这样,比田越显得神气。实际上,连健三每月给姐姐的零用钱都经常被比田借去。有多少钱落到了丈夫手里?现在他手里还有多少?姐姐始终没法弄清楚。

    “近来,他手里好歹有两三张债券。”

    姐姐的话简直跟猜邻居家的财产一样,离丈夫的实际情况相差甚远。

    比田把姐姐摆在这种地位上,她自己毫不在意。在健三看来,比田真是个不可理解的人;而姐姐对这种勉强的夫妻关系居然能忍受得了,他同样感到无法理解;至于比田在金钱上一直对姐姐保密,又经常买进姐姐预想不到的东西,身上穿着料想不到的衣服,使姐姐无意中大为吃惊,这些事更是不可想象。丈夫发现妻子有虚荣心;妻子虽然心里焦急,但认为丈夫有能耐,反而心里高兴————当然,光凭这两点,也难以充分说明问题。

    “要钱用的时候找别人,生病的时候也找别人。这样,所谓夫妻,只不过是住在一起罢了。”

    健三心中的谜不易解开。不愿思考问题的妻子,也未加任何评论。

    “再说,从旁人看来,我们夫妻同样也有很奇怪的地方,所以用不着对人家的事说三道四。”

    “全都一个样,谁都认为自己好。”

    健三一听,马上生气了。

    “你也认为自己好吗?”

    “当然喽,跟你认为自己好一个样。”

    他俩的争执,往往是从这种地方开始。这么一来,双方特意沉静下来的心又被搅乱了。健三把责任归在处事不慎的妻子身上;妻子则认为这是蛮不讲理的丈夫造成的。

    “哪怕不会写字,不会缝衣服,我也喜欢像姐姐那样孝顺丈夫的女人。”

    “如今哪里还有那样的女人啊!”妻子话里深藏着极大的反感,认为再没有比男人更自私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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