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盼着的接生婆终于来了,健三这才放了心,回自己房间去了。
天很快亮了。婴儿的哭声使家里寒冷的空气都为之微微颤抖。
“母子平安,可喜可贺。”
“是男孩,还是女孩?”
“是个女孩……”接生婆有点遗憾似的,只说了半句话。
“还是女孩呀!”
健三显得有些失望。第一个是女孩,第二个是女孩,这回生的还是女孩,他成了三个女孩的爸爸,心里暗中责怪妻子:像这样尽生同样的品种,安的什么心?可是,却没有想想自己让妻子这么生,应该负有什么责任。
在乡下生的长女,本是个皮肤细嫩的漂亮小姑娘。健三经常让孩子坐在婴儿车里,从后面推着在街上走。有时见孩子像小天使似的睡得很香,这才推回家来。可是,后来却起了预想不到的变化,他从外国归来时,这小姑娘由人领着到新桥车站来接他,小姑娘看见好久不见的父亲,竟对旁边人说:“我还以为爸爸有多好看呢!”他的长相的确使孩子失望。可是久别之后,孩子的容貌也变得难看了,脸部越来越缩,轮廓也不丰满。孩子的长相像一面镜子,使健三清楚地照见了自己不意而成的难看的面容。
第二个女儿头上一年到头总是长包。据说可能是不通风的缘故,于是把头发嚓嚓地剪个精光。这姑娘下巴短,眼睛大,就像海里的妖怪一般,羞得她不敢到别处去。因此父母一心指望第三个孩子长得漂亮些,也并非出于偏心。
“一个接一个尽生这样的孩子,究竟作何打算呀!”
他产生了这种缺乏感情的想法,这话不光是指孩子,还多多少少包含着问自己和妻子究竟作何打算的意思。
外出之前,他朝卧室里张望了一下。妻子安静地躺在换洗过的床单上,孩子像附属品似的,包在新的厚棉被里,摆放在旁边。孩子露着红红的脸蛋,给人的感觉与昨晚在黑暗中手所触及的洋粉似的肉块,完全不一样。
一切都收拾停当,那里连脏物的影子都看不见了。夜来的印象就像做梦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对接生婆说:“被子换过了吧?”
“呃,被子、床单都换过了。”
“收拾得真快呀!”
接生婆光是笑。这女人从年轻时候起就一直打单身,声音和态度有些像男性。
“你一个劲地尽用脱脂棉,后来不够用了,可作难啦!”
“也许是那样,因为我慌了手脚呀!”
健三虽这么说,却并不认为有什么了不起。相比之下,因出血过多而脸色苍白的妻子,倒是使他很不放心。
“怎么样?”
妻子微微睁开眼睛,在枕上轻轻地点了点头。健三就那么出了门。
按时回来之后,他没有脱去西服就坐到了妻子的枕边。
“怎么样?”
这回妻子没有点头。
“好像有些不太妙。”
她的脸色跟早晨看到的不同,显得发红。
“心里难受吗?”
“嗯。”
“让女仆去叫接生婆吧?”
“可能快到了。”
接生婆是该来了。
八二
不久,妻子的腋下塞进了体温表。
“有点烧。”接生婆说着把刻度柱中上升的水银甩了下去。这女人不大说话,为慎重起见,要不要请产科医生来看看,她连这种话都没有跟健三说,就独自走了。
“该不要紧吧。”
“怎么样?”
健三对此一无所知,但产生了一种可怕的念头:只要发烧,就可能很快变成产褥热。妻子相信母亲花钱请来的接生婆,所以反倒处之泰然。
“你还问怎么样,不是你自己的身体吗?”
妻子没有答话。健三看来,妻子的脸上好像露着死了也不要紧的表情。
“人家这么为她担心,可是……”
直到第二天,他还有这种感觉,但仍按往常的时间,一大早就出了门。下午回来时,才知道妻子的烧已经退了。
“原来没有什么事啊!”
“是呀,可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发烧哩!”
“生孩子,是会时而发烧,时而退烧的吗?”
健三说话很认真。妻子脸上露出一丝冷淡的微笑。
幸好就那样没有再发烧。产后算是顺利地过来了。妻子按常规在三周内注定该在床上度过。在这期间,健三常来到她枕边说说话。
“你不是说这回会死、这回会死吗?这不是活得好好的么。”
“如果死了好,我什么时候都可以死。”
“那就随你的便喽!”
妻子听了丈夫半开玩笑的话,尽管对自己的生命感觉迟钝,但也会回想起当时确实有一种危险的感觉。
“的确我是想过这回会死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是想想而已。”
不怕死,分娩时反而比一般人要轻松。预想和事实正好表里不一,对此,妻子却没有加以考虑。
“你太大意啦!”
“你才大意呢!”妻子高兴地看着躺在身旁的小宝宝的脸,又用手指去捅那小脸蛋,开始逗她玩。这小婴儿长着一张怪脸,可以说还不具备人体应有的眼睛和鼻子的模样。
“正因为孩子小,所以生起来才显得轻松。”
“往后会长大的!”
健三想到了这小肉块将来会长成妻子现在这个样,这当然是遥远的未来的事。可是,只要中途命不该绝,这一天肯定就会到来。
“一个人的命运真难安排呀!”
妻子认为丈夫的话太突然,不解其意。
“你说什么?”
健三不得不在她面前把同样的话再说一遍。
“你这是怎么啦?”
“有什么怎么不怎么,事实如此,就这么说说呗!”
“真没意思。你以为尽说些人家不懂的话,心里就得意啦?”
妻子撇开了丈夫,把自己身边的小宝宝抱过来。健三并没有显出厌烦的样子,又钻进书斋去了。
在健三的心里,除了没有死成的妻子和健康的小宝宝之外,还想到了免职未成的哥哥,因气喘病行将丧命、却还活着的姐姐,在谋求新的职务、但尚未到手的岳父,还有岛田和阿常,另外还有自己与这些人之间那未竟的种种事情。
八三
孩子们是最快活不过的了。两个姐姐高兴得像给买来了活娃娃似的,一有空就要凑到新生的妹妹旁边来,哪怕妹妹眨一眨眼睛,她们都会感到稀奇。打喷嚏也好,打哈欠也好,随便什么都被看作是奇怪的现象。
“往后会怎么样呢?”
一家人只顾忙于眼前事务,心里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孩子们连自己往后会怎样都不懂,当然更谈不上考虑往后怎么办了。从这点来看,孩子们离爸爸要比妈妈远。他从外边回来,经常来不及脱去西装,就站在门槛上默默地看着那聚在一起的孩子。
“又挤在一起啦!”有时,他脚跟一转就往门外跑;有时,他又会连衣服都不换就盘腿坐下来。
“老这样用烫壶焐着是会有碍孩子的健康的。拿出来!先要弄清几岁才用烫壶。”
他什么也不懂,却随便发牢骚,因而有时反而遭到妻子的嘲笑。
孩子一天天长大了,可他从不想着抱一抱。当见到孩子们和妻子挤在一间屋里时,他经常会产生另外一种心情。
“孩子总是为女人所专有的。”
妻子带着惊奇的神色回过头来望着丈夫,她好像从丈夫的话里,突然领悟到自己以往无意中做的事。
“怎么突然说这种没头没脑的话?”
“可不就是如此吗!也许女人是想借此对不称心的丈夫进行报复吧。”
“尽说糊涂话。孩子都亲近我,那是因为你不关心她们。”
“不让我关心的,还是你嘛!”
“随你怎么说吧,说什么都是你有理,反正你能说会道,谁也争不过你。”
健三的确是一本正经的,自己有理也好,能说会道也好,他都没有想过。
“女人心眼多,这可不好啊。”
妻子在床上把身子翻过去朝着另一面,眼泪扑簌簌地落在枕头上。
“别那么欺侮人……”
孩子们看着妈妈的样子,马上也要哭了。健三心里十分难过,他知道自己被征服了,只好对不能离开产褥的妻子说些安慰的话。然而他对此事的看法和表示同情却是两码事。他替妻子擦去眼泪。但这种眼泪不能改变他的看法。
夫妻再见面时,妻子突然指出了丈夫的弱点。
“你为什么不抱抱孩子?”
“因为总觉得抱孩子有危险,如果把脖子什么的给扭了,那可不得了。”
“瞎说!那是你对老婆和孩子缺乏感情。”
“可是你瞧,那么软瘫瘫的,是没有抱惯孩子的男人能插手的吗!”
的确,小婴孩是软瘫瘫的,根本弄不清骨头在什么地方。尽管如此,妻子还是不能同意,她举出了过去长女生水疱时,健三的态度一下子就变了的实例作为证据。
“在那以前,你每天都抱孩子,打生了水疱以后,突然就不抱了,不是吗?”
健三不想否认这一事实,同时也不想改变自己的看法。
“不管怎么说,女人有一套照顾孩子的本事,这是没法代替的。”他深信这一点,感到自己真像因没有这本事而解放出来的自由人。
八四
妻子经常从租书店借来小说,躺在床上阅读,借以解闷。那马粪纸封面被弄脏了的书放在枕边,有时会引起健三的注意。
“这种书有意思吗?”他问妻子。
妻子感到丈夫像在嘲笑她文学水平低。
“你认为没有意思,只要我认为有意思,不就行啦。”
她意识到自己和丈夫在各方面都存在隔阂,所以不想再说下去。
她嫁到健三家来之前,只接触过自己的父亲和自己的弟弟,还有两三个出入官邸的男人。这些人的生活兴趣全与健三不同。她带着从这几个人身上得出来的对男性的抽象认识来到健三这里,发现自己的丈夫是另一种男人,与预料的完全相反。她认为应该确定哪一方是正确的,当然,她会把自己的父亲看作正确的男性代表。她想得很简单,确信自己的丈夫经过社会教育,往后一定会逐步变成自己父亲那种类型的人。
然而,与想象相反,健三十分顽固。妻子也尽认死理,两人相互看不起。妻子干什么都想以自己的父亲为标准,动不动就对丈夫有反感。丈夫也因妻子不赏识自己而怀恨在心。顽固不化的健三竟毫不顾忌地把自己看不起妻子的态度公开显露出来。
“那么,你教教我也好嘛,别那么瞧不起人!”
“因为你不想要人教嘛,你认为够有本事的了,既然如此,我就无能为力喽!”
妻子认为谁也不会盲目听从。丈夫也暗中认为妻子终归是不堪诱导的。夫妻之间打老早起就反复这么斗嘴。正因为是老问题,所以总得不到解决。健三厌烦似的,把磨损了的租借书往下一扔。
“我并不是不让你看,随你的便吧!不过,还是不要用眼过度为好。”
妻子最喜爱缝纫,如果晚上睡不着,不管一个钟头还是两个钟头,总在油灯下细心地穿针走线。生头一个和第二个女儿时,凭着年轻姑娘那股劲,不需多长时间,就能缝好一件衣服,因此视力损害甚大。
“是啊,拿针有伤身体,看看书该不要紧吧,而且也不是连续不断地看。”
“可是,最好别等到眼睛看累了,否则,往后会作难的。”
“什么呀,不要紧。”妻子还不到三十岁,不太懂得过分劳累的意思。她笑了笑,不再搭腔了。
“即使你不作难,我也会作难的。”
健三故意说了这么一句自私的话。每当看到妻子不顾他的提醒时,他就总想说这种话。妻子把这看成是丈夫的又一种怪癖。
相反,他做笔记的字体却越来越小了。最初像苍蝇头那么大的字,慢慢地缩得只有蚂蚁那么大了。为什么非写那么小不可呢?他根本不考虑这些,只顾不停地移动那支钢笔。黄昏时节的窗下,阳光微弱,昏暗的油灯放出暗淡的光,可他只要有空,就不惜自己的视力。他只是提醒妻子,却不知告诫自己,而且不认为有什么矛盾。看起来,妻子好像也不在意。
八五
妻子能起床时,冬季已经在他家荒凉的庭院里开始锥立霜柱了。
“太荒凉啦,今年比往常要冷哩!”
“因为你亏血,才有这种感觉吧。”
“也许是这样吧!”妻子这才注意到了似的,两手伸向火盆,看着自己手指的颜色。
“用镜子照照,连自己的脸色也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嗯,这,我知道。”她缩回伸在火盆上的手,把自己苍白的脸摸了两三次,“可是,今年冷终归还是冷吧!”
健三认为妻子没有听懂自己的话,实在可笑。“这还用说,冬天嘛,哪有不冷的。”他这么笑话妻子。其实,他自己比别人更加怕冷。特别是最近天气冷,身体受到了严重的威胁。他只好在书斋里摆上一个被炉,防止寒气从膝下渗到腰身上来。也许是神经衰弱才有这种感觉的,可他根本没有考虑这些。在不注意自己身体这一点上,他和妻子没有区别。
妻子每天早晨送走丈夫之后,才进行梳理,手里总留有几根长头发。她每次梳头都带着惋惜的心情,凝视着绕在梳齿上的脱发。这对她来说,似乎看得比亏血更为重要。
“我虽然孕育出了新的生命,但换来的却只能是日益衰老。”她心里微微地涌出了这种感想,然而她不具备把这种感想归纳成言论的头脑,而且在这种感想里掺杂着建立了功绩的自豪和受到了惩罚的怨恨。但不管怎么说,她把爱完全寄托在新生的孩子身上了。
她能把软瘫瘫、不好对付的小婴儿巧妙地抱起来,用自己的嘴唇去吻那圆胖的脸蛋。这时,无须分说,她会感到从自己身上分离出来的孩子,怎么说也是自己身上的肉。她把孩子放在自己身旁,坐到了裁衣案板跟前,但又不时停下手里的活,担心似的朝下望着睡得很暖和的孩子的脸。
“这是谁的衣服?”
“还是这孩子的。”
“用得着这么些吗?”
“嗯。”妻子只顾默默地飞针走线。
健三终于发现了似的,望着摆在妻子腿上的一大块花衣料。
“这是姐姐送的礼物吧?”
“是的。”
“真是多余。既然没有钱,就别兴这一套嘛。”
姐姐心想:如果不从健三给的零用钱里分出一些来买这么件礼物,总觉得过意不去。健三却不理解姐姐的心情。
“这跟我自己花钱买,有什么不同。”
“可姐姐认为这是对你应尽的情理,又有什么办法!”
姐姐是个过分恪守人间情理的女人,收了人家的东西,总是煞费苦心地要送更多的回礼。
“真不好办啦,老是念念不忘情理、情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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