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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这穿堂风是我挖了那座高得像山、尖头顶进了院子的废纸堆引起的,绿头苍蝇现在包围着我,包围我的胳膊和槽里的废纸,密密匝匝,有如浓密的悬钩子丛,有如黑莓枝子,我用双手驱赶它们时,有一种同钢丝和带刺的东西搏斗的感觉。

    我干着活儿,浑身已被血污和汗水湿透,那两个茨冈女人在这里的时候,耶稣和老子始终站在压力机的槽边,现在我又独自在这里从事机械的劳动,不断地被绿头苍蝇的绳索所缠绕和抽打。

    我看见耶稣像一个刚在温布尔登网球赛中取胜的冠军,老子像一个尽管家财万贯但看上去却一贫如洗的商人。

    我看到耶稣的一切暗喻和象征都包含着流血的实质,老子则身穿布衣站在那里指着一块未经雕琢的粗木料。

    我看到耶稣是个花花公子,老子则是个腺体不全的老光棍。

    我看到耶稣举起一条手臂,以唯我是从的强有力的手势诅咒他的敌人,老子却逆来顺受地垂下双臂,仿佛垂着一双折断的翅膀。

    我看到耶稣是个浪漫主义者,老子则是古典主义的,耶稣有如涨潮,老子却似退潮,耶稣像春天,老子则是寒冬,耶稣体现的精神是爱邻居,老子则是空灵的最高境界,耶稣是progressusadfuturum,老子则是regressusfadoriginem……我交替按下绿色和红色电钮,把最后一抱令人恶心的血纸扔进槽里,这是屠宰场给我送来、堆满我的地下室的,他们同时也领来了耶稣和老子。

    因而我在最后那个包里放进了伊曼努尔·康德的《道德的形而上学》,所有的绿头苍蝇几乎都疯了,疯到这种程度,它们扑到血腥的残渣上,吸着已经干涸和正在干涸的血,如此贪婪,竟然没有觉察正在靠拢的压板将把它们压碎,碾成薄片,挤出水珠。

    我用铁丝把压成一个立方体的包捆起来,送去同其他十五个包放在一起。

    剩余的疯狂的苍蝇紧跟着我,每个包上都盖满了绿头苍蝇,包里挤出的每一滴黑红色的水珠上,都闪着苍蝇墨绿色的或金属似的蓝光,仿佛每个包都是炎夏中午时刻挂在农村肉铺铁钩上的巨大牛腿。

    我抬起眼睛,只见耶稣和老子已离去,像那两个茨冈女人一样,他们也踏着涂了石灰的白楼梯走了。

    我的啤酒已喝光,因此我磕磕绊绊爬上楼去,有一会儿我不得不一手扶着阶梯往上爬,过于喧嚣的孤独使我头晕目眩,直到进了背后的小巷我才挺直了腰,手里紧紧地攥着一升空啤酒筒。

    空气闪着光,我不由得眯缝起眼睛,每一道阳光仿佛都饱含着盐分。

    我沿着圣三一教堂的教区院墙走着,有一队掘土工正在马路上施工,在这儿我又瞧见了那两个茨冈女人,她们坐在一条木板上,抽着香烟,同几个茨冈男人聊天。

    有不少茨冈人从事道路建设工程,他们的劳动按定额付酬,因此他们干得劲头十足,规定的指标使他们忘记了疲劳。

    我一向喜欢看他们干活,他们脱光了上身,用铁锹和十字镐同坚硬的泥土和铺路石拼搏。

    我喜欢看他们半个身躯藏在马路下面,仿佛在给自己挖掘坟墓。

    我喜欢他们,因为他们总是把妻子和孩子带在工地附近,他们会突然间想念孩子,因此我常看到茨冈女人撩起裙子抡着闪亮的十字镐在挖沟,而年轻的茨冈男人却把孩子抱在膝上一同玩耍,因此他们表现的爱有点儿奇特,同孩子玩使他们焕发活力,不是筋骨上的活力,是心灵中的。

    这些茨冈人非常敏感,让人联想到圣母抱着小耶稣的那张美丽的南波希米亚圣母像。

    有时他们看着你,看得你手脚发冷,他们那双眼睛,那样大的眼睛,蕴涵着智慧,反映出久已被人遗忘了的某种文化。

    据说,在我们还拿着小斧头东奔西走,身上裹着兽皮的时候,茨冈人便已建立了国家和社会制度,经历了第二次衰退。

    我一边想,一边瞧着胡森斯基酒店的女服务员给我在啤酒筒里斟两公升的啤酒,泡沫溢出啤酒筒了,女服务员把剩余的啤酒倒在一只玻璃杯里朝我一推,让我喝,杯子在锡皮柜台上滑到我的手中。

    女服务员于是马上转过身去背对着我,因为昨天我付账时一只耗子从我的衣袖里蹿了出来。

    我喝完了啤酒,也许她背过身去是因为我手上的血污,双手满是干了的血。

    我伸手摸摸脸,我总喜欢这样用手掌在整个脸庞上抹一下,发现额上全是干瘪的绿头苍蝇,因为驱赶那些疯狂的苍蝇时,我常常使劲拍打额头。

    我沉思着走回去,经过那条施工的小巷子时,看见那两个穿青绿裙子和光滑红裙的茨冈女人正站在圣三一教堂墙边的阳光中,茨冈男人手里端着照相机在帮她们摆正姿势,拨拨她俩的下巴颏儿,然后退后几步,对着取景器看了一会儿,再走去摆正她俩的姿势,要这两张脸庞在彩色照片上笑得甜甜的。

    之后他把相机举到眼睛上,打了个手势,咔嗒按了一下,拧了拧并不存在的胶卷,两个茨冈女人拍着手掌,高兴得孩子似的,只担心照出来的模样儿不知怎么样。

    我把帽子拉到眼睛上,穿过马路,正碰上了美学教授,他不知所措地站在我面前,度数很深、厚得像烟灰缸的一副眼镜片冲着我,活像瞄准我的猎枪枪口。

    他伸手在兜里摸了一阵,像每次一样抽出一张十克朗的钞票,递到我手上,问道……那年轻人在?我回答说在。

    于是他像平时一样凑到我耳边轻声说……好好对待他,行?我说我会这样做的。

    我看着这位编辑穿过一个院子拐进斯巴莱纳大街,于是我疾步跑出巷子,从后面回到地下室,我摘下帽子,光着头谛听着教授怎样胆怯地从院子里走过,然后悄没声儿地走下来,当我们四目相遇时,他松了口气,说……那老头儿呢?我说还不是又去买啤酒了。

    教授接着问道……他总那样像恶狗似的对待你?我说从来都这样,他嫉妒我,因为我比他年纪轻。

    美学教授把一张揉皱的十克朗递到我手上,贴在我的手心里,按了一下,颤声对我耳语……这是给您的,费神啦,找到什么没有?我走去从一只小箱子里取出几本旧的《民族政策》和《民族报》,这些杂志中照例都有米洛斯拉夫·鲁特和卡莱尔·恩格尔姆勒写的戏剧评论,我把这些杂志拿给教授,他原先在《戏剧报》工作,尽管五年前已被赶出编辑部,但他对三十年代的戏剧评论仍有浓厚兴趣。

    他接过杂志匆匆翻了翻,放进皮包,像平时一样又给了我十克朗,告辞走了,在楼梯上还转身对我说……您再劳神多找找,现在重要的是可别让那老头儿给撞见。

    他上去了,进了院子,我则像平时一样戴上帽子从后门跑进小巷,穿过神父宅邸的院子站在圣达代阿谢克塑像旁边,帽子拉到眉毛上,做出不悦和惊讶的神色。

    我看着教授紧挨着墙边走过来,他看见我时照例吃了一惊,他定了定神,走到我面前,照例给了我十克朗,痛苦地说……对那个年轻人您别这么厉害,为什么您不喜欢他?好好对待他,行?我照例点点头,《戏剧报》的评论家走了,我知道他应该径直朝查理广场走去,但他像通常一样宁可在街角就拐了弯,钻进一个院子,手里的皮包也飞快隐没了,他急于躲开我这个古怪的老打包工,像恶狗一样对待年轻人的老打包工。

    这时,我见一辆卡车正倒退着开进我们的院子,我从后门回到地下室,我拉着手推车站在电梯旁边,今天打出的十五个包,每包的四面我都用水泡过的高更的绘画复制品《早上好,高更先生》装饰起来,现在一眼望去,它们光彩夺目,变得很漂亮,马上就要运走使我感到惋惜,我真想有多一点的时间欣赏这些画面,它们像布景片似的排列在那里,构成一幅美景,令人眼花缭乱。

    一群已经疲惫的绿头苍蝇嗡嗡着……升降梯里司机的脑袋探了出来,于是我把包一个个装上手推车,两眼仍在《早上好,高更先生》上流连,真遗憾它们必须从我的地下室里运走。

    不过,没关系,我心里说,等我退休了,我买下这台压力机,那时候我打的每个包我都将留下来,我不办展览会,也许有人要买一个我签了字的包,也许一个外国人,在我不走运的时候,为了不让任何人买走我的包,我将把价格定为一千马克,我若不走运,那个外国人可能会付我一千马克,把我的包运走,不知运往哪里,我就不知道上哪儿再去看它一眼了……十五个包一一被升降机送到了上面,我听见搬运工在咒骂那些包上和包四周的绿头苍蝇。

    最后一个包送走以后,所有的绿头苍蝇也跟着被送走了,地下室里由于失去了这些疯狂的苍蝇而突然显得凄凉和冷清,正如我自己,一向都是悲哀和孤独的。

    我两脚两手爬着楼梯上去,身体摇摇晃晃,但凡我喝了五升啤酒之后,我爬楼就不得不像爬梯子一样手脚并用。

    我站在那儿瞧着搬运工把最后一个包递给司机,戴着手套的司机接过来,用膝盖把它同别的包码在一起。

    搬运工的后背,工作服上印满了已干涸的血迹,成了一块血印的花布。

    我看见司机厌恶地把那双血迹斑斑的手套脱下来扔掉了,搬运工爬上车,坐在司机旁边,一卡车的包就从院子里运出去了。

    我很高兴,因为满车都是《早上好,高更先生》在放射光彩,但愿卡车驶过时,这些画会使路上的行人高兴,但愿看到这样一辆车在身边驶过的人会感到高兴。

    同这些包一起离开了院子的,是那些疯了般的绿头苍蝇,我看见它们在斯巴莱纳街的阳光中又活跃了起来,围绕着整个卡车疯了般地飞着。

    一大群蓝色、绿色和金色的发了疯的苍蝇,它们无疑会同高更的《早上好,高更先生》一起装进箱子,最后在造纸厂被倒进浓酸和浓碱的溶液中,因为发了疯的绿头苍蝇不可能放弃它们的观念:哪儿的生活能比在这赏心悦目的臭烘烘的腐败血浆里更美好?我正想回到地下室去,却不料我的主任脸上带着一副殉道者的神情突然在我面前跪下了,他双手合十恳求说……汉嘉,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行行好,我向你发誓,我跪在地上求你了,醒醒吧,趁现在还来得及,别再灌酒了,干活吧,别再折磨我了,你这样下去会把我折磨死的……我吓坏了,连忙俯身轻轻抱住他的胳膊肘央求他……您别这样,好先生,我说,您这样跪着有失尊严……我把他扶起来,我感觉得出他浑身在颤抖,因而我再三请求他宽恕我,虽然我并不知道要他宽恕我什么。

    这就是我的命运:永远请求宽恕,甚至自己请求自己宽恕,宽恕自己是这么个人,生来如此……我沮丧地回到地下室,一种负罪感使我心情特别沉重,我仰天躺在方才穿青绿色裙子的茨冈女人躺过、现在还有些温暖的窝里,我躺在那儿,谛听着街上的声音,一种美妙的、实际的音乐。

    我谛听这座五层楼房————我们废纸收购站就在这座楼房里————有住户的污水怎样不停地在流淌,哗哗地响着。

    我听见抽水马桶的冲水声,当我侧耳细听地层深处的声音时,我十分清晰地听到污水和下水道的污物怎样在轻轻流动。

    在绿头苍蝇的大军撤退了之后,我听见水泥地面下老鼠的叫喊和哀号,在首都布拉格所有的下水道里,两个鼠族在进行着疯狂的战斗,争夺城市里所有下水道和阴沟的统治权。

    天道不仁慈,在我的上面和在我的下面,生活也不仁慈,我心里也不。

    早上好,高更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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