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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萨克:一八五二年高加索的一个故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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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并不难闻的老人所特有的混合味儿。

    “乌伊德吗,大叔?(大叔在家吗?)”窗外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他立刻听出这是邻居鲁卡沙。

    “乌伊德,乌伊德,乌伊德!在家,进来吧!”老头儿高声说,“邻居马尔卡,邻居鲁卡沙,你来看大叔吗?还是上哨兵线去?”

    鹞子被主人的喊声吓了一跳,扑扑翅膀,在绳子上挣扎着。

    老头儿喜欢鲁卡沙。他瞧不起年轻一代的哥萨克,唯有鲁卡沙例外。而鲁卡沙和他的母亲也常常送给这位老邻居葡萄酒、熟奶油和他所缺乏的别的家庭自制食品。耶罗施卡大叔一生落拓不羁,总是从实惠的观点来解释他的嗜好。“那有什么关系?反正人家有的是,”他对自己说,“我可以给他们一些野味,一只野鸡,他们也就不会忘记我大叔了:他们会送我一些包子馅饼什么的……”

    “你好,马尔卡!你来,我很高兴,”老头儿快乐地大声说,连忙从床上挂下光脚,跳下来,在吱嘎发响的地板上走了两步,瞧瞧他那双八字脚。他忽然觉得他的脚很滑稽,嗨地笑了一声,用光脚跟顿了顿地板,顿了又顿,摆出一种滑稽的舞蹈姿势。“你看灵活吗?”他闪动一双小眼睛,问道。鲁卡沙微微一笑。“要回哨兵线去吗?”老头儿又问。

    “我给你送契希尔来了,大叔,我在哨兵线上答应你的。”

    “基督保佑你!”老头儿说,从地上捡起宽大的裤子和短褂,穿上,束好皮带,拿壶里的水冲了冲手,又在那条旧裤子上擦擦干,拿半截断梳子梳了梳胡子,站在鲁卡沙面前说:“准备好了!”

    鲁卡沙拿出一只杯子,擦了擦,斟满酒,在凳子上坐下来,递给老头儿。

    “祝你健康!凭圣父圣子之名!”老头儿郑重其事地接过酒杯,说,“祝你万事如意,祝你打仗勇敢,得个十字勋章!”

    鲁卡沙也做了祷告,喝了点儿酒,又把酒杯放在桌上。老头儿站起来,拿出一条干鱼,放在门槛上,用棒把它打软,然后用他那双满是老茧的手把鱼放在唯一的一个蓝盘子里,摆在桌上。

    “我什么都有,下酒的菜也有,感谢上帝。”他得意扬扬地说。“哦,莫赛夫怎么样?”老头儿问。

    鲁卡沙讲到班长怎样硬要了他的枪,显然是想听听老头儿的意见。

    “别舍不得一支枪,”老头儿说,“你不给他枪,就不会得奖的。”

    “你这算什么话,大叔!人家说,没有正式编制的哥萨克能得什么奖?那支枪可出色得很,克里米亚造的,要值八十卢布呢。”

    “哎,算了吧!当年我跟百人长也有过一场争吵,他要我的马。他说,你给我马,我就保举你当少尉。我不肯,结果就没有当上。”

    “你这算什么话,大叔!你看,我得买一匹马。据说,河对岸至少得五十卢布,可我妈还没把酒卖掉呢!”

    “嗯,你可不用伤心!”老头儿说,“耶罗施卡大叔像你这样的年纪就从诺盖人手里偷了马群,赶过捷列克河来。有时候,拿一匹好马只换一瓶伏特加或者一件斗篷。”

    “怎么这样便宜啊?”鲁卡沙问。

    “傻瓜,傻瓜,马尔卡!”老头儿轻蔑地说,“不行啊,既然你是偷来的,就不能斤斤计较。我看你还没见过人家怎样偷走一群马吧!你为什么不说话?”

    “有什么可说的,大叔?”鲁卡沙说,“看来我们可不是那样的人。”

    “傻瓜,傻瓜,马尔卡!不是那样的人!”老头儿模仿哥萨克小伙子的腔调,应声说。“在你那样的年纪,我可不是这样的。”

    “那你是怎样的呢?”鲁卡沙问。

    老头儿轻蔑地摇摇头。

    “耶罗施卡大叔挺老实,什么也不会舍不得的。就因为这缘故,我在车臣尼亚到处有朋友。哪个朋友找我,我就请他喝伏特加,招待他,跟他一起睡觉;我去看他,就带一把匕首去作为礼物。当年大家就是这样的,可不像现在:小伙子们只懂得玩儿,嗑嗑瓜子,吐吐壳儿!”老头儿轻蔑地一边说,一边装出哥萨克嗑葵花子和吐壳的样子。

    “这个我知道,”鲁卡沙说,“是这样的!”

    “你要有所作为,这得做个骑士,别当庄稼人。当然,庄稼人也会买一匹马,也会一手付钱,一手取马的。”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哦,大叔,待在村子里也罢,去哨兵线也罢,都挺无聊,可是又没地方好玩。我们那些人都胆小得很。就说纳扎尔卡吧,前几天我们去过鞑靼人的村子,那边的吉烈汗叫我们上诺盖偷马去,可是谁也不肯去,叫我一个人去,那怎么成呢?”

    “那么大叔怎么样?你以为我老得不中用了吗?不,我还没老得不中用呢。给我一匹马,我马上就能到诺盖去。”

    “何必空口说白话呢?”鲁卡沙说,“你倒讲讲,该怎样对付吉烈汗?他说:‘你只要把马赶到捷列克河边,就是整整一大群马,我也准能找到地方安顿的。’可他也是个光头[15],叫人很难相信他。”

    “你可以相信吉烈汗,他的一族人都很好,他爹在世时也很够朋友。可是你得听我大叔一句话,我不会捉弄你的。你得叫他起个誓,这就稳当了;还有跟他一起走路,手枪得随时准备好,特别是在分马的时候。我有一次险些儿被一个车臣人打死:我要他十卢布一匹马。相信归相信,不带枪可不能睡觉。”

    鲁卡沙留神听着老头儿的话。

    “大叔,人家说你有虎耳草[16],是真的吗?”他沉默了一会儿,说。

    “我手头没有,但我能教你怎样弄到它。你是个好孩子,没忘记我老头儿。要我教你吗?”

    “教教我吧,大叔。”

    “你见过乌龟吗?要知道乌龟是妖精。”

    “怎么没见过!”

    “你去找乌龟的窠,用栅栏把它围住,不让它进去。乌龟一回来,它就会绕着栅栏转,接着它就会去找虎耳草,虎耳草一拿到,栅栏就破了。到第二天早晨你赶去看看:栅栏破的地方就有虎耳草。你带着它不论去哪儿,都不会有门锁门闩拦着你了。”

    “那你试过吗,大叔?”

    “试倒没试过,但那是好人告诉我的。我只有一套法术,我一骑上马,就念‘平安咒’。因此,从来没有人能杀害我。”

    “什么叫‘平安咒’啊,大叔?”

    “你不知道吗?嘿,你这人!那就得问大叔。你听着,跟我念:

    喂,住在锡安的人,

    这是你们的国王。

    我们骑在骏马上。

    苏菲尼在哭叫,

    扎哈里在说笑。

    我们的父亲,

    永远爱世人。

    “永远永远爱世人,”老头儿反复说,“知道了吗?你说说!”

    鲁卡沙笑了。

    “真的吗,大叔,难道你没有给人害死就靠它吗?不见得吧!”

    “你们全变得太聪明了。你还是学学,念念。这不会有坏处的。嗯,你念念‘平安咒’就行了,”老头儿说着也笑起来,“你可别上诺盖去,鲁卡沙,记住,别去!”

    “为什么?”

    “时势不同了,你们不是那样的人,你们这种哥萨克都是窝囊废。看,我们这儿来了多少俄罗斯人!他们会把你关起来的。哦,算了吧。你们怎么行呢!我跟基尔奇克可就不同了……”

    于是老头儿又想讲他那些讲不完的故事,可是鲁卡沙向窗外瞧了一下。

    “天大亮了,大叔,”他打断他的话,“我该走了,改天请到我家来玩玩。”

    “基督保佑你,我也要到军官那儿去,我答应带他去打猎。我看他倒是个好人。”

    十七

    鲁卡沙从耶罗施卡那里出来,走回家去。一路上,只见湿滋滋的晨雾从地面升起来,笼罩了村庄。牲口开始在四处活动,虽然还看不见它们。公鸡彼此呼应,啼得越来越频繁越起劲。天空渐渐明亮起来,村民开始起床。鲁卡沙直到走近家门,才看清他家院子里被露水沾湿的篱笆、房子的台阶和敞开的贮藏室。从雾气弥漫的院子里传来斧头劈柴的声音。鲁卡沙走进屋子。他的母亲已经起身,站在火炉前面加木柴。他的小妹妹还在床上睡觉。

    “鲁卡沙,怎么,玩够了吗?”母亲低声说,“昨天晚上你哪儿去啦?”

    “在村子里。”儿子一边勉强回答,一边把枪从套子里取出来,察看着。

    母亲摇摇头。

    鲁卡沙在火药池里倒了点儿火药,取出一只口袋,从袋里摸出几只空弹药筒,装着药,小心翼翼地在每个筒里塞进一颗包布的子弹。他用牙齿咬紧装好的弹药筒,仔细检查过,才放进袋子里。

    “妈妈,我叫你把布袋子补一补,你补好了吗?”他问。

    “那还用问!我们的哑姑娘昨天晚上补过什么东西啦。难道你又得上哨兵线去吗?还没让我好好瞧瞧你呢。”

    “收拾好就得走了,”鲁卡沙一边包火药,一边回答,“哑姑娘在哪儿?出去了吗?”

    “该是在劈柴吧。她一直在替你担心哪。她说:‘我再也看不到他了。’她一只手在脸上比画着,咂着舌头,又把手压在心口,表示心里难过。要叫她来吗?你打死山匪的事她全知道了。”

    “叫她来,”鲁卡沙说,“我那边还有些牛油,你去拿来。我那把刀要擦点儿油。”

    老太婆走出去,过了一会儿,鲁卡沙的哑姐姐踏着吱嘎作响的台阶,走进屋子里。她比弟弟大六岁,要不是她也带有聋哑人常有的那种迟钝而又粗鲁多变的表情,她的相貌倒是很像他的。她穿一件打满补丁的粗布衫,光脚上沾满泥泞,头上包着一块很旧的蓝色头巾。她的脖子、手臂和脸上都筋脉毕露,像庄稼汉一样强壮。从她的穿着和外表上可以看出,她经常干男子干的重活。她搬来一捆木柴,扔在火炉旁。接着满脸浮起快乐的微笑,走到弟弟跟前,摸摸他的肩膀,迅速地用手、脸和全身向他做着各种姿势。

    “好极了,好极了!斯吉普卡真行!”弟弟点点头回答。“什么都补好了,收拾好了,真行!赏给你这个!”他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两个蜜糖饼递给她。

    哑姑娘脸红了,高兴得粗野地呜呜叫起来。她抓住蜜糖饼,更快地做着手势,不时指指一个方向,又用一只粗手指在眉毛和脸上比画着。鲁卡沙懂得她的意思,一直笑眯眯地点着头。她告诉他,他应该给姑娘们送点儿好吃的东西,还有,姑娘们都很喜欢他,而那个玛丽雅娜是姑娘中最可爱的,她也爱他。她迅速地指指玛丽雅娜的房子,又指指自己的眉毛和脸,咂咂嘴,摇摇头,来表示玛丽雅娜。她把一只手放在胸口,吻吻自己的手,像是在拥抱什么似的,来表示“爱”。母亲回到屋子里,一知道哑姑娘在谈什么,便笑了笑,摇摇头。哑姑娘给她看看蜜糖饼,又高兴得呜呜叫起来。

    “前天我对乌丽特卡说过,要请人去说媒,”母亲说,“她同意了。”

    鲁卡沙默默地瞧瞧母亲。

    “那么怎么办呢,妈妈?酒得送出去卖。我要一匹马。”

    “到时候我会送去的。我得先把酒桶准备好,”母亲说,显然不愿让儿子过问家务,“你走的时候把穿堂里的一袋东西带去。是我向人家借的,给你带到哨兵线去。是不是把它装在鞍囊里?”

    “行,”鲁卡沙回答,“要是吉烈汗过河来的话,你叫他到哨兵线去找我,因为我这一阵不会有休假。我有事跟他谈。”

    他动手收拾行李。

    “我会叫他去的,鲁卡沙,会叫他去的。你怕是一直在雅姆卡家里玩儿吧?”老太婆说,“我夜里起来照料牲口,听见好像是你在唱歌。”

    鲁卡沙没有回答,他走到穿堂里,把袋子搭在肩上,翻起短褂的下摆,拿起枪,在门槛上站住。

    “再见了,妈妈,”他对母亲说,顺手关上门,“你让纳扎尔卡带一桶酒来,我答应过弟兄们了,他会来的。”

    “基督保佑你,鲁卡沙!上帝保佑你!我会给他的,从新桶里舀给他,”老太婆一边向篱笆走去,一边回答。“你听我说。”她倚在篱笆上说。

    鲁卡沙停住脚步。

    “你在这儿玩了一下,嗯,感谢上帝!年轻人怎么能不找点儿快活呢?再说,是上帝赐给你福气的,这很好。可是在那边哪,好儿子,就得注意了……最要紧的是要巴结上司,千万记住!等我把酒卖掉,预备好钱给你买匹马,再去说媒。”

    “得了,得了!”儿子皱着眉头回答。

    哑姑娘叫了一声,引起他的注意。她指指脑袋和手,表示剃光头的车臣人。然后皱起眉头,装出拿枪瞄准的姿势,大叫一声,又摇摇头,急促地发出咿咿呜呜的声音。她的意思是要鲁卡沙再打死一个车臣人。

    鲁卡沙明白了她的意思,嗨地笑了一声,按住背后斗篷下的步枪,迈开轻快的步子,渐渐消失在浓雾中。

    老太婆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回到屋子里,马上又动手干活。

    十八

    鲁卡沙上哨兵线去了;耶罗施卡大叔唤了狗,爬过篱笆,从后院绕到奥列宁的屋子里(他出去打猎,竭力避开女人)。奥列宁还睡着,凡纽沙已经醒了,但也没有起床。耶罗施卡大叔挎着枪,一副猎人打扮,推门进去的时候,凡纽沙正打量着周围的光景,思量着是不是应该起身。

    “拿棍子来!”耶罗施卡大叔声音低沉地叫道,“有警报!车臣人来了!伊凡!给老爷准备茶炊。你快起来!快点儿!”老头儿又嚷道,“我们就是这样的,好人。你看,姑娘们都起来了。你看看窗外,你看看,她打水去了,可你还睡觉。”

    奥列宁醒了,霍地跳起来。他看到老头儿,听到他的声音,不由得精神一振,心里高兴。

    “快点儿!快点儿,凡纽沙!”他叫道。

    “你就这样去打猎吗?人家在吃早饭了,可你还睡觉。梁姆!往哪儿跑?”老头儿喝着狗。“枪准备好了吗?”老头儿大声问道,仿佛屋子里有一大群人。

    “哦,是我的不是,可是有什么办法。火药,凡纽沙!还有填弹塞!”奥列宁说。

    “得罚款!”老头儿嚷道。

    “您要茶吗?”凡纽沙笑着用法语问。

    “你不是我们的人!你叽里咕噜讲的不是我们的话,鬼东西!”老头儿露出牙龈,对他骂道。

    “头一回可以原谅。”奥列宁一边拉上他的大皮靴,一边开玩笑说。

    “头一回可以原谅你,”耶罗施卡回答,“下次再睡过头,可得罚一桶契希尔。等太阳一晒暖,你就碰不着鹿了。”

    “就是碰着也没用,因为畜生比我们灵!”奥列宁重复着老头儿昨晚的话,挖苦道,“你骗不了它。”

    “哼,你笑吧!你先去打一只再说。喂,快点儿!看,房东也找你来了,”耶罗施卡望着窗外说,“瞧他的打扮,穿上崭新的上衣,好让你知道他是个军官。唉,这批人,这批人!”

    果然,凡纽沙进来通报,说房东想见见东家。

    “钱!”他意味深长地用法语说,预先警告东家哥萨克少尉来访的目的。接着,少尉身穿一件新的契尔克斯服,佩着军官肩章,脚蹬一双锃亮的皮靴(这在哥萨克中是很少见的),脸上堆着笑,摇摇摆摆地走进屋子,向房客致意。

    伊里亚·华西里耶维奇少尉是个受过教育的哥萨克。他到过俄罗斯,又是学校里的教师,而主要是个上等人。他要摆出上等人的样子,但他那种装腔作势、冒充风雅的姿态和不伦不类、装腔作势的谈吐却不能不使人觉得,他跟耶罗施卡大叔并没有什么两样。这一层,不论从他那张晒得发黑的脸,不论从他的双手或者红彤彤的鼻子上,都看得出来。奥列宁请他坐下。

    “你好,伊里亚·华西里耶维奇老爷!”耶罗施卡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带着嘲讽的意味(奥列宁有这样的感觉)低低地鞠了一躬。

    “你好,大叔!你也在这儿吗?”少尉漫不经心地向他点点头,回答。

    少尉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人,留着一撮山羊胡子,身体干瘦,相貌端正,就他的年纪来说,精神也很饱满。他到奥列宁这儿来,唯恐人家把他当作一个普通的哥萨克,因此想立刻显出自己的身份。

    “他是我们这儿的埃及的宁录[17],”他指着老头儿,得意扬扬地笑着对奥列宁说,“耶和华面前英勇的猎户。他是我们这儿的第一把手。您大概已经知道了吧?”

    耶罗施卡大叔望着自己那双穿着湿漉漉生皮凉鞋的脚,若有所思地摇摇头,仿佛对少尉的手腕和学问感到惊奇,接着又自言自语道:“‘挨挤的您老!’这是什么怪话啊?”

    “你看,我们正想打猎去呢。”奥列宁说。

    “是的,先生,”少尉应道,“可我有件小小的事儿要找您谈哪。”

    “您有什么吩咐哇?”

    “因为您是一位上等人,”少尉打开了话头,“而我明白我也具有军官的身份,因此像一切上等人那样,我们总可以从长计议。”他停了一下,笑嘻嘻地对老头儿和奥列宁瞧了一眼,“但如果您愿意的话,按照我的同意,由于我妻子是我们阶级中的无知女人,她在目前不能完全请教您昨天的话。因为我的房子本可以按月租六卢布租给团里的副官,而马厩还不计在内,但是我身为上等人,永远可以宽大待人。不过,您既然愿意,我也具有军官身份,因此我个人在一切方面都可以同意您,而我虽是本地居民,但我可以不按照本地习惯,而一切都可以遵守条件……”

    “说得好清楚!”老头儿咕噜着。

    少尉用这种腔调又谈了好一阵。奥列宁从他全部谈话里好容易才明白他的意思是要他每月付六卢布的房租。他欣然同意,并且请客人喝茶。少尉却辞谢了。

    “按照敝地的规矩,”他说,“我们认为用一只‘世俗的’杯子喝茶是种罪孽。虽然,以我的教育来说,我能了解,可是我的妻子由于人类的弱点……”

    “那么,您要喝茶吗?”

    “要是您允许的话,让我把自己的杯子拿来,特殊的杯子,”少尉回答,走到门口,叫道,“拿杯子来!”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只套着粉红袖子、晒得黑黑的年轻的手拿着一只杯子从门外伸进来。少尉走过去,接了杯子,跟女儿低声说了些什么。奥列宁把茶给少尉倒在特殊的杯子里,给耶罗施卡倒在世俗的杯子里。

    “我可不想耽搁你们了。”少尉说,虽然烫痛嘴唇,还是把一杯热茶喝完。“我对于钓鱼也很感兴趣,一放假总想抛开职务休息一下。我也想碰碰运气,看捷列克河的礼物会不会落到我的头上来。我希望您什么时候也到我家来喝一杯土酒,按照我们村里的风俗。”他补充说。

    少尉起身告辞,他握了握奥列宁的手出去了。当奥列宁收拾行装准备出发的时候,他听见少尉正用明确而带命令的口气在对家里人说话。几分钟之后,他看见少尉裤脚卷到膝盖上,穿一件破烂的短褂,掮着网,从他窗外走过。

    “是个骗子手,”耶罗施卡大叔喝完“世俗的”杯子里的茶,说道,“难道你真愿意付他六卢布吗?岂有此理!村里最好的房子出两卢布都可以租到。这个滑头!我情愿把我的房子租给你,只要三卢布就行了。”

    “不,我就住在这儿算了。”奥列宁说。

    “六卢布!明明白白,这钱花得太冤枉。嗨!”老头儿回答,“伊凡,拿点儿契希尔来!”

    奥列宁跟老头儿临行前吃了些点心,喝了伏特加,一块儿来到街上,时间已经七点多钟。

    他们在大门口碰到一辆装货的牛车。玛丽雅娜头上那条白头巾直包到眼睛上边,衬衫外面罩着一件短袄,脚上穿着一双皮靴,手里拿着一根长树枝,使劲拉着那缚在牛角上的绳子。

    “好姑娘!”老头儿一边说,一边装出要搂她的姿势。

    玛丽雅娜拿树枝对他挥了挥,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喜气洋洋地向他们两人瞅了一下。

    奥列宁越发高兴了。

    “嗯,走吧,走吧!”他说着,把枪挂到肩上。这时他发觉姑娘在看他。

    “驾!驾!”玛丽雅娜的声音在他们后面响着,接着牛车就轧轧地响起来。

    他们顺着村庄后面牧场上那条大路走去,耶罗施卡一路上不停地说话。他忘不了那少尉,一个劲儿地骂他。

    “你干吗这样生他的气啊?”奥列宁问。

    “真小气!我可不喜欢他,”老头儿回答,“眼睛一闭,还不是什么都得留下。他攒钱为谁啊?盖了两座房子,还要打官司把另一座果园从弟弟手里夺过来。这狗东西就是喜欢摇笔杆子!还有人从别的村子里跑来找他写状子呢。他写状子,总能赢官司。他就有这种本事。可是攒那么多钱为了谁啊?总共只有一个男孩,一个姑娘;等姑娘一出嫁,还留给谁呢?”

    “他攒钱是为了给她办嫁妆啊!”奥列宁说。

    “什么嫁妆?姑娘长得不错,反正有人要。可他这恶鬼还想让她嫁个有钱人。是我邻居,也是我侄儿,是个好小子,前不久打死了一个车臣人。他托人向他说媒,说了好久,可他一直不答应。一次次推托,说什么姑娘年纪还小。可我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他要人家向他点头哈腰。在姑娘这件事上,他真是太不要脸了。可人家一直在给鲁卡沙说媒呢。因为他是村子里顶出色的哥萨克,是个真正的骑士,他杀了一个山匪,会得到十字勋章的。”

    “这是怎么搞的?昨天晚上我在院子里散步,正好看见房东家的姑娘在跟一个哥萨克男人亲嘴。”奥列宁说。

    “你胡说。”老头儿站住,嚷道。

    “是真的!”奥列宁说。

    “娘儿们都是魔鬼!”耶罗施卡一边说,一边沉思着。“是个什么样子的哥萨克?”

    “我没看清楚。”

    “嗯,他戴什么帽子?是白的吗?”

    “是的。”

    “身穿红短褂吗?个儿跟你差不多?”

    “不,比我高大。”

    “就是他,”耶罗施卡哈哈大笑,“就是他,就是我的马尔卡。就是他,鲁卡沙。我叫他马尔卡,好玩嘛。就是他。我喜欢他!我当年也是这样的,老弟。嗨,看住她们有什么用?记得我那个相好常常跟她娘或者嫂子睡在一起,可我照样爬进去。她常常睡在高头,她娘是个妖精,魔鬼,她把我恨透了:我往往同我那个叫基尔奇克的朋友一起去。我走到窗子底下,爬到他肩上,打开窗子,摸进去。她就睡在长凳上。有一次我把她弄醒了。她叫起来!她没认出是我,她想这是谁啊?可我不能开口。她娘已经在翻身了。我慌忙摘下帽子,塞到她鼻子前面,她立刻从帽子的接缝上认出是我,就霍地跳起来。我什么也不缺。又是熟奶油,又是葡萄,她什么都给我送来,”耶罗施卡讲着,他总是很讲究实惠,“而且不光她一个人。当年的生活就是这样的。”

    “那么现在呢?”

    “哦,现在我们跟着那条狗走,等野鸡飞到树上,你就开枪。”

    “你怎么不去讨好讨好玛丽雅娜啊?”

    “你看住我的狗。晚上我再讲给你听。”老头儿指指他的爱狗梁姆,说道。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接着又谈着话走了一百步光景,老头儿又站住,指指横在地上的一根树枝。

    “你看这是什么?”他说,“你以为这没什么稀奇吗?不,这棒横在地下很不好。”

    “有什么不好哇?”

    他嗨地笑了一声。

    “你什么也不懂。你听我说:看到棒这样横在地上,你就别从上面跨过去,你要绕过它,或者把它从路上扔出去,再说一声:‘凭圣父圣子圣灵之名’,这样就太平无事了。这还是当年老辈教我的。”

    “嗨,真是胡说八道!”奥列宁说,“你最好还是给我讲讲玛丽雅娜的事!怎么样,她跟鲁卡沙来往吗?”

    “嘘!现在别响,”老头儿又低声打断他的话,“你听。让我们兜到树林里去。”

    于是老头儿就悄悄地踏着那双穿着凉鞋的脚,带头沿着狭窄的小径向浓密、荒野的树林里走去。他几次皱着眉,回头向奥列宁望望,奥列宁却嘎吱嘎吱地踏着大皮靴,大大咧咧地挎着枪,以致枪杆子好几次被路边的树枝钩住。

    “别响,走得轻点儿,当兵的!”老头儿怒气冲冲地对他低声说。

    从空气中可以察觉太阳已经升起。迷雾在渐渐消散,但还笼罩着树梢。树林显得出奇地高。每走一步,景色都有变化。你会把一株灌木当作一棵树,连一枝芦苇远远望去都像是一棵树。

    十九

    雾一部分已经消散,露出湿漉漉的芦苇屋顶;一部分凝成露水,沾湿了道路和篱边的青草。家家烟囱里冒着炊烟。村民们纷纷离开村庄:有的去上工,有的去河边,有的去哨兵线。两个猎人并肩循着杂草丛生的潮湿道路走着。猎狗摇动尾巴,回头望望主人,在旁边跑着。成千上万的蚊蚋麇集在空中,追逐着这两个猎人,包围着他们的脊背、眼睛和手臂。空气中充满青草的芳香和树林的潮气。奥列宁不断地回顾玛丽雅娜坐着的那辆牛车,玛丽雅娜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在赶牛。

    周围一片寂静。村子里的声音如今已经传不到猎人的耳朵里;只有猎狗穿过荆棘时发出窸窣的响声,鸟儿偶尔鸣叫几声,彼此呼应着。奥列宁知道树林里有危险,山匪往往潜藏在这种地方。他也知道,对一个在树林里步行的人来说,枪是一种有力的自卫武器。他倒并不怎么害怕,但他认为,别人要是处在他的地位,准会害怕。他特别紧张地向雾蒙蒙湿漉漉的树林里张望,倾听稀落而微弱的响声,手里紧握着枪,心里产生一种新鲜而又愉快的感觉。耶罗施卡大叔走在前面,遇到留有野兽蹄印的水洼就站住,仔细察看着,并且指给奥列宁看。他简直不大开口,只偶尔低声说出他的看法。他们走的那条路,原先是由大车轧出来的,如今早就长满了野草。道路两旁的榆树林和法国梧桐林长得那么稠密茂盛,树林背后的景物一点儿也看不见。差不多每棵树都从上到下缠满野葡萄藤,树下又密密麻麻地丛生着黑色的乌荆子。林间每块空地上都长满黑莓和灰穗摇摆的芦苇。有几个地方,巨大的兽蹄印和细小的野鸡足迹离开道路,直铺到树林深处。这座未受牲口糟蹋的树林的蓬勃生气,处处使奥列宁感到吃惊。他还没见过这样的景象呢。这树林、危险、老头儿和他神秘的耳语、玛丽雅娜和她那具有男子气概的健美体格以及山岭————这一切在奥列宁看来都像一个迷人的梦。

    “有只野鸡歇下来。”老头儿低声说,向四下里望望,把帽子拉下来遮住脸。“把脸遮住!”他气愤地向奥列宁挥挥手,几乎像爬一般向前走去。“野鸡不喜欢看见人的嘴脸。”

    老头儿站住,开始向树上张望,奥列宁还在后头。野鸡在树上向那对着它吠叫的狗高声啼了一下,于是奥列宁也看到了它。就在这当儿,耶罗施卡的大枪像大炮一样轰的一声打响,野鸡扑了扑翅膀,掉下一些羽毛,落在地上。奥列宁走到老头儿跟前,惊起了另一只野鸡。他举起枪,瞄准好,也开了一枪。野鸡挣扎着向上冲去,但随即像石子似的撞着树枝,落在草丛里。

    “好样的!”老头儿笑着喊道,他自己是不会打飞枪的。

    他们拾起野鸡,又向前走去。奥列宁由于打中野鸡、受到称赞而兴致勃勃,不断跟老头儿谈话。

    “等一等!往这儿走,”老头儿打断他的话,“昨天我在这儿看到过鹿的脚印。”

    他们转入密林,走了三百步的样子,来到一片芦苇丛生、有几处积水的空地上。奥列宁一直落在老猎人的后面,耶罗施卡大叔走在他前面有二十步光景,忽然弯下腰,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向他招招手。奥列宁走到他跟前,看见老人指着一个人的脚印。

    “看见了吗?”

    “看见了。怎么回事?”奥列宁故作镇定地说。“人的脚印。”

    他的头脑里不由得闪过库柏[18]的《拓荒者》和高加索山匪的形象,同时看到老头儿走路的那副神秘模样,他弄不懂这是由于危险还是由于打猎引起的,但他不敢问他。

    “不,这是我的脚印。”老头儿简单地回答,又指指青草,草丛里可以隐约看出野兽的蹄痕。

    老头儿又向前走去,奥列宁紧跟着他。又往低处走了二十步光景,他们看到一株枝叶扶疏的野梨,树下的黑土上还留有新鲜的兽粪。

    这地方到处爬满野葡萄藤,好像一座舒服、阴暗而凉快的棚子。

    “早晨它来过这里了,”老头儿叹了一口气说,“看,窠还湿漉漉的,很新鲜。”

    忽然,树林里发出一声使人惊心动魄的巨响,离开他们只有十步路光景。两人都吃了一惊,抓住枪,可是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得树枝折断的响声。刹那间传来一阵匀调而急促的蹄声,从清晰的嗒嗒声慢慢变成模糊的响声,越来越远,越来越广地扩散在幽静的树林里。奥列宁觉得心里好像有样东西断裂了。他竭力向苍翠的密林里张望,可是什么也看不见,随后他回头望望老头儿。耶罗施卡大叔把枪贴在胸口,呆呆地站着,他的帽子推到后脑勺上,眼睛里发出异样的光芒。他张开嘴,怒气冲冲地露出残缺不全的黄牙,仿佛在这样的姿势中僵化了。

    “一只鹿。”他说。接着把枪扔在地上,扯着自己灰白的大胡子。“就站在这儿呐!我们应该从那条小路上兜过来!傻瓜!傻瓜!”他说着又恨恨地抓住胡子。“傻瓜!猪猡!”他一边反复说,一边痛苦地扯着胡子。树林上空的雾中好像有样东西飞过;那只被惊跑的鹿的蹄声越来越远,传播得越来越广……

    黄昏时分,奥列宁才跟老头儿一起回村。他又疲劳,又饥饿,又兴奋。晚饭已经准备好了。他跟老头儿一起吃喝,渐渐觉得暖和而快乐了。于是又走到阳台上。他的眼前又耸立着夕阳照耀下的群山。老头儿又讲着他那些讲不完的故事:他讲到打猎,讲到高加索山匪,讲到他的相好,讲到那种无忧无虑的放荡生活。美人儿玛丽雅娜又走进走出,穿过院子,隔着衬衫清楚地显出她那健美的处女身体。

    二十

    第二天,奥列宁独自到昨天他跟老猎人遇见鹿的地方去。他不绕道走栅栏门,而像一般村民那样爬过带刺的篱笆。他还没把钩住他的契尔克斯服的篱笆拉开,那跑在前面的猎狗已经惊起了两只野鸡。他一踏进荆棘丛,便步步有野鸡飞起来(老头儿昨天没有带他踏进这地方,打算以后张幔捕捉)。奥列宁开了十二枪,打死五只野鸡,他在荆棘丛里爬来爬去追逐,累得一身大汗。他唤了狗,拉开枪机,装上子弹,用契尔克斯服的袖子挥开蚊群,悄悄向昨天去过的地方走去。但是他止不住那一路上追踪前去的狗,因此又打死了一对野鸡。这样一耽搁,直到将近中午才找到昨天那个地方。

    天气晴朗,炎热,没有风。连树林里都感觉不到早晨的凉意,成千上万的蚊蚋简直盖没了他的脸、背和手臂。他的猎狗由黑色变成了灰色,因为它的背上也盖满了蚊蚋。奥列宁身上的契尔克斯服也是这样,蚊子隔着衣服叮他。他被蚊子叮得简直想逃回家去,他甚至觉得无法在村里过夏天。他已经转身回家,可是一想到别人也是这样过日子,便决定忍受下去,听凭蚊子的折磨。说也奇怪,到了中午,这种折磨反而使他高兴了。他甚至觉得,要是没有这种从四面八方包围他的蚊群,没有这种举手一拍就会沾在汗淋淋脸上的黏糊糊的蚊子,没有这种浑身难受的瘙痒,那么,这儿的树林对他就会丧失特色和魅力。成千上万的蚊蚋跟那茂盛稠密的野生植物,跟那满树林的飞禽走兽,跟那郁郁苍苍的草木,跟那芬芳闷热的空气,跟那从捷列克河各处渗透过来、在低垂的枝叶下汩汩作响的浑浊溪流是那么协调,以致他原来觉得可怕和难受的东西,现在都变得可爱了。他在昨天遇到鹿的地方兜了一圈,什么也没有找到,很想休息一下。太阳高悬在树林上空,当他走到空地或者大路上时,阳光就直射到他的背上和头上。七只沉甸甸的野鸡挂在他的腰部,勒得他发痛。他找到昨天那只鹿的踪迹,悄悄地钻到一棵灌木底下,就在那鹿躺过的地方歇下来。他望望周围暗绿的草叶,瞧瞧那遗有鹿粪的湿漉漉地面,瞧瞧鹿膝的印痕、一块被鹿踢起的黑土和他自己昨天留下的脚印。他觉得凉快、舒服,他没有什么思虑,也没有什么欲望。他心中突然充满了一种没来由的幸福和博爱的奇特感情,他不由得按照童年时代的老习惯,画着十字,并且感激某个人。他忽然异常清晰地想:“我德米特里·奥列宁,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物,如今独自躺在这天知道的怪地方。这儿原来有一只美丽的老鹿,它也许从来没有见过人,而这地方恐怕也从来没有人来坐过,并且做过这样的遐想吧。我现在坐在这儿,四下里都是老树和幼树,那棵树上还爬满野葡萄藤,那些野鸡在我身边扑动翅膀,互相追逐,它们也许闻到了它们的被杀害的弟兄们。”他摸摸他猎获的野鸡,将沾在手上的暖烘烘的鲜血擦在契尔克斯服上。“也许豺狼嗅到它们的味儿,却虎着脸往别处去了。蚊蚋在空中嗡嗡地喧闹,在我身边的枝叶中间飞来飞去。对蚊蚋来说,那枝叶就像是巨大的岛屿。蚊子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一百只,一千只,一百万只,它们全都在我周围嘤嘤嗡嗡地叫着,而它们当中每一只又都和所有的蚊子不同,就像我德米特里·奥列宁跟别人不同那样。”他清晰地想象着,蚊子在嗡嗡地闹些什么,它们在想些什么。“来啊,来啊,弟兄们!这儿有个可吃的人哪!”蚊子们在这样互相召唤,并且粘在他身上。他恍然大悟,他根本不是什么俄罗斯贵族,不是莫斯科社交场中的人物,也不是某某人和某某人的亲戚朋友,他只是一只蚊子,一只野鸡,一只鹿,跟此刻生活在他周围的那些东西一模一样。“我也像他们那样,像耶罗施卡大叔那样,活一些时候,然后死去。他说得对:只有青草在上面长出来。”

    “得了,青草长出来又怎么样?”他继续想,“人总得活下去,应该得到幸福!而我也只有一个愿望————幸福。不管我是什么,是一只跟别的动物一样的动物(到头来只有青草会在上面长出来,此外就什么也没有了),或者是一具带有一点儿灵性的躯壳,我总得以最好的方式生活下去。那么,该怎样生活才能幸福?为什么我以前不幸福呢?”他开始追忆昔日的生活,他讨厌自己了。他觉得他是个要求过多的自私自利的人,事实上他并不需要什么。他望望周围被阳光照得通亮的草木、夕阳和明净的天空,他又觉得自己像以前一样幸福。“为什么我是幸福的?我以前活着又是为了什么?”他想。“我为了自己待人多么苛刻,多么会用心思,可是除了羞耻和悲哀之外,我什么也没有给自己弄到手!如今我可不再为了幸福而去争取什么了!”他心里豁然开朗。“幸福,哦,对了,”他自言自语,“幸福就在于为别人而生活。这是明明白白的。人天生要求幸福,所以这是合理的。想通过自私自利的办法去满足这种要求,也就是说为自己追求财富、荣誉、享受或者爱情,客观条件倒可能不允许你去满足这些欲望。由此可见,不合理的是这些欲望,而不是要求幸福这件事本身。有哪些欲望可以不问外界条件而能得到满足的呢?有哪些?只有爱,只有自我牺牲!”他觉得这是新的真理,如今发现了,感到十分快乐兴奋。他跳起来,迫不及待地找寻着,他可以为谁牺牲自己,可以为谁做些好事,可以把谁作为爱的对象。“一个人既然自己不需要什么,”他不断地想,“又为什么不为别人而活着呢?”他拿起枪,想赶快回家去把这一切琢磨个透,并且找个做好事的机会,于是就走出密林。他来到林间空地上,回头一看:太阳已看不见,树梢上空也阴凉了。他觉得这地方十分陌生,一点儿不像村庄的郊野。骤然间一切都变了,天气变了,树林的样子也变了:天空中乌云密布,树梢上狂风怒号,周围只见一片芦苇和干枯折断的树木。他呼唤正在追逐野兽的狗,但这声音连他自己听来也有点儿凄凉。他忽然觉得十分恐怖。他胆怯起来。他的头脑里浮起了高加索山匪和人家讲给他听的各种谋杀案的景象,他提心吊胆,似乎每株灌木后面都会有一个车臣人窜出来,逼得他挺身自卫并且死去,要不然就要成为胆小鬼。他想起了上帝和来生,他好久没想到这些了。而周围仍旧是一片昏暗、阴森和荒凉的景象。“一个人值得为自己而活着吗?”他想,“人随时都会死的,没有做什么好事就死去,那就谁也不会知道你了。”他朝着他认为村庄所在的方向走去。他不再想到打猎,他感到筋疲力尽,同时提心吊胆地仔细察看着一草一木,准备随时送命。他兜来兜去走了好一阵,遇到一条沟,沟里流着从捷列克河来的冰凉多沙的水。为了不再迷路,他决定沿着沟走。他走着,连自己也不知道这沟将把他引到哪里。忽然,芦苇在他背后飒飒地响起来。他吓了一跳,抓住枪。他为自己害臊:原来是他那只过分兴奋的狗重重地喘着气,跳到冰凉的沟里去喝水。

    他也喝了点儿水,跟着狗走,他认为狗会把他领回村子里去。虽然有狗做伴,他却觉得周围的一切越发荒凉了。树林变黑,在折断的老树梢上风呼啸得越来越猛。有些巨大的鸟在树梢的鸟窝旁盘旋,发出尖厉的叫声。草木渐渐稀少,遇见最多的是簌簌作响的芦苇和布满兽迹的精光沙地。在风的呼啸声中又夹杂着一种凄凉单调的吼声。他心里越来越感到沉重。他摸摸后面的野鸡,发现少了一只,野鸡的身子没有了,落掉了,只剩下流血的脖子和头还夹在腰带里。他觉得空前未有的恐怖。他便祷告上帝,他只怕一件事:没有做什么好事就死去,因此他极希望活下去,活下去好完成自我牺牲的业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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