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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思想的新开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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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所至,金石亦开。至诚可以通神,至诚可以前知。诚不仅可以感动人,而且可以感动物,可以祀神,乃是贯通天人物的宗教精神。就艺术方面言,思无邪或无邪思的诗教即是诚。诚亦即是诚挚纯真的感情。艺术天才无他长,即能保持其诚、发挥其诚而已。艺术家之忠于艺术而不外骛亦是诚。总之,诚亦是儒家诗教、礼教、理学中的基本概念,亦可从艺术、宗教、哲学三方面加以发挥之。今后儒家思想的新开展,大抵必向此方向努力,可以断言也。儒家思想循艺术化、宗教化、哲学化的方向开展,则狭义的人伦道德方面的思想,均可扩充提高而深刻化。从艺术的陶养中去求具体美化的道德,所谓兴于诗,游于艺,成于乐是也。从宗教的精诚信仰中去充实道德实践的勇气与力量,由知人进而知天,由希贤、希圣进而希天,亦即是由道德进而为宗教,由宗教以充实道德。在哲学的探讨中,以为道德行为奠定理论基础,即所谓由学问思辨而笃行,由格物致知而诚正、修齐是也。而且经过艺术化、宗教化、哲学化的新儒家思想不惟可以减少狭义道德意义的束缚,且反可以提高科学兴趣,而奠定新科学思想的精神基础。

    以上是就文化学术方面,指出新儒家思想所须取的途径。就生活修养而言,则新儒家思想目的在于使每个中国人都具有典型的中国人气味,都能代表一点纯粹的中国文化,也就是希望每个人都有一点儒者气象,不仅军人皆有“儒将”的风度,医生皆有“儒医”的风度,亦不仅须有儒者的政治家(昔时叫做“儒臣”),亦须有儒者的农人(昔时所谓耕读传家之“儒农”)。在此趋向于工业化的社会中,所最需要者尤为具有儒者气象的“儒工”、“儒商”和有儒者风度的技术人员。若无多数重忠孝仁爱信义和平的道德修养的儒商、儒工出,以树立工商的新人格模范,商者凭借其经济地位以剥削人,工者凭借其优越技能以欺凌人、傲慢人,则社会秩序将无法安定,而中国亦殊难走上健康的工业化的途径。

    何谓“儒者”?何谓“儒者气象”?须识者自己去体会,殊难确切下一定义,其实也不必呆板说定。最概括简单地说,凡有学问技能而又具有道德修养的人,即是儒者。儒者就是品学兼优的人。我们说,在工业化的社会中,须有多数的儒商、儒工以作柱石,就是希望今后新社会中的工人、商人,皆成为品学兼优之士。亦希望品学兼优之士,参加工商业的建设,使商人和工人的道德水准和知识水平皆大加提高,庶可进而造成现代化、工业化的新文明社会。儒者固需品学兼优,但因限于资质,无才能知识而卓有品德的人亦可谓为儒者,所谓“虽曰未学,我必谓之学矣”。唯有有学无品,有才无品,只有知识技能而无道德,甚或假借其知识技能以作恶者,方不得称为儒者,且为儒家所深恶痛绝之人。

    又就意味或气象来讲,则凡具有诗礼风度者,皆可谓之有儒者气象。凡趣味低下,志在名利肉欲,不知美的欣赏,即是缺乏诗意。凡粗暴鲁莽,扰乱秩序,内无和悦的心情,外无整齐的品节,即是缺乏礼意。无诗意是丑俗,无礼意是暴乱。三四十年前,辜鸿铭站在儒家立场,以攻击西洋近代文明,其所持标准,即是诗礼二字。彼认为西洋近代文明的各种现象,如工商业的发展,君主的推翻,民主政治的建立,均是日趋于丑俗暴乱,无诗之美,无礼之和。故彼指斥不遗余力,颇引起西方学者的注意。又印度诗人泰戈尔,来游中国时,一到上海,即痛斥上海为“丑俗之大魔”。因上海为工商业化的东方大都市,充斥了流氓、市侩、买办以及一切殖民地城市的罪恶,不惟无东方静穆纯朴之诗味,亦绝无儒家诗教礼教之遗风。泰戈尔痛斥上海,实不为无因。但辜鸿铭指斥西洋近代工商业文明的民主政治,却陷于偏见与成见。彼只知道中古贵族式的诗礼,而不知道近代民主化的诗礼。试观近代英美民主政治的实施,竞争选举,国会辩论,政治家的出入进退,举莫不有礼。数百万居民聚处于大都市中,交通集会亦莫不有序。其工人、商人大都有音乐、戏剧可观赏,有公园可资休息,有展览会、博物馆可游览。每逢星期,或入礼拜堂听讲,或游山林以接近自然。工余之暇,唱歌跳舞,自得其乐。其生活亦未尝不可谓为相当美化而富于诗意。总之,以诗礼表达儒者气象是甚为切当的。如谓工商化、民主化的近代社会缺乏诗礼意味,无有儒者气象,则未免把儒家的诗教礼教看得太呆板、太狭隘了。

    就作事的态度言,每作一事,皆须求其合理性、合时代、合人情,即可谓为儒家的态度。合人情即求其“反诸吾心而安”,合理性即所谓“揆诸天理而顺”,合时代就是审时度势、因应得宜。孔子为圣之时,礼以时为大。合时代不是漫无主宰,随波逐流。只求合时代而不合理性,是为时髦。合时代包含有“时中”之意,有“权变”之意,亦有合理之意。只重抽象的理性而不近人情,合时代即陷于“以理杀人”,以主义杀人,或近人所谓以自由平等的口号杀人。只求合人性而不合理性及时代,即流为“妇人之仁”、“感情用事”或主观的直觉。合人情不仅求己心之独安,亦所以设身处地,求人心之共安。凡事皆能精研详究,以求合理、合时、合情,便可谓为“曲践乎仁义”,“从容乎中道”,足以代表儒家的态度了。

    儒家思想的新开展,基于学者对于每一时代问题,无论政治、社会、文化、学术等各方面的问题,皆能本典型的中国人的态度,站在儒家的立场,予以合理、合情、合时的新解答,而得其中道。哲学上的问题,无论宇宙观、人生观、历史观与夫本体论、认识论等,皆须于研究中外各家学说之后,而求得一契合中国人精神与态度的新解答。哲学问题本文暂置勿论,试就现在正烦扰着国人的政治问题为例,而指出如何从儒家的立场给予解答的途径。

    譬如,就中国现在须厉行法治而言,便须知有所谓法家的法治,亦有所谓儒家的法治。前者即申韩式的法治,主张由政府或统治者颁布苛虐的法令,厉行严刑峻法,以满足霸王武力征服的野心。它是刻薄寡恩、急功好利、无情无义的。现代法西斯主义的独裁,即是基于申韩式的法治。这只能满足霸王一时的武力征服,绝不足以谋国家的长治久安和人民的真正幸福。而儒家的法治,亦即我所谓诸葛亮式的法治(参看下面《法治的类型》一文),则与之不同。它是法治与礼治、法律与道德、法律与人情相辅而行、兼顾共包的。法律是实现道德的工具,是人的自由本性的发挥,绝不是违反道德、桎梏自由的。西洋古代如柏拉图,近代如黑格尔所提倡的法治,以及现代民主政治中的法治,都可以说是与儒家精神相近,而与申韩式法家精神相远的。以为儒家反法治,以为提倡法治即须反对儒家,皆是不知儒家的真精神、真意义的说法。故今后欲整饬纪纲,走上新法治国家的大道,不在于片面地提倡申韩之术,而在于得到西洋正宗哲学家法治思想的真意,而发挥出儒家思想的法治。

    试再就民主主义为例,亦有所谓儒家的民主主义与非儒家的民主主义。如有所谓放任政治,政府对人民取不干涉态度,认为政府管事愈少愈好,政府权力愈小愈好。一切事业,政府让人民自由竞争,听其自然淘汰,强者吞并弱者,几乎有无政府的趋势。这是欧洲十七至十八世纪盛行的消极的民主政治,在某种意义上,颇有中国道家的自然主义色彩。这种民主政治的起源,是基于启蒙运动之反对君主专制,争人民的自由平等和天赋人权。其末流便是个人主义的抬头和资本主义的兴起。这当然不是契合儒家精神的民主主义。假如只认儒家思想是为专制帝王作辩护谋利益的工具,则是根本违反民主主义的。这不但失掉了儒家“天视民视、天听民听”和“民贵君轻”等说的真精神,而且也忽略了西洋另有一派足以代表儒家精神的民主思想。这一派注重比较有积极性、建设性的民主,其代表人物为理性主义的政治思想家。他们认国家为一有机体,人民在此有机体中各有其特殊的位分与职责。国家不是建筑在武力上或任何物质条件上,而是建筑在人民公意或道德意志上。人民忠爱国家,正所以实现其真我,发挥其道德意志,确认主权在民的原则。尊重民意,实现民意(但民意不一定指林林总总的群众投票举手所表现的偶然意见,或许是出于大政治家的真知灼见,对于国家需要、人们真意之深识远见),满足人民的真正需要,为人民兴利除弊,甚或根据全体的福利,以干涉违反全体人福利的少数人的活动。政府有积极地教育人民、训练人民、组织人民、亦可谓为“强迫人民自由”的职责,以达到一种道德理想。这种政治思想就多少代表我所谓儒家式的民主主义。例如美国罗斯福总统的许多言论,就代表我所谓儒家式的民主政治。试看他逐渐教育民众,改变舆论,感化孤立派,容纳异党,集中权力等种种措施,均与普通的民主政治,特别与十七、十八世纪的消极民主政治不同。然而他的措施的确仍是一种民主政治,他反对因利图便、玩弄权术的现实政治,而提高人类共同生活的道德理想。但他的政策,并不是不切实际。他站在人民之前,领导人民,集中权力,但并不是独裁。所以我们可以称罗斯福为有儒者气象的大政治家(外国人可以有儒者气象,一如中国人可以有耶稣式的品格。其实美国的大政治家中如华盛顿、富兰克林、林肯皆有儒者气象,美国政治特别注重道德理想,比较最契合儒家所谓王道)。

    至于在中国,孙中山先生则无疑是有儒者气象而又具耶稣式品格的先行者。今后新儒家思想的发挥,自必尊仰之为理想人格,一如孔子之推崇周公。他的民权主义,即可以说是最能代表儒家精神的民主政治思想。三民主义中的民生主义最根本,于将来最关重要。以民族主义于抗战建国,推翻异族,打倒帝国主义,影响最大。以民权主义体系最完整,思想最精颖,表现其生平学问经验与见解最多。他对于权与能的分别,对于自由平等的真意义的注释,皆一扫西洋消极的民主主义和道家的自由放任的自然主义的弊病,而建立了符合儒家精神,足以为开国建国大法的民权主义。而且,他在创立主义、实行革命原则中,亦以合理性、合人情、合时代为标准,处处皆代表典型中国人的精神,符合儒家的规范。在《孙文学说》“有志竟成”一章,他说:“夫事有顺乎天理,应乎人情,适乎世界之潮流,合乎人群之需要,而先知先觉者所决志行之,则断无不成者也。此古今之革命维新、兴邦建国之事业是也”。“顺乎天理”即是合理性,“应乎人情”即是合人情,“适乎世界潮流,合乎人群需要”即是合时代。足见他革命建国的事业,是符合儒家合理、合情、合时的态度的,而他所创立的主义亦是能站在儒家的立场而作出的能应付民族需要和世界局势的新解答。

    以上就政治上的法治与民主问题,而指出以能符合儒家精神的解答为最适当。兹试再就男女问题为例而讨论之。男女问题可以说是中国现代许多解放运动的发端。许多反家庭、反礼教、反儒家思想的运动均肇端于男女关系。许多新思想家皆以不能解决新时代的男女问题为儒家思想发展的一大礁石。但我们认为,男女问题不求得一合理、合情、合时、符合真正儒家精神的答案,是决不能得到圆满解决的。须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旧式婚姻,男女授受不亲的社交隔阂,三从四德的旧箴言,纳妾出妻的旧制度,已是残遗的旧躯壳,不能代表真正儒家合情、合理、合时的新态度。反之,酒食征逐、肉欲放纵,追求个人享乐的婚姻,发疯、自杀、决斗的热情恋爱乃是青年男女的堕落,社会、国家的病态,更是识者所引为痛心的。假如男女问题能循有诗意、合礼仪、负社会国家的道德责任的途径以求解答,便可算得契合儒家的规范了。所谓有诗意,即男女关系基于爱慕与相思,而无淫猥亵渎之邪思,如关关雎鸠式的爱慕,辗转反侧式的相思,便有诗意了。所谓合礼仪,即男女交际,有内心之裁制,有社交之礼仪。其结合亦须得家庭、社会、法律之承认。所谓须负社会、国家的道德责任,即男女结合非纯为个人享受,亦非仅解决个人性欲问题,乃有极深的道德意义,于家庭、社会、民族皆有其责任。男女之正当结合,于社会、国家皆有裨益,且亦是社会、国家所赞许嘉勉的。男女关系须受新诗教、新礼教的陶冶,且须对社会、国家负道德责任,这就是儒家思想新开展中所指示的途径。现在中国许多美满的新家庭生活已于无意间遵循着、实现着、代表着此种新儒家的理想了。

    所以,在我们看来,只要能对儒家思想加以善意同情的理解,得其真精神与真意义所在,许多现代生活上、政治上、文化上的重要问题,均不难得到合理、合情、合时的解答。此所谓“言孔孟所未言,而默契孔孟所欲言之意;行孔孟所未行,而吻合孔孟必为之事”(明吕新吾《呻吟语》)。须将儒家思想认作不断生长发展的有机体,而非呆板机械的死信条。如是我们可以相信,中国许多问题,必达到契合儒家精神的解决,方算得达到至中至正、最合理而无流弊的解决。如果无论政治、社会、文化、学术上各项问题的解决,都能契合儒家精神,都能代表中国人的真意思、真态度,同时又能善于吸收西洋文化的精华,从哲学、科学、宗教、道德、艺术、技术各方面加以发扬和改进,我们相信,儒家思想的前途是光明的,中国文化的前途也是光明的。

    (1941年8月刊登于《思想与时代》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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