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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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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向店铺的墙壁。我们目瞪口呆,听着绝望的哀叫,这极富感染力的沉闷诉怨,在无尽痛苦的清单上来回奔走,那是弥漫在店铺幽暗的天花板下边没法摆脱的创痛苦楚。

    我们寸步难移,深感羞愧,不敢抬眼互望。关键时刻,父亲从绝境之中找到一条出路,这多多少少让我们从心底感到如释重负。父亲决不妥协的英雄气概令人钦敬,他孤注一掷地把自己抛向绝望的死胡同,而它看上去没什么回头路可走。但是,假如心平气和地看待这件事,人们不得不认为父亲的变形记稍欠完美。它更近乎一个内心抗争的象征、一次暴烈而无望的示威,尽管如此,真实并非绝不存在。你必须牢记,那反常的夏天,那伏暑的半真半假,那不负责任地沿着死季边境奔驰的旁注,它们对本文所描述的事件造成极大影响。

    我们默默无言地倾听。这就是父亲狡猾的报复方式,它作用于我们的良心。从那时起,恶毒的嗡嗡声便一直萦绕我们耳边,这持续不断、阴郁低沉的抱怨始终在谴责我们,它会突然提高八度,随即又戛然而止。有那么一刻,我们品味着解脱似的沉静,满含仁慈的缓冲间歇令大伙心中隐隐闪现希望之光。可是嗡嗡声很快再度响起,而且更为连绵,更为怨天尤人,我们意识到这份折磨、这道诅咒、这无家可归的冲墙撞壁,将永无止境。单调的抱怨和沉默,会一次次上涨得越发洪亮、愤怒,似乎想要抹去先前短暂的平静瞬间,它们使听众的知觉深受刺激。没完没了的折磨,被其自身的狂热固执包围的折磨,逼近神经错乱、自我毁灭临界值的折磨,最终让倒霉而无助的见证人难以忍受。那从不间断、激愤恼怒地要求获得我们同情的恳请,明显含有指责之意,是针对我们所拥有欢乐的赤裸裸指控,却并不想引发造反。我们无不痛彻肺腑,怀揣抗议和愤怒,而非虔心悔罪。难道,他除了把自己盲乱地丢进可悲、绝望的境地,深陷其中,无论是因为他自己犯错,还是因为我们使坏,难道他除了这么做,真的就不能另选一条路,不能寻求更强大的精神力量,或者更有尊严地、毫无怨尤地去默默忍受?唯有母亲还可以勉强抑制其怒火。店伙计怀着沉郁的惊异坐在他们的梯子上,梦想着一场复仇,渴望手持皮制苍蝇拍沿货架不顾一切地追逐父亲,于是这帮家伙的眸子聚满血色。店铺门口遮阳的帆布耀眼地拂动,午后的热浪悬浮在方圆数里的烈日烤焦的平原上方,将它下面的遥远世界毁坏一空,在店铺的半明半暗里,在昏黑的天花板下,父亲无望地不停盘旋,用百念皆灰的嘤嘤狂舞将他自己越缠越紧。

    3

    尽管所有证据皆指向反面,这类插曲仍无关宏旨,因为,正是这个夜晚,父亲像往常一样钻研故纸堆,白天发生的事件似乎久已淡忘,深重的怨恨被克服并抹掉了。而我们当然对它讳莫如深,绝口不提。我们欣喜地看到父亲貌似平静、专注,用精准合度的字体,无比辛劳地一页接一页奋笔疾书。相反,要忘记那个贫农的丢人形象却越来越难。众所周知,这类残渣会多么顽固地根植于某些层面。接下来那几个空虚的礼拜,我们刻意将他忽略,听任他在晦暗的角落里踩踏柜台,逐日逐夜变得更渺小更黯淡。如今,他仍在相同的位置蹈践不已,友善地微笑着,佝身耸背,不知疲倦,低声细气地喃喃自语,但人们几乎注意不到。蹈踏与敲击成为他真正的使命,他神魂聚注,完全沉浸其中。我们没去搅扰他。他已经走得太远,根本不可能追上了。

    夏季的白昼没有黄昏。在我们搞清楚自己置身何处之前,黑夜已降临店铺。燃起一盏大油灯,铺子继续营业。夏夜短暂,不值得回一趟家。父亲通常坐在桌前,似乎专心致志,用他凌乱的笔触,用四散的黑色星星、墨点、他视野里转圈的黑绒球,以及远离窗外那宏伟夏夜的黑暗原子,不断在信函的边缘做标注。此刻,夜晚散落如一朵大蘑菇。那幽暗的黑色微型宇宙,那夏夜感染的皮疹,纷纷点缀于灯罩的阴影之中。父亲的老花镜反射着灯光,使他睁不开眼。煤油灯如一团火垂挂在他身前,周围是凌乱的闪光。他在等待,不耐烦地等待,并且盯着纸张的空白处凝神倾听。黑色星星和星尘组成暗沉沉的星系,从纸面流淌而过。他背后,争夺店铺的大战似乎在没有他参与的情况下打响。很奇怪,战火是在他脑袋后边的一张画作上燃起的,它爆发于档案柜和镜子之间、煤油灯的明亮圈晕之下。这是一幅深不可测的画作,一件辟邪法宝,一张画谜,它被无休无止地诠释,从一代人手上传给下一代人。它表现了什么?这一话题多年来始终辩论不息,针尖对麦芒的两派观点永远在为此而争吵。画作描绘了两位面面相觑的商人、两个对立面、两个世界。“我分期付款!”那个瘦削、衣衫褴褛的小个子喊道,因绝望而声音嘶哑。“我只收现金。”两腿交叉着陷入扶手椅里、手指在肚皮上来回摆弄的胖汉回答说。父亲多么讨厌那个胖子啊!他孩提时便熟悉这两人。即使还在当学童,他已十分蔑视任何一个自以为是、每天早上八九点钟吞食无数黄油卷的胖子。但他同样不大支持那名瘦汉。眼下,父亲神色惊异,似乎所有的原创力正从他指间溜走,自己反倒被这两个笨蛋控制。他深感焦灼,从已然滑落的老花镜后边斜眼凝望。他正屏息等待争论的最终结果。

    店铺本身便是个永恒之谜。它位于父亲所有理念的中心,位于他夜间的思虑、他可怕沉默的中心。它越来越模糊,神妙无比而又包罗万象,融入日常事务的背景之中。白天,那些跨越不同世代的诸多织物,充满父权的尊严,按尊卑秩序摆放,根据他们的血统和渊源区隔开。然而一到晚上,众多叛逆衣料的黑暗便会骤然爆发,以哑剧式的演说和邪恶的即兴妄语大肆扫荡。秋季,店铺一派忙乱,到处流淌着冬天货物的昏黑储备,仿佛整片森林拔地而起,走过大风狂掠的恢宏景致。夏天,在这个死季,铺子隐入它暗沉沉的圣所,处于布匹的林莽之中,难以接近。店伙计们像挥鞭一样拿棍子夜夜抽打庞大、喑哑的布包之墙,聆听它巨熊般受到幽禁的布核不住地痛苦咆哮。

    踏着厚实毡毯的阶梯,父亲深深走入他自己的谱系,抵达时光的深渊。他是其血脉的最后一人,是肩负宏富遗产之重担的天神阿特拉斯。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父亲苦苦思索这一福音的意义,尝试理解它深藏不露的企图。他经常向店伙计们投去满含期待的一瞥。尽管他本人没收到任何秘密信号、任何启示、任何指令,他希望这些刚刚破茧而出的天真年轻人,能够突然间领悟他店铺的真谛,而它一直在顽固地跟父亲捉迷藏。他用顽固不化的眨眼把店伙计逼进墙角,可他们又愚蠢又笨拙,总是避开父亲的目光,看向别处,嚅嚅嗫嗫说些杂七杂八的废话以传播谣言。清晨,父亲拄着手杖,宛如一个牧羊人游走于他毛茸茸、瞎眼睛的畜群之间,游走于巨大的拥堵之间,游走于波浪般起伏、哞哞乱嚷、埋首水槽的牲口之间。他等啊等啊,把部族迁徙的日子不断往后拖延,到那时,他将对四处游荡、无家可归的以色列人负起责任,率领他们走进狂风大作的夜晚……

    门外的夜晚密不透光,沉重如铅块。它无边无垠,沉寂无风,无路可走,刚往前跨几步,便已没法通行。在那无从预见的边界上头,你迈开步子但并未移动,恰似身处梦境,已将所剩无几的空间耗尽,而你双脚还钉在地面,思绪却继续不停向前奔跑,毫无间断地质询,被黑夜辩证法的旁门左道引入歧途。夜晚的微积分仍在运算,展开自我分析。终于,你不再抬脚走动,伫立在沉静无声的死胡同里,在夜晚最黑、最隐秘的角落,如同站在一个便池前面,在死寂之中,久久怀揣幸福的羞耻感。唯有自我支配的思想慢慢弥散,大脑复杂的结构如卷轴般自动展开,夏夜的抽象论文还在坚持它恶毒的辩论技艺,翻着逻辑的筋斗,依靠锲而不舍的提问来争取正反双方的支持,不断发明精深玄妙的无解难题。于是你费尽周折地探究哲理,穿过夜晚那充满好奇的辽阔地带,灵魂离体般进入终极的虚无。

    下半夜,父亲从纸堆里忽然抬头。他站起来,满脸急切之色,眼瞳放大,专注地倾听着什么。“他来了,”父亲容光焕发地宣布,“开门。”西奥多,我们的高级店员,几乎在他打开晚间闩上的玻璃门之前,一个男人已经挤了进来,他扛着一大捆东西,黑发,蓄须,仪表堂堂,面带微笑。这是一位父亲久候的客人。雅各布先生极为激动,连忙向他致意,向他鞠躬,伸出双手以表欢迎之忱。两人互相拥抱。那一刻,仿佛一辆闪光的黑色火车头无声无息地直接驶入店铺大门。头戴铁道工人制帽的行李搬运员背着一个巨大的箱子走进来。

    我们始终没搞清楚,这位尊贵的访客究竟是谁。西奥多指天戳地坚称,他是克里斯蒂安·塞佩尔父子公司及其纺纱厂和机织厂的老板本人,但是该说法缺乏证据,我母亲对此并不买账。然而,毋庸置疑,这人一定是个实力非凡的高手,是全国债券人联合会的一大台柱。细心修剪过的黑胡须围住他肥胖、油亮而极为高贵的脸庞。在父亲臂膀的环抱下,他不断欠身还礼,朝书桌走去。

    两人用外语交谈,根本听不懂,但为尊重客人起见,我们还是在一旁聆听,观看他们微笑、眨眼,深情地互相轻拍背部。宾主双方的开场礼仪结束后,两位绅士直奔主题。桌面上摊满账簿、文件,以及一瓶拔去塞子的白葡萄酒。他们嘴边叼着烈性雪茄,脸部紧绷,皮笑肉不笑,交换着短促的单音节暗语。两人时不时指戳账簿的某个条目,眼睛闪着未卜先知的戏谑之光。渐渐地,讨论愈发热烈,不难察觉到一股持续高涨、勉强压抑住的激昂激情。他们咬牙切齿,雪茄在饱含失望和敌意的嘴边悬垂欲坠,正不断变苦变冷。两人因怒火攻心而浑身发抖。父亲用鼻子哼哼喷气,脸颊涨红,头发在汗津津的前额乱披。局面充满火药味。不久,他们从椅子上跳起来,气得几乎瞎了眼,直喘粗气,眼镜片寒光闪闪。母亲十分害怕,开始哀求般拍打父亲的后背,想阻止一场灾祸。看到女士在场,两位绅士重拾理智,想起了礼数规矩,于是互相点头哈腰、微笑,坐下来启动下一轮商谈。

    大约凌晨两点钟,父亲把账簿啪一声合上。我们焦灼地注视两人的脸庞,试图分辨谁是这场战斗的胜利者。父亲流露的幽默感似乎既做作又迫不得已,黑胡子男人则靠着椅背,跷着腿,友善而乐观。他大肆夸耀自己的慷慨,开始向店伙计们分发小费。

    捆好文件和发票,这位绅士起身离席。两人被前景大好的气氛所包围。他们冲店伙计会意地挤眼,暗示将为启动新项目做准备。背着母亲,他们假装要大肆庆祝一番,但这是一场空洞的夸夸其谈,店伙计很清楚该作何理解。那个夜晚并不通往任一方向。它不得不终结于阴沟里,终结于人尽皆知的地方,终结于虚无和羞耻构成的盲墙附近。所有深入夜晚的路径必将拐回店铺。所有探索它纵深地带的尝试一开始已注定失败。仅仅出于礼貌,店伙计们才以同样的挤眼作为回应。

    黑胡子男人和我父亲手挽手离开店铺,精神焕发,身后是年轻人投来的宽容目光。走出大门,夜暗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们的脑袋抹去,两人随即浸入夜晚的黑色液体之中。

    谁探究过一个七月之夜的绝望腹地,谁测量过那毫无波澜的空虚有多深?跨过无穷黑暗,两个男人又一次站在大门前,似乎才刚刚离开,重又捡回他们的脑袋,而昨天没说的词语还停留在他们嘴边。如是停立良久,他们乏味地交谈,仿佛远征归来。如今,他们被冒险和夜间的放纵凝结而成的同志情谊绑缚在一起。他们像醉鬼一样把帽子向后推,踉踉跄跄往前走。

    他们避开亮灯的店铺前门,偷偷摸摸地走进屋子的后廊,继而轻轻爬上吱呀乱响的底层楼梯。两人蹑手蹑脚攀上阳台,站在阿德拉窗前,试图窥望熟睡的姑娘。他们看不到她。阿德拉躺在阴影下,两腿张开,在深眠里无意识地抽搐,脑袋向后抛甩,燃烧着,狂热地沉溺于梦中。他们敲打黑色的窗板,唱起下流的小曲。但是,阿德拉半开半闭的嘴唇上挂着一抹昏沉的微笑,她正在迢远的道路上漫游,僵直而恍惚,离他们足有数里之遥,根本无法够到。

    随后,两人倚着阳台栏杆,肆无忌惮地使劲打哈欠,开始脚踢护栏。在未知的深夜时分,他们又一次发现,彼此的身体横在两张窄床间,飘浮在褥子的高山上。他们肩并肩地浸泡在其中,在鼾声的飞驰里互相竞逐,你追我赶。

    在一些遥远的睡梦中————到底睡眠的洪流是将两人的身体互相联结,还是不知不觉地让他们的梦境汇合到一处?————在黑暗虚空的某处,他们发现自己正陷入一场艰苦卓绝、互相消耗的永恒战斗。两人脸对脸,因徒劳的努力而咻咻直喘。黑胡子男人压在我父亲身上,如同天使压在雅各身上。父亲用膝盖全力顶住他,昏头涨脑地退到他自己的角落,在一回合又一回合的搏斗之间,偷空使劲地沉睡片刻。他们如此争斗到底是为哪般?为了美名声誉?为了上帝?为了一份合约?他们继续挣扎,展开激烈对抗,耗尽彼此最后一丝力气,而汹涌如潮的睡意将两人推向更迥远、更陌生的深夜之地。

    4

    第二天,父亲走路微微发跛。他红光满面。黎明时分,适合写入信函的绝妙措辞浮现在他眼前,多少个昼夜他曾徒劳地想要找到这个句子。我们再也没见过黑胡子男人。破晓前他带着所有的箱子和货样不辞而别。那是死季的最后一晚。这个夏夜之后,我们的店铺进入了长达七年的兴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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