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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宋元以来各家论学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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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游不仕,后愈隐晦,最后归衡阳,筑室石船山,杜门著书。其论学以汉儒为门户,宋五子为堂奥,尤神契张载正蒙之说。所著有《船山全书》,凡三百二十四卷。

    俟解七则

    读史亦博文之事,而程子斥谢上蔡为玩物丧志。所恶于丧志者,玩也。玩者,喜而弄之之谓。如《史记》项羽本纪及窦婴灌夫传之类,淋漓痛快,读者流连不舍,则有代为悲喜,神飞魂荡而不自持。于斯时也,其素所志尚者不知何往,此之谓丧志。以其志气横发,无益于身心也,岂独读史为然哉!经亦有可玩者,玩之亦有所丧。如玩七月之诗,则且沉溺于妇子生计、盐米布帛之中。玩东山之诗,则且淫泆于室家嚅唲、寒温拊摩之内。《春秋》传此类尤众。故必约之以礼,皆以肃然之心临之,一节、一目、一字、一句皆引归身心,求合于所志之大者,则博可弗畔,而礼无不在矣。近世有千百年眼、史怀、史取诸书及屠纬真鸿苞,陈仲淳古文品外录之类,要以供人之玩。而李贽《藏书》,为害尤烈,有志者勿惑焉,斯可与于博文之学。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君子存之,则小人去之矣。不言小人而言庶民,害不在小人而在庶民也。小人之为禽兽,人得而诛之。庶民之为禽兽,不但不可胜诛,且无能知其为恶者;不但不知其为恶,且乐得而称之,相与崇尚而不敢逾越。学者但取十姓百家之言行而勘之,其异于禽兽者,百不得一也。营营终日,生与死俱者何事?一人倡之,千百人和之,若将不及者,何心?芳春昼永,燕飞莺语,见为佳丽。清秋之夕,鹃啼蛩吟,见为孤清。乃其所以然者,求食、求匹偶、求安居,不则相斗已耳;不则畏死而震摄已耳。庶民之终日营营,有不如此者乎?二气五行,抟合灵妙,使我为人而异于彼,抑不绝吾有生之情而或同于彼,乃迷其所同而失其所以异,负天地之至仁以自负其生,此君子所以忧勤惕厉而不容已也。庶民者,流俗也;流俗者,禽兽也。明伦、察物、居仁、由义,四者禽兽之所不得与。壁立万仞,止争一线,可弗惧哉!

    堂堂巍巍,壁立万仞,心气自尔和平。如强壮有力者,虽负重任行赤日中,自能不喘,力大气必和也。毋以箪豆竿牍为恩怨,毋以妇人稚子之啼笑、田夫市贩之毁誉为得失,以之守身,以之事亲,以之活人,焉往而生不平之气哉!故曰“未有小人而仁者也”,卑下之必生于惨刻也。学道节修之士,自命为豪杰,于此亦割舍不下,奚足以与于仁!王龙溪家为火焚,其往来书牍,言之不置,平生讲良知,至此躁气浮动,其所谓良知者,非良知也。夫子廐焚不问马,故恻怛之心专注于人,人幸无伤,则太和自在圣人胞中。以之事亲则底豫,以之立身则浩然,以之治人则天下归之,此之谓良知。

    吝似俭,鄙似勤,懦似慎。吝者贪而无已,何俭之有!鄙者销磨岁月精力于农圃箪豆之中,而荒废其与生俱生之理,何勤之有!懦者畏祸而避之,躬陷于大恶而不恤,何慎之有!俭者,节其耳目口体之欲,节己而不节人。勤者,不使此心昏昧偷安于近小,心专而志致。慎者,是其身入于非道,以守死持之而不为祸福利害所乱。能俭、能勤、能慎,可以为豪杰矣。庄生非知道者,且曰“人莫悲于心死,而身死次之”,吝也、鄙也、懦也,皆以死其心者也。

    王介甫以经义易诗赋,其意良善,欲使天下之为士者自习于圣贤之言,虽未深造,而心目之间常有此理作镜中之影,以自知妍媸而饰之。自王守溪以弱肉强食之句为邱琼山所赏拔,而其所为呼应开合、裁翦整齐之法,群相奉为大家。不知天地间要此文字何为。士风日流于靡,盖此作之俑也。子曰:“辞达而已矣。”有意不达,达而不已,拙也。无意可达,惟言是饰,是谓言不由衷。王守溪、薛方山之经义,何大复、王元美之诗,皆无意可达者也。为士于今日,不能不以此为事,能达其意,如顾泾阳可矣。黄石斋之文狂,黄蕴生之文狷,殆其次乎!

    “侮圣人之言”,小人之大恶也。自苏明允以斗筲之识,将《孟子》支分条合,附会其雕虫之技,孙月峰于《国风》、《考工记》、《檀弓》、《公羊》、《谷梁》效其尤,而以纤巧拈弄之;皆所谓侮圣人之言也。然侮其词,犹不敢侮其义。至姚江之学出,更横拈圣言之近似者,摘一句一字以为要妙,窜入其禅宗,尤为无忌惮之至。读五经、四书,但平平读去,涵泳中自有无穷之妙。心平则敬,气平则静,真如父母师保之临其上,而何敢侮之有!

    陶渊明“读书但观大意”。盖自汉以后,注疏家琐琐训诂,为无益之长言。如昔人所诮“曰若稽古”四字释至万余言,如此者不得逐之以泛滥失归。陶公善于取舍,而当时小儒惊为迥异。乃此语流传,遂为慵惰疏狂者之口实。韩退之谓“《尔雅》注虫鱼”为非磊落人,而其讥荀、扬择不精、语不详,则自矜磊落者必至之病。读书者以对父母师保之心临之,一罄欬、一欠伸皆不敢忽。而加以视于无形、听于无声之情,将顺于意言之表,方可谓畏圣人之言。以疏慵之才而效陶公,自命为磊落,此之谓自暴。

    汤斌

    汤斌,清,雎州人,字孔伯,一字荆岘,号潜庵。顺治进士,累擢江苏巡抚,澄清吏治,口碑载道,官至工部尚书,卒年六十一,谥文正。斌受业于容城孙奇逢,其论学颇宗阳明,而能持朱、陆之平,以刻历实行讲求日用为主,有《洛学篇》、《雎州志》、《汤子遗书》、《明史稿》等种。

    《理学宗传》序

    天之所以赋人者无二理,圣人之所以承天者无二学。盖天命流行,化育万物,秀而灵者为人,本性之中,五常备具。其见于外也,见亲则知孝,见长则知弟,见可矜之事则恻隐,见可耻之事则羞恶。不学不虑之良,人固无异于圣人也。惟圣人为能体察天理之本然,而朝乾夕惕,自强不息,极之尽性至命,而操持不越日用饮食之间;显之事亲从兄,而精微逐至穷神知化之际。盖其知明处当,乃吾性中自有之才能;参天赞化,亦吾性中自有之功用。止如其本性之分量,而非有加于毫末也。尧、舜、禹之相授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其为教之目曰:“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此圣学之渊源,王道之根柢也。由汤、文、武、周公、孔子,以至颜、曾、思、孟,成己成物,止有此道,在上在下,止有此学。秦、汉而后,道丧文敝,赖江都、文中、昌黎衍其端绪,至濂溪周子崛起舂陵,直接邹、鲁。程、张、邵、朱诸儒中所自得,道合心符,芥不爽。盖“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

    苟得其本心之同然,则千百世之上、千百世之下,固无异亲授受于一堂者矣!如高宗祖祢与嫡子嫡孙,精气贯通,谱帙昭然。而旁流支派,虽贵盛于一时,而不敢与大宗相抗,盖诚有不可紊者在也。近世学者,或专记诵而遗德性,或重超悟而略躬行。又有为儒佛合一之说者,不知佛氏之言心言性,似与吾儒相近,而外人伦、遗事物。其心起于自私自利,而其道不可以治天下国家。吾儒之道,本格致诚敬以为修,而合家国天下以为学,体用一原,显微无间,岂佛氏所可比而同之乎。

    容城孙先生集《理学宗传》于一书,自濂溪以下十一子为正宗,后列汉、隋、唐儒考、宋元儒考、明儒考,端绪稍异者为补遗。其大意在明天人之归,严儒释之辨,盖吾儒传心之要典也。八十年中躬行心得,悉见于此。斌谢病归田,从学先生之门,受而读之,其折衷去取,精义微言,幸承面诲而得有闻焉。先生命斌为序,斌何言哉?惟曰天下同志读是书者,无徒作书观也,止由此以复天之所与我者耳!吾之身天实生之,无一体之不备;吾之性天实命之,无一理之不全。吾性实与万物为一体,而民胞物与,不能浑合而无间焉,吾性未尽也。吾性实与尧舜同量,而明物察伦,不能细大克全焉,吾性未尽也。吾性实与天地合德,而戒慎恐惧,不能如乾健不息焉,吾性未尽也。诚由濂、洛、关、闽以上达孔、颜、曾、孟,由孔、颜、曾、孟而证尧、舜、汤、文,得其所以同者,返而求之人伦日用之间,实能省察克治、体验扩充,使此心浑然天理,而返诸纯粹至善之初焉,则寂然不动,感而遂通,中和可以位育,而大本达道在我矣!不然,徒取先儒因时补救之言,较短絜长,横分畛域,不几负先生论定之苦心乎。斌惟与天下学者共勉之而已矣!

    答陆稼书书

    先生正学清德,仆私心向慕久矣。承手教及大作,仰见崇正道、辟邪说至意,嘉惠良深,敬谢敬谢。来谕云:“孔、孟之道至朱子而大明,学者但患其不行,不患其不明。但当求入其堂奥,不当又自辟门户。”此不易之定论也。再读《学术辨》云:“天下有立教之弊,有末学之弊。”又云:“泾阳、景逸未能尽脱姚、江之藩篱。”皆极精当。非先生体认功深,何能言之凿凿如此?独谓仆不欲学者诋毁先儒,是诚有之,然有说焉。

    仆少无师承,长而荒废,茫无所知。窃尝汎滥诸家,妄有论说。其后学稍进,心稍细,甚悔之。反复审择,知程、朱为吾儒之正宗,欲求孔、孟之道,而不由程、朱,犹航断港绝潢而望至于海也,必不可得矣。故所学虽未能望程、朱之门墙,而不敢有他途之归。若夫姚、江之学,嘉隆以来几遍天下矣。近年有一二巨公,倡言排之,不遗余力,姚、江之学遂衰,可谓有功于程、朱矣。然海内学术浇漓日甚,其故何与?盖天下相尚以伪久矣。

    巨公倡之于上,随声附和者多。更有沉溺利欲之场,毁弃方隅,节行亏丧者,亦皆著书镂板,肆口讥弹,曰吾以趋时局也。亦有心未究程、朱之理,目不见姚、江之书,连篇累牍,无一字发明学术,但抉摘其居乡居家隐微之私,以自居卫道间邪之功。夫讦以为直,圣贤恶之。惟学术所关,不容不辨,如孟子所谓不得已者,可也。今舍其学术而毁其功业,更舍其功业而讦其隐私,岂非以学术精微未尝探讨,功业昭著未易诋诬,而发隐微无据之私,可以自快其笔舌?此其用心,亦欠光明矣。在当年桂文襄之流,不过同时忌其功名,今何为也?责人者,贵服人之心。自古讲学,未有如今之专以谩骂为能者也。或曰孟子尝辟杨、墨矣,杨、墨何至无父无君,孟子必究其流弊而极言之。此圣贤卫道之苦心也,何怪今之君子与?夫阳明之果为杨、墨否?姑未暇论,窃以谓孟子得孔子之心传者,以其知言养气、性善、尽心之学,为能发明圣人之蕴也。盖有所以为孟子者,而后能辟杨、墨, 熄邪说,间先圣之道。若学术不足继孔子,而徒日告于人曰“杨、墨无父无君也,率兽食人也”,恐无以服杨、墨之心,而熄其方张之焰矣。孟子曰:“今之与杨、墨辨者,如追放豚,既入其苙,又从而招之。”则知当日之与杨、墨辨者,亦不乏人矣。今无片言只字之存,则其不足为轻重可知也。然则杨、墨之道,不传于今者,独赖有孟子耳。今不务为孟子之知,言养气、崇仁义、贱功利,而但与如追放豚之流相颉颃焉,其亦不自重也已。

    来谕云:“阳明尝比朱子于洪水猛兽,是诋毁先儒,莫阳明若也。”今亦黜夫诋毁先儒者耳,庸何伤?窃谓阳明之诋朱子也,阳明之大罪过也,于朱子何损?今人功业文章未能望阳明之万一,而止效法其罪过,如两口角骂,何益之有?恐朱子亦不乐有此报复矣。故仆之不敢诋斥阳明者,非笃信阳明之学也,非博长厚之誉也,以为欲明程、朱之道者,当心程、朱之心,学程、朱之学。穷理必极其精,居敬必极其至,喜怒哀乐必求中节,视听言动必求合礼,子臣弟友必求尽分。久之人心咸孚,声应自众。即笃信阳明者,亦晓然知圣学之有真也,而翻然从之。若曰能谩骂者,即程、朱之徒,则毁弃方隅、节行亏丧者,但能鼓其狂舌,皆将俎豆洙、泗之堂矣,非仆之所敢信也。

    仆年已衰暮,学不加进,实深自愧。惟愿默自体勘,求不愧先贤。或天稍假以年,果有所见,然后徐出数言,以就正海内君子未晚,此时正未敢漫然附和也。今天下真为程、朱之学者,舍先生其谁归?故仆将奉大教为指南焉。道本无穷,学贵心得。胸中欲请教者甚多,容专图晤,求先生尽教之。

    陆陇其

    陆陇其,清,平湖人,字稼书。康熙进士,先后官嘉定、灵寿知县,惠政颇多。卒年六十三,谥清献。其学以居敬穷理为主,推尊程朱,而力辟王阳明、顾泾阳,谓为禅学之流,败坏天下之人心风俗。其言不无偏激,然论者以为程朱之统,自明薛瑄后,独陇其为得其传,所著曰《四书大全》、《困勉续录》、《松阳讲义》、《三鱼堂文集》等种。

    学术辨上

    汉唐之儒崇正学者,尊孔孟而已。孔孟之道尊,则百家之言熄。自唐以后,异端曲学,知儒者之尊孔孟也,于是皆托于孔孟以自行其说,我曰孔孟,彼亦曰孔孟,而学者遂莫从而辨其是非。程朱出而崇正辟邪,然后孔孟之道复明,而天下尊之。自宋以来,异端曲学,知儒者之尊程朱也,于是又托于程朱以自行其说,我曰程朱,彼亦曰程朱,学者又莫从而辨其是非。程朱言天理,则亦言天理,天理之名同,而其所指则霄壤矣;程朱言至善,则亦言至善,至善之名同,而其所指则冰炭矣;程朱言静言敬,则亦言静亦言敬,静敬之名同,至所以为静敬则适越而北辕矣。程朱之言有可假借者,则曰程朱固若是也;有不可假借者,则曰此其中年未定之论也。黑白淆而雅郑混。虽有好古笃志之君子,力扶正学,亦止知其显叛程朱之非,至其阳尊而阴篡之者,则固不得而尽绝矣。盖其弊在宋元之际即有之,而莫甚于明之中叶。

    自阳明王氏之倡为良知之说,以禅之实而托儒之名,且辑朱子《晚年定论》一书,以明己之学与朱子未尝异。龙溪、心斋、近溪、海门之徒,从而衍之,王氏之学遍天下,几以为圣人复起,而古先圣贤下学上达之遗法,灭裂无余。学术坏而风俗随之,其弊也至于荡轶礼法,蔑视伦常。天下之人,恣睢横肆,不复自安于规矩绳墨之内,而百病交作。于是泾阳、景逸起而救之,痛言王氏之弊,使天下学者复寻程朱之遗规,向之邪说诐行为之稍变。然至于本源之际,所谓阳尊而阴篡之者,犹未能尽绝之也。治病而不能尽绝其根,则其病有时而复作,故至于启祯之际,风俗愈坏,礼仪扫地,以至于不可收拾,其所从来非一日矣。故愚以为明之天下不亡于寇盗,不亡于朋党,而亡于学术。学术之坏,所以酿成寇盗、朋党之祸也。

    今之说者犹曰:阳明与程朱,同师孔孟,同言仁义,虽意见稍异,然皆圣人之徒也,何必力排而深拒之乎?夫使其自外于孔孟,自外于仁义,则天下之人皆知其非,又奚待吾之辨。惟其似孔孟而非孔孟,似仁义而非仁义,所谓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此其所以不容不辨耳。或又曰:阳明之流弊,非阳明之过也,学阳明之过耳。程朱之学,岂独无流弊乎?今之学程朱者,未必皆如敬轩、敬斋、月川之丝毫无疚也,其流入于偏执固滞以至偾事者亦有矣,则亦将归罪程朱乎?是又不然。夫天下有立教之弊,有末学之弊。末学之弊,如源清而流浊也;立教之弊,如源浊而流亦浊也。学程朱而偏执固滞,是末学之弊也。若夫阳明之所以为教,则其源先已病矣,是岂可徒咎末学哉!

    学术辨中

    阳明以禅之实而托于儒,其流害固不可胜言矣,然其所以为禅者如之何?曰:明乎心性之辨,则知禅矣。知禅则知阳明矣。今夫人之生也,气聚而成形;而气之精英,又聚而为心。是心也,神明不测,变化无方,要之亦气也,其中所具之理则性也。故程子曰:性,即理也。邵子曰:心者,性之郛郭。朱子曰:灵处是心不是性。是心也者,性之所寓而非即性也;性也者,寓于心而非即心也。先儒辨之亦至明矣。若非禅者,则以知觉为性,而以知觉之发动者为心。故彼之所谓性,则吾之所谓心也;彼之所谓心,则吾之所谓意也。其所以灭彝伦,离仁义,张皇诡怪,而自放于准绳之外者,皆由不知有性而以知觉当之耳。何则?既以知觉为性,则其所欲保养而勿失者,惟是而已。一切人伦庶物之理,皆足以为我之障,而惟恐其或累,宜其尽举而弃之也。

    阳明言性无善无恶,盖亦指知觉为性也。其所谓良知,所谓天理,所谓至善,莫非指此而已。故其言曰:佛氏本来面目,即我们所谓良知。又曰:良知即天理。又曰:无善无恶,乃所谓至善。虽其纵横变幻,不可究诘,而其大旨亦可睹矣。充其说则人伦庶物,固于我何有?而特以束缚于圣人之教,未敢肆然决裂也。则又为之说曰:良知苟存,自能酬酢万变,非若禅家之遗弃事物也。其为说则然。然学者苟无格物穷理之功,而欲持此心之知觉以自试于万变,其所见为是者果是,而见为非者果非乎?又况其心本以为人伦庶物,初无与于我,不得已而应之,以不得已而应之心,而处夫未尝穷究之事,其不至于颠倒错谬者几希。其倡之者,虽不敢自居于禅,阴合而阳离;其继起者,则直以禅自任,不复有所忌惮。此阳明之学所以为祸于天下也。

    泾阳、景逸深惩其弊,知夫知觉之非性,而无善无恶不可以言性,其所以排击阳明者,亦可谓得其本矣。然其学也,专以静坐为主,则其所重仍在知觉,虽云事物之理乃吾性所固有,而亦当穷究,然既偏重于静,则穷之未必能尽其精微,而不免于过不及。是故以理为外,而欲以心笼罩之者,阳明之学也;以理为内,而欲以心笼罩之者,高、顾之学也。阳明之病,在认心为性;高、顾之病,在恶动求静。我观高子之论学也,言一贯,则以为是入门之学;言尽心,则以为尽心然后知性;言格物,则曰知本之谓物格。与程朱之论,往往龃龉而不合者,无他,盖欲以静坐为主,则凡先儒致知、穷理、存心、养性之法,不得不为之变易。夫静坐之说,虽程朱亦有之,不过欲使学者动静交养,无顷刻之离耳,非如高子《困学记》中所言,必欲澄神默坐,使呈露面目,然后有以为下手之地也。由是观之,则高、顾之学,虽箴砭阳明,多切中其病,至于本源之地,仍不能出其范围,岂非阳明之说,浸淫于人心,虽有大贤不免犹蹈其弊乎?

    吾尝推求其故,天下学者所以乐趋于阳明而不可遏者有二:一则为其学者,可以纵肆自适,非若程朱之履绳蹈矩,不可假借也;一则其学专以知觉为主,谓人身有生死,而知觉无生死,故其视天下一切皆幻,而惟此为真。故不贤者既乐其纵肆,而贤者又思求其无生死者,此所以群趋而不能舍。呜呼!纵肆之不可易,明也。至于无生死之说,则真禅家之妄耳。学者取程朱阴阳、屈伸、往来之论,潜心熟玩焉,其理亦彰彰矣。奈何不此之学,而彼之是惑乎?

    学术辨下

    自阳明之学兴,从其学者,流荡放佚,固有之矣。亦往往有大贤君子,出于其间,其功业足以润泽生民,其名节足以维持风俗。今曰阳明之学,非正学也,然则彼皆非欤?若夫明之末季,溃败不振,盖气运使然,岂尽学术之故也?明之衰可以咎阳明,则宋之衰亦将咎程朱,周之衰亦将咎孔孟乎?是又不然。周宋之衰,孔孟、程朱之道不行也;明之衰,阳明之道行也。自嘉、隆以来,秉国钧、作民牧者,孰非浸淫于其教者乎?始也倡之于下,继也遂持之于上;始也为议论、为声气,继也遂为政事、为风俗。礼法于是而驰,名教于是而轻,政刑于是而紊。僻邪诡异之行,于是而生;纵肆轻狂之习,于是而成。虽曰丧乱之故不由于此,吾不信也。

    若其间大贤君子,学问虽偏,而人品卓然者,则又有故。盖天下有天资之病,有学术之病。有天资僻而学术正者,有学术僻而天资美者,恒视其胜负之数,以为其人之高下。如柴之愚,参之鲁,师之辟,由之喭,卒为圣门高弟,此以学术胜其天资者也;如唐之颜鲁公,宋之富郑公、赵清献,皆溺于神仙浮屠之说,而志行端方,功业显赫,为唐宋名臣。此以天资胜其学术者也。人见颜、富诸公之志行功业,则以为神仙浮屠之无损于人如此,且以为诸公之得力于神仙浮屠,如此是何异见气盛之人,冒风寒而不病,而谓不病之得力于风寒;善饮之人,多饮而惺然,而谓惺然之得力于多饮,岂其然乎?

    今自阳明之教盛行,天下靡然从之,其天资纯粹,不胜其学术之僻,流荡忘返者,不知凡几矣。间有卓绝之士,虽从其学,而修身励行,不愧古人是非,其学之无弊也。盖其天资之美,而学术不能尽蔽之,亦如颜、富诸公,学于神仙浮屠,而其人其行,则非神仙浮屠之可及也。是故不得因其学而弃其人,亦岂可因其人而遂不敢议其学哉?且人但见颜、富之品行卓荦,而不知向使其不溺于异学,则其所成就,岂特如此而已?但见明季诸儒为王氏之学者,亦有大贤君子出其间,而不知向使其悉遵程朱遗法,不谈良知,不言无善无恶,不指心为性,不偏于静坐,不以一贯尽心为入门,不以物格为知本,则其造诣,亦岂仅如是而已耶?譬诸日月之蚀然,不知其所亏之已多,而但指其仅存之光,以为蚀之无伤于光,岂不误乎?

    呜呼!正学不明,人才陷溺,中人以下,既汨没而不出,而大贤者,亦不能自尽其才,可胜叹哉!

    颜元

    颜元,清,博野人,字易直,一字浑然,号习斋。明末,父戍辽东,没于关外。元家贫,百计觅骨归葬,世称孝子。顺治中补诸生,后弃去,主讲肥乡之漳南书院。为立规制,有文事、武备、经史、艺能等科。尝曰:尧舜之道,在六府三事,周礼教士以三物,孔子以四教,非主静专诵读流为禅宗俗学者所可依托。故于宋明理学各家之说,皆在排斥之列。卒年七十,有《存性》、《存学》、《存治》、《存人》四编,后德清戴望辑为《颜氏学记》。

    明亲

    《大学》首四句,吾奉为古圣真传。所学无二理,亦无二事,只此仁义礼智之德,子臣弟友之行,《诗》、《书》、《礼》、《乐》之文,以之修身则为明德,以之齐治则为亲民。明矣而未亲,亲矣而未止至善,吾不敢谓之道也;亲矣而未明,明矣而未止至善,吾亦不敢谓之道也。亲而未明者,即谓之亲,非《大学》之亲也;然既用其功于民,皆可曰亲。其亲而未明者,汉高帝与唐太宗之类也;其亲且明而未止至善者,汉之孝文、光武之流也。凡如此者,皆宋明以来儒者所共见,皆谓之非道者也。其明而未亲,明且亲而未止至善者,则儒者未之言也。非不肯言也,非不敢言也,尧、舜不作,孔、孟不生,人无从证其为道者。

    一二聪明特杰者出,于道略有所见,粗有所行,遽自谓真孔、孟矣,一时共尊为孔、孟焉,嗣起者以为我苟得如先儒足矣。是以或学训解纂集,或学静坐读书,或学直捷顿悟,至所见所为,仿佛于前人而不大殊,则将就冒认,人已皆以为大儒矣,可以承先启后矣。或独见歧异,恍惚道体,则辄称发先儒所未发,得孔、颜乐处矣。又孰知其非《大学》之道乎!此所以皆未之言也。天下人未之言,数百年以来之人未之言,吾独于程、朱、陆、王之外别有《大学》之道焉,岂不犯天下之恶,而受天下僇乎?然吾之所惧,有甚于此者,以为真学不明,则生民将永被毒祸,而终此天地不得被吾道之泽;异端永为鼎峙,而终此天地不能还三代之旧。是以冒死言之,望有志继开者之一转也。

    夫明而未亲,即谓之明,非《大学》之明;然既用其功于德,皆可曰明。其明而未亲者,庄周、陈抟之类也;其明且亲而未止至善者,周、程、朱、陆、薛、王之俦也。何也?吾道有三盛:君臣于尧、舜,父子于文、周,师弟于孔、孟。尧、舜之治,即其学也,教也,其精一执中,一二人秘受而已。百官所奉行,天下所被泽者,如其命九官、十二牧所为耳。禹之治水,非禹一身尽治天下之水,必天下士长于水学者分治之而禹总其成;伯夷之司礼,非伯夷一身尽治天下之礼,必天下士长于礼学者分司之而伯夷掌其成。推于九官、群牧咸若是,是以能平地成天也。文、周之治,亦即其学也,教也,其阴阳天人之旨,寄之于《易》而已。百官所奉行,天下所被泽者,如其治岐之政,制礼作乐耳。其进秀民而教之者,六德、六行、六艺仍本唐、虞敷教典乐之法,未之有改,是以太和宇宙也。孔、孟之学教,即其治也。孔子一贯性道之微,传之颜、曾、端木而已。其当身之学,与教及门士以待后人私淑者,庸言庸德、兵农礼乐耳,仍本诸唐、虞、成周之法,未之有改。故不惟期月、三年、五年、七年胸藏其具,而且小试于鲁,三月大治,暂师于滕,四方归之,单父、武城亦见分体,是以万世永遵也。

    秦汉以降,则著述讲论之功多而实学实教之力少。宋儒惟胡子立经义、治事斋,虽分析已差而其事颇实矣;张子教人以礼而期行井田,虽未举用而其志可尚矣。至于周子得二程而教之,二程得杨、谢、游、尹诸人而教之,朱子得蔡、黄、陈、徐诸人而教之,以主敬致知为宗旨,以静坐读书为工夫,以讲论性命、天人为授受,以释经注传、纂集书史为事业。嗣之者若真西山、许鲁斋、薛敬轩、高梁溪,性地各有静功,皆能著书立言,为一世宗。信乎为儒者,煌煌大观,三代后所难得者矣!而问其学其教如命九官、十二牧之所为者乎?如《周礼》教民之礼明乐备者乎?如身教三千,今日习礼,明日习射,教人必以规矩,引而不发,不为拙工改废绳墨者乎?此所以自谓得孔子真传,天下后世亦皆以真传归之,而卒不能服陆、王之心者,原以表里精粗,全体大用诚不能无歉也。

    陆子分析义利,听者垂泣,先立其大,通体宇宙,见者无不竦动。王子以致良知为宗旨,以为善去恶为格物,无事则闭目静坐,遇事则知行合一。嗣之者若王心斋、罗念庵、鹿太常,皆自以为接孟子之传,而称直捷顿悟,当时后世亦皆以孟子目之。信乎其为儒中豪杰,三代后所罕见者矣!而问其学其教如命九官、十二牧之所为者乎?如《周礼》教民之礼明乐备者乎?如身教三千,今日习礼,明日习射,教人必以规矩,引而不发,不为拙工改废绳墨者乎?此所以自谓得孟子之传,与程、朱之学并行中国,而卒不能服朱、许、薛、高之心者,原以表里精粗,全体大用诚不能无歉也。

    他不具论,即如朱、陆两先生,倘有一人守孔子下学之成法,而身习夫礼、乐、射、御、书、数以及兵农、钱谷、水火、工虞之属而精之,凡弟子从游者,则令某也学礼,某也学乐,某也兵农,某也水火,某也兼数艺,某也尤精几艺,则及门皆通儒,进退周旋无非性命也,声音度数无非涵养也,政事文学同归也,人己事物一致也,所谓下学而上达也,合内外之道也。如此,不惟必有一人虚心以相下,而且君相必实得其用,天下必实被其泽,人才既兴,王道次举,异端可靖,太平可期。正《书》所谓府修事和,为吾儒致中和之实地,位育之功,出处皆得致者也;是谓明亲一理,《大学》之道也。以此言学,则与异端判若天渊而不可混,曲学望洋浩叹而不敢拟,清谈之士不得假鱼目之珠,文字之流不得逞春华之艳。惟其不出于此,故既卑汉、唐之训诂而复事训诂,斥佛、老之虚无而终蹈虚无,以致纸上之性天愈透而学陆者进支离之讥,非讥也,诚支离也;心头之觉悟愈捷而宗朱者供近禅之诮,非诮也,诚近禅也。

    或曰:诸儒勿论,阳明破贼建功,可谓体用兼全,又何弊乎?余曰:不但阳明,朱门不有蔡氏言乐乎?朱子常平仓制与在朝风度,不皆有可观乎?但是天资高,随事就功,非全副力量,如周公、孔子专以是学,专以是教,专以是治也。或曰:新建当日韬略,何以知其不以为学教者?余曰,孔子尝言:“二三子有志于礼者,其于赤乎学之。”如某可治赋,某可为宰,某达某艺,弟子身通六艺者七十二人,王门无此。且其擒宸濠,破桶冈,所共事者皆当时官吏、偏将、参谋,弟子皆不与焉。其《全书》所载,皆其门人旁观赞服之笔,则可知其非素以是立学教也。

    是以感孙征君《知统录》说有“陆、王效诤论于紫阳”之语,而敢出狂愚,少抑后二千年周、程、朱、陆、薛、王诸先生之学,而伸前二千年尧、舜、禹、汤、文、武、周、孔、孟诸先圣之道,亦窃附效诤论之义。而愿持道统者,其深思熟计,而决复孔、孟以前之成法,勿执平生已成之见解而不肯舍,勿拘平日已高之门面而不肯降,以误天下后世,可也。

    李塨

    李塨,清,蠡县人,字刚主,号恕谷,康熙举人。学于颜元,又从毛奇龄论乐律。其学恪守颜氏,以艰苦耐劳、应世实用为主。解释经义,多与宋儒不同,卒年七十五。有《大学辨业》、《圣经学规》、《小学稽业》、《廖忘编》、《习斋年谱》、《恕谷后集》等种。又有《恕谷年谱》,记其一生言行之大略,则为其门人所篡者也。

    与许酉山先生书

    塨尝问道于博陵颜习斋先生,今遇有道,所见多合,故不敢不尽其愚以求指示。

    后儒之学所依据者,曰尊德性,曰道问学。德性,《中庸》自注之矣,曰智曰勇。《易》言君子四德,《周礼》六德,《皋陶》言九德,《洪范》三德。《孟子》以仁义礼知统之,直指曰:形色,天性也,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践形者,践其肃又哲谋圣,以全形色之天,形色全则性全矣。故孔子诏为仁也,曰非礼勿视听言动,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论崇德也,曰主忠信徒义,要使躬行日用,事事自强不息,念念参前倚衡。是之谓先立其大,未尝有所谓静坐观空,致思于无极太极,生天生人之始,以为尊德性也。即用力久,上达如孔子五十知天命,亦听其自致耳,而其始固立焉,学焉不之骤也,故曰下学而上达。其教人也罕言命仁,性天不可得闻。孟子虽不得已与乱性者辨,而皆就才情言,非专以言性立教也。乃后儒或以顿悟为宗,或教人以性为先。闭目静坐,息念观空,帝王、孔孟何尝有此,诚先生所谓带儒巾之禅和子也。是后儒之尊德性,不可即谓古圣贤之尊德性也。《大戴礼》保传篇曰:古者年八岁出就外舍,履小节,学小艺;束发就大学,履大节,学大艺。故内则胪列为学次第,自能食食,以及四十出仕,皆修己治人之事。周官取士,六德继以六行、六艺,曰孝友睦姻任恤礼乐射御书数。孔门传习,由以兵,求以足民,赤以礼乐,未尝有所谓先读某书,后读某书,训诂翰墨也。即有时诵读,则诵《诗》以习乐,观《书》以知政耳。夫人精力有几,乃不力礼乐兵农之学,水火工虞之业,而徒骛于读览著述何为哉!孔子删修,乃晚年不得用,恐兴王既远,圣道遂湮,故删繁就简,以诏及门,曰后世其效吾行而行耳,非谓皆效吾言而言也。且道犹路也。书所以指路也。天下群欲为指路之人,而不为行路之人,将指之谁而行乎?况所指者更有非路而陷人于荆棘者乎?

    先生谓注经诸贤,不离曲学局面,则后儒之道问学,不可即谓古圣贤之道问学也。先生既灼见流弊,必宜力复古辙,以忠信笃敬为德,以诗书礼乐为学,使位天地育民物者实有其事,则大学明亲之道实见今日,而塨亦得依门墙以有成矣。

    上颜习斋先生书

    宋儒学术之误,实始周子。周子尝与僧寿涯、道士陈抟往来,其教二程以寻孔、颜乐处,虽依附儒说,而虚中玩弄,实为二氏潜移而不之觉。二程承之,遂以其依稀恍惚者,为窥见性天,为汉、唐儒者所未及。不知汉、唐儒者原任传经,其视圣道固散寄于天下也。宋儒于训诂之外,加以体认性天,遂直居传道,而于圣道乃南辕而北辙矣。

    于是变旧章者有八:一《太极》:乃《参同契水火匡廓》、《三五至精》二图,合之为丹家修炼之用。《道藏》、《真元品》明载之,《易经》无此也。一伪传《河洛》图书。上古图书,自周骊戎之难已失。而宋之陈抟乃出二图以误儒者,遂载《大易》之首。《周易·玩辞》曰:“姚小彭氏谓今所传《戴九履一之图》,乃《易乾凿度》九宫法。本朝刘牧长民,以为《河图》,而又以郑康成《大衍》注,生数就成数,依五方图之为《洛书》。伪关子《明洞极经》又两易之。宜世儒有夔魖罔象之讥也。”一静坐:十三经未有其说,宋儒忽立课程,半日静坐,则几几乎蒲团打坐之说矣。一教人以性为先:明与圣门“不可得闻”,“不可语上”相反矣。一朱子言:“古者八岁入小学,教之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礼乐射御书数之文。十五入大学,教之以穷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又曰:“小学学其事,大学明其理。”此前无所承,凭臆创说者也。《内则》历载学习六艺岁时,《大戴礼》、贾谊皆言:“小学学小艺,大学学大艺。”盖礼乐六艺,正格致、诚正、修齐、治平之事,非二端也。但年有少长,则习有小大耳。今举其事尽归之小学,至大学乃专以读书明理为务,则遍考三代教法,未之见也。故自居道学,而于学误解,以致数百年学术尽误也。一曰致良知:《说命》曰:“知之匪艰,行之维艰。”宋儒则以真知为重,言人有真知,所行自然无失,不能行,只是不能知。至明,王阳明遂专以为心源澄澈,诸事可办,创为“致良知”之说。而今之儒者,亦群讥其为禅矣。一立道学名:子贡曰:“贤者识大,不贤者识小,莫不有文武之道。”盖世无全局负荷之人,则分寄道者必不可少。自朱门立道学名,《宋史》遂专立《道学》一传,但取注经讲性天者为道学。而文学如韩、欧,以为浮华;言语陆、贾,以为捷给;德行如陈寔、司马光,以为木强;政事如萧、曹、房、杜,以为粗浅;而道学中遂相率为迂腐无用之学矣。一立书院:古大小学皆称学,书院之名,自宋始,是专以读书为学矣。

    方苞

    方苞,清,桐城人,字灵皋,号望溪。康熙进士,累官礼部侍郎,以事落职者再。其学以宋儒为宗,所释经义,皆推衍程朱之说,尤致力于《春秋》三礼。文章师仿韩、欧,严于义法,为桐城派古文之初祖,卒年八十二,有《望溪文集》等种。

    原人上

    孔子曰:“天地之性,人为贵。”董子曰:“人受命于天,固超然异于群生。”非于圣人贤人征之,于途之人征之也;非于途之人征之,于至愚极恶之人征之也。

    何以谓圣人贤人?为人子而能尽其道于亲也,为人臣而能尽其道于君也。而比俗之人,徇妻子则能竭其力,纵嗜欲则能致其身,此途之人能为尧舜之验也。妇人之淫,男子之方窃,非失其本心者,莫肯为也。而有或讦之,则怍于色,怒于言。故禽兽之一其性,有人所不及者矣,而偏且塞者不移也;人之失其性,有禽兽之不若者矣,而正且通者具在也。

    宋元凶劭之诛也,谓臧质曰:“覆载所不容,丈人何为见哭!”唐柳灿临刑自詈曰:“负国贼,死其宜矣! ”由是观之,劭之为子,灿之为臣,未尝不明于父子君臣之道也。惟知之而动于恶,故人之罪视禽兽为有加;惟动于恶而犹知之,故人之性视禽兽为可反。

    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痛哉言乎!非明于天性,岂能自反于人道哉!

    原人下

    自黄帝、尧、舜至周之中叶,仅二千年,其民繁祉老寿,恒数百年不见兵革。虽更姓易代,而祸不延于民。降及春秋,天下大乱,尚赖先王之遗泽,以相维持。会盟讨伐征辞执礼,且其时战必以车,而长兵不过弓矢。所谓败绩,师徒奔溃而已。其俘获至千百人,则传必特书,以为大酷焉。自战国至元明,亦二千年。无数十年而无小变,百年二百年而不驯至于大乱者。兵祸之连,动数十百年,杀人之多,每数十百万。历稽前史所载民数,或十而遗其四三焉,或十而遗其一二焉。何天之甚爱前古之民,而不念后世之民也!

    《传》曰:“人之于天也,以道受命。不若于道者,天绝之也。”三代以前,教化行而民生厚,舍刑戮放流之民,皆不远于人道者也。是天地之心之所寄,五行之秀之所钟,而可多杀哉!人道之失,自战国始。当其时篡弑之人,列为侯王,暴诈之徒,比肩将相,而民之耳目心志移焉。所尚者机变,所急者嗜欲,薄人纪,悖理义,安之若固然。人之道既无以自别于禽兽,而为天所绝,故不复以人道待之,草薙禽而莫之悯痛也。

    秦汉以还,中更衰乱。或有数十百年之安,则其时政事必少修明焉,人风必少淳实焉。而大乱之兴,必在政法与礼俗尽失之后。盖人之道几无以自立,非芟夷荡涤不可以更新。至于祸乱之成,则无罪而死者亦不知其几矣。然其间得自脱于疮痍之余,剥尽而复生者,必于人道未尽失者也。

    呜呼!古之人日夜劳来其民,大惧其失所受于天耳。失所受而不自知,任其失而不为之所,其积也遂足干天祸,而几尽其类。此三王之德,所以侔于天地也欤!

    李刚主墓志铭

    李塨字刚主,直隶蠡县人。其父孝悫先生与博野颜习斋为执友,刚主自束发即从之游。

    习斋之学,其本在忍嗜欲、苦筋力以勤家而养亲,而以其余习六艺,讲世务,以备天下国家之用,以是为孔子之学,而自别于程朱。其徒皆笃信之。予尝谓刚主:“程朱之学,未尝不有事于此,但凡此乃道之法迹耳。使不由敬静以探其根源,则于性命之理知之不真,而发于身心施于天下国家者,不能曲得其次序。”刚主色变,为默然者久之。

    吾友王源崑绳,恢奇人也,所慕惟汉诸葛武侯、明王文成,而目程朱为迂阔。见刚主而大悦,因与共师事习斋,时年将六十矣。余诘之,曰:“众谓我目空并世人,非也。果有人敢自侈大乎?”

    刚主尝为其友治剧邑,期年,政教大行,用此名动公卿间。诸王延经师主阃外者争欲致之,坚不就。康熙庚午,尝举乙科;晚岁,授通州学正。浃月,以母老吿归,长官不能夺也。

    崑绳慨不快意,既葬二亲,遂漫游,将求名山大壑而隐身焉,虽妻子不知其所之。余与刚主每蹙然长怀而无从迹之。数年,忽至余家,曰:“吾求天下士四十年,得子与刚主,而子笃信程朱之学,恨终不能化子,为是以来。”留兼旬,尽发程朱之所以失,习斋之所以得者。余未尝与之争。将行,怃然曰:“子终守迷,吾从此逝矣。使百世以下聪明杰魁之士沈溺于无用之学而不返,是即程朱之罪也。”余作而言曰:“子之言尽矣,吾可以言乎?子毋视程朱为气息奄奄人!观朱子上孝宗书,虽晚明杨、左之直节,无以过也;其备荒浙东,安抚荆湖,西汉赵、张之吏治,无以过也;而世不以此称者,以道德崇闳称,此转渺乎其小耳。吾姑以浅事喻子,非其义也。虽三公之贵,避之若浼,子之所能信于程朱也,今中朝如某某,子夙所贱恶;倘一旦扬子于朝,以学士或御史中丞征,子将亡命山海而义不反顾乎?抑犹踌躇不能自决也?吾愿子归视妻孥,流行坎止,归洁其身而已矣。”崑绳自是终其身,口未尝非程朱。

    其后余出刑部狱,刚主来唁。以语崑绳者语之,刚主立起自责,取不满程朱语载经说中已镌版者,削之过半。因举习斋《存治》、《存学》二编,未惬余心者告之。随更定,曰:“吾师始教,即以改过为大。子之言然,吾敢留之为口实哉!”习斋无子,刚主中岁迁博野,为葺祠堂,以收召学者。

    博野去京师三百里,刚主自来唁后,复三至余家:一问吾母之疾,再吊丧,终则自计衰疲,恐不能更出,而就别余。驱柴车,长子习仁御,往返刍秣皆载车中,知余时窭且艰也。呜呼!即是而刚主之勤于身,式于家,施于人,而措注于事物者,居可知矣。

    刚主言语温然,终日危坐,肃敬而安和,近之者不觉自敛抑。以崑绳之气,既老而为刚主屈;以刚主之笃信师学,以余一言而翻然改,其志之不欺,与勇于从善,皆可以为学者法,故备详之,而余行则不具焉。

    铭曰:

    习斋矢言,检身不力,口非程、朱,难免鬼责。信斯言也,趋本无歧,各从所务,安用诋娸。君承师学,固守樊垣,老而大觉,异流同源,不师成心,乃见大原。改过为大,前闻是尊,琢瑕葆瑜,有耀师门,九原相见,宜无间言。

    李绂

    李绂,清,临川人,字巨来,号穆堂,康熙进士。官至直隶总督、工部侍郎,为田文镜所陷,几死不屈,人叹为铁汉。其学推本象山阳明,博闻强识,下笔千言。论者谓其能集江西诸先正之长,卒年七十八。有《陆子学谱》、《朱子晚年全论》、《阳明学录》、《穆堂类稿》等书。

    原教

    教之说何昉乎?《中庸》言修道之谓教,道恶在,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是也。道在于是,则教在于是矣。

    教莫古于唐虞,其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也。亦曰: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而已。

    孟子叙述三代之教,谓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皆所以明人伦也。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然则舍五达道,弃人伦,无所谓教也。

    鲁论称子以四教,文、行、忠、信。文者,修五伦之礼节也;行者,践五伦之实事也;忠信者,以亲义序别信之实心,而修其礼践其事也。

    《周礼》大司徒,以乡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一曰六德,智、仁、圣、义、中、和,即《中庸》之知仁勇,所以行此五达道者也;二曰六行,孝、友、睦、姻、任、恤,孝即父子,友即兄弟,睦者兄弟之推,姻者夫妇之党,任、恤者朋友之交,其教之而兴之者君,而承其教而升焉者,皆臣也;三曰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皆五伦之所有事,所以相治相养,而遂其亲义序别信之心者也。

    圣人继作,其教递详:教之以佃以渔焉;教之以耒耨焉;教之以懋迁交易焉;教之以衣冠焉;教之以舟楫焉,服牛乘马焉,断木为杵,掘地为臼焉;教之以重门击柝,以待暴客,弧矢之利,以威天下焉;教之以上栋下宇焉;教之以葬、以封、以树,丧期有数焉;教之以书契,百官治万民察焉。其为教甚繁,而总其艺之概,则曰礼、乐、射、御、书、数,皆五伦之所有事而已。其人之等,虽有君、卿大夫、士、庶人之分;其人之业,虽有士、农、工、商、贾之别,而总其人之类,则曰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皆五伦之所缀属而已。是故天下无伦外之道,即无道外之人;天下无道外之人,即无人外之教。

    自二帝三王以来,莫之或易也。沿及后世,乃独目圣人之教为儒,而又有异端邪说,与儒者之道,分行畸立,而多为教之名者,何也?曰:二帝三王之时,教主于上,作之师者,即作之君者也;至周文、武而下,道在周公,则移而之臣矣,然犹行其道于朝廷之上也;至孔子而移于士矣。儒者,士之别称,不必皆能为圣人者也。故孔子谓子夏曰:“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儒行出于汉,不必实为孔子之言,然哀公问儒服,而孔子犹不以儒自居。至战国时,有杨、墨之言,然后以学周公、孔子之道者为儒。墨者夷之,所称儒者之道是也。而孟子亦曰:“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而儒之名于是乎乃立。杨氏为我,墨氏兼爱,未尝遗弃五伦也,而推其流弊之所极,至于无父无君。孟子以其有害于人伦也,故辞而辟之。至后世,乃有所谓道与释者出焉,而后天下乃有伦外之道,乃有道外之人,乃有人外之教。夫所谓伦外之道者,何也?人之一身,有理有神,有气有形。仁、义、礼、智、信者,理也;知觉运动者,神也;屈伸呼吸者,气也;耳、目、口、鼻、四肢者,形也。以理宰神,以神运气,以气运形,施之身,措之世,而人伦出焉。所谓道也,若释之道,则静守其神而已,知有神不知有理,惟恐一物之扰吾神,故空诸所有,虽遗弃五伦之人而不顾也,极其静之明,可以彰往察来,而动则昏;道之道,专致其气而已,知有气不知有理,惟恐一事之损吾气,故清净无为,虽遗弃五伦之事,而不顾也,极其专之用,可以却病延年,而劳则败。是所谓伦外之道也。伦外之道,无与家国天下,故曰道外之人;道外之人,无与修齐治平,故曰人外之教。昌黎韩子欲塞而止之,则孟子放距之说也;欧阳子欲修其本以胜之,则孟子反经之说也。然吾谓不必塞而止之也。彼不塞而吾之教无不流也,彼不止而吾之教无不行也;亦不必修其本以胜之也,不修而吾本自在也,吾本在而无不可以胜之也。何也?

    吾儒之教,圣人之教也。圣人之教,修五达道之教也。圣人之教,而有一日不流、不行、不修焉,则不足以为圣,何也?无君臣焉,则强凌弱,众暴寡,而天下乱矣。无父子夫妇焉,则生人之道灭,而乾坤或几乎息矣。有父子、夫妇,自不能无兄弟,而朋友则亦彼之所不能无也。是吾儒之道,固万古流行于天地,何必取彼二氏者塞而止之,而后流且行哉?或谓圣人之教,后世未必能如二帝三王之修之也。本之不足,则从彼者众,乌在其能必胜也?曰:本固未尝不修也。后世之修之,虽实心实政,亦与时为盛衰。然未有舍五伦之说,而可以治天下者也。是吾之本,无日而不修也。本无日而不修,则儒者之教,无人而不遵。而胜不胜,不足道矣。子疑二氏之众,而守儒教者之少耶?儒不必冠章甫而衣逢掖也。凡南面而临天下者,君也,即儒者也;承流宣化于下者,公卿、大夫、士也,即儒者也;趋走而在官者,府史、胥徒也,即儒者也;耕且敛者,农也,即儒者也;懋迁有无,执艺事以食其力者,商也,工也,即儒者也。何也?彼皆有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之道者,即皆圣人之教也。彼遗弃五达道,而为道与释者,特养神养气之一术,盖千万人而一二人者也。千万人而一二,亦焉能为有无,而又何胜不胜之足言乎?吾故曰天下无伦外之道,即无道外之人;天下无道外之人,即无人外之教也。

    原学上

    “学”字,古文作“学”,其为字从爻,今“学”字中亦从爻。《易》传谓:爻也者,效此者也。故朱子释《论语》,谓“学”之为言效,确不可易,而效之义则未全也。《诗》称:“天生烝民,有物有则。”《弟子职》谓:“先生施教,弟子是则。”惟有则是以可效,惟能则乃谓之学。此学之所由以名也。

    效天生之则,则孟子所谓凡有四端,扩而充之者是也;效先生之教,则颜子所谓步亦步,趋亦趋是也。效有二义,故曰效之义未全。朱子之训,得其一而遗其一者也。学主于效法,就行言,不就知言。盖天生之则,本于良知: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惟患不行,不患不知。亲亲敬长,达之天下,而天下可平。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此学之大规也。至于效先生之教,亦非导之以知,止于亲书册而勤讨论也。孔子谓“无行不与”,又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皆不在语言之告教,书册之咿唔。圣门好问者无若曾子,而夫子所告在于一贯;博学者无若子贡,而多学而识,夫子非之。其教弟子也,以孝弟、谨信、亲爱为主,必余力乃学文;其在成人也,以志道、据德、依仁为先,而游艺则居末。故先以敏事慎言,而后就正于有道,则以为好学;夫子拱而尚右,二三子亦尚右,则以为嗜学。孔门弟子好学,夫子独称颜渊,其好学之实,则曰不迁怒,不贰过,行也,非知也。

    盖古未有以学为知之事者,至朱子始以学问思辨俱属知,因以穷致事物之理为格物,又以《大学》未详言格致之事也,因疑其义亡,而为传以补之,于是古人为学之法乃一变。寻章摘句之弊,流为玩物丧志,龂龂于口耳之间,举古人躬行实践之学不得而见之矣。《学记》称《大学》之教,时教必有正业,退息必有居学〔郑注以学字连下句,误〕。不学操缦,不能安弦;不学博依,不能安诗;不学杂服,不能安礼;不兴其艺,不能乐学。四者之中,并无诵读、讲论、穷理、格物之说。其论学之弊也,则曰今之教者,呻其占异,多其讯。又曰记问之学不足以为人师。然则专务读书讲论,博闻强记,以为穷理格物之事者,皆《大学》之所戒也。其始教也,时观而弗语,幼者听而弗问。弗语弗问,始教犹然,乌有学为圣贤而专于讲论,以为穷理格物之事者哉?《大学》之法,禁于未发之谓豫,当其可之谓时,不陵节而施之谓孙,相观而善之谓摩。四法之中,皆论行,不及知。今之以穷致事物之理,极处无不到,为格物致知之学者,自有大学以来,无此学也。然则大学所谓格物致知之说奈何?曰:古本在《礼记》注疏中,无庸辨也。致知即致其知先后之知,格物即格其有本末之物,知本即为知至,如是而已矣。且朱子之以效释学也,曰后觉者必效先觉之所为,乃可以明善而复其初,是先行而后知也;其补格致传,则曰《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是又先知而后行也。物理固不可穷。又一人所著,彼此互异,后学之士,何所遵守?然则效吾心之天则,效先觉之遗则,恪遵训效之解,而一力于躬行,虽违《大学》之章句,而合于《论语》之集注。学之义既不荒其于朱子之说,亦可以无戾矣。

    原学下

    学训效,其义虽有二,而以效吾心之天则为本义,效先生之教,则余力学文之事耳。盖仁、义、礼、智,我固有之,非由外铄,察识而扩充之,则圣学无余蕴矣。亲师取友,特提撕而使吾察识,鞭策而使吾扩充焉耳,非有加于吾性之外也。

    自宋南渡以后,学者不务其所当务,而疑其所不必疑,不汲汲然患其知之而不行,而鳃鳃然患其行之而不知,溺其志于章句训诂之烦,而驾其说于意见议论之末,置其身于日用彝常之外,而劳其心于名物象数之中,未尝一日躬行实践,而诩诩然自以为讲学,吾不知所讲者何学也。试取孟子所谓本心良心者一体察焉,有不茫然思惕然惧者,必非人矣。杨龟山谓学者所以学为人也。乌乎学为人?孟子曰:仁也者,人也。学为仁,所以学为人也。乌乎学为人?孟子曰:仁,人心也。又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吾一日之间,自昧旦而起至寝息而止,吾心发一念,即自加审察,为理耶?即奋然直前,为欲耶?即毅然断绝。由是推之行事,必求一于理而无欲,而心之理得矣。心之理得,而全乎其为人矣。此夫妇之愚不肖可以与知,可以能行,而人皆可以为尧舜也。反是则谓之放其良心,反之则谓之失其本心。放其良心,失其本心,则孟子所谓近于禽兽,而非人矣。至于所行之是非,则吾心自有良知,且余力以学文,亦既知其大端矣。其措注,则必临事而后见,其细微曲折,则必行之而后知,非事未至而揣度想象者所能得之也。即如事亲,孩提知爱,本心自具此良知;常守此本心良心,即大舜终身之慕矣。其所以尽孝之道,则《戴记》所云,有深爱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以至于视无形,听无声,莫不本此深爱之心。是故昏而爱亲,则必思定;晨而爱亲,则必思省;冬而爱亲,则必思温;夏而爱亲,则必思清。推之事长事上使众,无不皆然,岂有舍固有之良心,而求之书册,求之讲论,以为外铄之学者哉?若谓事上使众,天下国家之事,繁重难知,必须豫为讲习,不知家国天下无异理也。昔鲁哀公问政,孔子对以文武之政,布在方策,言不待问也。一朝之兴,各有会典,当官之职,各有掌故。时至事起,虚心延访,实意推寻,未有不能知者。《大学》谓心诚求之,不中不远,未有学养子而后嫁者。如必豫为讲习,是学养子而后嫁也。至于常变经权,其理皆一,不过以此心权度之而已。昔顾东桥疑经事可以理推,变事非精义不能,恐须平时讲解,因举舜不告而娶、周公大义灭亲二事为问,阳明先生答以舜、周公亦止,临时以心度其轻重,并非平时预为讲习,见古人有不告而娶大义灭亲者,而因而效法之也。盖心之为用,万物皆备,苟能治心,无施不可。《中庸》论治国平天下,不过曰絜矩;曾子答一贯,不过曰忠恕。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而仁不待外求矣。伊川程子论学,谓学也者,使人求于内也;不求于内而求于外,非圣人之学也,以文为主者是也。学也者,使人求于本也;不求于本而求于末,非圣人之学也,考详略采异同者是也。是二者皆无益于吾身。君子弗学,若明道程子则明言不可将穷理作知之事。又曰:存久自明,何待穷索?朱子教人乃云:穷理以致其知,固异于明道之说。其为格致补传,谓《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夫即物穷理,岂非伊川所谓求之于外求之于末者乎?以是为窃取程子之意,正恐程子不受。盖自《大学》改格致传补,而孔孟之学乃失传矣。虽然,朱子晚年固已尽觉其误。余尝辑《朱子晚年全论》三百七十余条,并以尊德性、求放心为主。而元明陋儒,专取其中年未定之书,用以取士。明初附益之,编为大全。科举之学,因陋就简,朱子全书,未尝寓目,遂以讲章训诂之学,为足以师承朱子,此亦朱子所不欲受也。

    刘大櫆

    刘大櫆,清,桐城人,字才甫,号海峰,副贡生,晚官黟县教授。喜读庄周、韩愈之书,工古文辞,方苞许为国士。卒年八十三,有《海峰诗文集》。

    息争

    昔者,孔子之弟子,有德行,有政事,有言语、文学,其鄙有樊迟,其狂有曾点。孔子之师有老聃,有郯子,有苌弘、师襄,其故人有原壤,而相知有子桑伯子。仲弓问子桑伯子,而孔子许其为简;及仲弓疑其太简,然后以雍言为然。是故南郭惠子问于子贡曰:“夫子之门,何其杂也?”呜呼!此其所以为孔子欤?

    至于孟子乃为之言曰:“今天下不之杨则之墨,杨、墨之言不息,孔子之道不著,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当时因以孟子为好辩。虽非其实,而好辩之端,由是启矣。唐之韩愈,攘斥佛、老,学者称之。下逮有宋,有洛、蜀之党,有朱、陆之同异。为洛之徒者,以排击苏氏为事;为朱之学者,以诋陆子为能。

    吾以为天地之气化,万变不穷,则天下之理,亦不可以一端尽。昔者曾子之一以贯之,自力行而入;子贡之一以贯之,自多学而得。以后世观之,子贡是,则曾子非矣。然而孔子未尝区别于其间,其道固有以包容之也。夫所恶杨、墨者,为其无父无君也;斥佛、老者,亦曰弃君臣,绝父子,不为昆弟夫妇,以求其清净寂灭。如其不至于是,而吾独何为訾謷之?

    大盗至,胠箧探囊,则荷戈戟以随之;服吾之服,而诵吾之言,吾将畏敬亲爱之不暇。今也操室中之戈,而为门内之斗,是亦不可以已乎?

    夫未尝深究其言之是非,见有稍异于己者,则众起而排之,此不足以论人也。人貌之不齐,稍有巨细长短之异,遂斥之以为非人,岂不过哉?北宫黝、孟施舍,其去圣人之勇盖远甚,而孟子以为似曾子、似子夏,然则诸子之迹虽不同,以为似曾子、似子贡可也。

    居高以临下,不至于争,为其不足与我角也。至于才力之均敌,而惟恐其不能相胜,于是纷纭之辩以生。是故知道者,视天下之歧趋异说,皆未尝出于吾道之外,故其心恢然有余。夫恢然有余,而于物无所不包,此孔子之所以大而无外也。

    附录 朱琦辨学中

    或曰:子之言学,而恶夫近利,似矣。其曰:学不病其杂者,得毋惑于卑近之说,而不繇其统乎。曰:非谓是也。夫杂者乃所以为一者也。孔子曰:“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传》曰:“穷乡多异,曲学多辩。”不知而不疑,异于己而不非,公焉而求众善者也。

    今夫京师,衣冠之所会也,中国政教之所出也,远方百贾之所观赴也。天下辐辏而至者,有二涂焉,一自东,一自西,二者皆大道也。苟循其涂,虽以万里之远,山砠水涯,车舆舟,而可以至焉。是故均之至京师也,出于东与出于西无以异也,此不待智者而决也。今使东道者必与西道者争曰:彼所由之涂非也。西者亦复之曰:彼所由之涂非也。可乎?不可乎?夫道犹京师也,学者所从入之涂,或义理,或考订,犹涂有东西之分,其可以适于京师一也。今之人不知从入之有殊涂也,执其所先入者而争之,是东西交之类也。

    且今之争者,吾异焉,彼义理考订,犹其显殊者也。程、朱、陆、王同一义理,同师孔、孟,奚不相悦如是。为朱之徒者,未必俯首读陆之书也,而日与陆之徒争;为陆之徒者,未必敛己读朱之书也,而日与朱之徒争。夫不考其实,但恶其累己而与之争,使他涂者得以扺巇,非第交之为患也。又如远适者未涉其涂,但执日程指曰:某至某所若干里而已。某地所经某山某水,其间形状险夷,弗之悉也。其有歧路,弗之知也。而况京都宫阙之壮,百官之富,睹所绘之图而遥揣焉,其庸有当乎?

    古人有言:义虽相反,犹并置之。党同门,妒道真,最学者大患。又曰:道一而已,自其异者观之,不独传记殊也。即《书》有伏生、欧阳、大小夏侯;《易》有施、孟、梁丘;《诗》则齐、鲁、韩、毛、郑,皆各为说。而唐宋以后之笺注者,悉数不能终也。自其同者观之,则义理考订,即识大识小之谓。程、朱、陆、王,与分道接轸而至都邑者,何异哉!朱子亦言:“某与彼常集其长,非判然立异者也。”

    是故善学者,不独陆、王可合,汉、宋可合,即世所谓旁径曲说,如申、商、老、庄之说,其书多传古初遗制,圣人复起,必不尽取其籍而废之也,故曰无病其杂也。然则学将安从,曰予固已言之矣,以圣人之道为归而已。然此又非始学所能知也,此又向者涂人交者之所笑也。

    袁枚

    袁枚,清,钱塘人,字子才,号简斋。乾隆进士,出宰江宁,少年弃官,佚宕不羁。筑随园于江宁城西,吟咏著作为乐,其文章好出新意,不屑为拘谨因袭之说,亦颇有名言,卒年八十二,有《随园全集》数十种。

    代潘学士答雷翠庭祭酒书

    前以一家言求教,书来如发蒙。且云由周公而上,道统在上;由孔、孟以至程、朱,道统在下;汉、唐君臣无与焉。是说也,蒙不谓然。

    夫道无统也,若大路然。尧、舜、禹、汤、孔子,终身由之者也。汉、唐君臣履乎其中,而时轶乎其外者也。其余则偶一至焉者也。天不厌汉、唐而享其郊祀,孔子不厌汉、唐而受其烝尝。亦曰:彼合乎道,则以道归之;彼不合乎道,则自弃乎道耳。道固自在,而未尝绝也。后儒沾沾于道外增一统字,以为今日在上,明日在下,交付若有形,收藏若有物。道甚公,而忽私之;道甚广,而忽狭之。陋矣!三代之时,道统在上,而未必不在下。三代以后,道统在下,而未必不在上。合乎道,则人人可以得之;离乎道,则人人可以失之。昔者秦烧诗书,汉谈黄老,非有施、伏生、申公、瑕丘之徒负经而藏,则经不传;非有郑玄、赵岐、杜子春之属琐琐笺释,则经虽传不甚明。千百年后,虽有程、朱奚能为?程、朱生宋代,赖诸儒说经都有成迹,才能参己见成集解;安得一切抹摋,而谓孔、孟之道直接程、朱也?

    夫人之所得者大,其所收者广;所得者狭,其所弃者多。以孔子视天下才,如登泰山察丘陵耳。然于子产、晏婴、宁武子等,无不称许。至孟子于管、晏,则薄之已甚,此孟子之不如孔子也。孟子虽学孔子,然于伯夷、伊尹、柳下惠均称为圣。至朱子则诋三代下无完人,此朱子之不如孟子也。王通称孔明能兴礼乐,邵伯温作论驳之。康节怒曰:“尔乌知孔明之不能兴礼乐乎?”此伯温之不如邵子也。夫尧、舜、禹、汤、周、孔之道所以可贵者,正以易知易行,不可须臾离故也。必如修真炼药之说,以为丹不易得,诀不易传,钟离而后,惟有吕祖,愈珍秘愈矜严,则道愈病。我皇上文集中不远称尧、舜,而屡举汉文帝、唐太宗者,亦以言汉、唐则年代近,而政事易于核实了;言唐、虞则年代远,而空言难以引据。先生来书尊皇上为尧、舜,尧、舜之言,先生又不以为然,何也?书中斥陆、王为异端,亦似太过。《周易》曰:“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子曰:“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夫道一而已,何以因所见而异,因所乐而异哉?然仁者之乐山,固不指智者之乐水为异端也。颜渊问仁,曰:克复。仲弓问仁,曰:敬恕。樊迟问仁,曰:爱人。随其人各为导引。使生后世,则仲弓必以颜渊为异端,颜渊又必以仲弓为异端矣。

    大抵古之人以行胜,后之人以言胜。以行胜者,未之能行,惟恐有闻,不暇争也;以言胜者,矜矜栩栩,守一先生之言,无所不争也。圣人知其如此,故谆谆戒之曰“先行其言”,曰“讷于言,敏于行”,曰“君子无所争”。宋儒之语录,皆言也;所驳辨,皆争也,非圣人意也。士幸生宋儒争定之后,宜集长戒短,各抒心得,不必助一家、攻一家。

    今有赴长安者,或曰舟行,或曰骑行,其主人之心,不过皆欲至长安耳。苍头、仆夫,各尊其主,遂至戟手嚷詈。及问其路之曲折,而皆不知也。今之排陆、王者,皆此类也。愿先生勿似之也。

    戴震

    戴震,清,休宁人,字东原。乾隆举人,四库馆开,纪昀、裘曰修荐之于朝,充纂修官。其学长于考证,尤精小学,晚年著《孟子字义疏证》、《原善》,复畅言性命理欲之故,以攻宋儒之说,为失经传本谊,自谓乃平生著述之最大者,卒年五十五,有《戴氏遗书》若干种。

    答问性 《孟子字义疏证》下二篇同

    问《论语》言性相近,孟子言性善,自程子、朱子始别之,以为截然各言一性,〔朱子于《论语》引程子云:“此言气质之性,非言性之本也。若言其本,则性即是理。理无不善,孟子之言性善是也,何相近之有哉!”〕反取告子“生之谓性”之说,为合于孔子。〔程子云:“性一也,何以言相近?此止是言气质之性,如俗言性急性缓之类。性安有缓急?此言性者,生之谓性也。”又云:“凡言性处,须看立意如何。且如言人性善,性之本也;生之谓性,论其所禀也。孔子言性相近,若论其本,岂可言相近?止论其所禀也。告子所云固是,为孟子问他,他说便不是也。”〕创立名目曰“气质之性”,而以理当孟子所谓善者为生物之本,〔程子云:“孟子言性,当随文看。不以告子‘生之为性’为不然者,此亦性也,被命受生之后谓之性与,故不同。继之曰‘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兴’,然不害为一。若乃孟子之言善者,乃极本穷源之性。”〕人与禽兽得之也同,〔程子所谓“不害为一”,朱子于中庸“天命之谓性”释之曰:“命,犹令也,性,即理也。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气以成形而理亦赋焉,犹命令也,于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赋之理,以为健顺五常之德,所谓性也。”〕而致疑于孟子。〔朱子云:“孟子言‘人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不知人何故与禽兽异;又言‘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与’,不知人何故与牛犬异。此两处似欠中间一转语,须著说是‘形气不同,故性亦少异’始得。恐孟子见得人性同处,自是分晓起直截,却于这些子未甚察。”〕是谓性即理,于孟子且不可通矣,其不能通于《易》、《论语》固宜。孟子闻告子言“生之谓性”,则致诘之;程、朱之说,不几助告子而议孟子欤?

    曰:程子、朱子其初所讲求者,老、庄、释氏也。老、庄、释氏自贵其神而外形体,显背圣人,毁訾仁义。告子未尝有神与形之别,故言“食色性也”,而亦尚其自然,故言“性无善无不善”,虽未尝毁訾仁义,而以棬喻义,则是灾杞柳始为桮棬,其指归与老、庄、释氏不异也。凡血气之属皆知怀生畏死,因而趋利避害;虽明暗不同,不出乎怀生畏死者同也。人之异于禽兽不在是。禽兽知母而不知父,限于知觉也;然爱其生之者及爱其所生,与雌雄牝牡之相爱,同类之不相噬,习处之不相啮,进乎怀生畏死矣。一私于身,一及于身之所亲,皆仁之属也。私于身者,仁其身也;及于身之所亲者,仁其所亲也; 心知之发乎自然有如是。人之异于禽兽亦不在是。告子以自然为性使之然,以义为非自然,转制其自然,使之强而相从,故言“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立说之指归,保其生而已矣。陆子静云:“恶能害心,善亦能害心。”此言实老、庄、告子、释氏之宗指,贵其自然以保其生。诚见穷人欲而流于恶者适足害生,即慕仁义为善,劳于问学,殚思竭虑,亦于生耗损,于此见定而心不动。其“生之谓性”之说如是也,岂得合于孔子哉!

    《易》、《论语》、《孟子》之书,其言性也,咸就其分于阴阳五行以成性为言;成,则人与百物,偏全、厚薄、清浊、昏明限于所分者各殊,徒曰生而已矣,适同人于犬牛而不察其殊。朱子释《孟子》有曰:“告子不知性之为理,而以所谓气者当之,盖徒知知觉运动之蠢然者,人与物同,而不知仁义礼智之粹然者,人与物异也。”如其说,孟子但举人物诘之可矣,又何分牛之性、犬之性乎?犬与牛之异,非有仁义礼智之粹然者,不得谓孟子以仁义礼智诘告子明矣。在告子既以知觉运动为性,使知觉运动之蠢然者人与物同,告子何不可直应之曰“然”?斯以见知觉运动之不可概人物,而目为蠢然同也。凡有生,即不隔于天地之气化,阴阳五行之运而不已,天地之气化也,人物之生生本乎是,由其分而有之不齐,是以成性各殊。知觉运动者,统乎生之全言之也,由其成性各殊,是以本之以生,见乎知觉运动也亦殊。气之自然潜运,飞潜动植皆同,此生生之机肖乎天地者也;而其本受之气,与所资以养者之气则不同。所资以养者之气,虽由外而入,大致以本受之气召之。五行有生克,遇其克之者则伤,甚则死,此可知性之各殊矣。本受之气及所资以养者之气,必相得而不相逆,斯外内为一,其分于天地之气化以生,本相得,不相逆也。气运而形不动者,卉木是也;凡有血气者,皆形能动者也。由其成性各殊,故形质各殊;则其形质之动而为百体之用者,利用不利用亦殊。知觉云者,如寐而寤曰觉,心之所通曰知,百体皆能觉,而心之知觉为大。凡相忘于习则不觉,见异焉乃觉。鱼相忘于水,其非生于水者不能相忘水也,则觉不觉亦有殊致矣。闻虫鸟以为候,闻鸡呜以为辰,彼之感而觉,觉而声应之,又觉之殊致有然矣,无非性使然也。若夫乌之反哺,雎鸠之有别,蜂蚁之知君臣,豺之祭兽,獭之祭鱼,合于人之所谓仁义者矣,而各由性成。人则能扩充其知至于神明,仁义礼智无不全也。仁义礼智非他,心之明之所止也,知之极其量也。知觉运动者,人物之生;知觉运动之所以异者,人物之殊其性。

    孟子曰:“心之所同然者,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于义外之说必致其辨,言理义之为性,非言性之为理。性者,血气心知本乎阴阳五行,人物莫不区以别焉是也;而理义者,人之心知,有思辄通,能不惑乎所行也。“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非谓尽人生而尧、舜也,自尧舜而下,其等差凡几?则其气禀固不齐,岂得谓非性有不同?然人之心知,于人伦日用,随在而知恻隐,知羞恶,知恭敬辞让,知是非,端绪可举,此之谓性善。于其知恻隐,则扩而充之,仁无不尽;于其知羞恶,则扩而充之,义无不尽;于其知恭敬辞让,则扩而充之,礼无不尽;于其知是非,则扩而充之,智无不尽。仁义礼智,懿德之目也。孟子言“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然则所谓恻隐、所谓仁者,非心知之外别“如有物焉藏于心”也,己知怀生而畏死,故怵惕于孺子之危,恻隐于孺子之死;使无怀生畏死之心;又焉有怵惕恻隐之心?推之羞恶、辞让、是非亦然。使饮食男女与夫感于物而动者脱然无之,以归于静,归于一,又焉有羞恶,有辞让,有是非?此可以明仁义礼智非他,不过怀生畏死,饮食男女,与夫感于物而动者之皆不可脱然无之,以归于静,归于一,而恃人之心知异于禽兽,能不惑乎所行,即为懿德耳。古贤圣所谓仁义礼智,不求于所谓欲之外,不离乎血气心知,而后儒以为别如有物凑泊附著以为性,由杂乎老、庄、释氏之言,终昧于六经、孔、孟之言故也。孟子言“人无有不善”,以人之心知异于禽兽,能不惑乎所行之为善。且其所谓善也,初非无等差之善,即孔子所云“相近”。

    孟子所谓“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所谓“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或相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即孔子所云习至于相远。不能尽其才,言不扩充其心知而长恶遂非也。彼悖乎礼义者,亦自知其失也,是人无有不善,以长恶遂非,故性虽善,不乏小人。孟子所谓“梏之反覆”,“违禽兽不远”,即孔子所云“下愚之不移。”后儒未审其文义,遂彼此扞格。孟子曰:“如使口之于味也,其性与人殊,若犬马之与我不同类也,则天下何耆皆从易牙之于味也!”又言“动心忍性”,是孟子矢口言之,无非血气心知之性。孟子言性,曷尝自岐为二哉!二之者,宋儒也。

    答问理欲之辨

    问:宋以来之言理也,其说为“不出于理则出于欲,不出于欲则出于理”,故辨乎理欲之界,以为君子小人于此焉分,今以情之不爽失为理,是理者存乎欲者也,然则无欲亦非欤?

    曰:孟子言“养心莫善于寡欲”,明乎欲不可无也,寡之而已。人之生也,莫病于无以遂其生。欲遂其生,亦遂人之生,仁也;欲遂其生,至于戕人之生而不顾者,不仁也。不仁,实始于欲遂其生之心,使其无此欲,必无不仁矣。然使其无此欲,则于天下之人,生道穷促,亦将漠然视之。己不必遂其生,而遂人之生,无是情也。然则谓不出于正则出于邪,不出于邪则出于正,可也;谓不出于理则出于欲,不出于欲则出于理,不可也。欲,其物;理,其则也,不出于邪而出于正,犹往往有意见之偏,未能得理。而宋以来之言理欲也,徒以为正邪之辨而已矣。不出于邪而出于正,则谓以理应事矣。理与事分为二,而与意见合为一,是以害事。夫事至而应者,心也。心有所蔽,则于事情未之能得,又安能理乎?自老氏贵于抱一,贵于无欲,庄周书则曰:“圣人之静,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挠心者,故静也,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周子《通书》曰:“圣可学乎?曰可,有要乎?曰有,请问焉,曰一为要。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动直。静虚则明,明则通;动直则公,公则溥。明通公溥,庶矣哉。”此即老庄释氏之说,朱子亦屡言人欲所蔽,皆以为无欲则无蔽,非中庸虽愚必明之道也。有生而愚者,虽无欲,亦愚也。凡出于欲,无非以生以养之事,欲之失为私,不为蔽,自以为得理,而所执之实谬,乃蔽而不明。天下古今之人,其大患,私与蔽二端而已。私生于欲之失,蔽生于知之失;欲生于血气,知生于心。因私而咎欲,因欲而咎血气,因蔽而咎知,因知而咎心,老氏所以言常使民无知无欲,彼自外其形骸,贵其真宰。后之释氏,其论说似异而实同。宋儒出入于老、释〔程叔子撰《明道先生行状》云:自十五六时,闻周茂叔论道,遂厌科举之业,慨然有求道之志,泛滥于诸家,出入于老释者几十年,返求诸六经,然后得之。吕与叔撰《横渠先生行状》云:范文正公劝读《中庸》,先生读其书,虽爱之,犹以为未足,又访诸释老之书,累年尽究其说,知无所得,返而求之六经。《朱子语类》廖德明录癸巳所闻,先生言,二三年前见得此事尚鹘突,为他佛说得相近,近年来方看得分晓。考朱子慕禅学在十五六时,年二十四见李愿中,教以看圣贤言语,而其后复入释氏,至癸巳,年四十四矣〕,故杂乎老、释之言以为言。《诗》曰:民之质矣,日用饮食。”《记》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圣人治天下,体民之情,遂民之欲而王道备。”人知老庄释氏异于圣人,闻其无欲之说,犹未之信也;于宋儒,则信以为同于圣人。理欲之分,人人能言之,故今之治人者,视古贤圣体民之情,遂民之欲,多出于鄙细隐曲,不措诸意,不足为怪,而及其责以理也,不难举旷世之高节,著于义而罪之。尊者以理责卑,长者以理责幼,贵者以理责贱,虽失,谓之顺;卑者、幼者、贱者以理争之,虽得,谓之逆。于是下之人不能以天下之同情、天下所同欲达之于上。上以理责其下,而在下之罪,人人不胜指数。人死于法,犹有怜之者,死于理,其谁怜之?呜呼,杂乎老释之言以为言,其祸甚于申韩如是也。六经、孔孟之书,岂尝以理为如有物焉,外乎人之性之发为情欲者,而强制之也哉?孟子告齐梁之君:曰与民同乐;曰省刑罚,薄税敛;曰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曰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粮;曰内无怨女,外无旷夫。仁政如是,王道如是而已矣。

    答问辟宋儒之言

    问:孟子辟杨、墨,韩退之辟老、释,今子于宋以来儒书之言,多辞而辟之,何也?

    曰:言之深入人心者,其祸于人也,大而莫之能觉也;苟莫之能觉也,吾不知民受其祸之所终极。彼杨、墨者,当孟子之时,以为圣人贤人者也;老、释者,世以为圣人所不及者也。论其人,彼各行所知,卓乎同于躬行君子,是以天下尊而信之。而孟子、韩子不能已于与辨,为其言入人心深,祸于人大也。岂寻常一名一物之讹舛比哉!孟子答公孙丑问“知言”曰:“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答公都子问“外人皆称夫子好辩”曰:“邪说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孟子两言“圣人复起”,诚见夫诐辞邪说之深入人心,必害于事,害于政,天下被其祸而莫之能觉也。使不然,则杨、墨、告子其人,彼各行所知,固卓乎同于躬行君子,天下尊而信之,孟子胡以恶之哉?杨朱哭衢途,彼且悲求诸外者,歧而又歧;墨翟之叹染丝,彼且悲人之受染,失其本性。老、释之学,则皆贵于“抱一”,贵于“无欲”;宋以来儒者,盖以理之说。其辨乎理欲,犹之执中无权;举凡饥寒愁怨,饮食男女、常情隐曲之感,则名之曰“人欲”,故终其身见欲之难制;其所谓“存理”,空有理之名,究不过绝情欲之感耳。何以能绝?曰“主一无适”,此即老氏之“抱一”“无欲”,故周子以一为学圣之要,且明之曰:“一者,无欲也”。天下必无舍生养之道而得存者,凡事为皆有于欲,无欲则无为矣;有欲而后有为,有为而归于至当不可易之谓理;无欲无为又焉有理!老、庄、释氏主于无欲无为,故不言理;圣人务在有欲有为之咸得理。是故君子亦无私而已矣,不贵无欲。君子使欲出于正,不出于邪,不必无饥寒愁怨、饮食男女、常情隐曲之感,于是谗说诬辞,反得刻议君子而罪之,此理欲之辨使君子无完行者,为祸如是也。以无欲然后君子,而小人之为小人也,依然行其贪邪;独执此以为君子者,谓“不出于理则出于欲,不出于欲则出于理”,其言理也,“如有物焉,得于天而具于心”,于是未有不以意见为理之君子;且自信不出于欲,则曰“心无愧怍”。夫古人所谓不愧不怍者,岂此之谓乎!不寤意见多偏之不可以理名,而持之必坚;意见所非,则谓其人自绝于理。此理欲之辨,适成忍而残杀之具,为祸又如是也。夫尧、舜之忧四海困穷,文王之视民如伤,何一非为民谋其人欲之事!惟顺而导之,使归于善。今既截然分理欲为二,治己以不出于欲为理,治人亦必以不出于欲为理,举凡民之饥寒愁怨、饮食男女、常情隐曲之感,咸视为人欲之甚轻者矣。轻其所轻,乃“吾重天理也,公义也”,言虽美,而用之治人,则祸其人。至于下以欺伪应乎上,则曰“人之不善”,胡弗思圣人体民之情,遂民之欲,不待告以天理公义,而人易免于罪戾者之有道也!孟子于“民之放辟邪侈,无不为以陷于罪”,犹曰“是罔民也”;又曰“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 古之言理也,就人之情欲求之,使之无疵之为理;今之言理也,离人之情欲求之,使之忍而不顾之为理。此理欲之辨,适以穷天下之人尽转移为欺伪之人,为祸何可胜言也哉!其所谓欲,乃帝王之所尽心于民;其所谓理,非古圣贤之所谓理;盖杂乎老、释之言以为言,是以弊必至此也。然宋以来儒者皆力破老、释,不自知杂袭其言而一一傅合于经,遂曰六经、孔、孟之言。其惑人也易而破之也难,数百年于兹矣。人心所知,皆彼之言,不复知其异于六经、孔、孟之言矣;世又以躬行实践之儒,信焉不疑。夫杨、墨、老、释,皆躬行实践,劝善惩恶,救人心,赞治化,天下尊而信之,帝王因尊而信之者也。孟子、韩子辟之于前,闻孟子、韩子之说,人始知其与圣人异,而究不知其所以异。至宋以来儒书之言,人咸曰:“是与圣人同也,辨之,是欲立异也。”此如婴儿中路失其父母,他人子之而为其父母,既长,不复能知他人之非其父母,虽告以亲父母,而决为非也,而怒其告者,故曰“破之也难”。呜呼,使非害于事、害于政以祸人,方将敬其为人,而又何恶也!恶之者,为人心惧也。

    陆耀

    陆耀,清,吴江人,字朗夫,一字青来。乾隆间累官湖南巡抚,清勤自励,所至有声。辑《切问斋文钞》,多经世之文。道光以来,贺长龄等先后辑《经世文编》及续编、三编,大抵取法于其书,所著有《切问斋文集》。

    复戴东原书

    来教举近儒理欲之说,而谓其以有蔽之心,发为意见,自以为得理,而所执之理实谬。所谓切中俗儒之病,乃原其病之所起,则鹜名之一念实为之。盖自宋儒言理,而历代推尊,以为直接孔、孟者,程、朱数大家而已,未可以虚而附也。夫理悬于虚,事征于实;虚者易冒,实者难欺。惟言理而著之于事,证之以迹,空虚无实之谈,庶不得而妄托。西山《大学衍义》,此其宗乎?至于朱陆、朱王之辨,近世尤多聚讼。其所讼者,皆在毫厘影响之间。若尽举朱子之创社仓,行荒政,难进易退,知无不言,与象山之孝友于家,化行于民,阳明之经济事功,彪炳史册,以为理学真儒之左契,则矍相之圃,仅有存者矣。顾以此求之,讵易多得。而择其言之切于今者,莫如顾昆山“行己有耻”,田篑山“利之一字蚀人最深”二语,为废疾膏肓之药石。能用力于此,庶几于风俗之盛衰,吏治之得失,民生之疾苦,在在与民同好恶而不私,于阁下之教得毋近之,而不止以其名乎?近日从事文钞一编,大指如此,惟是所见不多,网罗难尽。浅人易眩,决择未精,其中不无遗憾,是以未敢就正。今大教谆谆,似欲匡其所不逮者,又可不献其丑拙耶?

    洪榜

    洪榜,清,歙人,字汝登,一字初堂,乾隆举人,粹于经学。江藩《汉学师承记》曰:“戴震著《孟子字义疏证》,当时读者莫能尽其义,惟洪榜好焉。榜为震行状,载《与彭尺木书》。朱珪见之,谓不可载,戴氏所传不在此。榜遗书力争,不得,震子中立卒将此书删去。”案:戴氏性理之说,与颜、李二子之学,皆于宋明理学外,别为一派。其说自有可观,而不能废置。惟当时儒者笃于尊古,故多非之。而近时势大殊,学风一变,凡事无不惟新异是尚,故颜、李、戴三子之说,喜称道之者转盛,要之,三子之说,与宋明诸儒之书俱在,其异同之旨,长短之故,学者贵虚心察之,自加判断。慎不可人云亦云,如盲人之道黑白也。

    上朱笥河书

    洪榜顿首,笥河先生阁下,前者具状戴先生行实,俾其遗孤中立稽首阁下之门,求志其墓石。顷承面谕,以状中所载《答彭进士书》可不必载,性与天道,不可得闻,何图更于程、朱之外,复有论说乎?戴氏所可传者不在此。榜闻命唯唯,惟惕于尊重,不敢有辞。退念阁下今为学者宗,非漫云尔者,其指大略有三。其一谓:程、朱大贤,立身制行卓绝,其所立说,不得复有异同,疑于缘隙奋笔,加以诙嘲,夺彼与此。其一谓:经生贵有家法,汉学自汉,宋学自宋。今既详度数,精训故,乃不可复涉及性命之旨,反述所短,以掩所长。其一或谓:儒生可勉而为,圣贤不可学而至,以彼矻矻稽古守残,谓是渊渊。闻道知德,曾无溢美,必有通辞,盖阁下之旨出是三者。仰见阁下论学之严,制辞之慎,然恐阁下尚未尽察戴氏所以论述之心,与榜所以表章戴氏之意。使榜且得罪,不可以终无辞。夫戴氏《与彭进士书》,非难程、朱也,正陆、王之失耳;非正陆、王也,辟老、释之邪说耳;非辟老、释也,辟夫后之学者实为老、释,而阳为儒书,援周、孔之言,入老、释之教;以老、释之似,乱周、孔之真,而皆附于程、朱之学。阁下谓程、朱大贤,立身制行卓绝。岂独程、朱大贤,立身制行卓绝;陆、王亦大贤,立身制行卓绝;即老、释亦大贤,立身制行卓绝也。唯其如是,使后儒小生闭口不敢道,宁疑周、孔,不敢疑程、朱。而其才智少过人者,则又附援程、朱以入老、释。彼老、释者,幸汉、唐之儒抵而排之矣。今论者乃谓先儒所抵排者,特老、释之粗,而其精者,虽周、孔之微旨不是过也。诚使老、释之精者,虽周、孔之微旨不是过也,何以生于此心,发于其事,缪戾如彼哉!况周、孔之书俱在,苟得其解,皆不可以强通。使程、朱而闻后学者之言如此,知必急急然正之也。然则戴氏之书,非故为异同,非缘隙诙嘲,非欲夺彼与此,昭昭甚明矣。至谓治经之士,宜有家法,非为宋学,即为汉学。心性之说,贾、马、服、郑所不详,今为贾、马、服、郑之学者,亦不得详。夫言性言心,亦不自宋以后兴也。周末诸子及秦汉间著书立说者多及之,其辞虽殊,其意究无大异,凡以劝学立教而已。  惟老聃、庄周之书,乃有冲虚之说,真宰之名,不寄于事,不由于学,谓之返其性情而复其初。魏晋之间,此学盛兴,而诸佛书流入中土,亦适于此时为盛。其书本浅妄无足道,而译者杂以老、庄之旨,缘饰其说,大畅玄风。唐传亦曾言其事矣,然未敢以入儒书也。至乎昌黎韩氏,力辟佛老,作为《原道》等书,使学者昭然知二氏之非。而其时佛氏之说入人既深,则又有柳子厚之徒谓韩氏所罪者其迹也,忿其外而遗其中,譬之知石而不知韫玉,彼其不可斥者,往往与《易》《论》语合,不与孔子异道也。此说一出,后之学者往往执是说,以求之《易》《论》语。而所谓《易》《论》语者,则又专用魏王氏之《注》与何氏之《集解》。其人本深于老、释,其说亦杂于二家,此则宜其有合也。历唐之末,逮宋之初,此论纷纭固结而不可解,于是读《易》《论语》书者,或往往先从事于二氏,因即以其有得于二氏之精者,以说《易》《论语》之书。是以眉山苏氏作《六一居士集序》曰:“新学以佛、老之似,乱周、孔之真,识者忧之也。”宋熙宁以后,此弊日深,至于姚江王氏之学行,则直以佛书释《论》《孟》矣。彼贾、马、服、郑当时,盖无是弊。而今学者束发受书,言理言道,言心言性。所谓理道心性之云,则皆六经孔、孟之辞,而其所以为理道心性之说者,往往难乎老、释之旨。使其说之果是,则将从而发明之矣;如其说之果非,则治经者果不可以默而已也。如使贾、马、服、郑生于是时,则亦不可以默而已也。前之二说,阁下苟详察之,亦知戴氏之非私于其学,而榜之非私于戴氏矣。至于闻道之名不可轻以许人,犹圣贤之不可学而至,如阁下以此为虑,此其犹存乎后儒之见也。孟子谓“圣人人伦之至”,首阳之义。孔子称曰“古之贤人”,夫圣贤不可至,盖在是矣。虽然,安可以自弃乎哉?若夫高谈深远者谓之知道,不言而躬行者谓之未闻道;及夫治经训者谓之儒林,明性道者谓之道学。此固戴氏所不道,而榜所望于阁下表扬之者,亦不在是也。

    夫戴氏论性道,莫备于其论孟子之书,而所以名其书者,曰《孟子字义疏证》焉耳。然则非言性命之旨也,训故而已矣,度数而已矣。要之戴氏之学,其有功于六经、孔孟之言甚大,使后之学者无驰心于高妙,而明察于人伦庶物之间,必自戴氏始也。惟阁下裁察焉。

    宋史

    《宋史》,元,托克托等撰。托克托一作脱脱,蒙古人,字大用。顺宗时贤相,时诏修宋、辽、金、元诸史,托克托为都总裁官。案:自来正史叙录学者,除自有列传者外,多立儒林传以类收之,惟元托克托等作《宋史》,因欲特示表章性理之学,遂于《儒林传》外,复为《道学传》。一说此传之作,实本于朱子所作《伊洛渊源录》,而稍加修补。故虽理学如陆九渊,亦在所摒,盖纯为程、朱一派之学术也,其后元、明二史,皆不之从,仍还自来正史之例,其识校为卓越。今存其序,第以识后世道学门户之争之所由起耳。

    《道学传》序

    “道学”之名,古无是也。三代盛时,天子以是道为政教,大臣百官有司以是道为职业,党、庠、术、序师弟子以是道为讲习,四方百姓日用是道而不知。是故盈覆载之间,无一民一物不被是道之泽,以遂其性。于斯时也,道学之名,何自而立哉。

    文王、周公既没,孔子有德无位,既不能使是道之用渐被斯世,退而与其徒定礼乐,明宪章,删《诗》,修《春秋》,赞《易象》,讨论《坟》、《典》,期使三五圣人之道,昭明于无穷。故曰:“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孔子没,曾子独得其传,传之子思,以及孟子,孟子没而无传。两汉以下,儒者之论大道,察焉而弗精,语焉而弗详,异端邪说起而乘之,几至大坏。

    千有余载,至宋中叶,周敦颐出于舂陵,乃得圣贤不传之学,作《太极图说》、《通书》,推明阴阳五行之理,命于天而性诸人者,了若指掌。张载作《西铭》,又极言理一分殊之情,然后道之大原出于天者,灼然而无疑焉。仁宗明道初年,程颢及弟颐实生,及长,受业周氏,已乃扩大其所闻,表章《大学》、《中庸》二篇,与《语》、《孟》并行,于是上自帝王传心之奥,下至初学入德之门,融会贯通,无复余蕴。

    迄宋南渡,新安朱熹得程氏正传,其学加亲切焉。大抵以格物致知为先,明善诚身为要。凡《诗》、《书》,六艺之文,与夫孔、孟之遗言,颠错于秦火,支离于汉儒,幽沉于魏、晋六朝者,至是皆焕然而大明,秩然而各得其所。此宋儒之学所以度越诸子,而上接孟氏者欤。其于世代之汙隆,气化之荣悴,有所关系也甚大。道学盛于宋,宋弗究于用,甚至有厉禁焉。后之时君世主,欲复天德王道之治,必来此取法矣。

    邵雍高明英悟,程氏实推重之,旧史列之隐逸,未当,今置张载后。张栻之学,亦出程氏,既见朱熹,相与博约又大进焉。其他程、朱门人,考其源委,各以类从,作《道学传》〔按《道学传》所录,共二十三人,其姓名如下: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弟戬附)、邵雍,刘绚、李吁、谢良佐、游酢、张绎、苏昞、尹焞、杨时、罗从彦、李侗(以上十人皆程氏门人),朱熹、张栻,黄幹、李燔、张洽、陈淳、李方子、黄灏(以上六人皆朱氏门人)〕。

    宋元学案

    《宋元学案》,清,黄宗羲原本,全祖望修定。宗羲里字见前。祖望鄞人,字绍衣,一字谢山,雍正举人。其学推本程、朱,博览无方,而尤以网罗文献,表章忠义为事,著有《经史答问》、《鲒埼亭集》。是编之作,大抵取材于宋、元两代诸家之文集语录,而别为体例。每家之中,先述其人之事略,次举其重要之著作,而加以评语,又于各家前,冠以其人之师友弟子表,用明夫学术授受之本末。剪裁有法,论述详尽,凡二百卷,学者皆称便焉。

    《宋元儒学案》序录

    〔王梓材谨案:《学案序录》刊本,得之慈溪郑氏二老阁,兹检卢氏所藏原底,间有异同详略,特与冯君云濠附识于各条之后。〕

    祖望谨案:宋世学术之盛,安定、泰山为之先河,程、朱二先生皆以为然。安定沈潜,泰山高明,安定笃实,泰山刚健,各得其性禀之所近。要其力肩斯道之传,则一也。安定似较泰山为更醇。小程子入太学,安定方居师席,一见异之。讲堂之所得,不已盛哉!述《安定学案》。〔第一卷〕

    泰山之与安定,同学十年,而所造各有不同。安定,冬日之日也;泰山,夏日之日也。故如徐仲车,宛有安定风格;而泰山高弟为石守道,以振顽懦,则岩岩气象,倍有力焉。抑又可以见二家渊源之不紊也。述《泰山学案》。〔第二卷〕

    晦翁推原学术,安定、泰山而外,高平范魏公其一也。高平一生,粹然无疵,而导横渠以入圣人之室,尤为有功。孝宗尝以朝臣之请,将与欧阳兖公并入泽宫,已而不果。今卒举行之,公是为不泯矣。述《高平学案》。〔第三卷〕

    杨文靖公有言:“佛入中国千余年,只韩、欧二公立得定耳。”说者谓其因文见道。夫见道之文,非圣人之徒亦不能也。兖公之冲和安静,盖天资近道,稍加以学,遂有所得。使得遇圣人而师之,岂可量哉!述《庐陵学案》。〔第四卷〕

    〔梓材谨案:高平行辈不后于安定、泰山,而庐陵亦当时斯道之疏附也。谢山以梨洲编次学案,托始于安定、泰山者,其意远有端绪,故以高平、庐陵次之。〕

    安定、泰山并起之时,闽中四先生亦讲学海上,其所得虽未能底于粹深,然而略见大体矣,是固安定、泰山之流亚也。宋人溯导源之功,独不及四先生,似有阙焉。或曰:“陈烈亦尝师安定。”未知所据。述《古灵四先生学案》。〔第五卷〕

    庆历之际,学统四起。齐、鲁则有士建中、刘颜夹辅泰山而兴。浙东则有明州杨、杜五子,永嘉之儒志、经行二子,浙西则有杭之吴存仁,皆与安定湖学相应。闽中又有章望之、黄晞,亦古灵一辈人也。关中之申、侯二子,实开横渠之先。蜀有宇文止止,实开范正献公之先。筚路蓝缕,用启山林,皆序录者所不当遗。述《士刘诸儒学案》。〔第六卷〕

    〔云濠谨案:序录底本,“古灵一辈”句下,有“江楚则有李觏”六字,而定本无之者,盖以盱江学派并入高平故也。〕

    小程子谓:“阅人多矣!不杂者,司马、邵、张三人耳。”故朱子有“六先生”之目。然于涑水微嫌其格物之未精,于百源微嫌其持敬之有歉,《伊洛渊源录》中遂祧之〔今本补入康节,非朱子原本也〕。草庐因是敢谓涑水尚在“不著”、“不察”之列。有是哉?其妄也!述《涑水学案》。〔第七卷、八卷〕

    康节之学,别为一家。或谓《皇极经世》只是京、焦末流,然康节之可以列圣门者,正不在此。亦犹温公之造九分者,不在《潜虚》也。述《百源学案》。〔第九卷、十卷〕

    濂溪之门,二程子少尝游焉。其后伊、洛所得,实不由于濂溪,是在高弟荥阳吕公已明言之,其孙紫微又申言之,汪玉山亦云然。今观二程子终身不甚推濂溪,并未得与马、邵之列,可以见二吕之言不诬也。晦翁、南轩始确然以为二程子所自出,自是后世宗之,而疑者亦踵相接焉。然虽疑之,而皆未尝考及二吕之言以为证,则终无据。予谓濂溪诚入圣人之室,而二程子未尝传其学,则必欲沟而合之,良无庸矣。述《濂溪学案》。〔第十一卷、十二卷〕

    〔梓材谨案:涑水与二程同行辈,百原在程氏父子之间,若濂溪则二程父执也。视安定稍后,而与高平为讲友,宜在高平、庐陵之次。而谢山序录与二程相比,反在马、邵后者。殆以序论为次,不尽拘其先后辈尔。〕

    大程子之学,先儒谓其近于颜子,盖天生之完器。然哉!然哉!故世有疑小程子之言若伤我者,而独无所加于大程子。述《明道学案》。〔第十三卷、十四卷〕

    〔云濠谨案:底本“然哉”句上有“伊川则先儒谓其近于曾子”十一字。〕

    大程子早卒,向微小程子,则洛学之统且中衰矣!蕺山先生尝曰:“小程子大而未化,然发明有过于其兄者。”信哉!述《伊川学案》。〔第十五卷、十六卷〕

    〔云濠谨案:底本是条作祖望谨案,伊川于刘先生于晚出,亦最后死。不特明道弟子大半成就于伊川之手,即横渠、康节之徒亦多归之者,其功大矣,与此异。〕

    横渠先生勇于造道,其门户虽微有殊于伊洛,而大本则一也。其言天人之故,间有未当者,梨洲稍疏证焉,亦横渠之忠臣哉!述《横渠学案》。〔第十七卷、十八卷〕

    〔梓材谨案:朱子有司马、邵、张之称,横渠当次于马、邵之后,且为二程表叔,亦宜在二程之前,谢山亦以序论次之。〕

    庆历以后,尚有诸魁儒焉,于学统或未豫,而未尝不于学术有功者,范蜀公、吕申公、韩持国,一辈也;吕汲公、王彦霖,又一辈也;丰相之、李君行,又一辈也。尚论者其敢忽诸!述《范吕诸儒学案》。〔第十九卷〕

    〔云濠谨案:底本是条中数语,作范蜀公、吕申公之于涑水;韩持国、王彦森之于明道;吕汲公之于横渠,皆有切磋之功。以至李公择、李君行之徒,皆学者也。〕

    涑水弟子,不传者多。其著者,刘忠定公得其刚健,范正献公得其纯粹,景迂得其数学,而刘、范尤为眉目。忠定之《语录》、《谭录》、《道护录》,今皆无完本,然大略可考见矣。述《元城学案》。〔第二十卷〕

    范正献公之师涑水,其本集可据也。其师程氏,则出自鲜于绰之讹。《伊洛渊源录》既疑之,而又仍之,误矣。陈默堂答范益谦曰:“向所闻于龟山,乃知先给事之学与洛学同。”则其非弟子明矣。述《华阳学案》。〔第二十一卷〕

    涑水尝令景迂续成《潜虚》,景迂谢不敢,然《易玄星纪》之谱,足以绍师门矣。景迂又私淑康节,惜其晚年之好佛也。然元城亦不免此。吕成公曰:“景迂虽驳,其学有不可废者。”述《景迂学案》。〔第二十二卷〕

    荥阳少年,不名一师。初学于焦千之,庐陵之再传也。已而学于安定,学于泰山,学于康节,亦尝学于王介甫,而归宿于程氏。集益之功,至广且大。然晚年又学佛,则申公家学未醇之害也。要之,荥阳之可以为后世师者,终得力于儒。述《荥阳学案》。〔第二十三卷〕

    〔云濠谨案:是条底本“然”字以下,作“然其晚年之差,以有甚于诸公者,东发言之详矣”。梓材谨案:荥阳之于小程子,在师友之间,故宜在程门诸子之前,犹西山蔡氏之先于朱门也。〕

    洛学之魁,皆推上蔡,晦翁谓其英特过于杨游,盖上蔡之才高也。然其堕入葱岭处,决裂亦过于杨、游。或曰:是江民表之书误入《上蔡语录》中。述《上蔡学案》。〔第二十四卷〕

    明道喜龟山,伊川喜上蔡,盖其气象相似也。龟山独邀耆寿,遂为南渡洛学大宗,晦翁、南轩、东莱皆其所自出〔五峰、紫微皆尝学于龟山之门〕。然龟山之夹杂异学,亦不下于上蔡。述《龟山学案》。〔第二十五卷〕

    廌山游肃公在程门鼎足谢、杨,而遗书独不传,以弟子亦不振。五峰有曰:“定夫为程门罪人。”何其晚谬,一至斯欤!予从诸书稍搜得其粹言之一二。述《廌山学案》。〔第二十六卷〕

    和靖尹肃公于洛学最为晚出,而守其师说最醇。五峰以为程氏后起之龙象,东发以为不失其师传者,良非过矣。述《和靖学案》。〔第二十七卷〕

    兼山以将家子,知慕程门,卒死王事。白云高蹈终身,和靖所记党锢后事,恐未然也。郭门之学虽孤行,然自谢艮斋至黎立武,绵绵不绝。述《兼山学案》。〔第二十八卷〕

    洛学之入秦也以三吕,其入楚也以上蔡司教荆南,其入蜀也以谢湜、马涓,其入浙也以永嘉周、刘、许、鲍数君,而其入吴也以王信伯。信伯极为龟山所许,而晦翁最贬之,其后阳明又最称之。予读信伯集,颇启象山之萌芽,其贬之者以此,其称之者亦以此。象山之学,本无所承,东发以为遥出于上蔡,予以谓兼出于信伯。盖程门已有此一种矣。述《震泽学案》。〔第二十九卷〕

    〔梓材谨案:震泽以杨门而入程门,故次于程门诸子,专学案之末。〕

    程子弟子最著者,刘、李诸公以早卒故,其源流未广;晋陵周氏兄弟亦为和靖所许;其后马伸、吴给以大节见。亦有不称其薪传者,如邵溥之委蛇伪命,李处廉之以墨败。至于邢恕,则古公伯寮之伦也与!述《刘李诸儒学案》。〔第三十卷〕

    关学之盛,不下洛学,而再传何其寥寥也?亦由完颜之乱,儒术并为之中绝乎?《伊洛渊源录》略于关学,三吕之与苏氏,以其曾及程门而进之,余皆亡矣。予自范侍郎育而外,于《宋史》得游师雄、种师道,于《胡文定公语录》得潘拯,于《楼宣献公集》得李复,于《童蒙训》得田腴,于《闽书》得邵清,及读《晁景迂集》,又得张舜民,又于《伊洛渊源录注》中得薛昌朝,稍为关学补亡。述《吕范诸儒学案》。〔第三十一卷〕

    世知永嘉诸子之传洛学,不知其兼传关学。考所谓“九先生”者,其六人及程门,其三则私淑也。而周浮沚、沈彬老又尝从蓝田吕氏游,非横渠之再传乎?鲍敬亭辈七人,其五人及程门。晦翁作《伊洛渊源录》,累书与止斋求事迹,当无遗矣,而许横塘之忠茂,竟不列其人,何也?予故谓为晦翁未成之书。今合为一卷,以志吾浙学之盛,实始于此。而林竹轩者,横塘之高弟也,其学亦颇启象山一派。述《周许诸儒学案》。〔第三十二卷〕

    〔梓材谨案:吕范诸儒兼承张程之学,而周许诸儒有以横渠再传而及程门者,故又次之。〕

    《百源》弟子承密授者,曰王豫,曰张岷,皆早死,故不传。伯温虽受辟咡负剑之教,然所得似浅。东发谓《渔樵问答》乃伯温作,其中亦有名言,所惜者《闻见录》之溺于轮回也。予又为旁搜,得杨、周等数人。述《王张诸儒学案》。〔第三十三卷〕

    〔云濠谨案:底本是条未云,且赵丰公从子文游,卒能成中兴昌明正学之功,则源流有不可没者。〕

    私淑洛学而大成者,胡文定公其人也。文定从谢、杨、游三先生以求学统,而其言曰:“三先生义兼师友,然吾之自得于遗书者为多。”然则后儒因朱子之言,竟以文定列谢氏门下者,误矣,今沟而出之。南渡昌明洛学之功,文定几侔于龟山,盖晦翁、南轩、东莱皆其再传也〔朱、吕皆尝从籍溪〕。述《武夷学案》。〔第三十四卷〕

    私淑洛学而未纯者,陈了斋、邹道乡也。唐充之、关止叔,又其次也。了斋兼私淑涑水、康节,学徒最盛,建炎后多归龟山。述《陈邹诸儒学案》。〔第三十五卷〕

    大东莱先生为荥阳冢嫡,其不名一师,亦家风也。自元佑后诸名宿,如元城、龟山、廌山、了翁、和靖以及王信伯之徒,皆尝从游,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而溺于禅,则又家门之流弊乎!述《紫微学案》。〔第三十六卷〕

    上蔡之门,汉上朱文定公最著。三《易》象数之说,未尝见于上蔡之口,而汉上独详之。尹和靖、胡文定、范元长以洛学见用于中兴,汉上实连茹而出,顾世之传其学者稍寡焉。述《汉上学案》。〔第三十七卷〕

    〔梓材谨案:全本原底无《汉上学案序录》。〕

    龟山弟子遍天下,默堂以爱壻为首座,其力排王氏之学,不愧于师门矣。惜其早侍了齐,禅学深入之,而龟山亦未能免于此也。所以不得不输正统于豫章。述《默堂学案》。〔第三十八卷〕

    豫章之在杨门,所学虽醇,而所得实浅,当在善人、有恒之间。一传为延平则邃矣,再传为晦翁则大矣,豫章遂为别子。甚矣,弟子之有光于师也!述《豫章学案》。〔第三十九卷〕

    〔梓材谨案:默堂、豫章并及伊川之门,与震泽同。第震泽先事龟山而卒业于伊川,默堂、豫章则及事伊川而卒业于龟山,故列于此。〕

    龟山弟子以风节光显者,无如横浦,而驳学亦以横浦为最。晦翁斥其书,比之洪水猛兽之灾,其可略哉!然横浦之羽翼圣门者,正未可泯也。述《横浦学案》。〔第四十卷〕

    武夷诸子,致堂、五峰最著,而其学又分为二。五峰不满其兄之学,故致堂之传不广。然当洛学陷入异端之日,致堂独皭然不染,亦已贤哉,故朱子亦多取焉。述《衡麓学案》。〔第四十一卷〕

    绍兴诸儒,所造莫出五峰之上。其所作《知言》,东莱以为过于《正蒙》,卒开湖湘之学统。今豫章以晦翁故祀泽宫,而五峰阙焉,非公论也。述《五峰学案》。〔第四十二卷〕

    白水、籍溪、屏山三先生,晦翁所尝师事也。白水师元城,兼师龟山;籍溪师武夷,又与白水同师谯天授;独屏山不知所师。三家之学略同,然似皆不能不杂于禅,故五峰所以规籍溪者甚详。其时闽中又有支离先生陆佑者,亦于三先生为学侣焉。述《刘胡诸儒学案》。〔第四十三卷〕

    中兴二相,丰国赵公尝从邵子文游,魏国张公尝从谯天授游。丰公所得浅,而魏公则惑于禅宗,然伊、洛之学,从此得昌。魏公以曾用陈公辅得谤,或遂疑其阻塞伊洛之学,与丰公有异同,未必然也。陈公良翰,芮公煜之徒,亦吾道之疏附也。述《赵张诸儒学案》。〔第四十四卷〕

    〔云濠谨案:底本丰公所得浅四句,作二公同所得并疏,虽不足以望元祐之马、吕,而尹、胡、朱、范之得以同升者,则其功也。〕

    伊洛既出,诸儒各有所承。范香溪生婺中,独为崛起,其言无不与伊洛合,晦翁取之。又有襄陵许吏部,得中原之文献,别为一家,萧三顾则尝学于伊洛,而不肯卒业,自以其所学孤行,亦狷者邪?述《范许诸儒学案》。〔第四十五卷〕

    〔梓材谨案:原底无《范许诸儒学案序录》。〕

    玉山汪文定公少受知于湍石,其本师为横浦,又尝从紫微。然横浦、紫微并佞佛,而玉山粹然一出于正,斯其为干蛊之弟子也。述《玉山学案》。〔第四十六卷〕

    和靖高弟,如吕如王如祁,皆无门人可见。盐官陆氏独能传之艾轩,于是红泉、双井之间,学派兴焉。然愚读艾轩之书,似兼有得于王信伯,盖陆氏亦尝从信伯游也。且艾轩宗旨,本于和靖者反少,而本于信伯者反多,实先槐堂之三陆而起。特槐堂贬及伊川,而艾轩则否,故晦翁于艾轩无贬词。终宋之世,艾轩之学,别为源流。述《艾轩学案》。〔第四十七卷〕

    〔云濠谨案:底本“槐堂之三陆”作“二陆”。〕

    杨文靖公四传而得朱子,致广大,尽精微,综罗百代矣!江西之学,浙东永嘉之学,非不岸然,而终不能讳其偏。然善读朱子之书者,正当遍求诸家,以收去短集长之益。若墨守而屏弃一切焉,则非朱子之学也。述《晦翁学案》。〔第四十八卷、四十九卷〕

    〔梓材谨案:自杨而罗、而李、而朱,仅得三传,其云四传者,统言之也。〕

    南轩似明道,晦翁似伊川。向使南轩得永其年,所造更不知如何也。北溪诸子必欲谓南轩从晦翁转手,是犹谓横渠之学于程氏者。欲尊其师,而反诬之,斯之谓矣。述《南轩学案》。〔第五十卷〕

    小东莱之学,平心易气,不欲逞口舌以与诸公角,大约在陶铸同类以渐化其偏,宰相之量也。惜其早卒。晦翁遂日与人苦争,并诋及婺学。而《宋史》之陋,遂抑之于《儒林》。然后世之君子终不以为然也。述《东莱学案》。〔第五十一卷〕

    永嘉之学统远矣,其以程门袁氏之传为别派者,自艮斋薛文宪公始。艮斋之父学于武夷,而艮斋又自成一家,亦人门之盛也。其学主礼乐制度,以求见诸事功。然观艮斋以参前倚衡言持敬,则大本未尝不整然。述《艮斋学案》。〔第五十二卷〕

    〔梓材谨案:艮斋为伊川再传弟子,其行辈不后于朱、张,而次于朱、张、吕之后者,盖永嘉之学别起一端尔。〕

    永嘉诸子,皆在艮斋师友之间,其学从之出,而又各有不同。止斋最称醇恪,观其所得,似较艮斋更平实,占得地步也。述《止斋学案》。〔第五十三卷〕

    水心较止斋又稍晚出,其学始同而终异。永嘉功利之说,至水心始一洗之。然水心天资高,放言砭古人多过情,其自曾子、子思而下皆不免,不仅如象山之诋伊川也。要亦有卓然不经人道者,未可以方隅之见弃之。乾、淳诸老既殁,学术之会,总为朱、陆二派,而水心龂龂其间,遂称鼎足。然水心工文,故弟子多流于辞章。述《水心学案》。〔第五十四卷、第五十五卷〕

    永嘉以经制言事功,皆推原以为得统于程氏。永康则专言事功而无所承,其学更粗莽抡魁,晚节尤有惭德。述《龙川学案》。〔第五十六卷〕

    〔梓材谨案:永嘉之学,以郑景望为大宗,止斋、水心皆郑氏门人。郑本私淑周浮沚以追程氏者也,而龙川亦尝及郑门,宜次陈、叶之后。〕

    三陆子之学,梭山启之,复斋昌之,象山成之。梭山是一朴实头地人,其言皆切近,有补于实用。复斋却尝从襄陵许氏入手,喜为讨论之学。《宋史》但言复斋与象山和而不同,考之包恢之言,则梭山亦然。今不尽得,其可惜也。述《梭山复斋学案》。〔第五十七卷〕

    象山之学,先立乎其大者,本乎孟子,足以砭末俗口耳支离之学。但象山天分高,出语惊人,或失于偏而不自知,是则其病也。程门自谢上蔡以后,王信伯、林竹轩、张无垢至于林艾轩,皆其前茅,及象山而大成,而其宗传亦最广。或因其偏而更甚之,若世之耳食雷同,自以为能羽翼紫阳者,竟诋象山为异学,则吾未之敢信。述《象山学案》。〔第五十八卷〕

    朱、张、吕三先生讲学时,最同调者,清江刘氏兄弟也。敦笃和平,其生徒亦徧东南。近有妄以子澄为朱门弟子者,谬矣!述《清江学案》。〔第五十九卷〕

    永嘉诸先生讲学时,最同调者,说斋唐氏也。而不甚与永嘉相往复,不可解也。或谓永嘉之学,说斋实倡之,则恐未然。述《说斋学案》。〔第六十卷〕

    三陆先生讲学时,最同调者,平阳徐先生子宜、青田陈先生叔向也。陆氏之谱竟引平阳为弟子,则又谬矣!述《徐陈诸儒学案》。〔第六十一卷〕

    西山蔡文节公领袖朱门,然其律吕象数之学,盖得之其家庭之传。惜夫《翁季录》之不存也。述《西山蔡氏学案》。〔第六十二卷〕

    嘉定而后,足以光其师传,为有体有用之儒者,勉斋黄文肃公其人与?玉峰、东发论道统,三先生之后,勉斋一人而已。述《勉斋学案》。〔第六十三卷〕

    庆源辅氏,亦沧洲之最也。遗书散佚,世所葺《语溪宗辅录》者,特其糟粕。述《潜庵学案》。〔第六十四卷〕

    〔云濠谨案:是条序录底本云:勉斋之外,庆源辅氏其庶几乎,故再传而得黄东发、韩恂斋,有以绵其绪焉。〕

    永嘉为朱子之学者,自叶文修公与潜室始。文修之书不可考,《木钟集》犹有存焉。自是而永嘉学者渐祧艮斋一派矣。述《木钟学案》。〔第六十五卷〕

    南湖杜氏兄弟之在沧洲,亦其良也。再传而有立斋,为嘉定以后宰辅之最,声望几侔于涑水矣,其学传之车氏。是时天台学者皆袭篑、荆溪之文统,车氏能正之。述《南湖学案》。〔第六十六卷〕

    蔡氏父子、兄弟、祖孙,皆为朱学干城,而文正之《皇极》又自为一家。述《九峰学案》。〔第六十七卷〕

    沧洲诸子,以北溪陈文安公为晚出。其卫师门甚力,多所发明,然亦有操异同之见而失之过者。述《北溪学案》。〔第六十八卷〕

    朱门授受,遍于南方,李敬子、张元德、廖槎溪、李果斋皆宿老也,其余亦多下中之士,存之以附青云耳。李、张诸子之书,吾不得而见之矣。述《沧洲诸儒学案》。〔第六十九卷、七十卷〕

    〔云濠谨案:是条底本“附青云”句下云:续《伊洛渊源录》者牵合诸儒门下,尽归之朱子,可为轩渠,今皆厘而正之。〕

    宣公身后,湖湘弟子有从止斋、岷隐游者。然如彭忠肃公之节概,吴文定公之勋名,二游、文清、庄简公之德器,以至胡盘谷辈,岳麓之巨子也。再传而得漫塘、实斋。谁谓张氏之后弱于朱乎!述《岳麓诸儒学案》。〔第七十一卷〕

    〔云濠谨案:底本“胡盘谷”上有“项平甫”三字。〕

    宣公居长沙之二水,而蜀中反疏。然自宇文挺臣、范文叔、陈平甫传之入蜀,二江之讲舍不下长沙。黄兼山、杨浩斋、程沧洲砥柱岷、峨,蜀学之盛,终出于宣公之绪。述《二江诸儒学案》。〔第七十二卷〕

    明招学者,自成公下世,忠公继之,由是递传不替。其与岳麓之泽,并称克世。长沙之陷,岳麓诸生荷戈登陴,死者十九,惜乎姓名多无考。而明招诸生历元至明未绝,四百年文献之所寄也。述《麓泽诸儒学案》。〔第七十三卷〕

    〔云濠谨案:底本有云:宋之公相家讲学以永其世者,莫如吕氏。〕

    象山之门,必以甬上四先生为首,盖本乾、淳诸老一辈也。而壤其教者实慈湖。然慈湖之言不可尽从,而行则可师。黄勉斋曰:“《杨敬仲集》皆德人之言也,而未闻道。”予因釆其最粹且平易者,以志去短集长之意,则固有质之圣人而不谬者。述《慈湖学案》。〔第七十四卷〕

    慈湖之与絜斋,不可连类而语。慈湖泛滥夹杂,而絜斋之言有绳矩,东发先我言之矣。述《絜斋学案》。〔第七十五卷〕

    〔云濠谨案:是条底本有“再传而有蒙斋”六字。〕

    杨、袁之年辈后于舒、沈,而其传反盛,岂以舒、沈之名位下之与?嘻!是亦有之。然舒、沈之平实,又过于杨、袁也。四先生中,沈先生师复斋,《宋史》混而列之。述《广平定川学案》。〔第七十六卷〕

    〔梓材谨案:四先生定川最先卒,后八年而广平卒,又二十五年而絜斋卒,又二年而慈湖卒,其生年则定川仅长慈湖二年。谓杨、袁之年辈后于舒、沈,尚未的实,其先舒而后沈者,以类相比,非有轩轾也。〕

    槐堂之学,莫盛于吾甬上,而江西反不逮。如曾潭,如琴山,以及黄、邓之徒,今其绪言渺矣!甬上之西,尚有严陵,亦一大支也。述《槐堂诸儒学案》。〔第七十七卷〕

    康节之学不得其传,牛氏父子自谓有所授受,世弗敢信也。张行成疏通其纰缪,遂成一家,玉山汪文定公雅重之。其后如祝子泾,又稍不同。至于廖应淮之徒,则益诞矣。康节本出于希夷,其后卒流而为应淮,所谓“必复其始”者与?述《张祝诸儒学案》。〔第七十八卷〕

    〔梓材谨案:张观物亦谯天授之徒,且与玉山同时,则是卷当在赵、张、玉山之间。〕

    自淳熙至嘉定,疏附先后诸家者,有若丘忠定公、刘文节公、楼宣献公之徒,虽不入诸先生之学派,然皆能用先圣之道,而柴献肃公尤醇。述《丘刘诸儒学案》。〔第七十九卷〕

    〔梓材谨案:原底无《张祝诸儒、丘刘诸儒二学案序录》。〕

    嘉定而后,私淑朱、张之学者,曰鹤山魏文靖公。兼有永嘉经制之粹,而去其驳。世之称之者以并之西山,有如温公、蜀公,不敢轩轾。梨洲则曰:“鹤山之卓荦,非西山之依门傍户所能及。”予以为知言。述《鹤山学案》。〔第八十卷〕

    西山之望,直继晦翁,然晚节何其委蛇也!东发于朱学最尊信,而不满于西山,《理度两朝政要》言之详矣。《宋史》亦有微辞。述《西山真氏学案》。〔第八十一卷〕

    勉斋之传,得金华而益昌。说者谓北山绝似和靖,鲁斋绝似上蔡,而金文安公尤为明体达用之儒,浙学之中兴也。述《北山四先生学案》。〔第八十二卷〕

    双峰亦勉斋之一支也,累传而得草庐。说者谓双峰晚年多不同于朱子,以此诋之。予谓是未足以少双峰也,独惜其书之不传。述《双峰学案》。〔第八十三卷〕

    鄱阳汤氏三先生,导源于南溪,传宗于西山。而晦静由朱而入陆,传之东涧;晦静又传之径畈。杨袁之后,陆学之一盛也。〔方回以为东涧晚年始宗陆,误也。〕述《存斋晦静息庵学案》。〔第八十四卷〕

    〔梓材谨案:是卷序录原底所无,而二老阁刊本有之,但其作《息庵晦静存斋学案》,息庵与存斋互,今特为正之,而具其辩说于本卷。〕

    四明之学多陆氏,深宁之父亦师史独善以接陆学。而深宁绍其家训,又从王子文以接朱氏,从楼迂斋以接吕氏。又尝与汤东涧游,东涧亦兼治朱、吕、陆之学者也。和齐斟酌,不名一师。《宋史》但夸其辞业之盛,予之微嫌于深宁者,正以其辞科习气未尽耳!若区区以其《玉海》之少作为足尽其底蕴,陋矣!述《深宁学案》。〔第八十五卷〕

    四明之专宗朱氏者,东发为最。《日钞》百卷,躬行自得之言也,渊源出于辅氏。晦翁生平不喜浙学,而端平以后,闽中、江右诸弟子,支离、舛戾、固陋无不有之,其能中振之者,北山师弟为一支,东发为一支,皆浙产也。其亦足以报先正惓惓浙学之意也夫!述《东发学案》。〔第八十六卷〕

    四明史氏皆陆学,至静清始改而宗朱,渊源出于莲荡氏。然尝闻深宁不喜静清之说《易》,以其嗜奇也,则似乎未必尽同于朱。其所传为程畏斋兄弟,则纯于朱者。述《静清学案》。〔第八十七卷〕

    巽斋之宗晦翁,不知所自。考之沧洲弟子,庐陵有欧阳谦之,实尝从游,巽斋其后人邪?其遗书宗旨,不可考见。然巽斋之门有文山,径畈之门有迭山,可以见宋儒讲学之无负于国矣。述《巽斋学案》。〔第八十八卷〕

    〔云濠谨案:是录底本云:讲学至残宋,朱、陆两家其流弊皆甚矣,所谓愈失其真者也。欧阳巽斋之为朱学,不知所出,而所得甚醇,其弟子之最著者曰文山。徐径畈之为陆学,不知所出,而其节甚高,其弟子之最著者曰迭山。两家其有光于先师者乎。世多推巽斋而诋径畈,余持合之,述欧、徐二先生学案。及定刊本,专为巽斋学案,盖径畈、叠山别见《存斋晦静息庵学案》中矣。〕

    〔梓材谨案:巽斋与江古心同时,盖亦晦翁再传也,当次于介轩,而前于三汤。〕

    勉斋之传,尚有自鄱阳流入新安者,董介轩一派也。鄱阳之学,始于程蒙齐、董盘涧、王拙斋,而多卒业于董氏。然自许山屋外,渐流为训诂之学矣。述《介轩学案》。〔第八十九卷〕

    〔梓材谨案:介轩为晦翁再传,与双峰同为勉斋之传,当次于双峰。〕

    河北之学,传自江汉先生,曰姚枢,曰窦默,曰郝经,而鲁斋其大宗也,元时实赖之。述《鲁斋学案》。〔第九十卷〕

    〔云濠谨案:底本于鲁斋云:“当元之时,至与二程、横渠、南轩并加公爵,从祀朝庭,则似少过焉?〕

    静修先生亦出江汉之传,又别为一派。蕺山先生尝曰:“静修颇近乎康节。”述《静修学案》。〔第九十一卷〕

    草庐出于双峰,固朱学也,其后亦兼主陆学。盖草庐又师程氏绍开,程氏尝筑道一书院,思和会两家。然草庐之著书,则终近乎朱。述《草庐学案》。〔第九十二卷〕

    径畈殁而陆学衰。石塘胡氏虽由朱而入陆,未能振也。中兴之者,江西有静明,浙东有宝峰。述《静明宝峰学案》。〔第九十三卷〕

    继草庐而和会朱、陆之学者,郑师山也。草庐多右陆,而师山则右朱,斯其所以不同。述《师山学案》。〔第九十四卷〕

    有元立国,无可称者,惟学术尚未替,上虽贱之,下自趋之,是则洛、闽之沾溉者宏也。如萧勤斋、同榘庵辈,其亦许、刘之徒乎?述《萧同诸儒学案》。〔第九十五卷。〕

    〔梓材谨案:原底无《萧、同学案序录》。又案勤斋、榘庵与许鲁斋同行辈,而殿于有元诸儒者,以所附诸儒不一,故统载于此耳。〕

    元祐之学,二蔡、二惇禁之,中兴而丰国赵公弛之。和议起,秦桧又禁之,绍兴之末又弛之。郑丙、陈贾忌晦翁,又启之,而一变为庆元之锢籍矣。此两宋治乱存亡之所关。嘉定而后,阳崇之而阴摧之,而儒术亦渐衰矣。其事迹已散见诸公传,又放大事表之意,述《元佑》、《庆元党案》。〔大略用《道命录》为底本。〕以至晚宋如周密之徒,凡诋詈诸儒者皆附之。〔第九十六卷、九十七卷〕

    〔梓材谨案:自“《元佑》、《庆元党案》”以下,原底并失序录,兹所录者,郑氏刊本也。〕

    荆公《淮南杂说》初出,见者以为《孟子》。老泉文初出,见者以为《荀子》。已而聚讼大起。《三经新义》累数十年而始废,而蜀学亦遂为敌国。上下《学案》者,不可不穷其本末也。且荆公欲明圣学而杂于禅,苏氏出于纵横之学而亦杂于禅,甚矣西竺之能张其军也!述《荆公新学》及《蜀学略》。〔第九十八卷、九十九卷〕

    关、洛陷于完颜,百年不闻学统,其亦可叹也!李屏山之雄文而溺于异端,敢为无忌惮之言,尽取涑水以来大儒之书,恣其狂舌,可为齿冷。然亦不必辩也,略举其大旨,使后世学者见而嗤之。其时河北之正学且起,不有狂风怪雾,无以见皎日之光明也。述《屏山鸣道集说略》。〔第一百卷〕

    明儒学案

    《名儒学案》,清,黄宗羲撰。凡六十二卷,是编体例,除无表外,余与《宋元学案》相同。其书皆汇合数百年各家之学说,提要钩玄,披览粲然,不愧称为“吾国学术史之创作”。道光时,唐鉴作《国朝学案小识》,以绩黄书。唐乃恪守程、朱之学以攻陆、王者,甄别叙录,失之过隘,然其书于当时之为程、朱之学者,网罗颇富,亦未可竟废也。

    《明儒学案》序录

    康斋倡道小陂,一禀宋人成说。言心,则以知觉而与理为二,言工夫,则静时存养,动时省察。故必敬义夹持,明诚两进,而后为学问之全功。其相传一派,虽一斋、庄渠稍为转手,终不敢离此矩矱也。白沙出其门,然自叙所得,不关聘君,当为别派。于戏!椎轮为大辂之始,增冰为积水所成,微康斋,焉得有后时之盛哉!〔《崇仁学案》〕

    有明之学,至白沙始入精微。其吃紧工夫,全在涵养。喜怒未发而非空,万感交集而不动,至阳明而后大。两先生之学,最为相近,不知阳明后来从不说起,其故何也。薛中离,阳明之高第弟子也,于正德十四年上疏请白沙从祀孔庙,是必有以知师门之学同矣。罗一峰曰:“白沙观天人之微,究圣贤之蕴,充道以富,崇德以贵,天下之物,可爱可求,漠然无动于其中。”信斯言也,故出其门者,多清苦自立,不以富贵为意,其高风之激,远矣。〔《白沙学案》〕

    河东之学,悃愊无华,恪守宋人矩矱,故数传之后,其议论设施,不问而可知其出于河东也。若阳明门下亲炙弟子,已往往背其师说,亦以其言之过高也。然河东有未见性之讥,所谓“此心始觉性天通”者,为非欺人语,可见无事乎张皇耳。〔《河东学案》〕

    关学大概宗薛氏,三原又其别派也。其门下多以气节著,风土之厚,而又加之学问者也。〔《三原学案》〕

    有明学术,白沙开其端,至姚江而始大明。盖从前习熟先儒之成说,未尝反身理会,推见至隐,所谓“此亦一述朱,彼亦一述朱”耳。高忠宪云:“薛敬轩、吕泾野《语录》中,皆无甚透悟。”亦为是也。自姚江指点出“良知人人现在,一反观而自得”,便人人有个作圣之路。故无姚江,则古来之学脉绝矣。然“致良知”一语,发自晚年,未及与学者深究其旨,后来门下各以意见搀和,说玄说妙,几同射覆,非复立言之本意。先生之格物,谓“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以圣人教人只是一个行,如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皆是行也。笃行之者,行此数者不已是也”。先生致之于事物,致字即是行字,以救空空穷理。只在知上讨个分晓之非,乃后之学者测度想象,求见本体,只在知识上立家当,以为良知,则先生何不仍穷理格物之训,先知后行,而必欲自为一说耶?《天泉问答》:“无善无恶者心之体,有善有恶者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今之解者曰:“心体无善无恶是性,由是而发之为有善有恶之意,由是而有分别其善恶之知,由是而有为善去恶之格物。”层层自内而之外,一切皆是粗机,则良知已落后着,非不虑之本然,故邓定宇以为权论也。其实无善无恶者,无善念恶念耳,非谓性无善无恶也。下句意之有善有恶,亦是有善念有恶念耳,两句只完得动静二字。他日语薛侃曰:“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即此两句也。

    所谓知善知恶者,非意动于善恶,从而分别之为知,知亦只是诚意中之好恶,好必于善,恶必于恶,孰是孰非而不容已者,虚灵不昧之性体也。为善去恶,只是率性而行,自然无善恶之夹杂。先生所谓“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四句,本是无病,学者错会文致。彼以无善无恶言性者,谓无善无恶斯为至善。善一也,而有有善之善,有无善之善,无乃断灭性种乎?彼在发用处求良知者,认已发作未发,教人在致知上力,是指月者不指天上之月,而指地上之光,愈求愈远矣。得羲说而存之,而后知先生之无弊也。〔《姚江学案》〕

    姚江之教,自近而远,其最初学者,不过郡邑之士耳。龙场而后,四方弟子始益进焉。郡邑之以学鸣者,亦仅仅绪山、龙溪,此外则椎轮积水耳。然一时之盛,吾欲尚讲诵、习礼乐,弦歌之音不绝,其儒者不能一二数。若山阴范瓘,字廷润,号栗斋,初师王司舆、许半圭,其后卒业于阳明。博考群经,恍然有悟,以为“孔、孟的传,惟周、程得之,朱、陆而下,皆弗及也”。家贫不以关怀,曰:“天下有至宝,得而玩之,可以忘贫。”作古诗二十章,历叙道统及太极之说,其奥义未易测也。余姚管州,字子行,号石屏,官兵部司务。每当入直,讽咏抑扬,司马怪之。边警至,司马章皇,石屏曰:“古人度德量力,公自料才力有限,何不引退以空贤路。”司马谩为好语谢之。以京察归大洲,有宿四祖山诗“四子堂堂特地来”,谓蔡白石、沈右林、龙溪、石屏也。范引年号半野,讲学于青田,从游者颇众。夏淳字惟初,号复吾,以乡举卒官。思明府同知魏庄渠,主天根天机之说,复吾曰:“指其静为天根,动为天机,则可;若以静养天根,动察天机,是歧。动静而二之,非所以语性也。”柴凤字后愚,主教天真书院,衢、严之士多从之。孙应奎字文卿,号蒙泉,历官右副都御史,以《传习录》为规范,董天真之役。闻人铨字邦正,号北汀,与绪山定《文录》,刻之行世。即以寒宗而论,黄骥字德良,尤西川纪其言阳明事。黄文焕号吴南,开州学正,阳明使其子受业。有《东阁私抄》记其所闻。黄嘉爱字懋仁,号鹤溪,正德戊辰进士,官至钦州守。黄元釜号丁山,黄夔字子韶,号后川,皆笃实光明,墨守师说。以此推之,当时好修一世湮没者,可胜道哉!〔《浙中王门学案》〕

    姚江之学,惟江右为得其传,东廓、念庵、两峰、双江其选也。再传而为塘南、思默,皆能推原阳明未尽之旨。是时越中流弊错出,挟师说以杜学者之口,而江右独能破之,阳明之道赖以不坠。盖阳明一生精神,俱在江右,亦其感应之理宜也。〔《江右王门学案》〕

    南中之名王氏学者,阳明在时,王心斋、黄五岳、朱得之、戚南元、周道通、冯南江,其著也。阳明殁后,绪山、龙溪所在讲学,于是泾县有水西会,宁国有同善会,江阴有君山会,贵池有光岳会,太平有九龙会,广德有复初会,江北有南谯精舍,新安有程氏世庙会,泰州有复心斋讲堂,几乎比户可封矣。而又东廓、南野、善山先后官留都,兴起者甚众。略载其论学语于后,其无语录可考见者附此。

    戚贤字秀夫,号南玄,江北之全椒人。嘉靖丙戌进士,仕至刑科都给事中,以荐龙溪,失贵溪指,谪官致仕。阳明在滁州,南玄以诸生旅见,未知信向。其后为归安令,读论学诸书,始契于心,遂通书受学。为会于安定书院,语学者“千圣之学,不外于心,惟梏于意见,蔽于嗜欲,始有所失。一念自反,即得本心。”在京师会中,有谈二氏者,即正色阻之。龙溪偶举黄叶止儿啼公案,南玄勃然曰:“君是吾党宗盟,一言假借,便为害不浅。”龙溪为之愧谢。南玄谈学,不离良知,而意气激昂,足以发之。

    冯恩字子仁,号南江,华亭人。嘉靖丙戌进士。阳明征思、田,南江以行人使其军,因束修为弟子。擢为南道御史,劾都御史汪、大学士张孚敬,下诏狱。会审,执笔,南江立而庭辩,论死。其后减戍,赦归。

    贡安国字符略,号受轩,宣州人。师南野、龙溪。主水西、同善之会。绪山与之书曰:“昔人言“鸳鸯绣出从君看,莫把金针度与人”,吾党金针是前人所传,实未绣得鸳鸯,即哓哓然空持金针,欲以度人;人不见鸳鸯,而见金针,非徒使之不信,并愿绣鸳鸯之心,亦阻之矣。”后官山东州守,讲学于志学书院。

    查铎字子警,号毅斋,泾县人。嘉靖乙丑进士,为刑科给事中。不悦于新郑,外转至广西副使。学于龙溪、绪山,谓“良知简易直截,其他宗旨,无出于是。不执于见即曰虚,不染于欲即曰寂,不累于物即曰乐,无有无,无始终,无阶级,俛焉日有孳孳,终其身而已。”

    沈宠字思畏,号古林,宣城人。登嘉靖丁酉乡书,官至广西参议。师事受轩。受轩学于南野、龙溪而返,谓古林曰:“王门之学在南畿,盍往从之?”于是古林又师南野、龙溪。在闽建养正书院,在蕲黄建崇正书院。近溪立开元之会于宣州,古林与梅宛溪主其席。疾革,有问其胸次如何?曰:“已无物矣。”

    宛溪名守德,字纯甫。官至云南左参政。其守绍兴时,重修阳明讲堂,延龙溪主之。式祕图杨珂之闾,非俗吏也。

    萧彦号念渠,户部侍郎,谥定肃。泾县人。师事绪山。

    萧良干字以宁,号拙斋。仕至陕西布政使。师绪山、龙溪。水西讲学之盛,萧氏之力也。

    戚衮字补之,号竹坡,宣城人。项城知县。初及东廓、南野之门,已受业龙溪。龙溪语之曰:“所谓志者,以其不可夺也。至于意气,则有时而衰。良知者,不学不虑,自然之明觉,无欲之体也。吾人不能纯于无欲,故有致知之功。学也者,复其不学之体也;虑也者,复其不虑之体也。故学虽博而守则约,虑虽百而致则一,非有假于外也。若见闻测识之知,从门而入,非良知之本然矣。吾人谨于步趋,循守方圆,谓之典要,致知之学,变动周流,惟变所适。盖规矩在我,而方圆自不可胜用,此实毫厘之辨也。”竹坡往来出入,就正于师友者,凡七八年,于是始知意气不可以为志,闻识不可以为知,格式不可以为守。志益定,业益精,其及人益广也。

    张棨字士仪,号本静,泾县人。五岁口授诸书,即能了了。夜闻鸡声,呼其母曰:“《小学》云:‘事父母,鸡初鸣,咸盥漱。’今鸡鸣矣,何不起?”母笑曰:“汝才读书,便晓其义耶?”曰:“便当为之,岂徒晓焉而已?”南野为司成,因往从之,累年不归。继从东廓、绪山、龙溪,归而聚徒讲学。以收敛精神为切要,以对景磨莹为实功,以万物一体为志愿,意气眉睫之间,能转移人心。

    章时鸾号孟泉,青阳人。河南副吏。学于东廓。

    程大宾字汝见,号心泉,歙人。贵州参政,受学绪山。绪山谓之曰:“古人学问,不离七情中用功,而病痛亦多由七情中作。”

    程默字子木,休宁人。广州府同知。负笈千里,从学阳明。疾革,指六经谓其子曰:“当从此中寻我,莫视为陈言也。”

    郑烛字景明,歙人。河间府通判。及东廓之门,人见其衣冠质朴,以为率真者,曰:“率真未易言,先须识真耳。”

    姚汝循字叙卿,号凤麓,南京人。嘉靖丙辰进士。官终嘉定知州。近溪尝论明德之学,凤麓举日说云:“德犹鉴也,匪翳弗昏,匪磨弗明。”近溪笑曰:“明德无体,非喻所及。且公一人耳,为鉴为翳,复为磨者,可乎?”闻之遂有省,浸浸寤入。有妄子以阳明为诟病,凤麓曰:“何病?”曰:“恶其良知之说也。”曰:“世以圣人为天授,不可学久矣。自良知之说出,乃知人人固有之,即庸夫小童,皆可反求以入道,此万世功也,子曷病?”

    殷迈字时训,号秋溟,留守卫人。历官礼部侍郎。兴何善山游,与闻绪言,所著有《惩忿窒欲编》。

    姜宝字廷善,丹阳人。历官南礼部尚书。受业荆川之门。〔《南中王门学案》〕

    楚学之盛,惟耿天台一派,自泰州流入。当阳明在时,其信从者尚少。道林、阁斋、刘观时出自武陵,故武陵之及门,独冠全楚。观徐曰仁同游德山诗,王文明应奎、胡珊鸣玉、刘瓛德重、杨礿介诚、何凤韶汝谐、唐演汝渊、龙起霄止之,尚可考也。然道林实得阳明之传,天台之派虽盛,反多破坏良知学脉,恶可较哉!〔《楚中王门学案》〕

    北方之为王氏学者独少,穆玄庵既无问答,而王道字纯甫者,受业阳明之门,阳明言其“自以为是,无求益之心”,其后趋向果异,不必列之王门。非二孟嗣响,即有贤者,亦不过迹象闻见之学,而自得者鲜矣。〔《北方王门学案》〕

    岭、海之士,学于文成者,自方西樵始。及文成开府赣州,从学者甚众。文成言:“潮在南海之涯,一郡耳。一郡之中,有薛氏之兄弟子侄,既足盛矣,而又有杨氏之昆季。其余聪明特达,毅然任道之器,以数十。”乃今之著者,唯薛氏学耳。

    西樵名献夫,字叔贤。弱冠举进士,为吏部主事,迁员外郎。阳明起自谪所,为主事,官阶并于西樵。一日与语,西樵有当于心,即进拜称弟子。未几引疾归。将十余年,而大礼议起,西樵自家上疏,请追崇兴献帝后。召入,擢侍讲学士,至礼部尚书,加太子太保。复引疾归。起兼武英殿大学士,未几请归。归十余年卒。赠太保,谥文襄。

    薛尚贤以学行著于乡,中离自虔归,述其所闻于阳明者,尚贤说之,遂禀学焉。后官国子助教。

    杨骥字仕德。初从甘泉游,卒业于阳明。阳明方征横水,谓之曰:“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未几卒。甘泉谓其是内非外,失本体之自然,为文哀之〔《皇明书》言志墓,非也〕。

    杨仕鸣与兄同学,初录所闻,备载阳明之语,阳明以为不得其意。其后直书己意,所得反印可之。仕鸣言:“日用讲求功夫,只是各依自家良知所及,自去其障,扩充以尽其本体,不可迁就气习,以趋时好。”又谓东廓曰:“公往治举子业,竭其才否?”东廓曰:“然。”曰:“今致良知,亦竭其才否?”东廓曰:“未能也。”曰:“微竭才,曷由见卓尔?竭才二字,希贤之的也。”东廓每举斯语以告学者,亦未几卒。

    梁焯字日孚,南海人。登进士第。官至职方主事,以谏南巡被杖。武宗畜外国人为驾下人,日孚以法绳之,不少贷。日孚尝过赣,从阳明学,辨问居敬穷理,悚然有悟。同门冀阁斋死诏狱,日孚棺敛之。

    郑一初字朝朔,揭阳人。弘治乙丑进士。居紫陌山,闭门习静,召为御史。阳明在吏部,因陈世杰请受学。闻其说,以为昔多歧而今大道也。时朝朔已病,人劝其缓学,曰:“夕死可矣。”卒于浙。

    闽中自子莘以外无著者。马明衡字子莘,莆人也。父思聪,死宸濠之乱。子莘立志勇猛,与郑善夫为古文。阳明曰:“草木之花千叶者无实,其花繁者其实鲜。”嘉靖三年,以御史谏上隆兴国而薄昭圣为非礼,下狱削籍归。〔《粤闽王门学案》〕

    见罗从学于邹东郭,固亦王门以下一人也。而别立宗旨,不得不别为一案。今讲止修之学者,兴起未艾,其以救良知之弊,则亦王门之孝子也。〔《止修学案》〕

    阳明先生之学,有泰州、龙溪而风行天下,亦因泰州、龙溪而渐失其传。泰州、龙溪时时不满其师说,益启瞿昙之秘而归之师,盖跻阳明而为禅矣。然龙溪之后,力量无过于龙溪者,又得江右为之救正,故不至十分决裂。泰州之后,其人多能赤手以搏龙蛇,传至颜山农、何心隐一派,遂复非名教之所能羁络矣。顾端文曰:“心隐辈坐在利欲胶漆盆中,所以能鼓动得人,只缘他一种聪明,亦自有不可到处。”羲以为非其聪明,正其学术也。所谓祖师禅者,以作用见性。诸公掀翻天地,前不见有古人,后不见有来者。释氏一棒一喝,当机横行,放下拄杖,便如愚人一般。诸公赤身担当,无有放下时节,故其害如是。今之言诸公者,大概本弇州之《国朝丛记》,弇州盖因当时爰书节略之,岂可为信?羲考其派下之著者,列于下方。

    颜钧,字山农,吉安人也。尝师事刘师泉,无所得,乃从徐波石学,得泰州之传。其学以人心妙万物而不测者也。性如明珠,原无尘染,有何睹闻?著何戒惧?平时只是率性所行,纯任自然,便谓之道。及时有放逸,然后戒慎恐惧以修之。凡儒先见闻,道理格式,皆足以障道。此大旨也。尝曰:“吾门人中,与罗汝芳言从性,与陈一泉言从心,余子所言,只从情耳。”山农游侠,好急人之难。赵大洲赴贬所,山农偕之行,大洲感之次骨。

    徐波石战没沅江府,山农寻其骸骨归葬。颇欲有为于世,以寄民胞物与之志。尝寄周恭节诗云:“蒙蒙烟雨锁江垓,江上渔人争钓台。夜静得鱼呼酒肆,湍流和月掇将来。若得春风遍九垓,世间那有三归台。君仁臣义民安堵,雉兔刍荛去复来。”然世人见其张皇,无贤不肖皆恶之,以他事下南京狱,必欲杀之。近溪为之营救,不赴廷对者六年。近溪谓周恭节曰:“山农与相处,三十余年。其心髓精微,决难诈饰。不肖敢谓其学直接孔、孟,俟诸后圣,断断不惑。不肖菲劣,已蒙门下知遇,又敢窃谓门下,虽知百近溪,不如今日一察山农子也。”山农以戍出,年八十余。

    梁汝元字夫山,其后改姓名为何心隐,吉州永丰人。少补诸生,从学于山农,与闻心斋立本之旨。时吉州三四大老,方以学显,心隐恃其知见,辄狎侮之。谓《大学》先齐家,乃构萃和堂以合族,身理一族之政,冠婚丧祭赋役,一切通其有无,行之有成。会邑令有赋外之征,心隐贻书以诮之。令怒,诬之当道,下狱中。孝感程后台在胡总制幕府,檄江抚出之。总制得心隐,语人曰:“斯人无所用,在左右能令人神王耳。”已同后台入京师,与罗近溪、耿天台游。一日遇江陵于僧舍,江陵时为司业,心隐率尔曰:“公居太学,知太学道乎?”江陵为勿闻也者,目摄之曰:“尔意时时欲飞,却飞不起也。”江陵去,心隐嗒然若丧,曰:“夫夫也,异日必当国,当国必杀我。”心隐在京师,辟各门会馆,招来四方之士,方技杂流,无不从之。是时政由严氏,忠臣坐死者相望,卒莫能动。

    有蓝道行者,以乩术幸上,心隐授以密计,侦知嵩有揭帖,乩神降语,今日当有一奸臣言事,上方迟之,而嵩揭至,上由此疑嵩。御史邹应龙因论嵩败之。然上犹不忘嵩,寻死道行于狱。心隐踉跄,南过金陵,谒何司寇。司寇者,故为江抚,脱心隐于狱者也。然而严党,遂为严氏仇心隐。心隐逸去,从此踪迹不常,所游半天下。

    江陵当国,御史傅应祯、刘台连疏攻之,皆吉安人也,江陵因仇吉安人。而心隐故尝以术去宰相,江陵不能无心动。心隐方在孝感聚徒讲学,遂令楚抚陈瑞捕之,未获而瑞去。王之垣代之,卒致之。心隐曰:“公安敢杀我?亦安能杀我?杀我者,张居正也。”遂死狱中。心隐之学,不堕影响,有是理则实有是事,无声无臭,事藏于理,有象有形,理显于事,故曰:“无极者,流之无君父者也,必皇建其有极,乃有君而有父也。必会极,必归极,乃有敬敬以君君也,乃有亲亲以父父也。又必《易》有太极,乃不堕于弑君弑父,乃不流于无君无父,乃乾坤其君臣也,乃乾坤其父子也。”又曰:“孔、孟之言无欲,非濂溪之言无欲也。欲惟寡则心存,而心不能以无欲也。欲鱼、欲熊掌,欲也,舍鱼而取熊掌,欲之寡也。欲生、欲义,欲也,舍生而取义,欲之寡也。欲仁非欲乎?得仁而不贪,非寡欲乎?从心所欲,非欲乎?欲不逾矩,非寡欲乎?此即释氏所谓妙有乎?”盖一变而为仪、秦之学矣。

    邓豁渠初名鹤,号太湖,蜀之内江人。为诸生时,不说学。赵大洲为诸生,谈圣学于东壁,渠为诸生讲举业于西序,朝夕声相闻,未尝过而问焉。已渐有入,卒抠衣为弟子。一旦弃家出游,遍访知学者,以为性命甚重,非拖泥带水可以成就,遂落发为僧。

    访李中溪元阳于大理,访邹东廓、刘师泉于江右,访王东崖于泰州,访蒋道林于武陵,访耿楚倥于黄安。与大洲不相闻者数十年,大洲起官过卫辉,渠适在焉,出迎郊外。大洲望见,惊异下车,执手徒行十数里,彼此潸然流涕。大洲曰:“误子者,余也。往余言学过高,致子于此,吾罪业重矣。向以子为死,罪恶莫赎,今尚在,亟归庐而父墓侧终身可也。吾割田租百石赡子。”因书券给之。时有来大洲问学者,大洲令渠答之。大洲听其议论,大恚曰:“吾藉是以试子近诣,乃荒谬至此。”大洲入京,渠复游齐、鲁间,初无归志。

    大洲入相,乃来京候谒,大洲拒不见。属宦蜀者携之归,至涿州,死野寺中。渠自序为学云:“己亥,礼师,闻良知之学,不解。入青城山参禅十年。至戊申,入鸡足山,悟人情事变外,有个拟议不得妙理。当时不遇明师指点,不能豁然通晓。癸丑,抵天池,礼月泉,陈鸡足所悟,泉曰:‘第二机即第一机。’渠遂认现前昭昭灵灵的,百姓日用不知,渠知之也。甲寅,庐山礼性空,闻无师智闻说‘没有甚么,甚么便是’,始达良知之学,同是一机轴,均是认天机为向上事,认神明为本来人。延之戊午,居沣州八年,每觉无日新之益,及闻三公俱不免轮回生死,益加疑惑。因入黄安,居楚倥茅屋,始达父母未生前的、先天地生的、水穷山尽的、百尺竿头外的所谓不属有无,不属真妄,不属生灭,不属言语,常住真心,与后天事不相联属。向日鸡足所参人情事变的,豁然通晓,被月泉所误二十余年。丙寅以后,渠之学日渐幽深玄远。如今,也没有我,也没有道,终日在人情事变中,若不自与,泛泛然如虚舟飘瓦而无着落,脱胎换骨实在于此。渠学之误,只主见性,不拘戒律,先天是先天,后天是后天,第一义是第一义,第二义是第二义,身之与性,截然分为二事,言在世界外,行在世界内,人但议其纵情,不知其所谓先天第一义者,亦只得完一个无字而已。嗟乎!是岂渠一人之误哉?”

    方与时字湛一,黄陂人也。弱冠为诸生,一旦弃而之太和山习摄心术,静久生明。又得黄白术于方外,乃去而从荆山游,因得遇龙溪、念庵,皆目之为奇士。车辙所至,缙绅倒屣,老师上卿,皆拜下风。然尚玄虚,侈谈论。耿楚倥初出其门,久而知其伪,去之。一日谓念庵曰:“吾侪方外学,亦有秘诀,待人而传,谈圣学何容易耶?”念庵然之。湛一即迎至其里道明山中,短榻夜坐,久之无所得而返。后台、心隐大会矿山,车骑雍容,湛一以两僮舁一篮舆往,甫揖,心隐把臂谓曰:“假我百金。”湛一唯唯,即千金惟命。已入京师,欲挟术以干九重,江陵闻之曰:“方生此鼓,从此挝破矣。”无何,严世蕃闻其炉火而艳之。湛一避归。胡庐山督楚学,以其昔尝诳念庵也,檄有司捕治,湛一乃逃而入新郑之幕。新郑败走,匿太和山,病瘵死。

    程学颜字二蒲,号后台,孝感人也。官至太仆寺丞。自以此学不进,背地号泣,其笃志如此。心隐死,其弟学博曰:“梁先生以友为命,友中透于学者,钱同文外,独吾兄耳。先生魂魄应不去吾兄左右。”乃开后台墓合葬焉。

    钱同文字怀苏,福之兴化人。知祁门县,入为刑部主事,累转至郡守。与心隐友善,怀苏尝言:“学道人堆堆,只在兄弟款中,未见有挣上父母款者。”

    管志道字登之,号东溟,苏之太仓人。隆庆辛未进士。除南京兵部主事,改刑部。江陵秉政,东溟上疏条九事,以讥切时政,无非欲夺其威福,归之人主。其中有宪纲一条,则言两司与巡方抗礼,国初制也,今之所行,非是。江陵即出之为广东佥事以难之,使之为法自敝也。果未几,御史龚懋贤劾之,谪盐课司提举。明年,外计,以老疾致仕。万历戊申卒,年七十三。东溟受业于耿天台,著书数十万言,大抵鸠合儒释,浩汗而不可方物。谓“乾元无首之旨,与《华严》性海浑无差别,《易》道与天地准,故不期与佛老之祖合而自合,孔教与二教峙,故不期佛老之徒争而自争。教理不得不圆,教体不得不方,以仲尼之圆,圆宋儒之方,而使儒不碍释,释不碍儒。以仲尼之方,方近儒之圆,而使儒不滥释,释不滥儒。唐、宋以来,儒者不主孔奴释,则崇释卑孔,皆于乾元性海中自起藩篱,故以乾元统天,一案两破之也。”其为孔子阐幽十事,言:“孔子任文统,不任道统,一也。居臣道,不居师道,二也。删述六经,从游七十二子,非孔子定局,三也。与夷、惠易地,则为夷、惠,四也。孔子知天命,不专以理,兼通气运,五也。一贯尚属悟门,实之必以行门,六也。敦化通于性海,川流通于行海,七也。孔子曾师老聃,八也。孔子从先进,是黄帝以上,九也。孔子得位,必用恒、文做法,十也。”按东溟所言,亦只是三教肤廓之论。平生尤喜谈鬼神梦寐,其学不见道可知。泰州张皇见龙,东溟辟之,然决儒释之波澜,终是其派下人也。〔《泰州学案》〕

    王、湛两家,各立宗旨。湛氏门人,虽不及王氏之盛,然当时学于湛者,或卒业于王;学于王者,或卒业于湛。亦犹朱、陆之门下,递相出入也。其后源远流长,王氏之外,名湛氏学者,至今不绝,即未必仍其宗旨,而渊源不可没也。〔《甘泉学案》〕

    诸儒学案者,或无所师承,得之于遗经者;或朋友夹持之力,不令放倒,而又不可系之朋友之下者;或当时有所兴起,而后之学者无传者,俱列于此。上卷则国初为多,宋人规范犹在。中卷则皆骤闻阳明之学而骇之,有此辨难,愈足以发明阳明之学,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也。下卷多同时之人,半归忠义,所以证明此学也,否则为伪而已。〔《诸儒学案》〕

    今天下之言东林者,以其党祸与国运终始,小人既资为口实,以为亡国由于东林,称之为两党,即有知之者,亦言东林非不为君子,然不无过激,且倚附者之不纯为君子也,终是东汉党锢中人物。嗟乎!此寐语也。东林讲学者,不过数人耳,其为讲院,亦不过一郡之内耳。昔绪山、二溪,鼓动流俗,江、浙南畿,所在设教,可谓之标榜矣。东林无是也。京师首善之会,主之为南皋、少墟,于东林无与。乃言国本者谓之东林,争科场者谓之东林,攻逆阉者谓之东林,以至言夺情奸相讨贼,凡一议之正,一人之不随流俗者,无不谓之东林。若似乎东林标榜,遍于域中,延于数世,东林何不幸而有是也?东林何幸而有是也?然则东林岂真有名目哉?亦小人者加之名目而已矣。论者以东林为清议所宗,祸之招也。子言之,君子之道,辟则坊与,清议者天下之坊也。夫子议臧氏之窃位,议季氏之旅泰山,独非清议乎?清议熄而后有美新之上言,媚阉之红本,故小人之恶清议,犹黄河之碍砥柱也。熹宗之时,龟鼎将移,其以血肉撑拒,没虞渊而取坠日者,东林也。毅宗之变,攀龙髯而蓐蝼蚁者,属之东林乎?属之攻东林者乎?数十年来,勇者燔妻子,弱者埋土室,忠义之盛,度越前代,犹是东林之流风余韵也。一堂师友,冷风热血,洗涤乾坤,无知之徒,窃窃然从而议之,可悲也夫!〔《东林学案》〕

    今日知学者,大概以高、刘二先生,并称为大儒,可以无疑矣。然当《高子遗书》初出之时,羲侍先师于舟中,自禾水至省下,尽日翻阅。先师时摘其阑入释氏者以示羲。后读先师《论学书》,有答韩位者云:“古之有朱子,今之有忠宪先生,皆半杂禅门。”又读忠宪《三时记》,谓:“释典与圣人所争毫发,其精微处,吾儒具有之,总不出无极二字;弊病处,先儒具言之,总不出无理二字。其意似主于无,此释氏之所以为释氏也。”即如忠宪正命之语,本无生死,亦是佛语。故先师救正之,曰:“先生心与道一,尽其道而生,尽其道而死,是谓无生死,非佛氏所谓无生死也。”忠宪固非佛学,然不能不出入其间,所谓大醇而小疵者。若吾先师,则醇乎其醇矣。后世必有能辨之者。

    戊申岁,羲与恽日初同在越半年。日初,先师高第弟子,其时为刘子《节要》。临别拜于河浒,日初执手谓羲曰:“知先师之学者,今无人矣,吾二人宗旨不可不同。但于先师言意所在,当稍浑融耳。”羲盖未之答也。及《节要》刻成,缄书寄羲,曰:“子知先师之学者,不可不序。”嗟乎!羲岂能知先师之学者?然观日初《高刘两先生正学说》云:“忠宪得之悟,其毕生黾勉,只重修持,是以乾知统摄坤能;先师得之修,其末后归趣,亟称解悟,是以坤能证入乾知。”夫天气之谓乾,地质之谓坤,气不得不凝为质,质不得不散为气,两者同一物也。乾知而无坤能,则为狂慧;坤能而无乾知,则为盲修。岂有先后?彼徒见忠宪旅店之悟,以为得之悟,此是禅门路径,与圣学无当也。先师之慎独,非性体分明,慎是慎个何物?以此观之,日初亦便未知先师之学也。使其知之,则于先师言意所在,迎刃而解矣。此羲不序《节要》之意也。惜当时不及细论,负此良友。今所录,一依原书次第,先师著述虽多,其大概具是。学者可以无未见之恨矣。〔《蕺山学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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