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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反基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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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持树条;学生中有胡作非为者,皆应受到鞭打,不论犯过失者出身何种家庭。”

    然而,往脑袋里灌输科学————小孩子用树条抽打,成年人用皮鞭和棍棒————可是不管如何,他们都同样学习很糟。他们有时在绝望时刻唱着“巴比伦囚歌”。岁数大的人用不规范的嘶哑的男低音开始唱道:

    学校的生活我们受不住,

    一天之内要挨五次鞭打。

    岁数小的人用尖声细气的童高音接着唱:

    咳,命苦,倒霉!

    天天都要挨鞭打。

    童高音和男低音汇成和谐的大合唱:

    柳条抽打大腿,

    板子敲打双手。

    无缘无故挨嘴巴,

    脊背剥下一层皮。

    几何得学好呀,

    稀菜汤也得喝。

    咳,命苦,倒霉!

    天天都要挨鞭打。

    叫人讨厌的墨水!

    我们的心被吸干。

    纸呀,还有笔,

    把我们全给毁了,

    要是有个英雄好汉,

    就能把学校砸乱。

    咳,命苦,倒霉!

    天天都要挨鞭打。

    要不是有一个姓格留克的教师注意到吉洪,他会学不到很多东西。格留克是柯尼斯堡的德国人,天主教牧师,向一个逃亡的波兰僧侣学会半通不通的俄语,来到俄国教授莫斯科少年,“把他们当成柔软的可以随意捏成任何形状的黏土”。但他很快就失望了,与其说是对这些少年本身,不如说是对俄国的训练方法,“训练他们就像训练茨冈马一样”,用鞭子往他们头脑里抽打科学。格留克虽然是个酒鬼,但为人聪明和善良。他忧伤就喝酒,因为不仅俄国人,就连德国人也认为他是个疯子。他绞尽脑汁写文章,给牛顿的《启示录》注解写了注解,根据不久前出版的牛顿的《自然科学的数学原理》所阐述的万有引力定律,用最精确的天文统计数字证明了基督教关于世界末日的预言。

    他在自己的学生吉洪身上发现了非凡的数学才华,像爱自己亲儿子一样爱他。

    老格留克本人在心灵中也是个孩子。他跟吉洪谈话时,尤其是喝得微醉的时候,把他当成自己唯一的成年知心朋友。给他讲解新的哲学学说和假说,讲到培根的《伟大的复兴》,斯宾诺莎的伦理学,笛卡儿的“旋风”,莱布尼茨的单子,但是讲得最振奋人心的则是————哥白尼、开普勒、牛顿的天文发现。这个孩子有许多东西不理解,可是却怀着极大的好奇心来听他讲述各种科学奇迹,犹如听那三个老者讲述隐形城基捷日一样。

    帕霍梅奇认为德国人的科学,尤其是那些“星象术”“机智术”都是违背神意的。

    “可恶的哥白尼,”他说,“跟上帝对抗:把沉重的大地举到空中去。只有他才在梦中看见太阳和星辰不动,而大地旋转,违背《圣经》。神学家都嘲笑他!”

    “真正的哲学,”格留克牧师说,“对于信仰不仅有益,而且是需要的。许多神父通过哲学科学而达到完美的境界。自然科学并没有背离基督教的律法;努力研究自然科学的人,也了解上帝,崇奉上帝;关于生物的科学议论会弘扬造物主,如经书中所写的:天空宣扬主的荣耀。”

    可是吉洪却以其模糊的敏感猜测到,在科学与信仰的这种一致中并非一切都像格留克所想的那么简单,有一些他本人也不明白,尽管他努力去想。难怪老人醉酒后就世界的多元性、宇宙空间的不可思议等问题和自己进行学术争论的末尾,有时竟然忘记学生在场,好像是疲惫不堪,把秃头伏在桌子边上,假发滑向一侧————他觉得头特别沉重,与其说是由于酒劲,不如说是由于那些令人晕头转向的形而上学思想,他低沉地呻吟着,重复着牛顿的一句名言:

    “噢,物理学,帮我摆脱开形而上学吧!”

    有一次,吉洪————他当时已经十九岁,在学校已经毕业,能流利地阅读拉丁文————偶然打开放在老师桌子上的从荷兰带来的手抄本斯宾诺莎书信集,读了首先映入他的眼帘的几行:“在人与上帝的本质中间很少有共同之处,犹如在大犬星座和作为会吠叫的动物的狗之间一样。如果三角形能说话,它就会说,上帝不是别的,不是完美的三角形,而是圆————上帝的本质是最圆的。”另一封信里————谈到圣餐仪式时说:“噢,没有头脑的少年!是谁把你们迷惑了,你们竟然遐想,似乎可以把神圣和永恒吞进肚里,神圣和永恒似乎就是在你们的肚子里?你们教会的神秘主义有多么可怕:它们与健康的思想相矛盾。”吉洪合上书,不再读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由于思想而体验到那种感觉————世界末日的恐怖,以前只是由于外在印象才能体验到。

    雅科夫·威廉莫维奇·勃留斯在苏哈列夫塔里有个丰富的图书馆和一个办公室,收藏有数学、力学和其他的工具仪器,还有各类实物————动物、昆虫、植物的根、各种矿物、古董复制品、古代钱币、奖章、石雕、面具和国内外的各种奇珍异物。勃留斯委托格留克牧师整理所有的物品和图书并登记造册。吉洪协助他,整天关在图书馆里。

    有一次,一个晴朗的夏日傍晚,吉洪在图书馆里坐在带轮子的折叠式移动梯子的最顶端,面部朝墙,梯子从上到下全都摆满了书,他往书脊上贴编号标签,把新的登记账跟旧的进行核对,旧的登记账里错误百出,所有的外文图书的书名全是用俄文字母拼写的。高高的窗户上铅色的窗格里镶着小块圆形玻璃,跟古老的荷兰房子里一样,阳光透过窗户上的玻璃斜射进来,形成一道充满灰尘的光柱,落到一架架闪闪发亮的铜质机器上————有天球、星盘、罗盘、矩尺、两脚规、比例尺、水平尺、望远镜、显微镜,落到各种野生动物和鸟类标本上,落到巨大的猛玛头骨、面目狰狞的中国偶像和爱琴时代诸神美丽的假面具上,落到一排排无尽头的摆满单调的皮面图书的书架上。吉洪喜欢这项工作。在这里,在图书的王国里,舒适而宁静,犹如在森林里或者在被人遗弃的受到阳光宠爱的古老坟地。只有从马路上传来的晚祷钟声,使人想起基捷日的钟声,还可听到从隔壁房间敞开着的门里传来的格留克牧师和勃留斯谈话的声音。他们吃过晚饭以后,坐在那里一边抽烟喝茶,一边闲谈。

    吉洪刚刚给一些四开本和八开本的书贴完新的编号,在旧的登记账里编号473的下面写着:“弗朗西斯·培根的哲学,英文,三卷”;编号308:“笛卡儿的哲学原理,荷兰文”;编号532:“艾萨克·牛顿的自然科学的数学原理”。他把这些书放到书架上,在书架的里边摸到一本躺倒的八开本书,便抽出来,原来是一本很古老的书,被老鼠啃过,编号461,“列奥纳多·达·芬奇论绘画,德文”。这是l582年在阿姆斯特丹第一次出版的德文译本,原文是:Trattati della pittura。书中有单幅插页,木刻的达·芬奇像。吉洪仔细观看这张奇怪而陌生的面孔,但同时又仿佛是很熟悉,在一次难忘的梦中见到过,他觉得在空中飞翔的西门-玛格大概也正是生着这样一副面孔。

    隔壁房间里谈话的声音更响了。勃留斯就什么问题跟格留克争论起来。他们讲的是德语。吉洪在牧师那里学会了这种语言。有些个别的词使他震惊;他好奇地听了起来,手里还拿着达·芬奇的那本书。

    “当牛顿写作《启示录》的注释时,他的思想不健全,我尊敬的,您何以看不清这一点?”勃留斯说,“况且就连他本人在1693年9月13日写给本特莱的信中都承认这一点:‘我失掉了思想的联系,感觉不到从前那种坚定的理性。’很简单,就是说,垮了。”

    “阁下,我倒是希望和牛顿一起发疯,觉得胜过跟其他的两条腿动物在一起!”格留克兴奋地说,从杯子里喝了一大口。

    “关于趣味是不能争论的,可爱的牧师,”雅科夫·威廉莫维奇继续说,干笑起来,那笑声激烈,好像木头发出的声音,“可是更有意思的是:就在艾萨克·牛顿先生写作自己的注释的同时,在世界的另一端,具体来说,就是此处,在我们这里,在莫斯科,一些被称为分裂派的狂热教徒却也写自己的《启示录》注释,几乎是跟牛顿得出了同样的结论。等待着世界的末日和第二次降临,他们中间一些人躺进棺材里,给自己唱挽歌,另外一些自焚。他们因此受到迫害,被追逐;可是我却要用哲学家莱布尼茨的话来谈论这些不幸者:‘我不喜欢悲剧性事件,希望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生活得好;至于那些平静地等待着世界末日的人的迷误,我则觉得这种迷误完全是无辜的。’我说,这也就是最有意思的:在这些启示录式的妄想中,西方和东方走到一起来了,最大的开化和最大的愚昧也走到一起来了,这也许确实会使人产生一个想法,世界末日在临近,我们大家都得很快见鬼去!……”

    他又笑起来,笑声还是那么激烈,好像木头发出的声音,然后补充一句,但吉洪没有听清,显然是思想很偏激的,因为格留克平时每逢吃完晚饭,总是假发滑向一边,脑袋里轰轰地响,可是现在却突然愤怒地跳了起来,把椅子推向一旁,想要从屋里跑出去。但雅科夫·威廉莫维奇制止住了,说了几句好听的话就使他安静下来。勃留斯是格留克唯一的保护人。他由于格留克无私地热爱科学而喜欢他和尊敬他。然而,他是个怀疑论者,甚至如许多人所断定的那样,是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因此不能不看见可怜的牧师扮演“天文学界的堂·吉诃德”角色,不能不戏弄他,不能不嘲笑他那部招灾惹祸的《启示录》注释和把科学与信仰的调和。勃留斯认为必须二者选一————要么是要信仰,不要科学;要么是要科学,不要信仰。

    雅科夫·威廉莫维奇把格留克的杯子斟满,为了让他开心,开始询问牛顿的《启示录》的详情细节。老头起初不太高兴回答,可是后来却入迷了,于是转述了牛顿在1680年跟朋友们关于彗星的谈话。有一次,人们问牛顿关于彗星的问题,他没有回答,而是翻开自己的《原理》,指着一处,只见那里写着:恒星由于彗星的陨落而恢复。“您为什么关于太阳没有像关于星星那样开诚布公地论述过?”“因为太阳跟我们的关系更密切,”牛顿回答道,然后又笑着补充说,“对于那些希望了解的人来说,我说得够多了!”

    “彗星陨落到太阳上,就跟飞蛾扑进火里一样,”格留克激动地叫道,“由于这一陨落,太阳的温度就要升高到这种程度,地球上的一切都烧焦!经书中说:天轰隆地降下,大自然燃烧起来而毁坏,地和地上的一切东西都将烧毁。到那时,两个预言都将应验————信仰宗教的人的和从事科学的人的。”

    “我不想编造假说!”他兴奋地重复着牛顿的伟大名言。

    吉洪听着————于是很久以前那三个未卜先知的老者乌鸦般的呱呱声,对于他来说,与科学最精确的结论吻合起来。他闭上眼睛,看见了那条偏僻的被积雪给封住了的胡同以及出现在胡同尽头黑色房子中间白雪覆盖的大地上空蓝黑色天际边缘上的那颗巨大亮星。跟童年一样,那种熟悉的感觉压迫他的心,兴奋和惊恐得使他难以忍受。达·芬奇的书从他手中掉下去,把星盘上的管子碰到地上,发出哐啷的响声。格留克跑过来。他知道吉洪患有癫痫症。看见他在梯子顶上浑身发抖,脸色苍白,便向他奔了过去,一把抱住他,搀扶着他,帮他爬下来。这一次没有发病。勃留斯也过来了。他们关切地询问吉洪。可是他沉默不语:感觉到不能跟任何人谈及此事。

    “可怜的孩子!”雅科夫·威廉莫维奇把格留克领到一旁,对他说,“我们的谈话把他吓坏了。他们这里人人都是这样————只想世界末日。我发现,最近一个时期,某种疯狂像传染病一样在他们中间流行。上帝知道,这个不幸的民族最后结果会是如何。”

    吉洪离开学校以后,本来应该像所有贵族子弟一样去军队服役。帕霍梅奇逝世了。格留克准备受勃留斯委托去瑞典和英国采购数学器具。他邀请吉洪与他同行,吉洪这时忘记了童年时的恐惧和帕霍梅奇的警告,越加热爱数学,潜心研究。他的身体健康了,癫痫没有复发。早就具有的好奇心吸引他到远方去,到“玻璃国”去,他觉得那个国度几乎是跟隐形城基捷日一样神秘。由于雅科夫·威廉莫维奇的奔波,航海学校的学生扎波里斯基和另外一些“俄国青年”一起根据沙皇谕旨被派往海外深造。他们和格留克一起于1715年6月初抵达彼得堡。吉洪年满二十五岁;他跟皇太子阿列克塞同年,但看起来还像个孩子。几天之后一艘商船从喀琅施洛特起航,他们应该驶往斯德哥尔摩————“玻璃国”的都城。

    突然发生变化。彼得堡的面貌完全不同于莫斯科,使吉洪大为震惊。他整天在马路上闲逛,一边观看一边感到惊奇:无尽头的水渠、笔直的大马路、排列整齐的房舍————这些房子都建在打进沼泽地泥淖里的木桩上,排列成行,根据命令,“行列之外不得有任何建筑”————树林中和空地上简陋的抹泥小屋按照楚赫纳人的方式用草皮和树皮篷盖,“普鲁士风格”的宫殿建筑独出心裁,凄凉的驻军营房、仓库、带有荷兰式尖顶和自鸣钟的教堂————所有这一切都平淡无味,庸俗不堪,单调无聊,同时又很像是梦。有时在阴暗的早晨,在肮脏的黄色雾霭中,他觉得整个这座城市与雾一起腾空而起,像梦一样飘散。在基捷日城,存在的东西————看不见,而在这里,在彼得堡则相反,看见的却是没有的;但这两座城市同样都是透明的。于是他重又产生了那种可怕的感觉————末日感,他已经很久没有体验到了。可是这种感觉跟以前一样,没有使他产生兴奋和惊惧,而是以无限的忧伤压迫着他。有一天,他在三位一体广场“四艘三桅战舰”咖啡屋附近遇到一个身穿皮衣的高个子荷兰船长。当年在莫斯科红场宣谕台附近插在铁扦上的父亲的头颅曾经用那对空洞洞的眼窝紧盯着沙皇的眼睛,现在也正是这样————吉洪立刻认出了他:这是彼得。令人生畏的面孔仿佛是向他解释清这座可怕的城市:这个人和这座城市打着同一个印记。

    那一天,他也遇到了科尔尼利长老,很高兴,把他当成亲人,以后便寸步不离。他在长老的净室里过夜,在木筏上,在平底船里和那些逃亡的隐姓埋名的人一起度过一个个白天。听他们讲述在遥远的北方,在波莫瑞、奥涅加和奥隆涅茨森林里修行的伟大神父们的生活,科尔尼利长老曾经离开莫斯科在那里住了多年,听他们讲述那里可怕的数千人集体自焚。科尔尼利长老来自那里,现在要到伏尔加河的凯尔仁涅茨去宣传“红死”。

    吉洪的学习没有白费。这些人相信的许多事情,他并不相信;他的想法跟他们不一样,但感觉却是相同的。最主要的————末日感————是他和他们共有的。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的事,有学问的人中间无一人能够理解,而他们却理解————他们正是靠着这个而生的。他很小的时候从帕霍梅奇那里听到的一切,如今在他的灵魂里突然以新的力量复生了。森林、荒野、隐秘的修行地、“宁静的避难所”重新又强烈地吸引着他。在涅瓦河广阔的水域上,在白夜里,随着荷兰自鸣钟的响声,他又听到了基捷日的钟声。他又怀着悲伤和甜蜜之感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关于亚瑟王子的诗句:

    美丽的荒原母亲哟!

    我要穿过森林,越过沼泽,

    我要翻过高山,钻进洞穴……

    必须做出决定,必须在两条道路中选择一条:一条是永远回到世俗世界去,像所有的人那样生活,为杀害他父亲的那个人服务,这个人也许将要使俄国毁灭;另一条是永远离开世俗世界,当乞丐,流浪者,逃亡的隐姓埋名者中的一员,“不要真正的城市,追求新的未来”。是跟随格留克到西方去————到玻璃国去,还是跟随科尔尼利长老到东方去————到隐形的基捷日城去。他要选择哪一条路,到何处去?他自己还不知道,犹豫不定,迟迟不能做出最后的决定,仿佛是在期待着什么。可是这一天,在木筏上听了关于反基督彼得的谈话之后,他感到不能再拖延了。赴斯德哥尔摩的船明天就起航,科尔尼利长老受到被告密的威胁,明天应该逃离彼得堡。他叫吉洪跟他一起走。

    “我现在仿佛是在刀刃上,”他又想,“倒向哪一边,就往那一边去。一边是生,一边是死。一步迈错,第二步已无法挽回。”

    然而,他同时又感到没有力量做出决定,两种命运如同死亡绳索的两端合拢在一起,紧紧地勒着他,使他喘不过气来。他站起来,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圣伊波里特关于第二次降临的预言》,为了休息一下,什么都不想,在圣像前亮着的神灯的灯光下开始看书中的插画。其中的一幅画着:左面神坛上坐着反基督,身穿主易圣容近卫军的绿军装,红色翻领,铜纽扣,头戴三角帽,腰挎佩剑,脸型很像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一只手指向前方。右侧,在他面前是主易圣容和谢苗诺夫近卫军排成一排向黑暗森林中间的修道院走去。上面是一些修士在带有三个山洞的山顶上祈祷。士兵由蓝色魔鬼率领沿着山坡往上攀登。底下是文字说明:“往山里和洞穴里派遣魔鬼的军队去寻找那些躲开他的人,并把他们带来向他跪拜。”另一幅画上是一些士兵开枪射击被绑着的长老:“倒在魔鬼的枪弹下。”

    隔板墙那边的板棚里,女人阿莲娜还在叹息和哭泣,为沙皇彼得向天上沙皇祈祷。吉洪放下书,跪倒在圣像前。可是却不能祈祷。悲伤向他袭来,他还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悲伤。燃尽的神灯闪动最后一次,熄灭了。一片黑暗。有一个东西在黑暗中向他爬来,用热乎乎和毛茸茸的大爪子抓住他的喉咙。他喘息起来。出了一身冷汗。他又觉得是在迅速地飞翔,飞向漆黑的无底深渊————那头野兽的大口。“随便,”他想,他的头脑里突然像出现一道耀眼的光辉,闪现一个思想:随便他在两条道路中选择哪一条,走向何方————东方还是西方;这里,那里,东方或西方————都是一个感觉,一个想法:末日很快到来。即使是闪电出现在东方,可是在西方也能看得见,人子就要降临。仿佛是在他身上闪耀着这最后一道闪电。“看哪,我主耶稣!”他惊叫道,就在这一瞬间,在净室的一端,闪现一道可怕的白光,响起震耳欲聋的轰隆声,仿佛是天塌地陷。正是这道闪电吓坏了彼得,他不由得把手中的圣像扔在维纳斯的基座下。女人阿莲娜透过暴风雨的呼啸声和隆隆的雷声听见了令人恐怖的非人的叫喊声:吉洪的癫痫病发作了。

    他犯病的时候被人抬出气闷的净室,等到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船尾。已是清晨。上面是蓝色的天空,下面是白色的雾霭。东方有一颗星透过晨雾在闪闪发亮,这是金星。在彼得堡区凯乌萨尔岛的大贵族街上,在布屠尔林居住的房子穹隆下面,巴克科斯的漆金雕像在晨曦的照耀下,像一颗火红的血红的星在雾中闪耀,仿佛是天上的星和地上的星在交换着神秘的目光。雾霭变成玫瑰色,仿佛给那些白色幽灵的躯体注进了活的血液。涅瓦河畔中央长廊里维纳斯女神的大理石躯体变得温暖了,成为玫瑰色,仿佛是活了。她为太阳发出永恒的微笑,好像是为太阳在这极北的半夜中升起而高兴。女神的躯体也像雾霭一样轻柔,也是玫瑰色的;雾霭————也像女神的躯体一样————成为活的和温暖的。雾霭是她的躯体————一切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她也在一切之中。

    吉洪想起了自己夜里的想法,心中感觉到了平静的决心:不回到格留克牧师那里去了,跟随着科尔尼利长老逃跑。

    他所在的这艘平底船被暴风吹动,船尾直抵夜间进行关于反基督的谈话的那个木筏。伊万努什卡已经睡醒,仍然坐在夜间坐的那个地方,还是唱着那支歌。传来乐曲声,或者说只是乐曲的幻影————被雾霭给压低了的小步舞曲的声音:

    丘比特,射出你的箭吧。

    我们已经不是没有伤痛————

    这歌声跟伊万努什卡那凄凉的拖长的歌声汇到一起,他望着东方————那一天开始的地方,向着永恒的西方————白天结束的地方唱道:

    棺材呀,我的橡树独木棺,

    你们是人人永久的住宅!

    白昼结束,傍晚临近,

    太阳在西方就要落山,

    叶落终究要归根哪,

    最后的时代已来临!

    注解:

    1古代俄国的长度,自肘部至中指尖,约合半米。

    2东正教总教主尼康在教会改革后创建的新教派。

    3《圣经·旧约》中的山冈,位于耶路撒冷的南端,所罗门王曾在山顶建造王宫。

    三

    涅瓦河岸上,悲苦众生教堂附近,紧挨着阿列克塞皇太子府邸,坐落着皇后玛尔法·马特维耶芙娜的府邸,她是彼得同父异母哥哥、前沙皇费奥多尔·阿列克塞耶维奇的寡妻。费奥多尔驾崩时,彼得只有十岁。十八岁的皇后和他一起仅仅过了四个星期的夫妻生活。丈夫死后,她悲痛欲绝,三十三年来一直过着幽禁的生活。闭门不出,不和任何人交往。外界认为她早已谢世。她从自己家的窗中恍惚见到的彼得堡————抹泥的建筑物、按照荷兰和普鲁士风格建造的尖顶教堂、往来航行着快速帆艇的涅瓦河、水渠————这一切,她觉得是一场可怕的和荒诞的梦。她想象自己是住在莫斯科克里姆林宫里,住在绣楼里,往窗外一看就能见到钟王“大伊万”。可是她从来也没有往外看过,因为害怕白天的阳光。她的木屋里永远都是黑暗的,垂挂着窗帘。她在烛光下过日子。永远垂落的帘幕为人们的眼目遮盖住了最后一位莫斯科皇后。“上面”保持着沙皇庄严和奢华的规矩。仆役“没有理由”不得越过门厅。时间在这里停滞了,一切都永远不动————犹如处在“最安静的”沙皇阿列克塞·米哈伊洛维奇那个时代。在她那有病的头脑里编织了一个愚蠢的神话,似乎她的丈夫费奥多尔·阿列克塞耶维奇还活着,住在耶路撒冷,在主的棺椁旁,为俄国祈祷;反基督率领由无数波兰人和德国人组成的军队进攻俄国;俄国已经没有沙皇,现在的沙皇不是真的;他是冒牌皇帝,是变形人,是格里沙·奥特列庇耶夫,逃亡的铸炮工匠,库库耶夫斯克村的德国人;但现在主没有完全怪罪正教徒;费奥多尔才是全俄国唯一的沙皇,贤明的君主,是明亮的太阳,时间一到,他就会率领威严的大军,耀武扬威地返回自己的国家,那些异教徒的军队就会望风而逃,在他面前就像黑夜在太阳面前一样,于是他和自己的皇后一起坐上祖父传下来的宝座,在自己的国家里恢复法统和真理;全体人民拥到他面前,向他鞠躬致敬;反基督及其德国人将被推翻。世界很快就到末日了,基督将第二次降临。这一切都已临近,就在门口。

    夏园里举行庆祝维纳斯的活动过后两个星期,玛丽娅公主邀请皇太子阿列克塞到玛尔法皇后的府邸来。他们在这里已经不止一次进行过秘密会见。姑妈向他传达了他母亲的消息,并且转交了她的信件,他的母亲阿芙多季娅·费奥多罗芙娜是彼得的前妻,被废黜的皇后,被他强制剃度为尼,法名叶莲娜,现幽禁在苏兹达尔-波克罗夫斯克女修道院里。

    阿列克塞走进玛尔法皇后的府邸,在黑暗的木制通道、门厅和贮藏室里,在楼梯上走了很长时间。处处都散发着焦油、破旧衣物和家什的气味,这些东西好像是长期覆盖着灰尘并已腐烂多年。处处是小净室、仆役室、密室、耳房、仓房。那里面住着上了年纪的大贵族夫人和女儿、仆妇、奶妈、管家、洗衣工、毛皮女工、御前侍臣、疯修士、乞丐、女流浪者、皇上的祈祷者、男女傻子、孤女、百岁女说书人————她们在三弦琴的伴奏下演唱勇士歌谣。一个年老体衰的奴仆身穿褪色的毛纺长袍,蓬乱的白发像是头上长满苔藓,抓住皇太子的衣襟,吻他的手和肩。瞎子、哑巴、瘸子都因年老而须发皆白,追随着他,在黑暗的过道里贴着墙乱挤乱爬,好像潮湿墙缝里的潮虫。迎面遇到的傻子沙梅拉,永远嘻嘻地笑着,跟女傻子曼卡相互揪打。孙杜莉娜·瓦赫拉梅耶芙娜在女大贵族中年纪最大,是皇后所宠爱的,也跟她一样是个疯子,身体肥胖,全身脂肪,像肉冻似的不停地颤动,她一头跪倒在皇太子面前,哼哼唧唧地叫起来,仿佛为死人哭诉一样,向他哭诉着。皇太子感到惊惧,不由得想起了父亲的话:“玛尔法皇后的宫殿由于她的虔诚而成了残疾人、痴呆者、伪君子和骗子们的客栈。”

    他走进一间空气新鲜和明亮一些的房间,轻松地喘了口气,他的姑妈,玛丽娅·阿列克塞耶芙娜正在那里等着他。窗户朝着宽阔的涅瓦河,只见河上阳光灿烂,舰船来来往往,只有屋角神龛前的神灯发出微弱的光亮。沿墙摆着长凳。坐在桌子旁的姑妈站了起来,温柔地拥抱了皇太子。玛丽娅·阿列克塞耶芙娜穿着老式衣装,头戴软帽,身穿丧服,即深色小花的毛背心。她的脸不漂亮,苍白而浮肿,像是年老的女尼一样。薄薄的嘴唇露出凶相,聪明的目光锐利而又咄咄逼人,果敢坚毅和威风凛凛的神色使人想到索菲娅公主————“米洛斯拉夫斯基家族凶残的种子”。她跟索菲娅一样,憎恨弟弟及其一切事业,“心里燃烧着古代”。彼得宽恕了她。可是却把她叫作乌鸦,因为她总是向他呱呱乱叫。

    公主把母亲从苏兹达尔捎来的信交给了阿列克塞。不久前他曾给母亲写了一封干巴巴的短信:“母亲大人,安康!望祈祷时勿忘汝子。”这封信就是对那封便笺的回复。阿列克塞开始辨认这封笔体幼稚难看、文理不通的信,他的心怦怦地跳起来。

    “阿列克塞·彼得罗维奇皇太子,安康!吾在痛苦中苟延残喘,汝把吾遗弃,置吾于痛苦中而不顾,忘却吾为生汝养汝之艰辛。汝甚快把吾遗忘。时至今日,吾暗中所为皆为汝也。如若不为汝,已不在世上历尽灾难,受此贫困之煎熬矣。吾生计艰难,痛苦万分!悔于生到世上。不知为何受苦。吾未尝忘记,时时祈求圣母佑汝平安。寄上一圣像,此乃来自喀山圣母教堂之圣物,该教堂根据圣母显灵而建。为汝之健康,吾曾将此圣像悬挂室内,夜间系于吾肩上。吾于五月二十三日做一梦。圣洁之天女皇向其子,上帝吾主祈求将吾之愁苦换为欢乐。吾闻彼言:‘汝应器重吾之像,将其送往吾庙,吾给汝以荣耀,佑汝子安康。’亲爱之阿寥申卡,望回函,纵然一行文字,足以止吾哭泣和泪痕满面,吾得以解脱悲苦。怜惜汝母与女奴,望回函!向汝鞠躬。”

    等阿列克塞把信读完,玛丽娅公主交给他几件来自修道院的礼物————圣像、修女叶莲娜亲手绣的手帕,还有两只“饮酒用的”椴木杯子。这些可怜的礼品比信更使皇太子感动。

    “你把她忘了,”玛丽娅公主说,直盯着他的眼睛,“不给她写信,什么东西也不给她带。”

    “我害怕。”皇太子说。

    “怕什么?”她激烈地反驳说,两眼的目光好像是把他刺痛,“你就是吃点儿苦头又能怎样?算得了什么!是为了母亲,而不是为了别人……”

    他沉默不语。于是她伏在他耳朵上小声讲道,她听来自苏兹达尔修道院的癫僧米哈伊尔·鲍索伊说:那里的人都兴高采烈,不断做梦,看见征兆,听到预言,听到神的声音;诺甫哥罗德的约伯大主教说:“你在彼得堡情况会很不妙;只有上帝能解救你;你将看到会发生什么事。”在雅罗斯拉夫城外隐居的维萨里昂长老听到神的启示,说很快就要发生变革:“皇上将死,彼得堡将毁灭。”圣德米特里王子向罗斯托夫斯基主教多西菲见到显灵,预言说,将有骚乱,并且很快就会发生。

    “很快!很快!”公主结束道,“许多人呼叫:主将报复,定将发生,事情就会到头!”

    阿列克塞知道,一旦发生,就意味着父亲死亡。

    “记住我的话!”玛丽娅预言道,“彼得堡不会长期是我们的。它将荡然无存!”

    她看了看窗外的涅瓦河和散落在绿色沼泽中间的白色房子,幸灾乐祸地重复说:

    “荡然无存,荡然无存!陷进烂泥里见鬼去!是毒蘑,一长出来就让它烂掉。异教徒,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这只老乌鸦呱呱地叫起来。

    “无稽之谈,”阿列克塞绝望地挥了挥手,“我们听的预言还少吗?全都是胡诌八扯!”

    她本来想要反驳他,可是突然又用那锐利的和咄咄逼人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太子,你的脸色怎么如此难看?不舒服吗?喝酒了?”

    “是喝酒了。他们强给灌的。前天船舶下水时像个死人似的给抬出来。我宁愿到苦役地去,或者生寒热病,也比在那里好!”

    “你该吃点儿药,装出生病的样子,不参加下水仪式,你也知道你父亲的习惯。”

    阿列克塞沉默片刻,然后深深地叹口气。

    “咳,玛丽尤什卡,玛丽尤什卡,我痛苦呀!……我已经稍许了解自己。要是没有神力相助,人未必一心想……我倒是很高兴躲到什么地方去……躲开一切!”

    “你到什么地方能躲开你父亲!他的手很长。到什么地方都找得到。”

    “我很后悔,”阿列克塞继续说,“当初没有像基金劝说的那样做,本来应该到法国去,或者投奔恺撒去。在那里我会过得比在这里好,只要是上帝允许。许多我们的人逃跑了,才获救了。可是我却没有办法走开。我不知道我会如何,姑妈,我亲爱的!……我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只盼望能给我自由,谁也别碰我。或者放我去修道院。我放弃继承皇位,远离一切,安安静静地生活,到自己的乡下去,在那里结束残生!”

    “够了,够了,彼得罗维奇!皇上是个凡人,不会长生不死:只要是上帝的意旨————他就得死。人们都说,他患有癫痫症,这种人活不长。但愿能发生事变……我想,不会拖得很晚……听我说,你等着吧,我们有机会唱自己的歌儿。老百姓喜欢你,为你的健康举杯,把你称作俄国的希望!继承皇位非你不可!”

    “继承个什么,玛丽尤什卡!我应该剃度为僧,不是现在因为父亲,而是等他死后,我也期望这样:瓦西里·隋斯基剃度之后给捉住了。我的生活很糟……”

    “怎么办呢,我的小鹰?忍耐一时,受用终生。忍耐吧,阿寥沙!”

    “我忍耐很久了,再也不能忍耐了!”他以不可遏止的激情惊叫道,脸色煞白,“但愿结束这一切!疲惫比死亡还难受……”

    他本来还要补充一句,可是却停住了。他低沉地呻吟着:“噢,主呀,主呀!”把双手放到桌子上,把脸埋在两只手中,用手指抓着头,好像是由于难以忍受的疼痛而全身蜷缩着。他抽泣着,没有眼泪,全身痉挛地发抖。

    玛丽娅公主向他俯下身去,把一只手放到他的肩上;这只手虽然很小,但很坚硬而且很有威风;索菲娅公主的手也正是这样的。

    “不要灰心,太子,”她慢慢地说道,外表上平静而温柔,但流露出严厉的神情,“不要让上帝生气,不要抱怨。记住约伯的话:幸福就是寄希望于主,因为如今我们的全部生活和行动都在上帝手中,他给敌人安排的结果有利于我们。上帝跟一个人在一起,他为上帝做什么呢?虽有军队向我进攻,我的心都不跳。主定会奖励我!全都指望基督吧,阿寥申卡,我心爱的朋友:他不容许什么力量进行诱惑。”

    她沉默了。皇太子也默不作声,听着这番从童年开始就很熟悉的祈祷用的话语,感到亲切,对放在肩上的那只手感到温暖。

    有人敲门。那是孙杜莉娅·瓦赫拉梅耶芙娜来了,她是玛尔法皇后派来请他们的。阿列克塞把头抬起来。他的脸色更加苍白,可是差不多已经平静了。他看了一眼圣像和暗淡的神灯,画个十字,说道:

    “你说得对,玛丽尤什卡!让上帝的意志来唤醒一切吧!向圣母和所有的圣者祷告吧!上帝将完成一切并且决定我们的命运,我曾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这里,今后仍然这样。”

    “阿门!”公主说。

    他们站起来,向皇后的寝宫走去。

    四

    虽然这天阳光灿烂,可是室内却像夜里一样漆黑,因此点着蜡烛。窗户上都钉着毡子,挂着厚厚的帘幕,一丝光亮也透不进来。浑浊的空气里发散着安息香和大蒜芥酒的气味,放进炉膛里熏香的烟味。屋子里摆满各种家具————小餐柜、柜橱、首饰箱、钱匣、柳条箱、打着镀锡铁带的衣箱、小木匣、柏木箱,里面装着各种皮衣、外衣和白内衣。屋子中央高高地立着皇后的卧榻,上面罩着宝盖,四面挂着大红金线织锦的幔帐,用金线绣着浅色花草,床上放着金线锦缎貂皮被,用白鼬皮镶边。这一切都非常豪华,但已陈旧,腐烂,仿佛是一旦接触到新鲜空气就要化成灰烬。从开着的门可以看见隔壁供着圣像的房间,满屋被圣像前神灯的光辉所照亮,圣像披着金银衣饰,上面镶着宝石。这里还供奉着各种圣物————有十字架、圣母小像、装着圣骨的小匣、安息香、用蜂房盛着的灵蜜和圣水、用小碟装着的决明、用铅器盛着的圣油、用天火点燃的蜡烛、约旦河的沙子、一段烧不坏的灌木、一段幔利橡树 1 、最纯洁的圣母的乳汁、拉撒路之石————“基督站在空中”,石头用布裹着,“散发出不祥的芳香”————波罗夫的帕弗努季的包脚布、伟大的安提尼的牙齿————能治牙痛,伊万雷帝打死儿子之后从他的财物中拣出据为己有。

    玛尔法·马特维耶芙娜皇后坐在卧榻旁一把漆金的安乐椅上,这把椅子像是“沙皇宝座”,椅背上刻着双头鹰和“冠形纹章”。虽然绘有锯齿花纹的绿色涂釉炉子烧得很热,可是这个患病的老太婆很怕冷,还穿着花布面的北极狐皮坎肩。盾形帽上的珍珠头饰珠翠垂到她的前额上。脸庞并不衰老,可是却像死人的或石刻的一样;按照莫斯科皇后古老的规矩涂上厚厚一层白粉和胭脂,这张脸的死气似乎就更重了。有活力的唯有那双明亮的眼睛,但是目光却一动也不动,仿佛是什么都看不见;夜间出来觅食的鸟类就是这样观看的。一个矮小的僧侣坐在她脚下的地板上,在讲述着什么。

    当皇太子和姑妈走进来的时候,玛尔法·马特维耶芙娜亲切地向他们问候,邀请他们听听这个游方僧的讲述。这是个小老头儿,生着一张孩子般的愉快的脸;他说话的声音也是愉快的,像唱歌一样,很受听。他讲述了自己的流浪生活以及雅典和索洛夫基岛上的隐修生活。将二者加以比较,他认为希腊的修道院比俄国的好。

    “那个雅典修道院叫作‘圣母之园’,圣母在天上经常俯视它,保佑它永远平安。在圣母的神助下,它健壮成长,并且开花结果,果实有内在和外在两种,外在的————是红色的,内在的————拯救灵魂的。每个进入该园的人,都好像是走进天堂的门口,看到它的善和美,不再愿意返回了。那里空气轻柔,山高林密,气候温暖,阳光充沛,生长着各种各样的果树,距离圣地耶路撒冷很近,永远快乐。而索洛夫基岛则凄凉而阴森,冷酷而黑暗,像地狱一样寒冷。岛上有一种有害于灵魂的东西:栖息着许多白色的鸟————海鸥。整个夏季在这里繁殖,生儿育女,在地上筑窠,僧侣们去教堂的路边全是鸟窠。这些鸟给修士们造成很大的麻烦:第一,失去了宁静;第二,每当看见它们打架和戏闹,有时求偶,思想便被俘虏,产生情欲;第三,妻子、少女、女修士常到这个修道院去。而在雅典山上则没有这些诱惑:海鸥不飞来,妻子也不来。唯一的妻子,展翅飞翔的鹰————神圣的教堂————住在那个幸福的修道院里,直至实现主的意旨和他所掌握的时代到来。荣耀永远属于主。阿门。”

    他结束了讲述,皇后要求所有的人,甚至包括玛丽娅在内,都离开这间屋子,只让皇太子一个人留下。

    她差不多不认识他,不记得他是谁,是她的什么亲属,甚至连他的名字都忘了,只是简单地称他为孙子,然而却很喜欢他,以一种奇怪的同情心怜悯他,仿佛是知道他的命运,尽管连他本人都还不知道。

    她长时间地一声不响,只用明亮而又呆滞的目光看着他,那目光好像是蒙上一层薄膜,好像是夜间外出觅食的鸟的目光。然后突然悲哀地笑了,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面颊和头发。

    “你是我可怜的孤儿!没爹,也没妈。没有人能保护。残暴的豺狼要吃掉小羊羔,黑色的乌鸦要啄伤小白鸽。咳,我真可怜你,亲爱的!你是个活不长的人……”

    这位末代皇后从古老莫斯科来到这彼得堡,像是个悲戚的幽灵,发出疯狂的呓语,这个温暖宁静的房间里的一切虽然豪华,但已腐烂,时间在这里仿佛停滞了,一股死亡的阴冷与早期童年那种爱抚一起向皇太子袭来。他的心疼痛起来,悲哀而又甜蜜。他吻了那只像死了一般苍白的枯瘦的手,沉甸甸的古老的沙皇戒指从那细长的手指上脱落下来。

    她低下头,好像是陷入沉思,摆弄着珊瑚念珠:不洁净的灵魂见到这种珊瑚便要避而逃跑,“因为珊瑚长成十字形”。

    “全都乱套了,全都乱套了,糟透了!”她又像是在说梦话,越来越惊惶不安,“你在经书中可读过,孙子:孩子们,最后的年代了。你们可听见了,即将来临的,已经在世上存在了。这说的是他,是毁灭之子。他已经来到大门前。很快,很快就进来了。不知我是否能等到,是否能看到,心头的朋友,我的红太阳,贤明的沙皇费奥多尔·阿列克塞耶维奇?哪怕是只看上一眼,看到他如何耀武扬威地回来,跟那些背信弃义的人作战,取得胜利,登上陛下的宝座,全体人民都来向他鞠躬致敬,高呼:奥莎那!主保佑,未来是幸福的!”

    她的眼睛几乎是放射出光芒,可是立刻又蒙上从前那种模糊的薄膜,像是火炭覆盖上灰烬。

    “不,我等不到了,看不见了!我有罪,激怒了主……咳,心里感觉到不妙。我气闷,孙子,有些气闷。如今总是做一些不吉祥的梦,有预兆的……”

    她担心地环视一下,把嘴凑到他的耳朵上,悄悄地说:

    “你知道,孙子,前几天我梦见什么了?是在梦中还是在预兆中,我不清楚,但确实他亲自来找我,正是他,而不是别的任何人!”

    “谁,皇后?”

    “你不明白?听着,我是怎么做的那个梦?也许这样你就能明白。我躺着,仿佛就是在这个床上,好像是在等待着什么。突然间门开了,他走了进来。身材魁梧,粗壮结实,长袍截短了,德国式的;嘴里叼着烟斗,抽着烟;脸上刮得光光的,留着猫胡子。走到我跟前,看着我,不说话。我也不吱声,心想,会怎么的。我开始烦闷起来,无聊,这样无聊————我的死亡……想要画个十字————手抬不起来,念一段祈祷词————舌头动不得。躺着像是死了一样。他抓住我的手,抚摸着。我的脊背上冷一阵热一阵。我看了看圣像,我觉得圣像一会儿变个样儿:好像不是救世主的模样,而是个可恶的德国人,脸又肿又青,跟淹死鬼一样……可是他还在朝着我。你生病了,他说,玛尔法·马特维耶芙娜,病得很厉害。我打发我的御医过来,你愿意吗?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不认识啦?————我说,我怎能不认识你呢?认识。像你这样的人我们见过不少!既然认识,那你说说看,我是什么人?我说,谁都知道你是什么人。你是个德国人,德国人的儿子,士兵,鼓手。他龇牙咧嘴地笑起来,眼珠子朝着我乱转,像一只乖戾的猫。‘看来你是发疯了,老太婆,完全疯了!我不是德国人,不是鼓手,我是正式加冕的俄国沙皇,你已故丈夫的同父异母弟弟。’这时我愤恨极了。真想朝他脸上吐口唾沫,向他大叫:你是条狗,是个狗崽子,冒牌皇帝,是格里什卡·奥特列庇耶夫,遭天杀的,这就是你!我想,让他见鬼去吧。我跟他骂什么呢?连吐他都不值得。我这只是在做梦,上帝降灾让我做这种闹鬼的白日梦。吹口气,就消散了,破灭了。我说:‘既然你是沙皇,那么你的名字怎么称呼?’他说:‘彼得,这是我的名字。’他刚一说了‘彼得’,我马上就画了个十字。唉,我想,原来就是你呀!等着瞧吧。但愿我不是个傻子,即使不能用嘴,那么在心里,我也要进行神圣的诅咒:‘撒旦是敌人!离开我,到荒野去,到密林中去,到地洞中去,到无底的大海里去,到荒山野岭中去,该死的嘴脸!离开我,到地狱去,到阴森的冥界去,到阴间的火海里去。阿门!阿门!阿门!破灭吧!我向你吹气,吐唾沫。’我刚一念完咒语,他就消散了,好像是钻到地底下去了————他没有留下丝毫的踪影,只有一股难闻的烟味。我惊醒了,大叫一声,瓦赫拉梅耶芙娜跑过来,给我身上洒了圣水,熏了乳香。我起来,到祈祷室里去,跪在弗拉赫林的圣母像前,回忆起这一切,仔细思考一阵,也就明白了这是谁。”

    皇太子早就明白了,父亲到她这里来过,这不是做梦,而是真事儿。同时也感觉到,这个疯女人的梦呓也感染了他,传给了他。

    “这究竟是谁,皇后?”他怀着贪婪而又令人恐怖的好奇心重复道。

    “你不明白?还是忘了叶甫列姆在书里说的:‘将以西门-彼得的名义出现在世上的高傲之王————反基督。’他的名字————就是彼得。正是他!”

    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目光盯着他,呼吸困难地向他耳语道:

    “正是他。彼得————就是反基督……反基督!”

    注解:

    1据《圣经·旧约》,耶和华在幔利橡树那里向亚伯拉罕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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