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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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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当初兴建彼得堡的时候就曾有人提醒过沙皇,这个地方经常洪水泛滥,一向无人居住,十二年前,整个地区,直到尼因山茨,全都被水淹没,类似的灾难差不多是每五年重复一次。涅瓦河口最初的居民不建造坚实的住房,只造小小的茅屋,出现洪水泛滥的预兆时就把茅屋拆毁,用原木和木板扎成木筏,把它捆绑在大树上,而他们自己则爬到杜杰罗夫山顶。可是彼得却觉得这座新的城市就是“人间天堂”,正是因为这里河流纵横,湖泊星罗棋布。他本人喜欢水,也指望在这里比任何别的地方都能更快地把自己的国民训练得谙悉水性。

    1715年10月末,开始流冰排,下过一场雪之后开始跑雪橇,人们指望着冬季迅速到来。可是突然出现了解冻。一夜的工夫,冰雪消融殆尽。风从海上吹来浓雾,黄蒙蒙的潮气令人感到气闷,人们因此而生病。

    一位年老的大贵族写信给莫斯科说:“愿上帝让我离开这糟糕透顶的鬼地方。我真害怕生病。解冻以后就有一股香脂的气味,并且浓雾弥漫,不能到屋子外面去,在这个‘人间天堂’里,有许多人由于这种空气而死掉。”

    一连刮了九天西南风。涅瓦河水位上涨,泛滥了好几次。

    彼得颁布谕旨,令居民把什物搬出地下室,备好船只,把牲畜赶到高地上去。但是每一次洪水泛滥都很快消退了。沙皇觉得谕旨使居民惊慌不安,便根据唯有他一个人才清楚的特殊征兆做出结论,认为不会有大的洪水,于是决定不再留意水位上涨了。

    11月6日,海军大臣费奥多尔·马特维耶维奇·阿普拉克欣在官邸举行首届冬季大型舞会,该官邸坐落在河滨街海军部对面,紧挨着冬宫。

    前一天夜里河水又上涨了。内行的人预言说,这一次免不了要遭灾。禀报了种种预兆:宫廷里蟑螂从地窖爬上阁楼;老鼠从面粉仓库里跑出来;皇后梦见彼得堡被大火吞没,梦中火灾主洪水。她分娩后尚未完全康复,不能陪同丈夫参加舞会,也请求他不要去。

    古谚云:“等着苦难从海上来,灾害从水里来。有水的地方就有灾;皇上也阻止不住洪水。”彼得瞪大了眼睛读着这句恐水的谚语,他和自古以来的恐水症斗争一生,全都白费了。

    各个方面都向他发出警告,纠缠他,最后终于让他厌烦了,于是他禁止再谈洪水。警察总监杰维耶尔差一点没有挨一顿棍子。有一个庄稼人预言说,大水将淹没涅瓦河岸上三位一体教堂旁那棵高大的赤杨,把全城的人吓得惶惶不安。彼得下令把赤杨砍倒,就地用皮鞭惩罚那个庄稼人,敲着鼓,“明令告诫”百姓。

    舞会开始之前,阿普拉克欣晋见沙皇,奏请准许在主楼里举行舞会,而不在侧楼里,尽管以前常常在那里举行,可是那个把侧楼与主楼连接起来的狭窄玻璃长廊在水位突然上涨时会有危险的:客人们有可能被洪水隔绝,无法通过楼梯到达楼上安全之处。彼得思索片刻,决定坚持己见,在通常举行舞会的侧楼里集会。

    谕旨解释说:

    “舞会为自由之集会,非但娱乐,况亦工作之需也。

    “主人无迎送和款待客人之义务。

    “参加舞会时可自由就座、走动和游戏,任何人皆不得干涉或妨碍他人,也不得在伟大双头鹰的荫庇下擅自要求他人遵守起立、迎送等繁文缛节。”

    两个房间————一个供就餐和饮酒用,另一个供跳舞用————都很宽敞,但天棚非常低矮。一个房间里的墙壁像荷兰的厨房里一样,铺着蓝色瓷砖,餐具架上摆着锡质餐具,砖铺的地板填充着沙子,彩色瓷砖的大火炉烧得很热。放着三张长桌,其中一张摆着各种小吃————彼得所喜欢的弗棱斯堡牡蛎、渍柠檬、波罗的海鲱鱼。另一张桌子上摆着跳棋和象棋。第三张桌子上放着几袋烟草、装有陶瓷烟斗的筐子和几捆吸烟点火用的松明。油脂蜡烛半明半暗,青烟袅袅。低矮的房间里挤满了人,使人觉得好像是置身于普利茅斯或鹿特丹拥挤的商船货舱里。由于有许多英国和荷兰造船技师在场就更加重了这种印象。他们的妻子脸色红润,身体肥胖,仿佛是被磨光过似的,把脚伸在保温器里,一边编织着袜子,一边闲谈,看样子感到是在自己家里一样。

    彼得用短陶瓷烟斗抽着克纳斯特烈性烟草,嘬着弗林————一种兑有白兰地和柠檬汁的冰糖热啤酒,跟修士大司祭费多斯卡一起下跳棋。

    警察总监安东·曼奴伊洛维奇·杰维耶尔胆战心惊地蜷缩着,像一条闯了祸的狗一样,悄悄地走到沙皇面前,他既不像个葡萄牙人也不像个犹太人,长着一张女人般的面孔,露出甜蜜和懦弱的表情,唯独在南方人的脸上有时才能见到这种表情。

    “水位在上涨,陛下。”

    “涨了多少?”

    “两英尺五英寸。”

    “风向呢?”

    “西南偏西。”

    “胡扯!我刚刚亲自测过:西南偏南。”

    “换了风向。”杰维耶尔申辩说,那副样子仿佛是他对风向负有责任似的。

    “没关系,”彼得断定说,“很快就会减弱。湿度计表明风力在减弱。那恐怕不会出错!”

    他相信湿度计准确无误,就像相信任何机械一样。

    “陛下!没有什么谕旨吗?”杰维耶尔悲戚地说,“否则本职不知该如何办理。下面非常惊慌。内行的人都说……”

    沙皇盯了他一眼。

    “我在三位一体大教堂附近已经鞭挞了一个内行的人,你要是不住嘴,也会得到同样的处置。滚吧,傻瓜!”

    杰维耶尔更加蜷缩成一团,像一条温顺的巴儿狗要挨棍子打似的,顷刻间消失了。

    “你听说这奇怪的钟声是怎么响的,神父?”彼得转向费多斯卡,重新谈起不久前接到的一项禀报来,据说诺甫哥罗德的教堂里每天夜间大钟都不敲自鸣。谣传说,这钟声预示着一场大的灾难。

    费多斯卡捋一下稀疏的胡子,摆弄起胸前挂着的双面十字架————一面是基督受难图,另一面是沙皇肖像————斜睨了阿列克塞皇太子一眼,只见他坐在一旁,眯缝着一只眼睛,仿佛是在瞄准,突然间,他那张如蝙蝠般的小脸闪耀起狡黠的光辉。

    “钟声不会说话,能给人以什么教益,每个有头脑的人都能做出判断,显然是来自敌人:魔鬼哭泣,是因为它的诱惑已经从俄国人民身上驱逐出去了————从分裂教派和信奉仪式的长老们狂喊乱叫中驱逐出去了,陛下为了改正他们已费尽了心机。”

    费多斯卡把谈话引到他所喜欢的题目上来,议论起僧侣制度之害处来。

    “僧侣都是些寄生虫。逃避捐税,以便白吃面包。这对社会有什么好处?他们不把自己的社会地位归功于任何人,反而给社会带来麻烦————有一句谚语:剃度为僧的人,从前为人间的皇帝工作,而如今则为天上的皇帝工作。他们在荒原里过着畜生般的生活。有人说,俄国由于气候严寒而不可能有真正的荒原,是否正确姑且不论。”

    阿列克塞明白,谈论信奉仪式的教徒————这是往他的菜园里抛石头。

    他站起来。彼得看了他一眼,说道:

    “坐下。”

    皇太子顺从地坐了下来,垂下眼睛————如他自己所感到的,做出“伪善”的样子。

    费多斯卡谈兴正浓;沙皇掏出记事本,为将来颁布谕旨而记下札记。费多斯卡受到沙皇这种关注所鼓舞,一个又一个地提出新的措施,似乎是为了改正,但皇太子却觉得实际上是为了在俄国彻底消灭僧侣制度。

    “在男子修道院,按规定为退役龙骑兵开办医院以及算术和几何学校;在女子修道院,开办残疾儿童教养院,修女们可为纺织作坊纺织,借此养活自己……”

    皇太子尽力不听,可是一些话却传到他的耳朵里,像是威严的叫喊:

    “在教堂里出售蜂蜜和油脂必须杜绝。在教堂以外的圣像前点蜡烛,必须严加禁止。小教堂全都拆毁。不准供奉圣骨。不可杜撰任何显灵奇迹。把乞丐关押起来,无情地责以棒刑。”

    窗户外面的护板被风吹得抖动起来。室内刮起一阵微风,吹得蜡烛的火苗晃动起来。仿佛是有一种无法估量的敌对力量向门前台阶走来,撞到房子上。阿列克塞在费多斯卡的话里感到了那种邪恶力量,那种来自西方的狂飙。

    在第二个供跳舞用的房间里,墙壁上挂着粗毛线织成的墙帷,窗间墙上挂着镜子,烛台上点着蜡烛。乐队在一个不大的平台上用吹奏乐器奏出震耳的乐曲声。天棚上画着寓意画《爱情岛之旅》,天棚低矮,生着胖胖小腿的裸体小爱神差不多碰到人们头顶上的假发。

    女士们不跳舞的时候,坐在那里,像是哑巴一样发呆,感到枯燥无味;而跳起舞来,则像是上足了发条的玩偶,跳得很欢,回答问题只是简单的“是”和“不”,听到恭维的话时,羞答答地环顾左右。女儿们好像是缝在母亲的裙子上,片刻不离开她们身边;而在母亲们的脸上好像是写着:“宁可把姑娘们抛到水里去也不要把她们带到舞会上来!”

    威廉·伊万诺维奇·蒙斯向娜斯简卡说着从一本德国小册子里翻译过来的恭维话,正是这个娜斯简卡爱上一个海军学校的学生,维纳斯节那天在夏园里为一封柔情蜜意的便笺而落泪。蒙斯说:

    “经过频繁的观察之后,我终于获得了结识您这位美丽天使的希望,我不能再隐瞒了,而不得不以崇敬的心情向您表白这种希望。我由衷地希望,我尊贵的小姐,您能成为敝人精巧的伴侣,以便敝人能以自己的习俗和愉快的谈话让您称心满意,我尊贵的小姐;但是敝人天生笨拙,因此尚请小姐赏识敝人的耿耿忠心和甘愿效犬马之劳的决心……”

    娜斯简卡没有听————那单调的嗡嗡声使她昏昏欲睡。后来她向自己的姑妈抱怨自己的舞伴说:“他说俄语也好像不是那个味,我不管怎么费劲,简直是一个词儿也听不懂。”

    尤什卡·普罗斯库罗夫本是莫斯科书吏的儿子,但长期生活在巴黎,并且在那里变成了monsieur Georg’a(乔治先生),如今是法国大使的秘书,衣着举止完全模仿法国人,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纨绔子弟,风流倜傥,他为女士们演唱一首关于理发师佛里松和妓女铎登的流行歌曲:

    铎登对佛里松说:

    好好给我梳头,

    我要以我的魅力

    唤起人们的柔情。

    卷上头发,打扮起来!

    他还朗诵了一首关于美妙的巴黎生活的俄文诗:

    亲爱的塞纳河畔,美丽的地方,

    村夫俗子不敢到那里去,

    因为那里一切都高雅异常————

    你是为男女众神准备的————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天堂,

    哪怕我是生活在人间!

    年老的莫斯科大贵族们都是新风俗的敌人,因此坐得远远的,在炉旁烤火,含沙射影地攀谈着,如猜谜一般:

    “阁下,你觉得彼得堡的生活如何?”

    “让您和您的生活全都见鬼去吧!小玩意儿,德国的自鸣钟!这里的恭维话和屈膝礼以及舶来的珍馐美味,弄得人眼花缭乱。”

    “有什么办法呢,老弟!你飞不到天上去,也钻不到地里去。”

    “还没进棺材,就得挺着脖子干。”

    “挺着也罢,不挺着也罢,你得把头低下。”

    “哎哟,腰好疼啊,两边的腰子都疼,躺也躺不下。”

    蒙斯伏在娜斯简卡耳朵上低声吟诵刚刚作的一首诗:

    没有爱情,没有情欲,

    这样的日子真无聊:

    为了品尝爱情的甜蜜,

    日日夜夜苦苦思念。

    既然不能爱,

    为什么要活着?

    她突然感到天棚像是发生地震时一样晃动,那些裸体的小爱神直接落到她的头上。她叫了一声,威廉·伊万诺维奇安慰她说:这是风。贴在天棚上的画布在晃动,像是一张被风鼓起的帆。窗外的护板又抖动起来,这一次竟然使所有的人全都惊恐地向四周看去。

    但是奏起了波罗乃兹舞曲,成双成对的舞伴们旋转起来————乐曲把风暴压了下去。只有怕冷的老人们在炉边取暖,听到了呼啸的风声,小声耳语着,叹息着,摇着头。他们透过乐曲声听到了风暴呼啸声,觉得更加不祥:“等着苦难从海上来,灾害从水里来。”

    彼得继续跟费多斯卡谈话,向他了解莫斯科圣像破坏运动参加者理发匠福姆卡和医师米季卡的异端邪说。

    这两个异教首领鼓吹自己的邪说时援引沙皇不久前的训令,他们说:“如今我们莫斯科,上帝保佑,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地选择信仰,愿意选择什么就选择什么,愿意信仰什么就信仰什么。”

    “按照福姆卡和米季卡的邪说,”费多斯卡说,意味深长地冷笑着,让人无法明白,他是在谴责还是同情异教徒,“正确的信仰是靠着经书和善举而获得的,而不是由于人的奇迹和传说而被认识的。根据使徒的话,所有的信仰都可以救世:在任何民族中从善的人都是上帝所需要的。”

    “非常有意思。”彼得指出,僧侣的冷笑也同样反映在沙皇的冷笑中:他俩无须言语就相互明白了。

    “他们说,圣像是人手的产物,是人为的偶像,”费多斯卡继续说,“涂了颜色的木板何以能够创造奇迹?把它扔到火里去,让它像普通的木头一样烧掉吧。应该崇奉的不是地上的圣像,而是天上的上帝。是谁给了他们这些上帝的奴仆那么长的耳朵,让他们能从天上听到地上的祈祷?既然用刀子杀死或者用棍子打死了儿子,那么死者的父亲还怎么能爱这刀子或木棍呢?同样,上帝怎么可能爱他儿子被钉死在上面的那棵树?他们问,为什么要如此崇拜圣母呢?她不过是一条装满宝石和珍珠的空口袋,如果把宝石都从口袋里倒出来,那么这条口袋还有什么价值和荣耀呢?关于圣餐仪式的神秘性,他们是这样议论的:怎么能到处都把基督分割成小块分发给人们,并且在祈祷仪式上被人吃掉,而在全世界同一个时刻里不知要举行多少祈祷仪式?况且一块面包怎么能通过神甫的祈祷就可变成主的肉体呢?神甫里面什么样的人都有————有酒鬼,有骗子,也有恶人歹徒。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他们说,我们因此才对此表示怀疑:用鼻子一闻,就知道是面包味;血也是这样,根据我们的感官证实,只不过是红葡萄酒而已……”

    “我们是正教徒,听异教徒这些胡说八道感到不体面!”沙皇制止了费多斯卡。

    他沉默了,但是笑得更加放肆和更幸灾乐祸了。

    皇太子抬起眼睛偷偷地看了父亲一眼。他觉得彼得很窘迫:他已经不再笑了,他的脸色严肃,几乎是很气愤,但同时又是无可奈何和不知所措。难道不就是他刚才还承认异教徒的理由很有意思吗?既然接受了理由,怎能不接受其结论呢?禁止是容易做到的,可是如何反驳呢?沙皇很聪明,可是僧侣岂不是更聪明吗?他竟然牵着沙皇的鼻子走,像是一个凶恶的引路人把盲人牵到深坑里。

    阿列克塞这样想着,费多斯卡的冷笑已经不再反映到父亲的冷笑里,而是反映到儿子的冷笑里:皇太子和费多斯卡现在也无须说话就相互明白了。

    “对于福姆卡和米季卡来说没什么可值得大惊小怪的,”在普遍局促不安的沉默中,米哈伊洛·彼得罗维奇·阿甫拉莫夫突然说道,“奏什么曲,就跳什么舞;牧人往哪儿赶,羊群就往哪儿去……”

    狠狠地盯了费多斯卡一眼。他明白了这个眼神,气得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一瞬间,窗外的护板哐啷地响起来————仿佛有数千只手在敲打————然后呼啸起来,好像是号叫和哭泣,最后在远处消失了。那种敌对力量更加威严地向门前台阶走来,撞到房子上。

    杰维耶尔每隔一刻钟都要跑到外面去了解水位上涨的情况。消息不佳。米亚和封丹两条小溪已经出槽。全城处于一片惊慌之中。

    安东·曼奴伊洛维奇失去了主宰。不断地走到沙皇面前,注视着他的眼睛,尽量让他察觉到,可是彼得却忙于谈话,根本没有注意到他。杰维耶尔终于忍耐不住,不顾一切地下了决心,凑到沙皇的耳朵上轻声地说:

    “陛下,水……”

    彼得一声不响地向他转过身来,飞快地,仿佛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他一记耳光。杰维耶尔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只是觉得很疼————这是习以为常的事。

    彼得的“小鸟们”往往说:“挨这样的皇上打,感到很荣幸,因为他在打的同一时刻里也赏赐。”

    彼得脸色平静,仿佛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似的,转向阿甫拉莫夫,问道,为什么至今还没有印刷哈金斯的著作《世界观或关于天体的见解》。

    米哈伊洛·彼得罗维奇感到很窘迫,可是立刻就恢复了常态。他直接看着沙皇,果断地回答说:

    “这本书是跟上帝最敌对的,不是用墨水写的,而是用地狱的炭写的,唯一简单的处理办法就是付之一炬……”

    “它是怎么敌对的?”

    “认为地球围绕着太阳旋转,并且存在着许多世界,所有这些世界好像是跟我们地球一样,那上面也有人,有田野、草地、森林和野兽等等,跟我们地球上一样。它巧妙地处处颂扬和肯定自然界,认为那里有着独特的生命。损害造物主和上帝的威望,认为不存在……”

    开始了争论。沙皇证明,“哥白尼的天体运行图能够轻而易举地解释各个行星的存在”。

    有了沙皇和哥白尼做保护伞,纷纷发表更加大胆的想法。

    “如今整个哲学都变得机械了!”海军部顾问官亚历山大·瓦西里耶维奇·基金突然宣布说,“如今都相信,整个世界一直都是那么大,钟一直是那么小,其中的一切都在进行着固定的运动,这取决于原子有序的组合。处处都只有机械……”

    “疯狂的无神论议论!孱弱的和不牢固的理性基础!”阿甫拉莫夫惊惧地说,但是没有人听他的。

    大家都开始发表自由思想,相互炫耀。

    “古代哲学家迪采亚赫说过,人的本质就是肉体,而灵魂只不过是离奇的空洞的名字,不说明任何问题。”副首相沙菲罗夫说。

    “通过显微镜观察雄性动物的精子,发现很像青蛙或蝌蚪。”尤什卡·普罗斯库罗夫幸灾乐祸地冷冷一笑,意思很显然:灵魂是没有的。他以巴黎的花花公子为榜样,也有自己的“小哲学”(une petite philosophie),他阐述得十分轻松而且很风流,就像唱理发师之歌“卷上头发,扮起来!”一样。

    “据莱布尼茨的意见,我们只不过是会思维的液压机而已。牡蛎比我们愚蠢……”

    “胡说,并不比你愚蠢!”有人说,可是尤什卡只管不慌不忙地继续说:

    “牡蛎比我们愚蠢,灵魂贴在硬壳上,它不需要五个感官。也许在别的世界上有的动物具有十个或者更多的感官,比我们完善,他们看到牛顿和莱布尼茨会大吃一惊,犹如我们看到猿猴和蜘蛛的行动一样……”

    皇太子听着,他觉得,人们的思维在这场谈话中所发生的事就像彼得堡的雪在解冻天气所发生的情况一样:在潮湿的西风吹拂下不断地融化,渗透到泥土里,最后变成稀泥。怀疑一切,否定一切,肆无忌惮地、无拘无束地增长,犹如涅瓦河里的水被风所阻截,将泛滥成灾。

    “好啦,又胡扯起来了!”彼得站起来,总结说,“不信仰上帝的人都是疯子,都是天生的傻瓜。明眼人应该根据造物认识造物主。不信神的人使国家蒙受耻辱,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因为他们破坏法律的基础,效忠政权的誓言则正是建立在这些基础之上的。”

    “违背法制的原因,”费多斯卡忍耐不住,插嘴道,“更多是在于兽性的嫉妒,而不在于不信神,因为无神论者也提倡在百姓中间宣扬上帝,否则百姓就会不尊重政权……”

    这时,由于风暴的袭击,整座房子都不断地微微颤动。不过大家对这种声音已习以为常,所以没有留意它。沙皇的脸色很平静,他那副沉着的神情使所有的人都安下心来。有人放出风声说,风向变了,水位有希望很快下降。

    “你们可都看到了?”彼得高兴了,说道,“本来就没什么可害怕的。湿度计不会骗人的!”

    他到隔壁的大厅去参加跳舞。

    凡是沙皇高兴的时候,他都把自己的高兴心情感染给所有的人。他跳舞时忽而跃起,忽而跺脚,忽而屈膝————“腾跃”————神采奕奕,就连最懒的人也都情不自禁地跳了起来。

    跳英国对舞时,每个第一对的女舞伴都想出新的动作。切尔卡斯卡娅公爵夫人亲吻了自己的男舞伴彼得·安得烈耶维奇·托尔斯泰,把他的假发拉到鼻子上,所有的舞伴都应该随着她重复这个动作,而男舞伴则像木桩似的,一动不动地站着。开始了嬉闹、哈哈大笑和恶作剧。大家都像小学生一样活跃。彼得比所有的人都快活。

    只有老头们仍然坐在角落里,听着呼啸的风声,低声说着话,叹息着,不断地摇头。其中一个人想起了古代圣书中对跳舞的揭露,说道:“女人跳舞,浑身扭动,引诱人们离开上帝,把他们引向地狱。乐极生悲,开心的笑变成了悲痛的哭,跳舞的人被绞死……”

    沙皇走到老人们跟前,邀请他们跳舞。他们推托说不会跳,或者患有各种疾病————腰腿疼、气喘、痛风————可是推托也白费,沙皇不听任何理由,坚持让他们跳舞。奏起了格罗斯法尔舞曲。老人们————给他们指派了最活跃的年轻女舞伴————开始时动作艰难,磕磕绊绊,舞步混乱,并且影响别人;可是沙皇威胁说要罚饮几大杯令人恐惧的胡椒酒,于是便蹦得比年轻人还欢。然而一场舞跳下来之后,全都倒在椅子上了,累得半死不活,呼哧呼哧地喘息,呻吟,唉声叹气。

    没有来得及休息过来,沙皇又下令开始跳更难的链舞。三十对舞伴用手绢连起来,跟在一个乐手的后面跳————这个乐手是个小驼子,在最前面一边跳一边拉着小提琴。

    首先经过侧楼的两个大厅,然后穿过游廊,进入主楼,跳舞的队伍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从一个楼梯到另一个楼梯,从一个卧室到另一个卧室,喊叫着,呼啸着,哈哈地笑着,舞遍了整座楼。小驼子在小提琴上拉出嘎吱吱的声音,狂蹦乱跳,扮着鬼脸,好像是在受着小鬼支配。沙皇在紧随他之后的第一对里,其余的人皆尾随沙皇之后,因此他成了领队,好像是在引导着一群缚着的战俘,而身材高大的沙皇本人则由一个矮小的小鬼引导,并受着他的摆布。

    返回侧楼的途中,在游廊里看见一些人迎面跑来。那些人挥动着手,惊慌地叫喊着:

    “洪水!洪水!洪水!”

    前面的几对停下来,后面的由于狂奔而撞到前面的人身上。大家乱成一团。拥挤,跌倒,挣脱捆绑着他们的手绢。男人叫骂。女人号哭。链条挣断了。大部分人和沙皇一起从游廊的出口涌进主楼。另一小部分留在最前面的人离对面侧楼的门较近,便向那里奔去,但是还没来得及跑到游廊中部,一扇护窗板哗啦一声掉下来,玻璃碎片洒落满地,大水咆哮着向窗户里面涌来。这时,一股强大的气流从地窖里冲出,只听轰隆一声,如放炮一般,地板被鼓起来,破裂了。

    彼得从游廊的另一端向落在后面的人喊道:

    “后撤,撤到侧楼去!我派船来接你们!”

    话音没有听清,但看清了手势,于是停了下来。

    只有两个人还在被水淹没的地板上乱跑。其中一个是费多斯卡。他差不多就要跑到门口了,沙皇正在那里等着他,可是破裂的地板突然间塌陷下去。费多斯卡掉下去了,开始下沉。一个胖女人,荷兰船长的妻子,拽着裙子下摆,从僧侣的头上跳过去:黑色僧帽的上面闪动着两条套着红袜子的肥胖的腿。沙皇奔过去救他,一把抓住他的肩部,把他拖了上来,像是拉一个小婴儿似的,只见他浑身发抖,挥动着往下淌水的袈裟,像是一只湿淋淋的大蝙蝠在挥动着翅膀。

    拉提琴的小驼子跑到游廊的中间,也掉了下去,消失在水中,后来又浮了上来。可是这时中间部分的天棚塌下来,把他压在废墟里。剩下的一群人————有十来个人的样子————看到去主楼的通道已彻底被大水切断,便调头往侧楼奔去,把它当成最后一个避难所。

    可是大水已经淹到这里了。只听见波涛在窗下哗哗地响。窗外的护板发出嘎吱吱的响声,马上就可能从折页上脱落下来。水渗进破裂的玻璃缝隙,哗哗地顺着墙壁往下淌,淹没了地板。几乎所有的人都不知所措了。只有彼得·安得烈耶维奇·托尔斯泰和威廉·伊万诺维奇·蒙斯还保持着镇静。他们在墙上发现一个被帷幕遮着的小门。门外有一个小楼梯通向阁楼。大家都向那里跑去。男士们,哪怕是那些最彬彬有礼的,如今面对着死亡,也不再关心女士了,骂她们,推搡她们。每个人都只想自己。

    阁楼里漆黑不见五指。在原木、木板、空木桶和木箱中间摸索着前进,终于到达最远的一个角落,这里炉子的烟筒还很暖和并且把风挡住了,于是大家都贴近烟筒,在黑暗中坐着,惊魂未定,呆若木鸡。女士们穿着单薄的舞衣,冻得上牙打下牙。最后,蒙斯决定下去看看能否找到救援。

    下面,马夫们走在齐腰深的水里,把在停马场险些淹死的主人家的马匹牵进大厅里。舞会大厅变成了马厩。镜子里映出马的头。撕破的《爱情岛之旅》画布碎片从天棚上垂下,呼啦地抖动着。裸体的小爱神们仿佛是受到死前的惊恐,转来转去。蒙斯给马夫们一些钱。他们给弄来一盏灯笼、一瓶烧酒和几件羊皮袍子。他从他们那里得知,侧楼没有出口,游廊已被冲毁,院子被水淹没,他们也得逃到阁楼上去;本来在等着来船,但是看样子一时是等不到的。后来弄清,沙皇派来的船只没能驶抵侧楼:院子是由很高的栅栏围起来的,唯一的大门被倒塌的房子堵塞。

    蒙斯回到阁楼上去找坐在那里的人。灯笼的亮光给他们带来一些鼓舞。男人们都喝了酒。女人们裹上皮袍子。

    黑夜无尽无休。他们的脚下,整座楼房由于波涛的冲击而晃动,好像是一条摇摇晃晃的船马上就要沉没。他们的头上,狂风暴雨呼啸着席卷洪水而来,如一群猛兽,奔腾咆哮,如一群巨鸟,掀掉房顶上的瓦片。有时让人觉得,它马上就要掀掉房盖,把一切都席卷而去。在暴风雨声中,他们听到了溺水者的号叫。他们每时每刻都等待着整座城市倒塌下来。

    一位女士,丹麦公使夫人由于惊吓而腹中剧痛————她怀着身孕————这个可怜的女人像刀按在脖子上一样号叫。大家担心她可能流产。

    尤什卡·普罗斯库罗夫在祈祷:“主哇,显灵者尼科拉!圣徒谢尔基!发发慈悲吧!”不能叫人相信,这就是那个自由思想者,他刚刚还在证明没有灵魂。

    米哈伊洛·彼得罗维奇·阿甫拉莫夫也很害怕,但同时又幸灾乐祸。

    “跟上帝切莫争论!他的愤怒是公正的。这座城市要从地面上消失,像索多玛 1 和蛾摩拉 2 一样。上帝俯视下界,见它已腐化堕落,因为任何一个人都不走正路。于是上帝说:让每个人的结局都展现在我的面前。我将使人间洪水泛滥,消灭地上现存的一切……”

    人们听着这些预言,感到新的前所未有的惊恐,仿佛是世界末日已经来临。

    从天窗里看到,黑黝黝的天空里闪现出火光。在暴风雨的呼啸声中传来了钟声。这是报警的钟声。从下面上来的马夫们说,邻近的海军部里工人住房和绳缆仓库起火了。虽然水近在咫尺,但由于风势很大,这大火就尤其可怕,燃烧着的木头被风吹遍全城,随时都可能从各个角落燃起大火。这座城市将毁于两种自然力之中————同时被焚和被淹。应验了预言:“彼得堡将成为废墟。”

    天亮时风暴停息了。头戴假发的男士们,满身灰尘和蜘蛛网,身穿“凡尔赛款式”鲸须架式筒裙的女士们,披着羊皮袍子,脸冻得发青。他们在阴暗的白天,在蒙蒙的灰色中,一个个像是鬼魅。

    蒙斯从天窗往外看去,只见城市那边一片汪洋,成了无边无际的泽国。大水汹涌澎湃,仿佛不仅是水面,而且一直到底,都在沸腾和翻滚,好像是架在猛火上的锅里的水一样。这片汪洋的大水就是涅瓦河————好像蛇腹部的皮一样,彩色斑斓,有黄,有黑,掀起白浪,它有些疲惫了,但仍然还很狂暴,在跟大地一样的灰色的低矮的天际下,更加令人惊惧。

    波涛席卷着破碎的平底船、倾覆的小船、原木、木板、房盖、整栋房架、连根拔起的大树和动物的尸体。

    在这不可一世的自然力中,人和生命的痕迹显得特别渺小。有些地方的水面上露出塔尖、教堂的尖顶和被淹没的房屋的顶盖。

    蒙斯在远处彼得保罗要塞对面涅瓦河面上看见几条划桨的大桡战船和独桅帆船。他拾起一根放在阁楼地板上赶鸽子用的长竿子,把娜斯简卡的红头绫子拴在上面,然后把竿子伸出窗外,摇晃起来,打出了求援的信号。有一条船离开了其余的船,穿越涅瓦河,向开办舞会的房子驶来。

    沙皇的大桡战船由几条小船护卫。

    彼得一整夜没有休息,忙于从水中和火中救人。他像一个普通消防队员那样钻进燃烧着的建筑物里,大火烧焦了他的头发,他险些没有被倾落下来的大木头轧死。他帮助穷人从地下室的住宅里抢救不值钱的家当,站在没腰深的水里,冰凉刺骨,浑身直打哆嗦。他跟所有的人共赴艰险,鼓舞了所有的人。凡是有沙皇出现的地方,干起活来都热火朝天,同心协力,水和火甘拜下风。

    皇太子跟父亲同在一条船上,可是每一次想要帮他忙的时候,彼得都拒绝了帮助,好像是出于爱护他。

    等到大火熄灭,大水开始消退时,沙皇才想起该回宫看看妻子了,她一整夜都为丈夫担惊受怕。

    回家的路上,他想要到夏园去看看洪水对那里的洗劫。

    涅瓦河畔的长廊处于半毁状态,但维纳斯完好无损。雕像的基座泡在水中,因此看上去好像是女神直接站在水面上,“泡沫中诞生的”刚从波浪中走出来,不过这波浪可不像从前那样是蓝色的和温顺的,而是威严的,混浊的,如铁一般沉重,是斯梯克斯河 3 的波涛。

    大理石像的脚上有个黑色的东西。彼得用望远镜望去,发现是一个人。原来根据沙皇的谕旨,这个贵重的雕像日夜派士兵站岗守护。这个士兵遇上洪水,又不敢逃跑,便爬上维纳斯的基座,紧紧地抱着她的两条腿,可能是就这样坐了个通宵,冻得全身僵硬,疲惫得半死不活。

    沙皇急忙前去营救他。他站在舵旁,驾驶着大桡战船乘风破浪前进。突然迎面掀起一个巨澜,河水铺天盖地地扑到甲板上,船体倾斜,仿佛马上就要倾覆。但彼得是个经验丰富的舵手。他两脚牢牢地站在船尾上,用全身的力量压向舵轮,战胜了狂涛巨澜,用坚强的手驾驶着船只驶往目的地。

    皇太子瞧了父亲一眼,突然想起一次“狂饮”时从自己的老师维亚节姆斯基那里听来的话:

    “费多斯卡常常和唱诗班一起在你父皇面前唱:上帝想到何处去,那里的自然力必定被战胜————诸如此类的诗句,这么唱是为了讨好你的父皇:把他跟上帝相提并论,他很高兴,可是却不考虑,不仅是上帝,而且魔鬼也会战胜自然力:魔鬼也时常创造出奇迹来!”

    身材高大的舵手穿着一件普通的船长服和高筒皮靴,头发被风吹散————帽子刚才被风吹掉了————注视着被洪水淹没的城市————他的脸上没有惊惶,没有恐惧,也没有怜惜的表情,而是平静的,坚毅的,仿佛是石头雕刻出来的————的确,在这个人身上确实有一种非人的,超越于人和自然之上的威严而强有力的东西。人可能驯服,风可能平息,波涛可能后退,而城市将永远屹立在他下令兴建的那个地方,因为自然力是可以战胜的,只要他想要……

    “谁想要?”皇太子问自己,但没敢继续问:“是上帝还是魔鬼?”

    几天之后,平时彼得堡的面貌差不多已经掩盖了洪水的痕迹,彼得以诙谐的口吻写信给自己的一个“小鸟”:

    “上周,西南偏西风刮来一场大水,据说是前所未有过的。我的宫殿里地板上面水深达到二十一英寸,花园里和对面沿街可以自由行船。看着人们爬到屋顶和大树上,真叫人开心,仿佛是在挪亚时代,不仅有男人,而且还有女人。水势虽然很大,但没有造成大的灾害。”

    信的下面签署着:寄自人间天堂。

    注解:

    1索多玛为约旦河谷的一座古城,因居民作恶淫乱,耶和华派天使将其毁灭。

    2蛾摩拉是西订河谷的五座城池之一,由于居民作恶多端而被耶和华焚毁。

    3古希腊神话中九条冥河之一,水中有毒。

    二

    彼得生病了。洪水期间,他帮助从地下室里抢救穷人的家当时,站在没腰深的水里,着了风寒。起初,他对疾病没有留意,勉强支撑着,可是到了11月25日便卧床不起了,御医布留蒙特罗斯特宣布说,沙皇的生命处于危险之中。

    在这些日子里,决定了阿列克塞的命运。10月28日太子妃出殡那天,彼得从彼得保罗大教堂返回儿子家吃回丧饭的路上交给他一封信,“晓谕吾儿”,要求他立即痛改前非,否则他必将大发雷霆并剥夺其继承权。

    “我不知该怎么办,”皇太子对其近臣说,“接受贫困,暂且与乞丐为伍,还是躲进修道院去,跟教会执事们相伴,或者远走异国他乡,到一个能接待过路者并且不把他出卖给任何人的国家去?”

    “你去当修士吧,”海军部顾问官亚历山大·基金建议说,他很早就是阿列克塞的同党和心腹,“僧帽就是用钉子也固定不到脑袋上:可以摘下来嘛。你会得到安宁的,能摆脱开一切……”

    “我把你从你父皇的断头台上解救下来,”瓦西里·多尔戈鲁基公爵说,“现在你应该高兴才是,你的事情糟不到哪儿去。像那种不吉利的信件哪怕是交来一千封,也用不着害怕。也许还会有更糟的事在后头呢。有句古谚说得好:蜗牛虽然走得慢,早晚能达到目的地。这封信并不是不可更改的了……”

    “你并不想要继承权,这很好,”尤里·特鲁别茨科伊安慰说,“你想想看,金钱岂不也是不幸的原因吗?……”

    皇太子多次跟基金商谈过逃往异国的想法,“留在那里,什么都不干,只是安安静静地住在那里,摆脱开一切”。

    “要是能有机会,”基金建议道,“你可以到维也纳去找奥地利恺撒。他不会出卖你。恺撒说过,他会把你当成儿子来接待。要不然就去找教皇,或者到法国宫廷去。就连国王都能在那里得到庇护,至于你嘛,那对于他们来说,更算不得什么大事……”

    皇太子听着建议,但对任何一项都下不了决心,于是就一天一天地混日子,“等着上帝的意旨”。

    突然一切都变了。彼得之死不仅会威胁到俄国的命运,而且将影响到全世界的命运。这个人昨天还想要去隐居于乞丐中间,可是明天却可能登上皇帝宝座。

    一些不期而至的朋友把他包围起来,聚到一起,嘁嘁喳喳,窃窃私语。

    “等着瞧吧,看看会怎么样。”

    “抽个签————就应验,应验了————就躲不掉。”

    “我们也该唱自己的曲了。”

    “老鼠也能把猫拖到坟场去。”

    12月1日夜里,沙皇感觉自己不好,让人把忏悔师修士大司祭费多斯卡叫来,举行忏悔和领圣餐仪式。叶卡捷琳娜和缅希科夫一刻也没有离开病人的房间。各国使节、俄国大臣和元老们都在冬宫的内室里过夜。早晨,皇太子前来询问皇上的病情,皇上没有接见他,但是人们,尤其是继母和特级公爵,见到他都突然沉默不语,急忙为他闪开路,对他低三下四地鞠躬,一个个的眼色若有所寻,脸色苍白。阿列克塞根据这种种迹象明白了,他一直觉得非常遥远的,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就在眼前了。他的心悬起来了,喘不过气来,他自己也不知道是由于什么————是由于高兴还是由于害怕。

    那天晚上,他拜访了基金,单独跟他进行了长谈。基金住在城边上,奥赫金屯对面,离斯莫尔尼宫不远。他从那里往家走。

    雪橇在荒凉的松林里和宽阔的街道上飞驰,这街道也同样荒凉,很像是林中通道,只有一排被大雪覆盖的黑暗的木克楞房子隐约可见。看不见月亮,但处处洒满耀眼的月光。天上没有下雪,但地上却被风卷起雪柱,飞扬的雪花像烟雾一样。在这明亮的月夜里,弥漫的风雪在模糊不清的蓝色天空衬托下,好像是杯子里泛起的葡萄酒泡沫。

    他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感到是一种享受。他心情欢快,仿佛是这弥漫的风雪也在他的心中嬉戏,热烈奔放,像是喝醉了一样,同时也让人心醉。这风雪的后面有月亮,同样,他心情欢快的后面有一个想法,他自己还没有看见这个想法,并且也害怕看见它,但是他却感觉到,他由于这个想法而感到陶醉和欢快,同时也感到恐惧。

    房子的窗户上都结满了霜,上面房檐上挂着冰溜子,这些窗户像是白眉毛下面的醉眼,在朦胧的夜色里闪耀着暗淡的灯光。他望着窗户,心中想道:“也许是屋里正在为我,为俄国的希望而干杯畅饮!”他感到更加欢畅了。

    回到家以后,他坐到火炉旁,只见里面的炭火尚旺,他吩咐听差阿芳纳西伊奇准备热糖酒。屋里黑暗,蜡烛还没有拿来。阿列克塞喜欢摸黑。在红黄色的炭火中突然蹿出一股酒精般的浅蓝色火苗。风雪弥漫中的月亮透过结满霜花的窗户把蓝色的光辉洒进屋里,好像是在这光辉的后面也蹿起一股巨大的令人心醉的蓝色火苗。

    阿列克塞向阿芳纳西伊奇讲了自己跟基金的谈话:那是一项完整的阴谋计划,假如逃跑,那么等父亲死后————他想这会很快,据说沙皇的病是癫痫,这种人不会长命————他立刻从异国返回俄国:各位大臣和元老————托尔斯泰、戈洛甫金、沙菲罗夫、阿普拉克欣、斯特列什涅夫、多尔戈鲁基兄弟————这些全都是他的朋友,其余的也都会追随他————波兰的鲍乌尔、乌克兰的修士大司祭彼切尔斯基、主力军中的舍列麦捷夫。

    “边境直抵欧洲的整个俄国便都是我的啦!”

    阿芳纳西伊奇听着,像平时一样,露出倔强而又忧郁的神情:你倒是唱得好听,可是往哪儿坐呀?

    “可是缅希科夫呢?”等皇太子说完,他问道。

    “把缅希科夫插到铁扦上去。”

    老人摇了摇头:

    “太子殿下,你为什么说得这么莽撞?要是有人听了去,告了密,可怎么办?你在良心上切莫诅咒公爵,在卧室里切莫诅咒有钱人,因为天上的鸟会禀报……”

    “你唠叨个鬼!”皇太子懊丧地把手一挥,但是那种不可遏止的欢快之情仍然不减。

    阿芳纳西伊奇生气了:

    “我不是唠叨,而是说正经事!等到梦应验了之后再赞扬它。殿下,请你建造几座西班牙式城堡。你不听我们小人物的劝。你轻信别的人,他们会欺骗你的。托尔斯泰是犹大,基金不信神————他们都是叛徒!可要小心呀,殿下,吃他们亏的你可不是第一个……”

    “我蔑视所有的人:黎民百姓都拥护我!”皇太子高声说,“等父皇下世之后,我对高级僧侣们悄悄一说,高级僧侣们说给教区的神甫们,教区的神甫们再说给教民。到那时,即使是不愿意,也都会让我当上皇帝!”

    老人一声不响地听着,仍然还是露出那种倔强而又忧郁的神情:你倒是唱得好听,可是往哪儿坐呀?

    “怎么不吱声?”阿列克塞问道。

    “我有什么可说的,太子?你随便吧,说到离开你父皇逃跑,我可不建议这么干。”

    “为什么呢?”

    “为的是:成功便好,可是失败了,你会向我发怒的。本来就受了你的种种罪。我们愚昧无知,脑瓜皮儿薄……”

    “可是,阿芳纳西伊奇,你得留意呀,这事可不能对任何人说。只有你听我说过,再就是基金知道。你要是说出去,别人也不会相信你;把我给关起来,也要拷打你……”

    关于拷打,皇太子只不过是说了一句玩笑,他想要刺激一下老人。

    “那又怎么样,殿下,等你当上皇帝的时候,你还会这么说话,还会这样办事————用拷打来吓唬你的忠诚仆人吗?”

    “别怕,阿芳纳西伊奇!我如果当上皇帝,必定会用荣誉来报答你们大家……只是我当不上皇帝。”他小声补充说。

    “会当上,会当上!”老人不赞成地说,深信阿列克塞又会高兴得精神振奋起来。

    窗下传来铃铛声、雪橇轧雪声、马嘶鸣声和人说话声。阿列克塞和阿芳纳西伊奇彼此看了一眼:这么晚了,还有谁能来呢?莫非是宫廷,父皇派人来了?

    伊万跑进门斗去。这是修士大司祭费多斯卡。皇太子看见他,心想是父皇死了————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虽然室内昏暗,修士还是注意到了,为他祝福时略略发出冷笑。

    当只剩下他们二人时,费多斯卡在火炉旁皇太子的对面坐下来,一声不响地看了他一眼,仍然是带着那种难以察觉的冷笑,伸出冻僵的手到火上去烤,他那像鸟爪子似的弯曲的手指一会儿伸展,一会儿又弯曲。

    “怎么,父皇如何?”皇太子打起精神来,终于开口道。

    “不好,”修士深深叹了一口气,“非常不好,我想是不会留在人世了……”

    皇太子画了一个十字:

    “主的意旨……”

    “看人时像是看黎巴嫩的香柏树,”费多斯卡拉长声调说,像在教堂里一样,“看不准————神志不清。他的气一断,就要回归大地了:到那一天,他的一切思维也全都完了……”

    可是突然停住了,把那张布满皱纹的小脸凑近皇太子的脸,以讨好的语调,快速地向他窃窃私语:

    “上帝等得久,就要打得痛。皇上的病是致命的,由于酗酒和女色过度所得,此外,他想要消灭僧侣制度,对它蓄意侵害,因此这也是上帝对他的报应。只要是对教会专横跋扈,就别想有好事。这算是什么基督教?想要建立土耳其式的信仰,可是就连土耳其人自己都做不到。我们的国家完了!……”

    皇太子听着,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知道费多斯卡什么卑鄙的事都做得出来,可是这番话却万万没有料到。

    “可是你们这些高级教士都是俄国教会的管理人员,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不管呢?不是你们,那又是谁来维护教会?”他眼睛盯着费多斯卡,说道。

    “算啦,太子!我们算是什么管理人员?我们这些高级教士都给扣上夹板了,任凭人往何处牵。不过是些衙役而已,得听从人家的。指望谁,就得为谁唱赞歌。好好歹歹地对付。不是什么高级教士,而是一些窝囊废……”

    他低下头,补充说,好像是自言自语————阿列克塞在这个教士低声的话语里听到了永恒的声音:

    “我们曾经是雄鹰,可是却成了夜间飞行的家蝙蝠!”

    他头戴黑色僧帽,身穿肥袖黑色袈裟,生着一张难看的很尖的小脸,被炉中将要熄灭的红色火光从下面照射着,的确是很像一只大蝙蝠。唯有那双聪明的眼睛里闪耀着的暗淡的目光,才与雄鹰相匹配。

    “这话不该你说,也不该我听,教士大人!”皇太子终于忍耐不住,大叫道,“是谁让教会屈服于沙皇的?是谁劝说沙皇向民间灌输路德派习俗,拆毁小教堂,辱骂圣像,消灭教士礼仪的?这一切都是谁允许他干的?……”

    突然停住了。修士看着皇太子,目光犀利,让他感到不寒而栗。这一切莫非都是耍手腕,都是圈套?费多斯卡莫非是缅希科夫,或者父皇亲自派来当特务的?

    “你可知道,殿下,”费多斯卡开口道,眯缝起一只眼睛,露出无限狡黠的笑容,“你可知道逻辑学中所说的归谬法吗?我所做的正是这个。沙皇向教会进攻,但明目张胆地控制它却不敢,只是悄悄地破坏它,一点点儿地使它腐烂。而照我来说,要毁坏,那就毁坏吧!不管要干什么,那就快点儿干。直截了当的路德教派要比拐弯抹角的东正教好一些,直截了当的无神论要比拐弯抹角的路德教派好一些。越坏,就越好!我就要这样。沙皇开始做的,我把它做完;他在耳边窃窃私语的,我要向百姓大喊大叫。我要用他本人来揭露他:让人人都知道上帝的教会是如何遭到践踏的。处熟了,习惯了————就会爱上的,要是不爱上————那就等到了时候,我们自己从洞里出来。耗子为猫流泪!……”

    “巧妙!”皇太子笑起来,几乎是欣赏着费多斯卡在做戏,对他的话一句都不相信,“你可真狡猾,神父,像个小鬼……”

    “你别用小鬼来鄙弃我,殿下。小鬼为上帝效力,但并非心甘情愿……”

    “你把自己跟小鬼等同起来,教士大人?”

    “我是政治家,”教士谦虚地反驳道,“跟狼在一起生活,就得像狼那样嗥叫。不只是政治导师们为我们做出玩弄权术的范例,就是上帝也教我们政治:犹如渔夫用蚯蚓把鱼钩包住一样,主把自己的精神裹在神子的肉体里,把钓竿甩到世界的大海里,使了一个计策,就把敌人魔鬼钓上钩了。多么英明的诡诈!天上的政治!”

    “怎么,圣父,你不信仰上帝?”皇太子又盯了他一眼。

    “离开教会的政治,殿下,算是什么政治?离开上帝的教会,算是什么教会?权力不是来自上帝,那又是来自何处……”

    他奇怪地,既不狂妄,也不怯懦地嘻嘻一笑,补充道:

    “你本来也很聪明,阿列克塞·彼得罗维奇!比你的父皇聪明。你的父皇虽然也聪明,可是却不了解人————我们时常牵着他的鼻子走。可是你会更好地了解人……亲爱的!……”

    突然间,他弯下腰去,吻了皇太子的手,迅速而又灵巧,使得皇太子没来得及把手拿开,他只是浑身一抖。

    他虽然感觉到,这个教士的阿谀逢迎,是抹在刀刃上的蜜糖,但是这蜜糖毕竟是甜的。他满脸绯红,为了掩饰窘迫之感,他故作严肃地说:

    “你瞧,费多斯卡老兄,切莫疏忽大意!瓦罐常到井里去汲水,总有一天会在井边给打碎。你说,对待父皇像是猫用爪子能把狗熊抓伤,可是狗熊一旦转过身来,就会把你压死————你可就一命呜呼了!……”

    费多斯卡的小脸像是牙痛似的皱起来,两只眼睛却睁大了,环视着周围,仿佛是有人站在他的背后一样,窃窃低语起来,跟刚才一样,说得很快,但不连贯,好像是在说谵语:

    “噢,亲爱的,噢,真可怕哟!我经常想,我早晚得死在他手上。我年轻的时候跟另一个小贵族一起到了莫斯科,我们被带进宫,得到皇恩,叩见你的伯父约安·阿列克塞耶维奇沙皇,可是等到叩见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沙皇时,我是如此害怕,吓得我两腿发颤,站都站不稳,我从那时起就一直盘算着,我早晚得死在这个人手里!……”

    他现在还吓得浑身发抖。但是憎恨却比恐惧更有力量。阿列克塞觉得,费多斯卡谈起彼得来好像不是在说谎,或者不完全是在说谎。他在他的想法中看出了自己关于父皇那些最隐秘的危险的想法:

    “人们常说,伟大的君主!他伟大在何处?靠着专横残暴的习俗进行统治。用斧头和皮鞭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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