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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部 子与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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损害自己的和我的灵魂,让我们的良心在可怕的末日审判时能保持纯洁,并使祖国免遭灾难。”

    副首相沙菲罗夫宣读起诉书,一一列举了皇太子的所有罪行,其中既有以前宣布过的,也有新发现的,亦即他在第一次刑讯中所隐瞒的。

    “你承认自己有罪吗?”缅希科夫公爵问皇太子,他被任命为审判长。

    所有的人都以为皇太子会像以前在莫斯科大殿里那样,跪倒在地,哭泣着乞求宽恕。可是他却站了起来,以安详的目光环视一下法庭,于是大家明白了,这回可不会是那样了。

    “我是否有罪,不应该由你们来审判我,唯有上帝才能审判我,”他开口道,大厅里立刻寂静下来;连呼吸声都能听得见,“没有自由的意志,怎能真实地审判呢?而你们的意志又在哪里?你们都是皇上的奴才————眼睛盯着他的嘴:他怎么吩咐,你们就怎么说。法庭只是有其名,而无其实————无法无天和专横暴虐!你们都知道一则寓言吗?说的是羊羔和狼是怎样打官司的。而你们的法庭就是狼的法庭。不管真理如何在我这一边,你们反正都要审判我。但是,假如不是你们,而是全体俄国人民来审判我和爸爸的是与非,那么那个法庭就会和这里大不一样。我曾可怜过人民。彼得是个沉重的庞然大物————在他的重压之下,人们连气都喘不过来。有多少人被杀死了,流了多少血!大地在呻吟。你们难道没有看见,没有听见?……有什么好说的!你们算是什么元老————只不过是沙皇的奴才而已,卑鄙下流,全都卑鄙下流,无一例外!……”

    气愤的嘟哝声压过了皇太子最后的一些话。但是任何人也不敢制止他。大家全都注视着沙皇,等着看他说什么。可是沙皇却默不作声。在他那呆滞的,仿佛变成石头的脸上,没有一块肌肉在动。只有那双眼睛睁得很大,燃烧着火光,盯着皇太子的眼睛。

    “你怎么不说话,爸爸?”他突然朝着父亲说,露出无情的冷笑,“你听到真理觉得很不习惯吧?你下令把我的脑袋砍掉,我就一句话也不说了。既然你想要审判,那么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你就得听着!当初你诱骗我从恺撒的庇护中回来,不是以上帝的名义发誓宽恕一切吗?可是如今誓言在哪里?你在全欧洲面前丢尽了脸面!堂堂的俄国专制君主原来是个背叛誓言者,是个撒谎者!”

    “不能让他说!侮辱陛下!精神失常了!押下去!”人声鼎沸起来。

    缅希科夫跑到沙皇面前,伏在他耳朵上说了几句。可是沙皇却沉默不语,好像是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听见,只是发呆,像是个木桩,他那张死人般的脸如同泥雕的。

    “你是第一个把儿子的鲜血,把俄国沙皇的鲜血洒到断头台上的!”皇太子又说了起来,好像是他已经不再是代表个人在讲话:他的话听起来如同预言,“这鲜血从一个头上溅到另一个头上,直到最后一个沙皇,我们整个家族都将在鲜血中毁灭。上帝由于你而将惩罚俄国!……”

    彼得慢慢地动了一下,很艰难,付出了难以置信的努力,好像是要摆脱一副可怕的重担而站起来;最后终于站了起来,脸由于痉挛得很厉害而变形了————仿佛是泥雕的脸获得了生命————嘴唇张开了,从喉咙里冲出来受压抑的嘶哑声音:

    “闭嘴,闭嘴……我诅咒你!”

    “你诅咒我?”皇太子狂怒地叫喊着,向沙皇扑过去,向他的头上举起双手。

    所有的人全都惊呆了。好像是他要殴打父亲,或者要向他脸上吐唾沫。

    “你诅咒?……我还要诅咒你哩……你这个恶鬼,杀人凶手、野兽、反基督!……你要受到诅咒,受到诅咒,受到诅咒!……”

    彼得一头栽倒在椅子上,向前伸着双手,好像是在躲开儿子而自卫。

    所有的人全都跳起来。出现了混乱,如同发生火灾或者凶杀一样。一些人去关闭门窗;另一些人从大厅里往外逃;还有一些人把皇太子包围起来,把他从父亲身旁拖开;也有一些人急急忙忙地去帮助沙皇。他犯病了。癫痫发作了,就像一个月以前在彼得戈夫那样。法庭宣布休会。

    可是那天夜里,最高法庭又开会了,决定对皇太子施加刑讯。

    五

    刑讯被告的程序是这样的:

    为了对罪犯进行刑讯,设有专门地点,称作拷刑室,围以木栏,搭有篷盖,刑讯时有法官、秘书和记录供词的书吏在场。

    拷刑室内设有拷刑架,由三根木桩构成,其中两根埋入地里,第三根横架在上部。

    确定了时间之后,刽子手来到拷刑室,带着刑具,即枷锁,上面缚着一根长绳,还有鞭子和皮带。

    法官们到达拷刑室之后,刽子手把长绳挂到拷刑架的横梁上,把受刑者的双手背过去,夹在枷锁里,在辅助人员帮助下把他吊起来,使受刑者离开地面,背着双手悬在空中;然后用皮带捆绑双腿,再捆在拷刑架的一根柱子上;他被抻起来,一边用皮鞭抽打,一边审问他的罪行,该犯所说的一切皆记录在案。

    6月19日上午,皇太子被押到拷刑室,他还不知道法庭的判决。

    刽子手康德拉什卡·鸠军走过来,说:

    “脱衣服!”

    他仍然还没有明白。

    康德拉什卡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皇太子回头看看他,这才明白了,但好像是并没有害怕。他的心里空空的。他觉得自己如在梦中;他的耳朵里响起早先那支梦中的歌:

    熊熊的火烧得正旺,

    锅里的水翻滚沸腾,

    他们正在磨刀霍霍,

    准备要把你宰杀。

    “吊起来!”彼得对刽子手说。

    皇太子被吊在拷刑架上。抽了他二十五鞭子。

    过了三天,沙皇派托尔斯泰去提问皇太子:

    “你今天下午去一趟,向他提出下列问题,记下供词,不是为了刑讯,而是为了了解情况:

    “第一,他不听我的话,丝毫不愿意做有益的事,明知不应该这样,是罪过,可原因是什么?

    “第二,为什么无所畏惧,不害怕惩罚?

    “第三,为什么想通过另一种途径,而不是通过听话来取得皇位继承权?”

    托尔斯泰走进关押皇太子的特鲁别茨科伊炮台监狱时,他正躺在木板床上。布留蒙特罗斯特在给他包扎,检查脊背上的鞭伤,解下旧的绷带,换上敷药的新绷带。御医受命尽快把他的伤势治愈,以便进行下一次刑讯。

    皇太子在发烧,说着谵语:

    “费奥多尔·弗兰佐维奇!费奥多尔·弗兰佐维奇!快把它赶走,赶走,看在基督的分上……你瞧,它在喵喵地叫,这个可恶的东西,表示亲热,可是然后就要蹿到胸上来,要把你掐死,用爪子把心抠出来……”

    他突然清醒了,看了托尔斯泰一眼:

    “你要干什么?”

    “从你父皇那里来。”

    “又要刑讯?……”

    “不,不,彼得罗维奇!别害怕。不是刑讯,只是想了解情况……”

    “我已经一无所知了,一无所知,一无所知!”皇太子呻吟起来,躺在那里翻来覆去,“离开我吧!把我杀死吧,只求别再折磨我了!如果不想杀死,那就给些毒药,或者给一把剃刀,我自己来……只求快点儿,快点儿,快点儿……”

    “你这说哪儿去啦,皇太子!上帝与你同在,”托尔斯泰以柔和的目光看着他,用柔和的声音小声说,“上帝保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反复研磨,多出面粉。别吵别闹。平平安安,和和睦睦。人生在世,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都是些日常琐事。上帝忍耐了,这样吩咐我们嘛。难道你以为我不可怜你吗,亲爱的?……”

    他掏出那个永不离身的绘着阿尔卡吉亚牧童和牧女的烟盒,闻了一捏鼻烟,抹去了眼泪。

    “噢,可怜,我的心肝,真可怜你,甘愿把灵魂贡献给你!……”

    向他弯下身去,快速而小声地补充道:

    “信不信由你,我一向希望你好,现在也还是希望……”

    皇太子瞪着双眼,目光直挺挺地盯着他,他突然哽住了,没有把话说完。皇太子慢慢地从枕头上抬起头来:

    “叛徒犹大!这就是你所说的好!”他向托尔斯泰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低沉地呻吟着————可能是绷带脱落了————趴在床上。

    御医奔过来急救,向托尔斯泰喊道:

    “您离开吧,让他安静一会儿,否则我对一切后果概不负责!”

    皇太子又说起谵语来:

    “你瞧,目不转睛……两只大眼睛像是蜡烛,胡子支棱着,跟爸爸的一样……去,去!……费奥多尔·弗兰佐维奇!费奥多尔·弗兰佐维奇!快把它赶走,赶走,看在基督的分上……”

    布留蒙特罗斯特给他闻了酒精,在头上敷了冰。

    他最后终于又苏醒过来,看了托尔斯泰一眼,已经不带丝毫的愤怒,看来是忘了所受的侮辱。

    “彼得·安得烈伊奇,我知道你的心很善良。做个朋友吧,为自己而向上帝祷告吧。你求求爸爸准许我跟阿芙罗西妮娅见上一面吧……”

    托尔斯泰小心翼翼地把嘴唇挨到他那只缠着绷带的手上,由衷地流出了眼泪,因此声音颤抖地说:

    “我一定请求,一定请求,亲爱的,你要怎么的,我全都照办!可是我们还是得想法按照问题要点逐一地回答。问题并不多,总共只有三点……”

    他读了沙皇手书的问题。

    皇太子疲惫地合上了眼睛。

    “有什么好回答的,安得烈伊奇?我全都说了,上帝做证,全都说了。头脑里没有话,也没有思想。完全麻木了……”

    “没关系,没关系,老弟!”托尔斯泰很着急,移动了桌子,拿出纸、笔和墨水,“我来说给你,你只是写就行……”

    “他能写字吗?”托尔斯泰对御医说,看了他一眼,御医在这目光中看到了沙皇的坚决目光。

    布留蒙特罗斯特耸耸肩,暗自思忖道:野人!然后从皇太子的右手上解下绷带。

    托尔斯泰口述。皇太子艰难地写着,字迹歪歪斜斜,停顿好几次;由于虚弱而感到头晕,笔从手中掉下来。于是布留蒙特罗斯特给他服了兴奋剂。但是托尔斯泰的话却比兴奋剂更起作用:

    “你会和阿芙罗西尤什卡见面的。也可能彻底宽恕,允许结婚!写吧,写吧,亲爱的!”

    于是皇太子又写了起来。

    1718年6月22日,按照托尔斯泰先生所提问题要点,回答如下:

    第一,我不听父亲的话,是因为我自幼便和妈妈以及使女们一起生活,除了室内的娱乐,什么都没有学到,再就是学会了诉苦,我本来天生就好诉苦。我父亲关心的是让我学到皇子应该了解的事情,让我学习德语和其他科学,但我对此非常反感,毫无兴趣,因此非常懒惰,只是混日子。父亲当时常常外出征战,不在我身边,而我身边的人看到我只喜欢诉苦以及跟僧侣和平民百姓谈话,常常去找他们喝酒,他们不仅不禁止我做这一切,而且自己也和我一起这么做。让我疏远了父亲,也渐渐离开了父亲的军务和其他事业,而且他的为人也让我十分反感。

    第二,说到我无所畏惧,不听父亲的话而不怕受到惩罚,这并非他故,而仅仅由于我的坏脾气。我自己由衷地承认这一点,我虽然惧怕他,但这并非儿子对老子的那种惧怕。

    第三,至于我为什么想通过另一种途径,而不是通过听话来取得皇位继承权,这一点任何人都能很容易判断出来,既然我离开了笔直的大道,在任何事情上都不愿意遵从父亲的意旨,那么除了像我所做的那样,亦即希望借助外国势力来夺取皇位继承权,还能通过别的什么办法呢?如能达到这种地步,恺撒开始付诸行动,如对我所允诺的那样,用武力为我夺取俄国皇位,那么我则会不惜一切去夺取皇位,具体地说,如果恺撒希望俄国军队帮助他反对某个敌人,或者希望得到大笔金钱,那么我就会按照他的意旨去做,还会赏给他的大臣和将军们大量礼物。而他的军队既然帮助我夺取俄国皇位,那么我就要提供给养,总而言之,我将不惜一切,只求实现我的意愿。

    阿列克塞

    签了名之后,他突然醒悟过来,如梦方醒,明白了自己在做什么,不禁惊恐起来。他想要叫喊说,这是谎言,想要把纸抓过来撕碎。可是舌头和手脚都被捆绑住了,好像一个被活埋的人,什么都能听见,什么都能感觉到,可是却动弹不得,犹如在噩梦之中。手脚动弹不得,嘴里说不出话来,他眼巴巴地看着托尔斯泰把那张纸叠起来,装进衣袋里。

    这份最新的供词于6月24日在元老院宣读,最高法庭根据它做出如下判决:

    吾等,如下签名者,大臣、元老以及军职与文职官员,经过认真审理,根据基督教徒之良心,按照《圣经·旧约》和《圣经·新约》之教诲,根据福音书和使徒、圣父和教会导师之圣训,依照罗马、希腊恺撒和其他基督教国君之条款以及俄国之法律,毫无任何争议,一致同意做出如下判决:前皇太子阿列克塞阴谋叛乱,反对其父皇,多年以来一直图谋篡夺国家之皇位,在其父皇健在之时不仅企图通过叛乱,而且妄图借助外国恺撒及其军队颠覆整个国家,特此将其判处死刑。

    六

    当天,对他又进行了刑讯。抽了十五鞭子,没等结束就把他从拷刑架上解下来,因为布留蒙特罗斯特宣称,皇太子有可能死于皮鞭下。

    夜里,他的病情恶化,看守军官害怕了,跑去报告要塞司令,说皇太子要死了,可别让他不经忏悔就死去。司令派驻军神甫玛特菲去给他举行忏悔仪式。可是他不愿意去,哀求司令说:

    “别让我去啦,大人!我不习惯做这种事。这是皇家的事,很可怕。要负责任的————躲也躲不掉。我有老婆和儿女……开开恩吧!”

    司令答应一切责任全由他承担,于是玛特菲神甫便勉勉强强去了。

    皇太子处于昏迷状态,认不出人来,说着谵语。

    他突然睁开眼睛,盯着玛特菲神甫。

    “你是什么人?”

    “驻军神甫玛特菲。派我来给你做忏悔。”

    “忏悔?……可是神甫,为什么你长着牛头?……你瞧,脸上全是毛,头上有角……”

    玛特菲神甫沉默不语,垂下目光。

    “怎么样,太子殿下,做忏悔好不好?”他终于说,畏葸地希望他不拒绝。

    “神甫,沙皇有令,凡是忏悔时暴露出来的背叛或暴乱,你们忏悔师皆得向保密局报告,你可知道吗?”

    “知道,殿下。”

    “如果我向你泄露什么,你会报告吗?”

    “有什么法子呢,太子?我们由不得自己……有妻儿老小……”玛特菲嘟哝着说,心里想:瞧吧,真糟糕!

    “滚,滚,滚,离开我,牛头!”皇太子气愤地叫喊,“俄国沙皇的奴才!下流坯,全都是下流坯,无一例外!曾经是雄鹰,可是却成了戴轭的牛!把教会出卖给反基督了!我要不经忏悔而死,不领你的圣餐!……蛇的血,撒旦的肉……”

    玛特菲神甫惊恐地向后退去。他的手哆嗦起来,差点儿没把盛圣餐的碗掉到地上。

    皇太子看着这只碗,重复着分裂派长老的话:

    “你可知道,你们的圣饼可像什么东西?像是倒在城里街道广场上的死狗!只要领了圣餐————这个人就能获得生命:你们的圣餐可真是万能————是砒霜,要不就是升汞;很快就渗进骨髓和大脑里去,一直渗进灵魂————然后你就在火焰地狱里休息吧,在地狱之火里呻吟吧,就跟不可救药的罪人该隐一样……你们想要毒死我,我可不干!”

    玛特菲神甫逃跑了。

    一只变形的黑猫跳到皇太子的脖子上,要掐死他,用爪子挠他的心。

    “我的上帝呀,我的上帝呀,你为什么离弃我?”他受着濒死的折磨,呻吟着,躺在那里翻来覆去。

    他突然感到,床上,刚刚玛特菲神甫坐过的那个地方,如今坐着另一个人。他睁开眼睛看去。

    这是一个须发皆白的小老头。他低着头,皇太子看不清他的脸。老头既不像圣母报喜大教堂保管祭物的神甫伊万,也不像百岁的养蜂爷爷,阿列克塞曾经有一次在下城区森林的深处遇见过他,他当时坐在自己蜂场的蜂箱中间晒太阳,他白发苍苍,浑身散发着蜂蜜和蜂蜡味;他的名字也叫伊万。

    “你是伊万神甫?还是老爷爷?”皇太子问道。

    “伊万,伊万————正是我!”老头亲切地说,微笑着,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像是蜜蜂的嗡嗡声,或者远处传来的祈祷钟声。皇太子听着这声音,感到既恐惧又甜蜜。他竭力想看清老头的脸,却不能看清。

    “别害怕,别害怕,孩子,别害怕,亲爱的,”他说,声音更低了,更亲切了,“主派我来看你,他自己很快也将随我而来。”

    老头抬起头来。皇太子这才看清了,只见他的脸很年轻,认出了他是雷子约翰。 1

    “基督复活了,阿寥申卡!”

    “真的复活了!”皇太子回答道,一股兴高采烈之情充溢了他的灵魂,好像是复活节那天在三位一体大教堂做晨祷时一样。

    约翰手里拿着的好像是太阳:那是盛着血和肉的圣餐碗。

    “为了圣父、圣子和圣灵。”

    他给皇太子领了圣餐。太阳进入他的体内,他感到没有悲伤,没有恐惧,没有疼痛,没有死亡,只有永生,永恒的太阳————基督。

    注解:

    1耶稣的使徒,西庇太之子,耶稣给他及其兄弟雅各起名叫半尼其,意即“雷子”。

    七

    第二天早晨,布留蒙特罗斯特检查病人时,大吃一惊:竟然不发烧了,伤口愈合了;病情好转得如此突然,简直是奇迹。

    “呶,上帝保佑,上帝保佑,”这个日耳曼人高兴了,“这回可以长命百岁了!”

    皇太子一整天都感觉很好;安详的高兴表情一直没有从他的脸上消失。

    中午向他宣读了死刑判决书。

    他听的时候心情平静,画个十字,询问哪一天行刑。回答他说,日子还没有定下来。

    送来了午饭。他吃得很有胃口。后来他要求把窗户打开。

    天气晴朗,阳光灿烂,好像是春日。随风飘来水和草的气味。窗下,要塞的墙缝里长着蒲公英,开着黄色的花。

    他向窗外看了很久:只见小燕子欢快地叫着,飞来飞去;从监狱的铁窗往上望去,只见天空那么碧蓝,那么深邃,他自由的时候从来都没有见到过。

    傍晚的时候,夕阳照亮了皇太子床头的白墙。他觉得在这白光里见到了那个须发皆白的小老头,只见他的脸很年轻,微笑着,手里端着圣餐碗,像太阳一样。他看着他,慢慢睡着了,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安详,这么香甜了。

    第二天是6月26日,星期四,早晨八点钟,沙皇、缅希科夫、托尔斯泰、多尔戈鲁基、沙菲罗夫、阿普拉克欣以及其他几个大臣来到驻军拷刑室。皇太子十分虚弱,把他从囚室抬到拷刑室。

    又问他:“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有没有诬陷谁,有没有袒护谁?”可是他已经什么都不回答了。

    把他吊到拷刑架上。打了他多少鞭子,谁都不清楚————打的时候没有数。

    打了头几鞭子之后,他突然不出声了,不再呻吟,不再哎呀地叫了,只是四肢绷紧,僵直,好像是麻木了。他的目光明亮,脸色安详,但不知为什么,就连对痛苦最熟视无睹的人在这种安详中也都感到一种惊恐。

    “不能再打了,陛下!”布留蒙特罗斯特伏在沙皇耳朵上说,“可能死掉。而且毫无用处。他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昏厥……”

    “什么?”沙皇惊奇地看了御医一眼。

    “昏厥————这是一种状态……”御医开始用德语解释。

    “你自己就是昏厥,傻瓜!”彼得打断他,转过身去。

    刽子手为了歇口气而停顿了片刻。

    “为什么闲着?打!”沙皇叫道。

    刽子手又打起来。可是沙皇却觉得他故意不使劲打,可怜皇太子。彼得觉得周围所有的人脸上都露出可怜和愤愤不平来。

    “打,打!”他跳起来,愤怒地跺着脚;所有的人都惊恐地看着他:好像是他发疯了,“对你说,使出全副力量来打!你不会打了吗?”

    “我一直在打呢。还怎么打?”康德拉什卡暗自嘟哝着,又停了下来,“我们这是俄国人的打法,没有向德国人学过。我们是东正教徒。灵魂要长久承受罪孽吗?打死了也不难。你瞧,只剩下一点儿气了。我想,不是畜生,也是基督徒!”

    沙皇向刽子手奔过去。

    “等着瞧,龟儿子,我剥了你的皮,你就学会了!”

    “好吧,皇上,你就教教吧————随你的便!”他阴郁地皱着眉头看了沙皇一眼。

    彼得从刽子手的手里夺过皮鞭。大家都向沙皇奔过来,想要制止他,但为时已晚。他竭尽全力,向儿子抽去。打的技巧并不高明,但很可怕,有可能打断骨头。

    皇太子向父亲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仿佛是想要说什么,他的目光使彼得想起了一幅古老圣像上头戴荆冠的圣容的目光,他当初曾在这幅圣像前越过圣子单独向圣父祈祷,并且惊恐地战栗着想道:这是什么意思————子与父?又跟在那里一样,好像是在他的脚下出现一道万丈深渊,从里面吹出一股寒气,他的头发竖了起来。

    他克制着惊恐,再一次举起皮鞭,但是感到手指上有黏糊糊的血,这是沾到皮鞭上的,于是他厌恶地把皮鞭扔掉。

    大家向皇太子围拢上来,把他从拷刑架上解下,放到地上。

    彼得走到儿子身边。

    皇太子躺在那里,耷拉着头,半张着嘴,仿佛是在微笑,脸上容光焕发,纯洁而年轻,像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他像从前那样看着父亲,好像是想要说什么。

    彼得跪到地上,向儿子弯下身去,抱起他的头。

    “没关系,没关系,亲爱的!”

    父亲把嘴唇贴到他的嘴唇上。但他已经绵软无力了,头在他的手里耷拉下来;眼睛发黑,目光暗淡了。

    彼得站起来,身体摇晃着。

    “会死吗?”他问御医。

    “也许会活到夜里。”他回答说。大家跑到沙皇跟前,把他领出拷刑室。

    彼得突然全身瘫软,变得温顺起来,像小孩子那样听话:往哪儿领他,他就往哪儿走,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在拷刑室的门厅里,托尔斯泰发现沙皇双手沾满鲜血,便让拿洗手盆来。他乖乖地洗了手。水变成粉色。

    他被领出要塞,被扶上船,拉回皇宫。

    托尔斯泰和缅希科夫寸步不离沙皇。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让他开心,谈些无关的事情。他平静地听着,回答很得要领。发布指示,签署文件。但是过后却记不起做了些什么,仿佛是在梦中,在昏迷中度过了这段时间。关于儿子,他自己没有谈起过,好像是完全把他忘了。

    终于到了晚上六点,托尔斯泰和缅希科夫接到报告,说皇太子处于濒死状态,他们必须就此事提醒给皇上。沙皇无精打采地听着,好像是不明白说的是什么。然而,他毕竟又上了船,到要塞去了。

    皇太子从拷刑室给抬回囚室,放到原先的地方。他再也没有苏醒过来。

    皇上和大臣们来到濒死者的房间。听说他还没有领过圣餐,便忙活起来,露出惊惶的神色。

    打发人去请大教堂的大司祭格奥尔基神甫。他气喘吁吁地跑来了,跟大家一样,也很惊惶,急忙取出备用的圣餐,举行了无言的忏悔仪式,做了祈祷,让人把死者的头抬起来,把圣餐碗和勺子端到他的唇边。但是,他闭着双唇,牙关很紧。领圣餐的金碗碰到牙齿上,在格奥尔基神甫哆哆嗦嗦的手中发出响声。白布上滴上了血滴。所有的人脸上都现出惊惧的神色。

    突然间,彼得那张无感觉的脸上闪现出一个愤怒的想法。

    他走到神甫跟前,说道:

    “放下吧!不必了。”

    沙皇觉得死者在向他微笑,这是最后的微笑。

    跟昨天的同一时刻一样,也是在同一个地方,即皇太子的床头,夕阳照亮了白墙。那个须发皆白的小老头手里端着圣餐碗,像太阳一样。

    阳光熄灭了。皇太子长出了一口气,好像孩子睡眠时出气那样。

    御医摸摸他的手,伏在缅希科夫的耳朵上说了几句。后者画了个十字,庄严地宣布道:“皇太子阿列克塞·彼得罗维奇殿下逝世了。”

    所有的人都跪下,除了沙皇。他一动不动。他的脸比死者的脸更像死人的。

    八

    “俄国的一切将要以可怕的暴乱而结束,专制君主制也将随之覆灭,因为千百万人为了反对沙皇而向上帝号叫。”汉诺威驻彼得堡公使魏伯报告皇太子之死的消息时写到。

    “皇太子并非如此间断言的那样,不是死于中风,而是死于利剑或者斧头,”奥地利皇帝的公使普莱耶尔报告说,“他死的那一天,任何人都不准到要塞去,没到晚上便锁上了大门。一个荷兰木匠在大教堂一座新塔里干活,留在那里过夜而没被发觉,他傍晚时在拷刑室近处从上面看见一些人,并把此事讲给了在荷兰公使馆当接生婆的岳母。皇太子的遗体安放在一具用很糟的木板钉的普通棺材里;头部覆盖着,可是颈部却缠着白布,像刮脸时那样。”

    荷兰公使雅科夫·德比给总参谋部打报告说,皇太子死于血管破裂,并说彼得堡担心叛乱。

    公使们的信件在邮局被拆开,呈送给沙皇。雅科夫·德比被逮捕,带到使馆司,受到“不公平的”审讯。在彼得保罗尖塔里干活的那个荷兰木匠及其当接生婆的岳母也被关押起来。

    为了批驳这些谣言,以沙皇的名义寄给俄国各驻外公使一份由沙菲罗夫、托尔斯泰和缅希科夫起草的关于皇太子之死的通报:

    “依据法庭对吾子之判决书,吾身为其父,一方面为该法庭之仁慈功勋,另一方面为其真诚关心国家之完整与未来安全而折服,故不可不对艰巨而重要之本案重申自己之判决。然而,万能之上帝通过自己之意旨和公正之审判,已为吾以及吾家解除疑虑矣,为国家解除危险与耻辱矣,昨日(写于6月27日)剪除吾子阿列克塞之生命,宣读判决书并揭露该犯反对吾与整个国家之诸多罪行之际,彼突发昏厥。虽后来神志复归清醒,并根据基督教之义务履行忏悔与领圣餐仪式,唤吾至彼身边,吾见到彼之懊悔,遂与在场之大臣及元老至其身边,彼真心承认和忏悔反对吾之一切罪行,泪流满面,悔恨交加,请求吾之宽恕,吾根据基督教徒和父母之责任而予以宽恕矣。彼于6月26日午后六时许结束其基督教徒之生命。”

    皇太子死后第二天,6月27日,正值波尔塔瓦战役九周年纪念日,像往年一样举行庆祝活动:要塞上升起黄色黑鹰御旗,在三位一体大教堂举行祈祷仪式,鸣放礼炮,在邮政局举行饮宴,而夜间在夏园涅瓦河畔的长廊里,在彼得堡的维纳斯脚下,恰如简报中所说的,热闹非凡,柔和的乐曲声如同从维纳斯王国里传来的爱情叹息声:

    丘比特,射出你的箭吧。

    我们已经不是没有伤痛……

    那天夜里,皇太子的遗体放进棺材里,从监狱的囚室移到要塞司令府邸附近的一栋空木房里。

    第二天早晨抬到三位一体大教堂,“各阶层的人,只要是希望,皆允许到皇太子的灵堂去瞻仰遗容和向遗体告别”。

    6月29日是星期天,又是节日————沙皇的命名日。又举行祈祷仪式,鸣放礼炮,钟声齐鸣,在夏宫举行午宴;晚上,人们来到海军部,庆祝新造的三桅战舰“老橡树号”下水;在舰船上举行例行的饮宴;夜里放焰火,又是热闹非凡。

    6月30日是星期一,举行皇太子葬礼。安魂弥撒庄严肃穆。进行祈祷的有梁赞斯基都主教斯捷凡、普斯科夫斯基大主教费奥凡,还有六名高级僧侣、两名巴勒斯坦都主教、修士大司祭、大司祭、修士司祭、大辅祭和八名教区神甫。出席的有皇帝、皇后、各部大臣、元老、全体军政要职。数不胜数的人围在教堂外面。

    棺材覆盖着黑色丝绒,安放在灵柩台上,上面罩着绣金白锦缎,由四名主易圣容军团御林军中士守灵,他们手执出鞘的长剑。

    许多高官显宦昨天饮酒过多,还都感到头疼,耳朵里还在响着小丑们的歌声:

    妈妈狂舞时把我生下,

    在皇上的酒馆里给我施洗。

    在这个晴朗的夏日,棺材上蜡烛的暗淡火光和安魂歌低沉的声音显得特别阴森:

    “基督哇,让你的奴仆的灵魂安息吧,莫悲伤,莫叹息,生命是永恒的。”

    教堂执事悲戚地呼应着:

    “我们还要祈祷,让上帝的奴仆阿列克塞的灵魂安息吧,让他的一切罪孽,自觉的和不自觉的,皆得到宽恕吧。”

    唱诗班麻木地号叫着:

    “安魂的歌声似恸哭:哈利路亚!”

    人群中突然有人号啕大哭起来,唱起最后一首歌时,整座教堂都战栗起来:

    “无言地,屏息地看着我,来吧,所有爱我的人,最后一次亲吻我吧。”

    第一个走过来向遗体告别的是都主教斯捷凡。这个老人勉强支撑着,由两个大辅祭搀扶着。他吻了皇太子的手和头,然后弯下身去,长时间地看着他的脸。斯捷凡在他身上埋葬了他所爱的一切————莫斯科的整个古代、宗主教制、古代教会的自由与宏伟以及自己的最后希望————“俄国的希望”。

    宗教界人士之后,沙皇登上灵柩台的台阶。他的脸还是跟死人的一样,近来他天天都是这样。他看着儿子的脸。

    这张脸容光焕发而又年轻,仿佛是死后更加容光焕发和年轻了。嘴上的微笑似乎是在说:一切都很好,一切方面全凭上帝的意旨。

    彼得那张一动不动的脸经过可怕的努力之后,也在动,仿佛是慢慢在绽裂,最后终于绽开了————这张死人的脸获得了生命,好像是被死者的脸所照亮,也容光焕发了。

    彼得向儿子弯下身去,把嘴唇贴到他那冰凉的嘴唇上。然后,他仰脸望天————所有的人都看见他哭了————他画个十字,说道:

    “一切方面全凭上帝的意旨。”

    他现在知道了,儿子将在上帝的法庭上为他辩护,在那里向他解释他在这里所不能理解的问题:子与父,这是什么意思?

    九

    跟向外国宫廷宣布的一样,向百姓也宣布说,皇太子死于中风。

    可是老百姓不相信。一些人说,他是被父亲打死的。另一些人摇头表示怀疑:“这个案子处理得太快了!”还有些人直接断言,放进棺材里的不是皇太子,而是一个御林军中士的尸体,他的脸长得很像皇太子,皇太子似乎还活着,逃跑了,不是跑到伏尔加河左岸的隐修院,就是跑到草原哥萨克村镇(那里是“自由之地”)去藏起来了。

    过了几年以后,布祖鲁克河畔的哥萨克镇雅缅斯卡亚来了一个叫季莫菲·“劳动者”的人,看样子像是一个乞食的流浪汉,问他是什么人,来自何处,他回答道:

    “从云中来,从空气中来。我的父亲是拐棍,母亲是讨饭袋。人们叫我‘劳动者’,因为我在为上帝的伟大事业而劳动。”

    可是他在暗地里谈到自己却说:

    “我不是庄稼人,也不是庄稼人的儿子:我是鹰,是鹰的儿子,我就得当一头鹰!我————是皇太子阿列克塞·彼得罗维奇。我的脊背上有一个十字架,胯上有一把胎带来的刀……”

    别的人谈论他说:

    “他不是一个普通人,他有朝一日一跺脚,整个大地都得震动!……”

    他在各个村镇暗中撒下揭帖,上面写着:

    “上帝保佑我们幸福!我,阿列克塞·彼得罗维奇皇太子在寻找祖先的法律,把你们哥萨克当成靠山,就像石墙一样,你们维护旧的信仰和平民百姓,就像祖先那个时代一样。穷人们,船夫们,无家无业的流浪汉们,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只要听到我的声音,你们就马上来见我!”

    “劳动者”走遍草原,召集逃亡的自由民,答应开辟一个城市,那里有圣母、福音书和十字架,也有马其顿王亚历山大的旗帜;他作为阿列克塞·彼得罗维奇皇太子将在这些旗帜下当皇帝;那时世界末日将来到,反基督将降临;他皇太子将与全部敌对力量,与反基督战斗。

    “劳动者”被抓住了,他是个冒名顶替的皇太子,受到严刑拷打,最后被砍了头。

    可是老百姓依旧相信,真正的皇太子阿列克塞·彼得罗维奇没有死,只要是他的时刻一到,他就会出现,坐上父亲的宝座,处死大贵族,给百姓以仁慈。

    对于老百姓来说,他死后也还照样是“俄国的希望”。

    十

    结束对皇太子的刑讯以后,彼得于8月8日率领一支由二十二艘战船组成的舰队从彼得堡扬帆起航,前往雷瓦尔。沙皇的旗舰是新造的三桅战舰“老橡树号”,这是不久前在海军部造船厂下水的,装有九十门大炮,是第一艘根据沙皇的设计图纸建造的战舰,没有依靠外国人帮助,全部采用俄国木材,由俄国工匠制造的。

    驶离芬兰湾进入波罗的海以后的一天晚上,彼得站在船尾掌舵。

    这是个阴雨的晚上。乌云密布,像铁一样沉重,低垂在也像铁一样沉重的黑色波涛上空。

    颠簸摇晃得很厉害。白色的浪峰铺天盖地而来,好像是狂怒的幽灵举起煞白的手臂,扑打在船舷上,瓢泼般的咸水倾泻到所有站在甲板上的人身上,而掌舵的沙皇尤甚。他的衣服湿透了,冰凉的潮气渗透了全身,寒风抽打着他的脸。可是,像平时航行在海上一样,他感到自己精神旺盛,精力充沛,情绪愉快。他注视着昏黑的远方,用手坚定地操纵着舵轮。三桅战舰巨大的船体由于波涛的冲击而颤抖,但是“老橡树号”结实牢固,服从舵手的指挥,就像一匹好马听从骑手的驾驭一样,舰船从一个浪峰攀上另一个浪峰,有时陷下去,仿佛是潜入白色的深渊里,似乎浮不上来了,可是每一次都耀武扬威地冲了出来。

    彼得在想着儿子。他第一次想过去的一切————心情十分悲伤,但却毫无恐惧,毫无痛苦和绝望,像在整个一生中一样,他在这里也感到了“最高命运”的意旨。他想起了儿子在元老们面前说的话:“彼得是个沉重的庞然大物————在他的重压之下,人们连气都喘不过来。大地在呻吟!”

    有什么法子呢?彼得想。铁砧在锤子的敲击下可能也要呻吟。他身为沙皇就是主手中的铁锤,在锻造俄国。他通过可怕的敲击唤醒了俄国。假如不是他,俄国至今还在酣睡不醒。

    皇太子要是活着,会发生什么事呢?

    早晚有一天,他要当上皇帝,那就会把政权交还给僧侣、长老和“长胡子”,而这些人就会离开欧洲,退回到亚洲去,熄灭文明之火————俄国也就毁灭了。

    “要有风暴!”荷兰老船长走到沙皇面前,说道。

    沙皇什么也没有回答,继续注视着远方。

    天很快黑了。乌云越来越低,垂落到黑色的波涛上。

    突然间,在天边的云缝中射出了阳光,仿佛是从伤口中溅出的鲜血。铁一般的乌云和铁一般的波涛被鲜血染红。这血的海洋奇异而又令人恐怖。

    鲜血!鲜血!彼得想道,又想起了儿子的预言:

    “你是第一个把儿子的鲜血,把俄国沙皇的鲜血洒到断头台上的————这鲜血从一个头上溅到另一个头上,直到最后一个沙皇,我们整个家族都将在鲜血中毁灭。上帝由于你而将惩罚俄国!”

    “不,主哇!”彼得又像从前在那幅古老的圣像前,在头戴荆冠的圣容面前那样,越过圣子而单独向牺牲了儿子的圣父祈祷,“惩罚我吧,上帝,可怜可怜俄国吧!”

    “要有风暴!”老船长重复着,以为沙皇没有听清,“我早就对陛下说了————最好是返航……”

    “别害怕,”彼得微笑着回答,“我们的新船结实:经得起暴风雨。上帝与我们同在!”

    舵手坚定地操纵着战舰在铁与血的波涛中向未知的远方驶去。

    太阳落了,黑暗降临了,暴风雨呼啸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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