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底
我正在恢复对生活的爱好。这点对我并不十分困难,你们可以想象得到。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甚至觉得生活比从前还更甜蜜有味,更亲切,更温柔,更宝贵,好像是煮得恰到好处的食物,又香又脆,牙齿一咬就碎,舌头一尝就融。这是死而复活的人的胃口。拉札尔[1]应该吃得多么有味啊!……
有一天,在快快活活地工作之后,我正同伙计们拼命地使用着莎姆松[2]的武器,忽然一个从摩尔旺来的乡下人走进来了:
“哥拉老板,”他说,“我前天看见了你的太太啦。”
“好家伙!你的运气真好,”我说,“我的老婆怎么样了?”
“很好。她要离开我们了。”
“到哪里去呀?”
“她急急忙忙,先生,要到另外一个更好的世界去了。”
“那么好世界也要变坏了。”一个坏蛋开玩笑说。
另外一个说:
“她要死了。你还活着。为你的健康干一杯吧,哥拉!真是‘福不单行’。”
我呢,为了说俏皮话不肯后人(其实我的方寸已乱),就回嘴说:
“干一杯吧!上帝真是喜欢男人,伙计们,他抢走了我的老婆,我正不知道拿她怎么办好呢。”
但是酒却突然显得苦了,我喝不完这一杯;拿起手杖,连伙计们也不招呼,就走了。他们叫道:
“你到哪里去呀?哪只苍蝇咬了你了?”
我已经走远了,我一言不发,心如刀绞……你们看,我虽然不喜欢我的老婆,并且二十五年来,我们日日夜夜互相折磨,但是这位和你同床共枕的人,她的汗和你的汗在一起交流有这么久,她瘦小的肚子也传过你播下的种子,在死神来找她的时刻,你也会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掐住你的咽喉;仿佛是身上的一块肉要被割掉;虽然她不美丽,虽然她时常麻烦你,你还是怜悯她,也怜悯自己,你同情自己,也就同情她……上帝原谅我!你还爱她呢……
第二天,在天黑的时候,我走到了。只看一眼,我就发现死神这位伟大的雕刻家工作做得真好。在起皱的帘幕似的皮肉上,显出了死神的悲惨的面貌。有个征兆使我更能肯定她的生命要结束了,因为她一见我就说:
“我可怜的人,你不太累吗?”
一听见这样善良的腔调,我非常感动,心里想:
“没有问题。我可怜的老婆完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我坐在她床边,拿起她的手来。她衰弱得没有力气说话,只是用眼睛表示感谢我来看她。为了使她快活,我试着讲笑话,讲我怎样刚和太忙的瘟神开了一个玩笑。她一点也不知道。她听了之后这样感动(我真是只笨鬼!),晕了过去,几乎昏厥。当她恢复知觉的时候,她的坏嘴恶舌又故态复萌了(感谢上帝!感谢上帝!)。瞧她又开始结结巴巴,哆哆嗦嗦(话说不出来,或者说出来的话不是她想说的:于是更加气得要命),她又开始用咒骂来折磨我,说我什么也没有告诉她,真岂有此理,说我没有心肠,比狗不如,只配像狗一样,一个人在狗窝里痛断肠子。她还说了许多好话。人家想要她安静下来,就对我说:
“走吧!你看,你又叫她生气。走开一下吧!”
我呢,我弯着腰对她笑,并且说道:
“好哇!我看你又故态复萌了!这样还有活的希望。你还是那样凶……”
我用我的大手抱住她的头,抱住她的颤巍巍的、苍老的头,真心真意地吻她,在她两边的脸颊上吻了两回。第二回,她哭了。
于是我们两个默默无言,凄然相对地待在房间里,墙壁上的时钟好像一只钻心虫,“嘀嘀嗒嗒”地敲着枯燥单调的丧钟。别人都到隔壁房里去了。她吃力地喊着“啊哟”,我看她是想要说话。
我说:
“不要累坏了你,我的老伴。二十五年来,我们什么话都说过。现在不说也明白了。”
她说:
“我们什么话也没有说过。我一定要说,哥拉;要是不说,天堂……天堂我也进不去……”
“进得去,进得去。”我说。
“……要是不说,天堂对我会比地狱还更苦。哥拉,我对你尖酸刻薄……”
“不要紧,不要紧,”我说,“吃一点酸,对健康还有好处。”
“……我妒忌,暴躁,爱吵,爱闹。我的坏脾气闹得家里翻天覆地;怎么样的脾气你也都见过了……”
我轻轻地拍她的手:
“没有关系。我的皮厚。”
她接着说,呼吸都停顿了:
“但这却是因为我爱你。”
“哈,要是我早知道就好了!”我笑着说,“到底各人有各人的方式。不过,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你的方式可不容易叫人明白呀。”
“我爱你,”她接着说,“而你呢,你不爱我。所以你的脾气好,我的脾气坏:我因为你不爱我而恨你;你呢,你并不在乎……你总是笑,哥拉,像今天一样笑……上帝呀!你的笑使我多么难受!你自己用笑声当雨具遮住头,不怕风暴;我呢,尽管我暴跳如雷,但是我的雷雨从来没有淋着你的头,你这个死强盗!啊!你使我多么痛苦!不止一次,哥拉,我几乎气死了。”
“我可怜的老伴,”我对她说,“那是因为我爱酒不爱水呀。”
“你还在笑,坏蛋!……得了,你笑得好。笑能使你暖和。在我的大腿都感到土地寒冷的时候,我也感到你笑得可贵,把你掩盖痛苦的笑声借点给我。笑个饱吧,好人;我不再怨你了;你呢,哥拉,也请你原谅我。”
“你是一个好女人,”我说,“诚实,结实,忠实。你也许不是每天都讨人喜欢。但没有一个人是十全十美的,否则,那就是对上帝的大不敬了,因为据说只有上帝是十全十美的(我可没有亲眼看见)。而在黑暗的时候(我并不是说在美丑不分的黑夜里,而是说在那些穷苦多难的年头),你也并不那么难看。你很勇敢,从来不向困难低头;当你面对着坏运气,一点也不让步的时候,你不愉快的脸孔在我看来几乎是美丽的。现在不要再为过去烦恼吧。我们曾经背过过去的担子,既没有压弯腰,也没有压得叫,并且没有留下一点接受过屈辱的记号,这也够了。做了的事已经做了,也不能够重新做过。担子已经放在地上。现在让天主去衡量它的轻重吧,如果他愿意的话!这不再是我们的事了。呜!松口气吧,老朋友。现在只要解开紧绑在我们背上的皮带,搓搓我们冻僵了的指头和擦伤了的肩头,在地上挖个洞,张开嘴,鼾声如雷地长眠去吧————安息吧![3]让那些好好劳动过的人安息吧!————让我们长眠在永恒的上帝的怀抱里。”
她听我说,眼睛闭着,两臂交叉。当我说完了的时候,她的眼睛又张开了,她的手也伸出来。
“我的朋友,祝你晚安。明天再叫醒我。”
于是,像一个整齐的女人,她笔挺地伸直身子,躺在床上,把被单一直遮到下巴,连被单也没有一点折叠,还把十字架压着她扁平的胸膛;然后,又像一个有决断的女人,脸孔板着,眼神不动,准备好了离开人世,在等待着。
但是她的老骨头在得到安息之前,大约还应该经过最后一次苦难的考验,还应该受到人间烈火的锻炼(这是我们的命运)。因为就在这一片刻,隔壁的房门打开了;女房东匆匆忙忙地冲进房里,气喘吁吁地叫道:
“赶快!快来,哥拉老板!”
我不明白,就问她说:
“什么事呀?请低声说。”
我的老婆躺在床上,已经出发作长途旅行去了,仿佛她刚刚爬上马车高头,回头一望,从我们头上看见了我所看不见的东西,她就从她长眠的床上坐了起来,僵硬得真像耶稣救活的那个人[4],她向我们伸出胳膊叫道:
“格洛蒂!”
这一下我也明白了,这个叫声和隔壁房里传来的沙哑的咳嗽声穿透了我的心。我赶快跑,我发现我可怜的小百灵鸟喉咙好像被掐住了,她正用她的小手拼命想松一口气。她满脸通红,浑身发烧,用她惊慌失措的眼睛求救,她挣扎着,有如一只受了伤的小鸟……
这一夜怎样过的,我也说不出。现在算起来事情已经过了五天,我只要一回想,两腿还会发软;我必须坐下来。哼!让我歇口气吧……难道天上真有一位天主,他喜欢拖延这些小生命受苦的时间,喜欢感到他们脆弱的颈子在他的手指下喀喇地碎裂,喜欢看他们挣扎,并且能够受得了他们惊愕而责备的眼神!我觉得你可以痛打我这样的老驴子,你可以伤害那些能够自卫的人,那些结实的小伙子,那些背脊硬的妇女。如果你高兴要我们喊叫,如果你做得到,好上帝呀,你就试试看吧!人是按照你的形象造的。那你也就像人一样,不是每天脾气都好,喜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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