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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俄亥俄州的一则生活故事

    “久未使用”,这是那天医生说起她时用到的一个词。他,这位医生,是身形极为魁梧,全身干净无瑕的一个人,我当时受雇于他。我负责清扫他的办公室,打理他住所前的草地,照料他养在马厩里的两匹马,还在院子和厨房里干点杂活儿————比如,搬柴火进来,往葡萄架后的露天浴缸里倒水,好让医生洗澡,甚至在晚上,在他泡澡时,帮他擦洗他那宽阔的后背上他自己够不到的地方。

    医生对生活充满了热情,一开始这股热情也感染了我。他热爱钓鱼,熟悉河上所有适合垂钓的地方。因此,我们经常去镇西边几英里开外的桑达斯基河湾,在朝北十九或二十英里开外的地方,美美度过一整天的时光。

    在六月底某个垂钓日的傍晚,医生和我一起待在河湾里的一艘船上,有个农夫朝河岸跑来,一边摇着手,一边朝医生喊叫。小姑娘梅·埃格利的尸体在距此半英里开外的河口处被人发现,她已经死了好几天了,而那时刚好有条大鱼咬了医生的鱼钩,而且他也帮不上什么忙,所以此时来喊他,也毫无意义。我记得当时他大声咆哮抱怨着。他那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有条鱼恰好咬住了他的鱼钩。我刚钓上了一条肥美的鲈鱼,美好垂钓之夜就在我们眼前。好吧,你知道的————一个医生就得随叫随到。

    “真是见了鬼了!总给我来这么一出!瞧瞧————这可是这个夏天最美好的垂钓之夜————风正好,云又多————你再看看,我走得是什么霉运?附近有个医生,而那个农夫刚好知道我在,随后就成了这样,仅仅为了照顾我的生意,很可能,他的脚趾磕坏了,或者他儿子从马厩的阁楼上摔了下来,要不就是他家的老伴牙疼了。很可能是他家的一个女人出了事。我知道她们是怎么回事!他妻子有个没嫁人的妹妹和她住在一起。真是个该死的多愁善感的老处女!她总会神经质地抱怨————总是大喊大叫,认为她要死了。死个屁!我知道她这种人!许多这样的人就喜欢让医生在他们身边瞎晃悠。找个医生在身边,这样就可以与他独处一室,随后就开始没完没了地聊他们自己————如果医生允许的话。”

    医生边转动线轴边发牢骚,突然,我看见他露出一种独属于他的得意表情,那是经过一整天的工作,在冬夜驾车驶过冻僵的道路时嘴角会浮现出的一抹微笑,他拿起船桨,使劲地朝岸边划去。当我提出要划桨时,他摇了摇头。“不,孩子,这样划船对身材好。”他一边说,一边朝自己肥硕的腹部看了看。他笑了。“我得保持身材。如果不这样的话,我就没办法在未婚女人面前施展手脚了。”

    至于岸上发生的事儿————梅·埃格利,她是我们镇上的人,在某个离镇子很远的地方溺死了,尸体在水里泡了好几天。人们在某条深河边的柳树间,发现了那具尸体,它就卡在柳树的根须上。我们登岸之后,那个农夫和他儿子以及雇工已经将尸体拖了出来,横放在马厩旁的木板上。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死人,我永远忘不了在医生身后,站在一群沉默不语的人当中,看到那具横着的、褪了色的、浮肿的女尸的那一刻。

    医生对这类事已经习惯,但对我来说,这全新的经历把我吓坏了。我只看了一眼就立马跑开了。我冲进马厩,靠在一个畜栏的饲料槽上,一匹老耕马正在那儿吃草料。屋外暖和的天气骤冷下来,但在马厩里很温暖。哦,对一个男孩来说,马厩真是舒服的地方,烘干的草料和动物身上散发着馥郁、温暖、抚慰人心的味道,在这儿躺下,就像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而在我工作和居住的医生家里,医生的妻子总会在冬夜给我铺上“盖被”,既柔软又暖和。他们找到梅·埃格利尸体的那一天,马厩给我的就是那种感觉。

    至于那具尸体————好吧,梅·埃格利是个娇小的女人,长着一双结实的小手,在他们发现她的尸体时,其中一只手还紧紧拽着一顶女人的帽子————它之前一定是顶巨大的宽檐艳俗货,帽子上还插着一根巨大的鸵鸟羽毛,有时你可以在马赛或者市郊的二流度假村里,看到大块头的艳俗女人帽子上插着这种东西。

    梅·埃格利在临死时用手毅然决然地拽着那片湿透了的鸵鸟羽毛,这根鸵鸟羽毛就一直印在我的脑海里。当我在马厩里站着哆嗦时,我眼前又浮现出这片羽毛。我经常会在鲁莽的大块头女人莉·埃格利————也就是梅·埃格利的姐姐————头上看到它,她经常半带着挑衅意味走过镇里的街道。我们这座镇子叫彼得韦尔,位于俄亥俄州。

    我怀着孩子对死亡的恐惧,站在老马厩里哆嗦,耕马从畜栏里把头伸出来,用它柔软而温润的鼻子蹭着我的脸。这里的主人,也就是那个农夫,一定是个善待动物的人。老马用鼻子上上下下蹭着我的脸。“你离死亡还很远,小伙子,等到死亡来临之际,你可不能这么哆嗦。我年岁已高,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对了却一生的人来说,死是一种安慰。”

    那匹老耕马似乎在说这样的话,不管怎么说,它的话安抚了我,为我驱走了恐惧和寒意。

    人们商量后决定将梅·埃格利送回镇子,交给她的家人。在那之后,医生和我在傍晚的暮色中开车回家,就在那时,他说起了她的事儿,并讲出了这则故事的标题。医生那一晚说起很多事情,我现在记不全了,只记得夜色轻柔,灰色的道路在视野中隐没,随后月亮升起,灰色的道路变成银白色,树影投到路面,留下一块块漆黑的斑块。医生的心智非常健全,不会对一个男孩用高人一等的语气说话。他经常会亲切地和我说起他对某人某事的感受。那个胖乎乎的老医生脑袋里装着不少事儿,他的病人对此一无所知,但给他看马的孩子知道。

    医生那匹枣红色的老马在稳步前进,就像医生工作一样在愉快地走着,医生抽起一支雪茄。他说起那个死去的女人,梅·埃格利,说她曾是多么聪明的一个姑娘。

    至于她的故事————他没有说全,但我那晚非常亢奋————也就是说,我的想象力非常活跃————而医生则是一个播种者,他把种子播入了我想象的沃土。他是那个在一片又宽又长的田野中行走的人,这片田野刚刚被死神————那个收割者的手翻过,他一边走,一边用力将梅·埃格利的故事之种深深地播撒在这片土地上,种子落在男孩已觉醒的想象之土上。

    一

    埃格利一家住在俄亥俄州的彼得韦尔镇,家中有三个男孩和三个女孩。沿着克利夫兰到托莱多的铁路旁遍布着十多个小镇,埃格利家的女孩当中,莉莉安和凯特是这些小镇里的名人。莉莉安是家中的大姐,可谓声名远播。在克莱德、诺瓦克、费里蒙特、提芬这些小镇,乃至托莱多和克利夫兰的大街上,她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夏日的傍晚,她会戴一顶插着几乎要落在肩头的鸵鸟毛的大帽子,在我们这里的主街上到处逛。她和妹妹凯特一样,长着一头金发,一对蓝色的眼睛非常显眼,而凯特从未在镇上的生活中获得过显赫的地位。几乎每个周五的傍晚,莉莉安都会动身远行,一直到下个周一或周二才回家。显然她出远门是能捞到钱的,埃格利一家都是干活的人,所以她身上那些数不尽的新裙子肯定不是家中的兄弟给她买的。

    那是夏日一个周五的傍晚,莉莉安出现在彼得韦尔主街的北边。那里有二十几个男人和男孩在车站月台附近转悠,他们在等向东驶去的纽约中央铁路的列车。他们盯着莉莉安看,莉莉安也回头看了看他们。火车将从西面驶来,太阳沿着那个方向,从刚长成的玉米地上落下。一道朦胧的金光照亮了天空,闲逛者被傍晚的这道美景和莉莉安挑逗的目光给摄住了,纷纷陷入沉默,四下寂静无声。

    随后,火车进站,寂静的咒语被打破了。列车员和司闸员跳上月台,朝莉莉安挥了挥手,火车司机从车舱里探出头来。

    莉莉安上了车,自己找了个座位,火车开动,列车员检票之后就在她身边坐下。火车到达下一个镇子时,列车员就去干他的活儿,司闸员就走过来靠在她的座位旁。这个人低声说着话,车厢里的沉默时不时被迸发的笑声打破。车上彼得韦尔镇去走亲戚的女人们都很尴尬。她们转过头去,往车厢外望去,脸上红红的。

    在彼得韦尔车站的站台上,黑暗已经降临,那些男人和男孩们依旧边逛边谈论着莉莉安和她的出行。“她不用花一分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一个靠着车站门、长胡子的高个子男人说。此人是卖猪肉和牛肉的,每周去克利夫兰市场一次。一想到莉莉安,想到沿着铁路免费旅游的爱之光芒,他的心里就充满了嫉妒和怒火。

    埃格利一家在彼得韦尔镇的名声并不好,但只有家中最小的女孩梅是例外,他们一家都是知道怎么自顾自活着的人。杰克,家中的大哥,几年来一直在主街南面的酒馆里为查理·舒特当酒保,随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竟然把酒吧买了下来。“要么是莉莉安给他出的钱,要么就是他偷了查理的钱。”人们说,但不管怎么说,抛开道德标准,人们都去酒馆喝酒。在彼得韦尔,恶习虽然会被公开指责,但私下里却被视作男子气概的标志。

    弗兰克·埃格利和威尔·埃格利就和他们的父亲约翰一样,分别是赶牲畜的和货运马夫,两人干起活儿来都很努力。他们都有各自的牲口,不用求人帮忙,没活干的时候,也不会和别人打交道。通常在周六午后,等一周的活干完,把马匹清理好、喂好、安顿好之后,两人就会穿上黑色套装,佩好白色领子,戴上礼帽,来我们镇上的主街,给自己买点酒喝。到了十点钟左右,他们喝足了就会踉踉跄跄朝家走去。他们在葡萄藤大街或胡桃木大街槭树下的黑影中,撞见了彼得韦尔的一个镇民,他也在朝家走去,随后爆发了一场争吵:“你这该死的给我们让开,从人行道上滚开。”弗兰克·埃格利喊道,随后这两人冲上前动起手来。

    当时是六月的一个晚上,明月当空,虫子在人行道和草丛里大声叫嚷,埃格利兄弟撞见的人叫埃德·佩施,他是个年轻的德国农夫,正和彼得韦尔一个纺织商的女儿卡洛琳·杜皮散步,埃格利兄弟一直期待的打斗就这么爆发了。弗兰克·埃格利大声叫着和他弟弟冲上前去,但埃德·佩施并没有逃走,他回了手,把兄弟俩狠狠揍了一顿。到了周日早上,他俩赶车时,脸都破了相,成了黑眼圈儿。整个一周,他俩都在小巷子里晃悠,在沿住宅街给各家各户送冰块和煤炭以及给商店送货期间,他俩都没有抬头,一句话也没说。镇子上的人都乐坏了,店员们从一家店跑到另一家,对看到的事评头论足,他们想把兄弟俩的话重复给别人听。“你们有没有见过埃格利兄弟?”他们问,“他们真是罪有应得的。埃德·佩饰给了他们应得的教训。”某些更为兴奋,想象力也更丰富的人说起了那场黑暗中的打斗,就仿佛他们当时也在场似的。“他们可是地痞,任何想要维护自己的权利的人都可以动手打他们。”沃尔特·威尔斯说,他是一个瘦弱而紧张的年轻人,为杂货商阿尔伯特·特威斯特干活。这个店员恨不得也能像埃德·佩施那样成为一名斗士。到了晚上,他从店里回家,走在温柔的夜色中,他幻想自己能遇到埃格利兄弟。“我要给你们点颜色瞧瞧————你们这两个地痞。”他自言自语,朝着空气挥舞拳头。一种急切而紧张的感觉沿着他后背和手臂蔓延开来,但他在晚上的勇气却没能持续。到了周三,威尔·埃格利来到商店后门,他货车上满载着装盐的桶,沃尔特走入小巷,好好欣赏了一番他那副嘴唇开裂、眼睛变黑的模样。威尔双手插在口袋里站着,双眼盯着地上。无声的气氛不安地凝重起来,最终那个店员开口了。“这儿没有别人,桶又重,”他热诚地说,“我还是出点力,帮你把桶卸下来吧。”沃尔特·威尔斯脱掉衣服,帮威尔·埃格利干起了活儿。

    如果说梅·埃格利在少女时期获得的声望比埃格利家族中的其他人都要高,那么这种声望现在也跌落下来。“她曾经有机会,却没有把握住。”人们总这么说,毫无疑问,除她之外,镇上的人还没对她家的其他人表达过同情心。莉莉安·埃格利从不在镇上活动,而凯特不过比她姐姐强一点点。她在“弗恩斯比餐馆”当服务员,几乎每晚都和某个外乡人出去散步。她也会搭乘火车去附近的镇子,但会在同一天晚上或第二天一大早就回来。她不像莉莉安那般有钱,渐渐厌倦了沉闷的小镇生活。她在二十二岁时搬去了克利夫兰,她在那里的一家大商店里当斗篷模特。随后,她在一出滑稽戏里当演员,四处巡演,彼得韦尔随后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

    至于梅·埃格利,在她整个童年时期,并且直到十七岁之前,她都是行为良好的典范。人们有口皆碑。她不像埃格利家的人,长着矮小的身材,皮肤黝黑,也不像她的姐姐们那样穿着,只会打扮得朴素整洁。在公立小学读书时,她因出色的课堂表现引得别人的关注。莉莉安·埃格利和凯特·埃格利都是懒学生,只会整天朝男孩子和男老师抛媚眼,但梅谁也不会看,傍晚一放学,她就回家找她妈妈。她妈妈是个一副疲态的高个子女人,很少出门。

    在彼得韦尔,汤姆·米恩斯曾是学校里的优等生,他后来当了兵,最近由于为世界大战训练新兵所取得的优异成绩,在军队里获得了高级军衔。汤姆当时正在为进入西点军校而努力,晚上没空和其他年轻人一样去大街上溜达。他待在家里,专心学习。汤姆的父亲是个律师,母亲是肯塔基州某位嫁给英国准男爵的女人的三表姐。汤姆曾立志成为一名士兵和一个绅士,并打算跻身文人阶层,因此十分看不起他同学的智力,于是当某个埃格利家里的人成了他的竞争对手之后,他感到既生气又为之尴尬,其他同学却很高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和梅·埃格利之间你追我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整个彼得韦尔镇的人都落在了那个女孩身后。在诸如历史、英语文学等学科方面,汤姆无人可敌,但在拼写、算术、地理方面,梅可以毫不费力地将他击败。她坐在课桌前就像一只对着装满老鼠的笼子的小狗。每当老师提问,或在黑板上写出一道数学题,她都会像一条小狗般跳起来,举起双手,敏感的嘴唇颤抖着,手指使劲地拍打着。“我知道。”整个班级的同学都知道她知道答案。她回答问题,或走到黑板前解题,一排排尚未完全发育的孩子笑了起来,而汤姆·米恩斯则朝窗外望去。梅回到座位,既有成就感,又有点害羞。

    彼得韦尔西部有一片乡村,就像俄亥俄州其他乡村一样,那里盛产小型水果和浆果。六月放假后,所有年轻人,小伙子和姑娘们,连同镇上的女人,都会去那里采摘果子。镇上的居民会在吃完早饭后成群结队去地里。他们把中饭放在篮子里,直到太阳落山前都会待在那里。

    和在课堂上一样,梅在浆果地里也是个佼佼者。她不像其他年轻姑娘一样与人结伴而去,也不会坐车,中午时分更不会和别人一起吃午饭,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因为她家庭的原因。“我知道她的感受,如果我来自这样的家庭,我肯定不会寻求别人的关注,也不想要别人来关注我。”一个木匠的妻子说,她和其他人一起在布满灰尘的路上跋涉。

    在农夫彼得·肖特的浆果地里,三十来岁的女人、年轻的小伙子和高大笨拙的男孩们,趴在地上采摘芳香的小红莓。就在他们的队列前面,梅独自采摘着。她的双手就像有人走入树林时,松鼠钻进树叶里的尾巴一样,飞快地在浆果蔓藤中游走。其余人采得很慢,时不时停下手吃几个浆果,聊几句闲话,每当有谁爬到前面一点,就会停下来,蹲坐着等别人。采摘浆果的人会根据白天采摘的量领取工钱,他们总会说:“这不是钱的事儿。”采摘浆果也是一种社交方式。这些采浆果的人都是富有工匠的妻子、儿子和女儿,难道会为了一点琐碎的钱来这里累死累活地干活吗?

    他们知道,对于梅·埃格利来说,情况可不一样。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家除了父亲约翰·埃格利————还有杰克、弗兰克和威尔这几个兄弟————以及靠自己赚钱来买衣服穿的莉莉安和凯特两姐妹之外,梅和她母亲确实是没有收入的。如果她想穿得体面些,就得在假期不用上学的时候出去赚钱。这样一来,也就不难理解,她为何想当教师了。要想谋得这个职位,就得让自己穿得好一点,勤勉处事,行事机敏。

    因此,梅不知疲倦地干活,一箱箱经由她灵巧的双手采摘的浆果堆成一座小山。彼得·肖特和他儿子沿队伍一路走下来,将装满了的板条箱收集起来,再把它们搬上车,拉到镇子上去。他用赞许的目光看着梅,其他动作缓慢的采摘者则成了他嘲讽的对象。“啊,你们这些说闲话的女人,你们这些大个子都是懒小伙,你们真不行,”他喊道,“你们就不害臊吗?你们看看,西尔维斯特,还有艾尔————你们还不如一个身体弱小到可以揣进口袋带回家的小姑娘。”

    梅在十七岁那年夏天,从彼得韦尔镇生活的高处跌落下来。那一年在她身上发生了两件事关生死的戏剧性事件。她母亲在四月去世了,六月,她以仅次于汤姆·米恩斯的成绩从高中毕业。由于汤姆的父亲多年来一直是学校董事会成员,所以镇上的人在听说他决定把儿子的排名排在梅前面之后,纷纷摇起了头。在所有人眼中,梅才是真正能摘得这一荣誉的人。她走进浆果地里,一想起她母亲的离世,即便是那些女人也忘了她是埃格利家人这一事实。至于梅,她似乎没什么事儿值得牵挂了。

    随后就发生了难以预料的事。事后,彼得韦尔镇不止一个妻子对丈夫说:“在那一刻,那家人的德性还是自动显现出来了。”

    一个叫杰罗姆·哈德利的人首先找上了梅。他那一年来彼得·肖特的地里,就如他本人所说,“就为了来找点乐子”。而他的确在那儿找到了乐子。杰罗姆是彼得韦尔九人棒球队里的投手,本职工作是铁路邮递员。在跑完一趟差事之后,他有几天可以休息,他来浆果地是因为镇上没多少人了。在他看到梅独自干活时,他朝另外的男人眨了眨眼,随后来到她身边,蹲了下来,用和她一样快的速度采摘起来。“来吧,小姑娘,”他说,“我是一个邮递员,是分拣信件的。我的手指动得飞快。来吧,看看你能不能跟得上我。”

    杰罗姆和梅在树丛里忙忙碌碌摘了一小时,随后镇上的人都惊呆了。这个从未和人说过话的姑娘,开始和杰罗姆说起了话,其他采摘者转过头来,为此感到疑惑。她不再以飞快的速度采摘,而是采一会儿,停一会儿,时不时停下来休息,把挑选出来的浆果塞到嘴巴里。“吃吧。”她大胆地说,并把一颗巨大的红莓递给杰罗姆。她将一把浆果塞进他的箱子里。“要是你再不加把劲,一天下来连七十五美分都赚不到。”她害羞地笑着说。

    中午时分,其他采摘者发现了真相。疲倦的工人都去了彼得·肖特家边的水泵旁,吃完中饭后,就去附近的果园坐在树荫底下休息。

    毫无疑问,梅身上发生了变化。所有人都感觉得到。随后人们才明白,在那个六月的午间时分,她相当平静而又慎重地决定追随她的两个姐姐。

    采摘浆果的人一如既往地聚在一起吃午餐,女人和姑娘们坐在一棵树下,男人和男孩坐在另一棵树下。彼得·肖特的妻子带来了热咖啡,给每人的锡杯里都倒满了。人们来回说着笑话,女孩们听了咯咯笑起来。

    尽管梅对杰罗姆的态度有点出人意料,但考虑到杰罗姆是个单身汉,与未婚女人待在一起也无可厚非,所以没人料到会发生什么严重的事儿。人们总喜欢在浆果地里调情。他们来这里,尽情玩耍一番,随后又像六月的云朵一样飘走。到了晚上,年轻人洗掉地里的泥土,穿上周日的衣裳,一切都会变样。到那时,姑娘们就得留心了。当她与一个年轻小伙子走在树下,或者步入乡间小道————那么,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但在田地里,到处都是年长的女人————若你看到一个年轻小伙子和一个姑娘一起红着脸,嬉笑着干活,心里觉得没什么的话,那一定是没理解浆果采摘季的真正意义。

    很显然,梅就没理解。事后,没人怪杰罗姆,至少没有一个年轻人会责怪他。因为采摘浆果的人在吃午饭时,梅坐得远远的。那是她的习惯,而杰瑞[11]也躺在较远的果园边的高草地里。一股突来的紧张感偷偷溜进了待在树下的人们周围。梅从地里回来时,并没有去水泵旁和别人待在一起,而是背靠着一棵树坐着,拿着三明治的那只手沾满了早晨干活时留下的泥土。这只手颤抖着,三明治还从她手里掉落了。

    突然,她站起身来,把午餐篮子放在树杈上,然后,带着一种蔑视的眼神,她爬过篱笆,沿着一条小路走过彼得·肖特的谷仓。这条小路穿过一片草地,经过一座桥,沿着一片起伏的麦田一直延伸到一片树林。

    梅沿着这条小路走了一段,随后停下脚步往回看。其他采摘浆果的人也都盯着她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随后,杰罗姆·哈德利站起身来。他害臊了,笨拙地爬过栅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所有人都确信这是两人事先商量好的。女孩和女人们站起身来看他们。梅和杰罗姆走过小路,进了林子。年长的女人摇了摇头:“瞧瞧,瞧瞧。”她们惊呼道,与此同时,男孩和年轻男人们开始互相拍着后背,怪里怪气地欢腾起来。

    真是难以置信。他们在离开人群前,杰罗姆把手搭在梅的腰上,她则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仿佛梅·埃格利,如同所有年长的女人所想的那样,其实和她家的其他人没什么两样,也会在人前展露出不堪的一面。

    杰罗姆和梅一起在林子里待了两小时,随后一起回到干活的地里。梅脸色苍白,看上去好像一直在哭。她又像之前那样独自一人采浆果,在片刻尴尬的沉默之后,杰罗姆穿上衣服,沿着大路朝镇子走去。梅那天下午采摘的浆果,装在箱子里堆得像小山,但从她手中掉落下的浆果有两到三倍多。洒落在地的果实在棕黑色泥土里红彤彤地闪着光泽。

    自那以后,人们再也没有看到过梅来浆果地。杰罗姆·哈德利则多了件可吹嘘的事儿。到了晚上,当他和别的年轻人待在一起时,他详细说起了那次经历。

    “送上门的好事,我得把握住,你们不能怪我。”他笑着说。他事无巨细地说起了林子里发生的事儿,与此同时,其他年轻人则站在一旁,满心嫉妒。他说着说着,渐渐对他的经历获得了公众的关注而感到既自豪又羞愧。“这事儿很简单,”他说,“在这个镇上,梅·埃格利是最容易搞上手的人。不用求就可以搞到手。这有多简单。”

    二

    在彼得韦尔,由于她和杰罗姆一起去了树林,就相当于把自己逼入了死角。在那之后,梅就待在家里,干起了之前她母亲做的家务,洗衣服、做饭、铺床。有一段时间里,她一想到要干一些低贱的活儿,心里竟有一丝甜蜜的感觉,她将莉莉安和凯特的衣服,以及父亲和兄弟们的大衣洗好、烫平,心里还挺满足。“我干累了就可以睡着了,睡着了就什么也不会去想了。”她对自己说。她在床铺之间的洗衣盆里洗衣服,床上躺着前一晚或许喝得烂醉、此刻正睡得香甜的兄弟们,或者站在厨房热烘烘的火炉旁,想念死去的母亲。“我想知道她会怎么想,”她问自己,然后补充道,“如果她没有死,这一切就不会发生。如果我身边有人,就可以去谈谈,事情就会不一样了。”

    白天,家里的男人都赶着牲畜出门了,莉莉安去了镇上,房里就剩梅一个人了。这是一座两层楼的木房,坐落在镇边的一块田地边上,曾被漆成了黄色。现在,屋顶上的水冲刷掉了油漆,这栋老式建筑的侧壁上都是斑驳的条纹。房子建在一座小山上,在离厨房门不远的地方,地势陡降。山脚下有一条小溪,越过小溪是一块田地,一年中的某些时候,那里会变成一片沼泽。溪边长着杨柳和接骨木,在下午没人的时候,梅常常会轻轻走出厨房,看看有没有人从门口经过,如果四下无人,就走下山去,在接骨木和柳树的芬芳中俯下身子。“我就躲在这里,这样就不会有人看到我了。”她心想。这个念头给了她强烈的满足感。她的脸渐渐变得又红又烫,于是就把杨柳叶贴在脸上。当路上有马车经过,抑或有人沿着路旁的人行道走过时,她就缩成一小团,闭起双眼。那些过往的声音渐远,而对她而言,她似乎用某种方式逃离了生活。待在这里,藏身于柳树墨绿的阴影之中,是多么亲切,多么温暖啊。那些盘曲的树节就像臂膀一样,但它们不像和她一起躺在树林里的那个男人的手臂,不会用可怕的蛮力抓住她。她在阴影中静静躺了几个小时,没什么来惊扰她,她受伤的心灵恢复了一点点。她对自己说:“我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远离人群的亡命之徒,但在这里我不是。”

    在听说梅与杰罗姆·哈德利在浆果地里发生的事情之后,莉莉安·埃格利和凯特·埃格利被激怒了,非常生气。两人都在家的一天晚上,她们冲着正在厨房干活的梅提起了这件事。莉莉安非常生气,决定痛骂梅一顿。“她为什么要这么下贱?”她问道,“我一想到这件事就想吐————竟是杰罗姆·哈德利这样的人!就算她想要自由,又怎能做出这么下贱的事儿来呢?”

    人们一直觉得梅和埃格利家的其他人不一样,约翰·埃格利老爹和她的几个兄弟一直对梅怀有一种敬意。他们有时会骂莉莉安和凯特,但绝不会那样对梅,并且他们私下里都把梅当成他们与镇上更高尚的生活之间的纽带。埃格利老妈非常受人尊敬,但她年纪大了,非常疲惫,从未走出过家门,只有靠梅,这家人才能抬起头来。两个兄弟都为妹妹在镇上的学校所取得的成绩感到自豪。他们自己都是做工的人,从未想过出人头地,不过,他们想:“我们这个妹妹已经证明,埃格利家出来的人也能在他们擅长的领域里打败他们。她比镇上的任何人都要聪明。瞧瞧镇上的人看她的眼光。”

    至于莉莉安————在发生杰罗姆·哈德利事件之前,她一直在向别人说起这个妹妹。她在诸如诺瓦克、弗里蒙特、克莱德以及其他镇上结交了许多朋友。男人们都很喜欢她,就如同他们经常说的那样,她是值得信赖的女人。只要有人对她说起什么,无论说的是什么,她都会守口如瓶,所以当着她面说事儿,人们会有轻松自如之感。在她私下结交的人中,有教会的人、律师、富商、显贵家族成员。可以肯定的是,他们都是偷偷来见莉莉安的,但她似乎也懂得并尊重他们私密的欲望。“你在我面前可以不用有所顾忌。我知道你得小心行事。”她说。

    一个夏日傍晚,她去了常去的一个镇子,准备见某人。她等了一个傍晚,那个男人直到夜幕降临才出现,他在车马出租所雇了一辆马车,随后驾车来到了约定地点。马车挂上了侧帘,两人驶入了漆黑而孤寂的乡间小路。暮色渐深,随着激情的消逝,一股自由之感突然袭上那个男人的心头。“最好不要跟年轻姑娘或别人的妻子鬼混。但和莉莉安待在一起,就不会有什么麻烦。”他想。

    马缓慢地向前开,渐渐驶离大路————栅栏放下了,两人把车开进了田地里。他们坐在车里聊了好几个小时。这个男人和莉莉安说话的方式是男人们从不会用在其他女人身上的。她精明能干,做人很有一套,所以男人们总会向她说起他们的私事儿,并征询她的意见。“现在,你怎么想,莉莉————如果你是我的话,你会买还是卖?”一个男人曾这样问道。

    他俩的对话中渗透进了另一种更为亲密的东西。“这么说吧,莉莉,我老婆和我都没有问题。我们相处得很好,但我俩绝不是你认为的情人关系。”这位莉莉安的露水情人说道。“她总唠叨我抽烟太多,要么就说我去教堂太少。还有,你明白吧,我们担心孩子。我的大女儿总和哈里·加文出去,我一直问自己:‘这小子有什么好的?’我没办法拿主意。你见过这个人,莉莉安,你怎么想?”

    莉莉安和很多人像这样聊过,于是她就希望妹妹梅能给她带来点缀对话的话题。“我知道你的感受。我也是这么想梅的。”她说。她已经不下一百次解释过,梅和其他埃格利家的人不同。“她很聪明,”她解释说。“我可以告诉你,她比彼得韦尔的任何一个女高中生都聪明。”

    她时常以梅为例,用来说明埃格利家的人应该有的样子,而在莉莉安听闻发生在浆果地里的事后,她感到震惊。她好几个星期一句话也不说,随后在七月的一个傍晚,当她俩单独在家时,她开了口。她原本打算摆出一副母亲的架势来,直截了当,和蔼可亲————尽管有些严厉,但是当话说出口后,声音就颤抖起来,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我听说,梅,你一直在和一个男人瞎混。”在她俩坐在屋前的门廊里的时候,她打开了话匣子。那是一个炎热的傍晚,天很黑,眼看就要下暴雨了,在莉莉安说出口后,周围长时间陷入了沉默。随后,梅用手捂住脸,身体前倾,开始细声哭泣起来。她的身体前后摇摆着,一阵干巴巴的抽泣声打破了沉默。“那好吧,”莉莉安粗暴地插话进来,打算在她也放声大哭之前,赶紧把要说的话说完,“那好吧,梅,你让自己出了洋相。我没想到你会这样。我没想到你竟然成了一个傻瓜。”

    为了控制并掩饰自己的不快,莉莉安越来越生气。她的声音还在颤抖,为了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她站起来,走进屋子。当她再出来时,梅仍然坐在门廊边的椅子上,双手托着头。莉莉安心生怜悯。“好吧,别难过了,孩子。毕竟我也是个老傻瓜。不要太在意我说的。我想凯特和我也没给你树立什么好榜样。”她轻声说。

    莉莉安坐在门廊边,把手放在梅的膝盖上,她发现这小姑娘的身体在颤抖,一种强烈的母爱在她心中苏醒了。“我说,孩子,”她又开口说,“一个姑娘的脑子会冒出很多想法。我自己也有过。姑娘会觉得她能找到一个好男人。她梦想着一个不存在的男人。她既想做个好人,同时又想成为别的什么人。我知道你的感受,但是,相信我,孩子,这些都是胡扯。好好听我说,孩子,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见过的男人够多了。很多事儿我都懂。”

    莉莉安现在一心要给她出主意,并且第一次确定无疑地把妹妹当作伙伴来对待,但她没有意识到,她此刻要说出的话会比她的怒火更伤人。“我常想知道母亲的想法,”她回忆道,“她总是闷闷不乐,沉默不语。当凯特和我出去卖的时候,她从来不会说什么,甚至在我小时候开始与男人一起在晚上出去时,她也一言不发。我记得我第一次和一个男人去了弗里蒙特,在外面待了一整夜。我羞得不敢回家。‘我这下可完了。’我当时想。但她什么也没说,凯特也是如此。她从没对她说过什么。我想在凯特和我心中,她和其他家庭成员一样————都指望着你。”

    “爸爸和兄弟们真该死,”莉莉安尖声说道,“他们是男人,什么也不用管,只要把自己灌饱,累了就像狗一样睡去就行。他们和其他男人一样,只不过没有那么自恋罢了。”

    莉莉安又激动起来。“我很为你骄傲,梅,但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想,”她说,“我上千次向别人吹嘘过你,我猜凯特也是。每当想起这一点,我就很心痛,你是埃格利家的人,人又很聪明,却委身于像杰罗姆·哈德利这样的下贱人。我敢打赌他甚至既没给你钱,也没有许诺要娶你。”

    梅从椅子上站起身,浑身像是遭了风寒一样颤抖起来,莉莉安也起身,站在她身边。随后说出了要点。“你不能这样,妹妹————你难道不怕怀上孩子吗?”她问道。梅站在门边,靠着门框,大雨开始下起来。“别说了,莉莉安。”她说。她像一个求饶的孩子般伸出了双手。借助一道闪电,她那张苍白的脸莉莉安看得清清楚楚。这张脸就像是从黑暗中凸显在她面前的一样。“别再说下去了,莉莉安,求你别说了。我再也不会这么做了。”她恳求道。

    莉莉安已经下定决心。梅走进屋里,沿楼梯回到她的房间后,莉莉安跟着她来到楼梯口,把她觉得应该说完的话说出了口。“我不能让你那么做,梅,”她说,“我不能让你这么做。埃格利家得有一个人走正道,但如果你打算走歪路,那就别犯傻。别和杰罗姆·哈德利这种下贱的人鬼混,他只会对你说甜言蜜语。如果你真的想那么干,那就来找我。我带你去找有钱人,我帮你搞定,这样你就不会有什么麻烦了。你可别犯傻,像我和凯特那样去卖,你来找我就好了。”

    梅这一生都没和别的女人交过朋友,尽管她经常奢望。她还在读书的时候,曾看到过其他女生在傍晚结伴回家。她们会一起闲逛,手挽着手,相互之间有说不完的话。当她们走到街角,要各自回家时,会依依不舍。“要不今晚你陪我回家,我明晚陪你回家。”一个女生会对另一个说。

    梅则独自一人径直回家,心中满怀妒忌,她毕业之后,尤其在发生浆果地事件之后————在莉莉安口中,她总是把这件事称为她的倒霉时刻————想要与别的女性交朋友的梦想就愈发强烈了。

    她在彼得韦尔最后一年的那个夏天,从另一个镇搬来的一个年轻女人,住进了她那条街的一间房子里。她父亲在“镍板铁路”[12]上工作,彼得韦尔是那段铁路的最后一站。这个铁路工人很少在家,妻子几个月前去世了,而他有个叫莫德的女儿,她身体不怎么好,所以不会和其他女人一起去镇上逛。每天下午和傍晚,她都会坐在父亲房子的前廊,而梅有时不得不去商店,于是经常会看到她坐在那里。新搬来彼得韦尔的这个姑娘又高又瘦,看起来就像个病人。她的脸很白,整个人看起来非常疲惫。她在去年动了手术,体内某些机能已经丧失了,于是她那张苍白无力的脸,以及疲惫的样子触动了梅的心。“她看上去像是需要陪伴的人。”她一厢情愿地想。

    妻子去世后,那个铁路工人家某个未嫁人的妹妹成了这所房子里的主妇。她是个矮壮的女人,长着冷酷的灰眼睛和坚毅的下巴,有时她会和那位新搬来的姑娘坐在一起。每到那时,梅就会头也不回,迅速经过她们。但是,每当莫德一个人坐在那里时,梅就会放慢脚步,偷偷打量摇椅里那张苍白的脸和那具虚弱的躯体。有一天,莫德朝她笑了一下,梅也回之以微笑。梅在那里逗留了一会儿。“天气真热。”她靠在篱笆上说,但在对话开始之前,梅变得紧张起来,匆匆离开了。

    在干完当晚的活儿后,埃格利家的男人就会到镇上,每到那时,梅就会上街。莉莉安离家去了某处,沿街的人行道上空无一人。埃格利家的房子坐落在整条街的尽头,而沿着面朝镇子的方向,位于街道的同一侧————这里起初是一片空地,随后成了一个小屋,这个小屋一度是一间铁匠铺,但现在已经荒废了,随后那个新搬来的女孩就搬了进去。

    每当夏日温柔的夜色降临之后,梅就会沿着街道稍微走远一点,随后在这块荒废的屋子前停住。那个坐在门廊摇椅上的女孩看到了她,并且似乎明白梅害怕的是她姑姑。她站起身来,打开门,朝屋里瞥了一眼,确保没人看得到她之后回过身来,踏上通向大门的石砖路,沿着街道朝梅走去,她时不时往回看,确保没人看到她溜了出来。屋前的人行道边立着一块大石头,梅让新来的女孩坐在她身边休息。

    梅兴奋地涨红了脸。“不知道她了解不了解我的事儿?”她心想。

    “我觉得你想交朋友,所以就过来和你聊聊。”新来的女孩说。她满怀好奇。“我听人说起过你的一些事,但我知道那不是真的。”她说。

    梅的心怦怦直跳,双手颤抖起来。“我真是自己找上门了。”她心想。她恨不得跳起身来,沿着人行道奔跑,逃离因为自己太渴望有人陪伴而造成的窘况,这股冲动几乎要将她压垮,她半站起身来,随后又坐了下去。她突然怒火中烧,随后将话说出口时,声音变得非常严厉,充满了怒气。“我知道你指是什么,”她尖声说,“你无非想说我和杰罗姆·哈德利在林子里干的蠢事,对吧?”新来的姑娘点了点头。“我不信,”她说,“这是我姑姑从一个女人嘴里听来的。”

    现在,莫德大胆提起了那件事,梅知道,就是这件事让她成了镇子生活中的一名法外之徒,她突然感到自由而勇敢,什么也不怕了,并迷失在她的勇气之中。这么说吧,她原本还是想去爱这个新来的姑娘,想和她交朋友,但现在这股冲动迷失在另一股扫过全身的激情之中。她想要克服这种感觉,以胜利的姿态从这种情形中走出来。她无所畏惧地说起了谎话,活像另一个莉莉安。“我这就和你说说发生了什么吧。”她飞快地说道。她与杰罗姆待在树林里发生的事儿迅速在她脑中重现,就像黑暗的日子里照进了一道阳光。“我和杰罗姆·哈德利一起去了林子————为什么呢?或许,就算我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她补充说。

    梅开始了她的谎言。“他说他摊上了麻烦,想去个没人的地方,找个隐秘的地方和我说说话,”她解释说,“我就说,‘如果你摊上了麻烦,那我们就在中午去树林吧。’这是我提出来的,后来我们就一起去了那里。他在说自己摊上麻烦的时候,眼神看上去非常痛苦,所以我丝毫没有考虑自己的名声。我只是说,我会去的,并为此付出了代价。我想,如果一个女孩打算对一个男人好,总得付出点代价。”

    梅想象莉莉安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说话,试图让自己的言谈举止看起来像一个聪明的女人。“我本想告诉你,我们在那儿时————在林子里————杰罗姆·哈德利都对我说了什么,但我不能说,”她宣布说,“他后来对我撒了谎,因为我不能按他要求的那样去做,但我得说到做到。我不会告诉你具体的人名,但我得告诉你————我知道的东西,只要我愿意,就足以让杰罗姆·哈德利蹲监狱。”

    梅看了看身边那个人。对于一向过得很沉闷的莫德来说,这个傍晚就像去剧院看了一场戏。甚至比单纯的看戏还要精彩。就像去了一家主打明星是你朋友的剧院,你坐在一群陌生人身边,心怀一种优越感,因为你知道,那个穿着天鹅绒长袍,剑在身边咣咣作响的主角就和你差不多。“哦,大胆把一切告诉我吧,我想知道。”她说。

    “他摊上的麻烦和一个女人有关,”梅回答说,“或许到了某一天,整个镇子的人都会知道这件事,而现在只有我知道。”她身体往前靠,摸了摸莫德的手臂。她所说的这个谎言让她感到开心自由。就好像在一个阴天里,阳光突然突破了云层,现在生活中的一切都明亮地闪着光芒,她的想象力向前迈了一大步。她一直在编造故事自救,但现在她想继续讲下去的理由变成了想要看看,这个突如其来涌上嘴唇的故事会给她带来怎样的快乐。她就像在学校读书时那样,思维敏锐,求知心切。“听好了,”她恳切地说道,“不要告诉任何人。杰罗姆·哈德利打算杀了这镇上的某个人,因为杰罗姆爱上了他的女人。他搞到了毒药,打算交给那个女人。她结了婚,也很有钱。她丈夫是彼得韦尔镇的大人物。杰罗姆打算把毒药给这个女人,然后她会把它放进丈夫的咖啡里,等那男人死后,这个女人就会嫁给他。我劝阻了他。我阻止了一场谋杀。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要和那个人进林子了吧?”

    梅身上的那股子狂热劲儿也传染给了她的同伴。这股狂热拉近了她俩,此刻莫德把手放在了梅的腰上。“他鼓起勇气,”梅大胆地说,“想要让我把那东西带到那个女人的家里,并且他也会给我一笔钱。他说那个富有的女人会给我一千美元,但我嘲笑了他。‘如果那个男的有个三长两短,我就会告发你,你会因谋杀而被人吊死。’这就是我对他说的。”

    梅描述起了那天和那个打算杀人的男人一起待在漆黑的林子里时的场景。她说,他们一起吵了两个多小时,随后那个人打算杀了她。她原本可以让他立刻被逮捕,她解释说,但这样做就会把投毒的事说出去,而她已经说过要拯救他,如果他能改邪归正,她就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那个男人发现她不为所动,非但不打算帮他投毒,竟还想劝他不要这么干,于是变得更沉默了。随后,当他们从林子里走出来的时候,他又一次扑向了她,想要掐死她。那天早上和他们一起在地里采浆果的人当中,有人还目睹了这场打斗。

    “这些人随后对我的事儿开始编造,”梅强调说,“他们明明看到我们打了起来,却说他在向我示爱。那里有个姑娘,她本人很爱杰罗姆,看到我和他在一起,她便吃起了醋,于是就编了这个故事。这个故事随后传遍了整个镇子,而现在我很羞愧,都不敢露脸。”

    梅带着无助的懊恼之情站起身来。“这么说吧,”梅说,“我答应过他,不会把他要杀的那个男人的名字,或任何与之有关的事儿告诉别人的,我不会的。这件事我对你说得已经够多了,但你得保证不告诉任何人。这是我们俩之间的秘密。”她说完就沿着人行道朝埃格利家的房子走去,随后转过头,跑回那个新来的姑娘边上。那时这个姑娘差不多已经走到门前了。“你等一下,”梅夸张地小声说道,“如果你把这件事说出去的话,那个男人就会被吊死。”

    三

    新的生活在梅·埃格利面前展开。从浆果地事件之后,直到和莫德·韦利弗交谈之前,她都觉得自己是个死人。在埃格利家操持家务时,她有时会在楼梯或炉子旁站定,似乎有一阵无声无息的旋风在她身周刮着————恐惧使她浑身颤抖。即便躲在溪边的接骨木下也无法停止。在这种时候,柳树和接骨木树的味道尽管能让她稍稍安心,但仍不足够,那里还少了些什么。这些树没有人情味,它们只是自顾自地生长。

    在这些时候,从她自身的情况来看,梅就像一个封存在玻璃瓶中的人。白日里的光照在她身上,生命的声息从四面八方朝她涌来,但她本人却死气沉沉。她只是呼吸、吃饭、睡觉、醒来,但她想要的生活却很遥远,或者早已失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自打她有了自我意识起,生活就成了这样。

    那些她见过的面孔,那些她在街上走过时突然出现在人们脸上的表情,她都记得。她尤其记得那些一直对她很好的老人。他们会停下来和她说话。“你好啊,小姑娘。”他们说。人们体谅他,会抬起眼睛,露出微笑,说善意的话,在那样的时刻,她仿佛觉得,生活的洪流为她开启了一道小小的闸门。这股水流流淌在别处,在远方,在墙的另一边,在一座铁打的山的后方————无法看到,无法听到————只有几滴生活的活水落在她身上,浇灌着她。要理解她内心深处的秘密不是不可能,这种可能性理应存在。

    在和莉莉安交谈后的几天,这个茫然的女人对生活想了很多。她的思绪,那种天然躁动的思绪,无法不去思索,只不过在那时,她不敢想太多自己的事儿,也无法想象她的未来。她想的是抽象的事儿。

    她做了一件事,这件事发生时是那么自然,又那么古怪。她在一片浆果地里干活————那是个有阳光的早晨,在她身后,小伙子、年轻姑娘,以及成熟的女人们排队笑着,交谈着。她的手指忙个不停,她听到有个女人在谈论水果罐头。“樱桃的糖分太高了。”那个声音说道。一个年轻姑娘一直在说男女之事。还有人在说一个坐运干草的马车去乡下的故事,还有一则关于“他说”和“我说”的转述。

    随后,那个男人沿队伍走上前来,在梅·埃格利身边跪下来采浆果。他不是镇上的人,就这么突然,毫无征兆地走到她身边。从未有人像那样接近过她。哦,人们都很善良。他们笑着,点了点头,继续去干自己的事儿。

    梅没有看到杰罗姆·哈德利对其他采浆果的人投去的狡黠眼色,却把他来找她的冲动当成生活中简单而可爱的事实。也许他和她一样孤独。两人一起默默干了一会儿活儿,然后他俩说起了一段打趣的话。梅发现自己原来是能够和人交谈的,她可以和那个男人有来有去地交谈。她嘲笑他,因为尽管他手法熟练,却还是没她摘得快。

    然后,谈话的语气突然变了。这人变得大胆起来,他的大胆让梅有些兴奋。他开始说起吓人的话。“我想把你抱在怀里。我想和你单独在一起,那样我就可以吻你了。我想和你单独去树林或别的地方。”别的人忙着干活,此刻队伍已经走远,那些年轻姑娘和女人也一定曾从别的男人嘴里听到过这样的话。正因为她们听到了这些话,并以同样的态度予以回应。一个女人就是通过对这些话的回应,给自己找了个情人,随后结婚,把自己与生命的洪流联系起来。她曾听到过这些话,内心的某种东西被搅动了,就像此刻一样。她像一朵花,为接受生活而开放了。奇异而美好的事儿发生了,她的经历成了所有生命的经历,包括树、花、草以及大多数其他女人的经历。她的内心升起了某种东西,然后破裂了。生命之墙被推倒了。她变成了一个有生命的东西,接受生命,给予生命,与一切生灵合一。

    那天早上在浆果地里,梅在说完那些话后就继续去干活了。她用手指不经思索地摘浆果,然后缓慢而迟疑地把它们放进箱子。她转向那个人笑了起来。她觉得自己能这么做真是太好了。

    她的脑子飞快转了起来,它总是这样————飞速、疯狂地转动,稍微有些失控。她的手指变慢了。她摘下浆果,放进那个男人的箱子里,不时把又大又圆的浆果给他吃,并意识到地里的其他人都在朝她这边看。他们偷听着,想要弄清发生了什么,她渐渐生气了。“他们想要干什么?这一切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她一转念有了新的想法。“投入男人的怀中,让男人的嘴唇压在自己的嘴唇上,那会是什么感觉呢?这是所有女人都体验过的经历。她的母亲,以及与她一起在地里干活的已婚妇女,还有许多比她年轻得多的姑娘,她们都知道。”她想象着一双柔软、结实、有力的手臂紧紧搂着她,于是陷入一个朦胧而灿烂的情感世界。漂浮其中的生命之流把她托了起来————带着她奔流向前。所有的生命变得丰富多彩。那些红浆果多红啊!葡萄藤上的绿色是多鲜活的绿色!色彩融在一起,生命之流从它们,也从她身上流淌而过。

    梅经历了糟糕的一天。事后,她再也无法集中精神去想这件事了,也不敢去想。和那个男人在森林里的经历太残酷了————她受到了侵犯。她同意了去树林————是的————但没同意那件事。为什么她要和他一起到树林里去?这么说吧,她去了,他出于礼貌邀请她,劝她跟他一起去,但她并没有料到真的会发生什么事。

    她咎由自取,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错。她从采浆果的人中站了起来,生气地瞪着那里的人看————充满怨恨。他们知道得太多,但知道的又不是事情的全貌,她恨他们知道,恨他们的机敏。她站起身来,从他们身边走开了,走时还回头看了看,期待着他能跟来。

    她在期望什么呢?她所期望的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她对诗人和他们的才华一窍不通,她不懂诗人是干什么的,不懂人们如何将事物用画布或歌声来呈现。她只是俄亥俄州的一个女人,一个埃格利家的人,一个赶货车的人的女儿,她的姐姐莉莉安·埃格利曾以卖身度日。梅希望走进一个新世界,走进生活————她希望在生命的活水中清洗自己。那里有种温暖、亲密、舒适、安全的东西。希望黑暗中会伸出一双握住她的手,她的手上沾满了红色浆果的污渍和田野的黄土色。她希望被紧紧抱在一个温暖的地方,然后像一朵花一样绽开,把她自己的芬芳播撒在空气中。

    她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她的生活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这个问题梅已经问过自己一千次了,一直问到厌倦了,再也问不下去为止。她了解她母亲————自以为了解————如果连她都不了解母亲的话,那埃格利家就没人了解她了。难道其他人都不关心她吗?她母亲遇到过一个男人,曾被他抱在怀里,她就这样成了别人的母亲,随后儿女们各奔东西,放肆地生活着。他们追求的是自认为能像野兽般直截了当的生活。而她的母亲则站在一旁。她一定早在很久之前就已死去了,只剩血肉之躯还在生活、工作、铺床、做饭,和丈夫躺在一起。

    很明显,她母亲就是这样活着————一定是这样。否则她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从她嘴里蹦不出一个字来。梅日复一日和母亲一起劳作。这么说吧,她是一个处女,年轻,温柔,而她母亲从来没吻过她,也没有紧紧抱过她。两人间没有说过一句话。但这不是真的,莉莉安曾说过,她母亲指望着她。因为她的心已经死了,所以她才在莉莉安和凯特卖身时一句话也不说。心死之人才不会在乎呢!心死了就是死了!

    梅想知道自己是否已经放下了生活,心是否也死了。“也许有这个可能,”她想,“也许我从来没有活过,我以为我还活着,也许这只是头脑里的骗局罢了。”

    “我很聪明。”梅想。莉莉安也这么说过,兄弟们也这么说,全镇的人都这么说过。她是多么讨厌自己的聪明啊。

    其他人会为此感到骄傲和高兴。全镇的人都为她感到骄傲,为她欢呼。因为她聪明,因为她的脑子比别人转得都快,正因此女教师才对她报以微笑,正因此老人们才会在街上跟她说话。

    一次她走过一家商店,有位老人把她拉进店里,给她买了一袋糖果。此人是彼得韦尔镇的商人,有个在学校教书的女儿,但梅以前从未见过他,从未听说过他,对他一无所知。他从生活的洪流中凭空出现在她面前。他听说过梅,知道她在上学的孩子中出类拔萃,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她在想象他会是怎样一个人。

    那时,梅每个星期天早上都会去“长老会主日学校”,因为埃格利家有个传统,埃格利老妈曾是一名长老会教徒。其他孩子都没去过,但她去过一段时间,并且他们似乎都希望她能去那里。她记得主日学校的老师们经常会谈起那些人。有一个高大、强壮的老人名叫亚伯拉罕,他跟随神的脚步。他一定是个高大、强壮又善良的人。他的儿女多如海沙,这不是力量的象征吗?这么多子嗣!世界上所有的孩子加在一起也多不过那些!那个拉着她的手,领着她进商店,给她买糖果的男人,在她想象中就是这样一个人。同样,他一定还拥有土地,是无数孩子的父亲,毫无疑问,他会整天骑在马上。他可能会觉得她是他无数孩子中的一个。

    毫无疑问,他不是一般人。他看上去就像是那样的一个人,而他也对她赞赏有加。“我给你糖果是因为我女儿说你是学校里最聪明的女孩。”他说。她记得店里还有一个人,当她用小手抓着那袋糖果跑开时,那个非凡的老人向他转过身去。他对那人说了些什么。“除了她之外,他们都是牲畜。”后来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指的是她的家人,埃格利一家。

    在总是独身一人往返学校时,她曾想过多少事情。她总有足够的时间来思考————傍晚时分,她要帮母亲做家务;漫长的冬夜,她早早就上床睡觉,但久久都睡不着。商店里的那位老人很赏识她的聪慧————因为他已经原谅了她是埃格利家的一员,是一头牲畜。她的思绪在原地打转。即便在小时候,她也会一直觉得自己被关起来,和生活之间隔着一道墙。她挣扎着要摆脱,想进入生活。

    现在,她已经是一个经历过生活,受过生活考验的女人了。她静静站在埃格利家的楼梯或炉子旁,强迫自己努力不去想那些事儿。在另一条街的另一座房子,一扇门关上了。她的听觉异常敏锐,似乎能听到镇上每个男人、女人和孩子发出的每一个声音。思绪一遍又一遍地开始循环,她努力思考,努力摸索走出自我的方法。在另一条街上的另一所房子里,一个女人正在做家务,就像她一直在做的事儿那样————铺床、洗碗、做饭。那个女人刚从一个房间走进另一个房间,门砰一声关上了。“嗯,”梅想,“她是一个普通人,她像我一样感受事物,她思考、吃饭、睡觉、做梦,会在她的房子里走来走去。”

    那个女人是谁并不重要。是不是埃格利家的一员也没有什么区别。只要梅愿意想,这个女人随便是谁都可以。所有活着的人,都在她脑中激活了!男人们也会走来走去,也会有自己的想法,年轻姑娘们会笑。她曾在学校里听说过一个女孩,当没人跟她说话时————没人注意她时————她就会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她在笑什么呢?

    镇上的人残酷地以屈尊附就的态度对待梅,人人都说她聪明,从而将她和其他人区别开来。他们关心她是因为她聪明。她的确很聪明。她思维敏捷,不断向外延伸。但她是埃格利家的一员————“就是一头牲畜”,店里那个老人曾说。

    那又怎么样呢————作为埃格利家的一员————他们为什么是牲畜呢?一个埃格利家的人也要睡觉、吃东西、做梦、走动。莉莉安就曾说过,埃格利家的男人和其他男人一样,只是不那么自恋而已。

    梅拼命想认识自己,她想成为所有生灵的一部分,好好活着————不想成为一个特殊的标签————聪明————因为她很聪明,人们就轻拍她的脑袋,微笑着。

    什么是聪明?她能迅速、灵敏地解决学校里的难题,但一旦题解完了,她就会把它忘了。这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埃及的商人想要运输货物穿越沙漠,他带着三百七十磅茶叶和等量的干果和香料。问题来了,需用多少匹骆驼才能装下这些东西?她脑筋一转,得出一个数字,大概十二匹或十八匹,比别人算得都快。有个小窍门:把其他一切都抛到脑后,专注于一件事————那就是聪明。

    但骆驼能装多少东西对她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若她能够了解别人的思想,了解到那个拥有一切货物、并这么远去送货的人的灵魂,如果她能够理解他,如果她能理解所有人,所有人也能够理解她,这才是重要的事儿。

    梅一声不吭、聚精会神站在埃格利家的厨房里————十分钟,半小时。她端在手中的菜摔到了地上,盘子碎了,她突然回过神来,就仿佛经过长时间的旅程突然回到了埃格利家的房子一样。在那期间,她翻过群山,越过河流和大海————就像她再一次回到了原本打算永远离开的地方。

    “一直以来,”她对自己说,“生活在继续,其他人都在生活,笑着就实现了自己的人生。”

    然后,通过对莫德·韦利弗撒的谎,梅进入了一个新世界,一个无限释放自我的世界。通过这个谎言以及对它的讲述,她发现如果她不想要周遭的生活,那就得创造出另一种生活来。如果她被围在墙里,被拒于俄亥俄州小镇的生活之外————厌恶且害怕镇子里的人————她就得走出小镇。人们不会真正注意到她,不会试图理解她,他们不会让她看不起他们的。

    她撒的谎是一块基石,所有基石中的第一块。她要建一座高塔,一座她可以站在上面的高塔。从高塔上,她可以俯视一个由她自己及自己的思想创造出的世界。如果她的思想真的能像莉莉安、学校里的老师和其他所有人说的那样,她就可以对它加以利用,它将成为她手中的工具,将一块又一块的石头搭进她的塔楼。

    在家中梅有一间自己的房间,它是房子后面的小房间,有一扇能俯视田野的窗户,每到春天和秋天,田野都会变成一片沼泽。冬天有时会全都结起冰来,男孩们会来这里滑冰。那天晚上,她向莫德·韦利弗撒了个弥天大谎————再现了与杰罗姆·哈德利在树林里发生的事————她匆忙回到自己的房间,在窗前坐下。她做了件多可怕的事!与杰罗姆·哈德利在树林里的相遇是可怕的————她不能去想它,也不敢去想它,努力不去想它,这几乎使她失去了理智。

    现在,这件事过去了。整件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过。发生的是另一件事,或者说是一件类似的事,一件无人知晓的事。确实有人想要杀人。梅坐在窗边苦笑。“我将这件事稍稍延伸了一点,”她想,“当然,我延伸了一点,但是把事情经过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我无法让别人理解这件事。因为就连我自己也没搞懂。”

    树林那件事之后的几个星期,梅一直觉得自己变得不干净了,身上不干净了。她做家务时会穿印花棉布裙————她有好几条这样的裙子,每天都要换两三次,换下的脏裙子等洗涤日洗净,挂在后院晾衣绳上晾干,随后再挂到衣橱里。吹过裙子的风,让她略感安慰。

    埃格利家没有浴室和浴缸。在她那个年代,镇上没什么人会有如此奢华的生活附属品。厨房门旁边的木棚里放一个洗衣盆,家人就在这个盆里洗澡。在这个家里,洗澡不太经常。洗时他们会从水箱里取水将盆倒满,然后放到太阳底下晒温。然后盆被抬进小屋,打算洗澡的人会走进小屋关起门。到了冬天,他们就在厨房洗澡,埃格利老妈会最后一个洗,倒一壶烧开的水进去。夏天在小棚洗澡就不需要加热水了。洗澡的人脱了衣服,把衣服放在一堆堆的柴火上,水溅得到处都是。

    那个夏天梅每天下午都洗澡,水不必放在太阳下晒温,凉水澡就很好。通常在周围没人的时候,她会在睡前把水灌满,然后钻进去。她娇小的身体又黑又结实,沉入冷水,随后拿起肥皂擦洗她的腿、乳房、脖子,那是杰罗姆·哈德利曾吻过的地方。她希望自己能把脖子和乳房洗干净。

    她的身体结实且瘦长。埃格利家的所有人都长得很壮,就连埃格利老妈也是如此。除了梅之外,家里人也都很高,似乎家里所有的力量都积聚在她身上。她的身体从不会感到疲倦,这段时间她晚上会睡得很少,但身体似乎变得越来越壮了。胸部变大,身材也略有变化,变得不那么孩子气了。她正在逐渐长成一个女人。

    在说出这个谎言后,梅的身体就像一棵树林里的树。这是某种只有穿越它,生命才能得以显现的东西;这是一座她居住其中的房屋,尽管镇上的人怀有敌意,她的生活还是在这座房子里继续。“我不是那些身体还活着,心却已死的人。”每想到此,她就会感到一阵安慰。

    她坐在黑漆漆的窗边。杰罗姆·哈德利曾想去杀人,而在过往的生活中,一定有很多男女会有类似的企图————一定有很多人得逞过。他们的心已经死了。男孩和女孩从小就充满了各种念头,而且都是大胆的念头。和其他城镇一样,他们在彼得韦尔只去学校和主日学校上课。他们会夸夸其谈————也会听到许多豪言壮语————但在他们的心里,在他们自己的小房子里,所有人都摇摆不定,犹豫不决。他们放眼望去,看到了男人和女人,长胡子的男人,善良而坚强的女人。多少人早已死去!多少房子只不过是闹鬼的空屋!他们的城镇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样,总有一天他们会发现这一点的。这不是一个温暖、友好、亲近的地方。人们感到生活充满了不确定性,了解真相永远都那么困难。在这巨大的谜团面前,他们并不谦逊。这个谜团需抛开真相,用谎言才能解开。“人们都在撒谎。”梅气呼呼地想。在她看来,镇上的所有人都受到了她的审判,而她自己所撒的谎,却显得微不足道,毫无恶意。

    她身上有一种柔软而纤细的东西,许多人都想将这个东西杀死————这是肯定的。杀死柔弱的东西是人类的本能。所有男人和女人都想那么做。首先,某个男人或女人会杀死自己体内的东西,然后再试图杀死别人体内的东西。男人和女人都不想让这个东西活下去。

    梅在她那间黑漆漆的房间里怀揣着从未有过的想法,她一生中从未像今晚这样富有活力。因为她的诸神在地上四处行走。埃格利家仅仅是用木板砌成的一间简陋的小房子————墙壁很薄————而她就着夜晚朦胧的摇曳之光向外望去,看到的是一片田野,在年中的那一段时间里,这片田野变成了一块泥塘,牛陷在齐膝高的黑泥里。她所在的城镇只是国家地图上的一个小点————她知道这一点。没有必要到外地去就能明白这一点。她的地理成绩不是班上最好的吗?仅在她的国家,就住着大约六千万、八千万、一亿的人————她不记得数字了————人口每年都在变化。这个国家刚建立时,数百万头野牛在平原上走来走去。她是水牛群中的一头小母牛犊,不过她在一个镇上找到了立足点,住在一间黄色的木板房里,不过,房子下面的田地现在已经枯了,长满了高高的野草。然而,那里的小池塘依旧没有枯竭,住在里面的青蛙呱呱大叫,蟋蟀在干草地上歌唱。她的生活是神圣的————她住的房子,她所坐在的这间房间,变成了一座教堂,一座庙宇,一座高塔。她所说的谎言在她内心激起了一股新的力量,新神庙正拔地而起,她将要住在里面。

    在昏暗的夜空中,思绪就像巨大的云朵,在她的脑海中漂浮。泪水涌上了她的眼睛,她的喉咙似乎肿了起来。她把头靠在窗台上,抽搐着的啜泣使她浑身颤抖。

    她知道,这是因为她曾有足够的勇气和足够的机智来说谎,并重新建立起内心里生活的罗曼司[13]。庙宇的根基已经建好了。

    梅并没有把一切都想清楚,也没有试图去想清楚。她觉得————她知道自己的真相是什么。那些她听到的,在学校课本里读到的,在老师借给她的课外书中读到的话,那些————由嘴唇稀薄、胸脯平平的主日学校里的年轻女教师说出的————不带感情、脱口而出的话,那些说的时候毫无感觉、现在却在她脑中轰轰作响的话,统统以一种不属于她的力量,正在庄严地重复着,仿佛一支军队迈着有节奏的步伐行进。不,它们就像雨水落在头上的屋顶,落在她自己这座房子的屋顶上。她一生都住在一所房子里,而雨水总是悄无声息地落下————她听到过的、现在记起来的那些话,就像雨滴落在屋顶上。那里还残存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匠人弃用的废石,反成屋角的基石。”[14]

    这些想法在梅的脑海里萦绕,她瘦小的肩膀因呜咽而颤抖,但她是喜悦的————一种怪异的喜悦,内心像有什么东西在歌唱。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这歌声永远响彻着,这是生命之歌,是蟋蟀之歌,是青蛙的聒噪之歌。这歌声跑出了她的房间,跑出了黑暗,跑进了黑夜,跑进了白天,跑进了遥远的国度————这是一首古老的歌,一首甜蜜的歌。

    梅一直想着建筑物和建造者。“匠人弃用的废石,反成屋角的基石。”有人说过这句话,也有人体会过她现在的感受————他们有种她无法述说,却又试图想表达的感觉。她在这世上并不孤单。她在生活中走过的路并不孤绝,很多人过去走过,现在也正在走。即便她此刻坐在窗前,如此孤独地思索,也还有许多地方的男男女女坐在窗前,怀着同样的想法。在这个世界上,许多男人和女人已杀死了自己内在的东西,弃绝之路才是真正的道路,多少人走上了这条道路啊!沿途的树都做了标记。那些想给别人指路的人已经挂起了牌子。“匠人弃用的废石,反成屋角的基石。”

    莉莉安曾说过:“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很明显,莉莉安也杀死了自己内心的东西,顺其自然地就把它杀死了。而她则让某个叫杰罗姆·哈德利的人杀了它,于是她逐渐对生活燃起了怒火,她开始憎恨生活,将它抛弃了。这种事也发生在她母亲身上。这就是她沉寂在生活中的原因————死者在徘徊。“亡者复生,袭击死者。”

    梅告诉莫德·韦利弗的故事不是谎言————而是活生生的事实。他曾试图杀人,而且差点得逞了。梅行走在死亡之影的幽谷中。她现在知道了。她的亲姐姐莉莉安,怀着生之渴念,与死神同行,来到她身边。“如果你想去卖,我会带你去找有钱人。”莉莉安曾说过。但梅对这一点并没有完全理解。

    梅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不会成为莫德·韦利弗的朋友。她会去见她,跟她说说话,不过目前,她依旧想要独处。她体内活着的东西受了伤,需要时间来恢复。那天晚上,她在柴房的浴盆里倒上水,想洗净身体,在贯穿全身的强烈情感中,有一股冲动越来越明确:“我要独自面对,这就是我要做的。”她双手托腮坐在窗边,聆听昆虫在黑暗的田野中歌唱。

    四

    “曾有个男人在我们家病了好几个星期,差点死了,我一直不敢睡觉,日夜守着。我好几次在半夜蹑手蹑脚穿过这片田地,想在黑暗中找到那个黑人。”

    初夏时节,梅和莫德·韦利弗在埃格利家外的田野里,一起坐在树旁聊天————她在一点点构建她的罗曼司之塔。自从那次在铁匠铺边交谈之后,莫德每周都会趁姑姑不注意,想办法跑去埃格利家两三次。她对这个黝黑的小个子女人忠心不二,因为此人在生活中经历了那么多传奇的冒险,她愿意冒一切风险,甚至不惜激怒父亲那铁面的女管家。

    她总在晚上去埃格利家,梅明白只能如此,莉莉安或许更明白。在铁匠铺见面后的第二天,莫德父亲就表示了他对埃格利一家的看法。晚上,韦利弗一家正吃晚饭。“莫德,”约翰·韦利弗严厉地看着他女儿说,“我不希望你和这条街上的埃格利家有任何瓜葛。”这位铁路工因与这样一群牲口同住一条街而诅咒自己的霉运。他说,铁路上的一个员工告诉了他有关埃格利家的事儿。“像他们这样的家人,”他愤怒地说道,“天知道为什么还会被允许留在这里。他们应该抹上油,插上羽毛,马上滚出镇子。哎呀,与他们同住一条街,就像跟畜生住在一起。”

    这位铁路工对女儿管教得很严。在他看来,她还年轻,还是一个处女,而她很可能会走上一条危险的道路。凶险的男人就埋伏在黑暗的街头,伺机袭击所有像她这样的女人,他们会雇其他的女人,就像埃格利家的这样的女人,诱骗天真的处女落入他们的魔掌。他有许多话想对女儿说,却没有多少能说出口。男人之间可以公开谈论像埃格利家姐妹这样的女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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