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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我的爱梦多么甜美,你们却要把它扰乱,
我要爬个不停将家乡回归,
如同百川流入大海。
泉水的轻吟将我引领,
梦鸟梳理它们绚丽的羽毛;
童年的歌重又响起,
金色织物里,蜜蜂的嗡鸣中,
我又抽噎地回到母亲的怀里。
(1918.2)
题解:现实时时左右着人生,失落之感在所难免。“跟随内心指令”,可让人在大自然中,在对童年、母亲的回忆里找到归宿。梦鸟(Traumvögel)是《德米安》中的重要形象:蛋是鸟的世界,鸟要诞生,必须要破坏蛋的世界。
向内之路
谁能找到向内之路,
并能于沉思中
将智慧核心感悟,
即:要将世界与上帝
当做典故与图画。
那么,他的每个思想和行动,
便是与自己心灵之对话,
世界与上帝尽于心灵中。
(1918.2.8)
题解:黑塞在《沉思》一文中指出:找到通往内在的路,尤为重要。对他来说,内在生活主要体现在宗教和作家的作品中,因为人们总能在其中找到他们自身,并永远可以在此基础上创作出新的、另外的画面。
第一次世界大战末期(1918年11月结束),黑塞面临很深的心理危机。艺术世界及“为艺术而艺术”的理念受到巨大冲击。黑塞需在神话及宗教中寻找新的理念。对于这个战争岁月,他只能以通往内在的浪漫之路来做回应。这个要将自己并入宇宙者,即将宇宙装入内心的人,他可以同上帝合为一体。这条通往内在的路,就是要通向大自然,通向原始在态(参见《我们生活于……》题解);它也是心理分析之路,了解自我,认识自我之路。
书籍
世上所有的书籍
不会带给你幸运,
它们却会悄悄引你
回归到你自己。
那里有你需要的一切,
那里有太阳、月亮和星星,
因为光明为你所追寻,
它也便住在你那里。
你久寻的智慧,
就在书籍里,
如果它们在字行间闪烁,
也便归属了你。
(1918.4)
题解:黑塞深知书籍的重要,通过在救助站的工作,他每月要为战俘寄出大量书籍。他认为书籍是送给战俘的精神食粮,读书是极好的热爱和平教育。
在阿泽诺
这里我熟识每个转弯处,
会踏走古老隐士的小路,
春雨犹疑轻柔地滴落,
凉风吹拂,桦树叶儿闪动,
岩石湿漉,反射着棕色辉光……
哦,岩石,小径,哦,桦树新叶与春风,
你们这些古老神物,怎样谨然吐香,
这块纯朴土地,怎样羞怯地
将优雅藏于粗陋暗沟,藏于岩石后方!
这里或那里
森林泛红的光秃中,野生樱花在忘我绽放。
这里是我的圣地,我已无数次踏上
那反省自身的宁静路径,
它深渊般孤寂,
如今再次走上,怀有不同感触,
可是目标不改变,此路永走不尽。
在这里,思绪蛾蝶般前行飞舞,
许多年前,我已在岩石中,金雀花里,
在风吹雨淋与日照下,将它们追逐。
岩石、溪流、桦树幽谷,接受它吧————
接受我这颗敞开的心,它别无所求,
只想心怀感激,并心甘情愿地,
迎接你们的神圣声音。
(1918.4)
题解:阿泽诺山区是黑塞喜欢前往步行的地方,所以他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1910年他在那里裸体登山时,妻子玛丽亚为他拍下了一张直立崖边的著名照片。
如今瑞士南部的阿泽诺地区,已成为人们喜爱的度假胜地。
花满枝头
桃树上花儿开满枝头,
不是每一朵都会结果,
花儿鲜亮如玫瑰一片,
摇曳于蓝天白云之间。
思绪也如花朵绽放,
每一天都上百无数。
让她们绽放,任她们蹁跹!
莫要问收成几多,收成若干!
人间也需游戏,需天真纯洁,
又需华美丰盛,勿厌其繁,
否则,世界于我们会显得太小,
享用生活,显得太难。
(1918.4.10)
题解:桃树枝头,鲜花簇拥。诗人感怀道:人间也需有可以享用的天真烂漫、华美丰硕的游戏。
雨季
我会长久地聆听雨的歌唱,
多少白天,多少夜晚,
听它如何浮于空中,梦呓一样,
绵绵不绝只出一种声响。
听上去像在遥远的王国
中国人弹奏的乐曲,
蟋蟀声般尖厉、高亢,又永远单一,
每一瞬间,都充满诱惑。
不论雨声还是中国乐曲,
不论水落声,还是海的声音,
再次吸引我的到底为何种神力,
诱我循着你们的神奇,走向世界?
这永恒音响是你们的心灵,
它不知时间,不知变幻,
它的家乡我们先前已离开,
它的余音总在我们心头回荡。
(1918.4.13)
题解:1917年年底,黑塞完成《德米安》的写作后,致力于通过自己的出版社,出版一些他自己以及其他作家如奥地利作家施蒂福特、茨威格,瑞士作家柯勒,德国作家托马斯·曼等人的作品,寄给战俘。
晚上
晚上,情侣们走上田野,
轻缓漫步,
女人们松开她们的发辫,
买卖人忙把钞票点数,
布尔乔亚们翻开当下晚报,
最新消息,悉心圈读。
孩子们握起小拳,
肚子饱饱,睡得香甜,
每个人都做着事情,
竭尽他们的义务,
不论婴儿,布尔乔亚还是情侣……
难道唯我,个别特殊?
当然,我也有晚间活动,
我是它们的奴仆,
它们也有意义,
世界精神不可将之小觑。
我于内心起舞,
上下又起伏,
哼唱街巷小曲,
赞美上帝也赞美我自己,
饮酒时还想象,
好像自己是个帕夏(1),
感怀心中忧虑,
笑上一笑,再饮上一口,
对自己的心,说声允许
(只是早晨不可饮),
为往昔痛苦,
将诗歌戏编,
遥望移转中的月亮和星星,
猜测它们都有些什么含义
感觉可与它们一起移转,
不用去管,会转到哪里。
(1918.5)
题解:1916年接受心理治疗后,黑塞的忧郁心情得到一些缓解。诗中的布尔乔亚(Bürger)指当时关心社会发展、政治变革的中产阶级人士。
* * *
(1)帕夏(Pascha),指让女人服侍伺候的男人。
生活常常
生活常常光明一片,
缤纷亮艳,
生活常笑,它不问,
谁在受苦,谁遭了难。
我的心却要与这类人相伴:
他们只能将苦恼咽下,
只能在晚上哭泣,
心怀渴望躲进房间。
我知道有这么多人,
忧郁不安,受苦受难,
他们都是我兄弟,
我永远会将他们迎接。
他们手心湿漉,腰背弓弯,
我知他们会在夜晚哭泣,
那里没有光线,
那里四壁幽暗。
他们迷茫惘然,
浑然不见
爱之甜蜜光芒,
因为忧虑与黑暗将之遮挡。
(1918.5)
题解:这首诗令人想起黑塞1901年写的《孤寂之夜》,富有同情心,有同病相怜之感。可以读出诗人情绪很低沉,但仍不放弃希望,自己鼓励自己。类似的诗篇还有作于1905年的《夜间》等。
夏夜2
暴雨过后,树上雨水滴落,
落叶阴湿,月光冷冷照在上方,
看不见的河水在山谷里流淌,
隐隐飘上它不停歇的声响。
此时,农家传来犬吠阵阵,
哦,夏夜,哦,挂在半空的星星,
我的心怎样被引向远方,
被引上你们的苍茫轨道,引出对旅行的念想!
(1918.7)
题解:1910年的那个《夏夜》,诗人在路上遭遇到暴风雨。这年雨后的夏夜,诗人在盼望启程上路。
死鬼兄弟
你不会将我忘记,
最终也会来我这里,
到那时苦难有了头,
生命链断折。
亲爱的死鬼兄弟,
眼下你显得还遥远陌生,
像一颗星,你冷冷俯视
我的困境。
不过总有一天,你会走近
带着熊熊火焰————
那,来吧,亲爱的,我在这儿,
带上我,我属于你。
(1918.7.31)
题解:刚满41岁的黑塞处于生活低谷,妻子长期抑郁,婚姻失败,他很想一死了之。他想念的这位兄弟是死鬼。
不幸的日子
如果日子昏暗、沮丧,
世界冰冷,充满敌意目光,
你的信赖只能小心地
整个寄予自己身上。
然而自那古老的快乐之邦,
你还是受到了指点,
你又能看到
可信赖的新天堂。
由自身经历你可识出,
哪些怀有敌意,哪些对你陌生,
给予你命运以新的名称,
并将其忍受担当。
对令你压抑的,
做出友好姿态,将精神呼吸,
那是一个谕旨,一个引导,
让你站得高些或者更高。
(1918.11)
题解:此诗献给他的法国朋友罗曼·罗兰,表达了作者在困难时期的思考,认为一个人的精神状态至关重要,即使令你压抑,也要姿态友好,这是他的结论。
自那童年时代
自那童年时代
有个声音将我尾随,
它曾许诺我得到快乐,
没有它,生活会太沉重。
如果它的神奇无声无息,
我站的地方便没有光亮,
只能看到黑暗与忧伤。
不过透过一次次
所受的苦难,
这幸福甜美的声响还会向我传来,
任何痛苦、罪过都不会将它败坏。
你啊,亲爱的声响,
让我家的亮光,
永远不会灭掉,
蓝眼睛永远不要闭上!
不然这世界
会失去所有可爱之光,
大小星星都会坠落,
我只能影只形单。
(1918.11.8)
题解:此时,第一次世界大战终于结束,黑塞的妻子住进了精神病院,三个儿子分别寄养在朋友家中。能够慰藉他心灵的,还是他的童年时代。
石竹花
红色石竹在花园开放,
散发着怀春的芬芳,
它不想沉睡,不想等待,
石竹只有一个冲动:
更快、更烈、更肆野地开放!
我见火苗在面前闪动,
风儿窜向那星火红光,
火苗颤抖着心怀渴望,
它只有一个冲动:
更快、更快地燃亮!
你,在我的血液中,
亲爱的,什么是你的梦?
你当然不想一滴滴地流出,
你要像江河,像潮涌
宣泄,奔腾!
(1918.11)
题解:这是一首爱情诗。石竹花、火苗、江河都象征爱情,“你”也是爱情。诗歌表达了倾泻爱的渴望。
通往孤独之路
世界稀里哗啦离你而去,
所有的乐趣都已燃尽,
它们都曾为你所爱,
它们的灰烬能带来黑暗。
受到强劲打击,
你不情愿地
沉回自己,
打着冷颤,你站在已死的世界里。
身后传来哭泣,
那是失去的家乡的声音,
还有孩子们的声响,有温柔爱语。
步入孤独何其艰难,
难于你的想象。
即使梦源已经枯竭,
但请相信,道路之终
还会是家乡,
是死与再生,
是坟墓,是永恒的母亲。
(1918.12.19)
题解:如今他们在伯尔尼的大房子,空空荡荡,再没有了孩子们的笑语,只剩下陷入孤独的诗人一个。
变老
所有小玩意————那些年轻人的小爱物,
我也曾将它们推崇。
鬈发、领带、剑与头盔,
还有小妇人也在里边。
现在我终于能看明白,
对我这个老孩童
一切都不再需要,
现在我终于能看明白,
这些追求曾多明智。
鬈发、领结,及它们的魅力
尽管会消失不见,
可我换来了
美德、智慧,还有暖袜,
只是呀,它也会很快失效,世界变得冷寂。
对于老者,
暖气、勃艮第红酒尤为重要,
若最后可获得轻快之死,当为极好,
不过这是后事,不在今朝。
(1918)
题解:这里“穿暖袜”为变老的特征之一。年轻小伙光脚不穿袜子是寻常的事情;可对老者,袜子也不再能保暖。这年黑塞41岁。
音乐会
提琴声高悠扬,
号里传出低沉怨响,
女士们艳丽多彩,
光彩一直照到这方。
静静地我闭上眼睛:
见雪地里立着一棵树,
它独自站立,拥有它之想要,
有自己的快乐,有自己的痛苦。
小心翼翼我走出大厅,
音响渐渐消逝于身后,
那里一半有趣,一半痛苦————
在我听来,它不激越高昂。
雪地里我寻找我的树,
我想拥有它之拥有,
拥有自己的幸福,自己的痛苦,
它们会将心灵充实。
(1919.1.14)
题解:这首诗描述音乐会唤起作者沉痛回忆,作者没有说明那是些什么回忆,但读者不难读到他要战胜它的决心。他想到凌寒挺立的树。
半夜醒来
窗上月亮将我唤醒,
睡眼惺忪,睁得勉强。
依稀光泡中
我猜想,又有新梦在游荡。
这里,那儿,一块白,一坨亮,
它们的后面是蓝黑,
是玻璃反射的晶莹光亮,
还有魔鬼尾巴,虔诚烛光。
在这光亮和黑暗之中,
梦神建起殿堂,沉默不响,
造出断头台、斧头,
造出舞女、醉鬼、庆典,还有戴花冠的新娘。
种种现实,破敝败落,
令心灵撕扯受伤,
它要重新快乐地
荡入自己的王国。
(1919.2)
题解:此时,黑塞还一个人空守着他们在伯尔尼的大房子。其间第一次世界大战已经结束,他的内心又在酝酿新的希望。
消逝性
我的面前,落叶纷飞,
自生命之树,一片又一片,
哦,你这多彩世界令人晕眩,
你怎样令人饱食,
令人饱食,疲倦,
又怎样令人晕醉!
今天还闪烁的东西,
转眼会消散不见。
很快会有风,
在我褐色墓边呜咽,
母亲弯身,
俯向年幼童孩。
她的眼睛我还想看见,
她的目光是我的明星,
其他的都可以离去,飘逝,
所有的都会死,都死得情愿。
只有母亲永恒存在,
我们自她而来,
她用手指游戏般
写下我们的名字,在转瞬即逝的空气间。
(1919.2)
题解:这是黑塞一首广受喜爱的诗,收入水彩画诗文集《远足》,也被插入小说《克林格索尔的最后夏天》。克林格索尔的生活就是黑塞1919年夏季的画家生活,克林格索尔的热情也有其消极一面,那就是他生活在对死亡的深深恐惧中。他想留住生活的一切,而这一切又都转瞬即逝,不能留住。这首作为主人公克林格索尔的朋友“杜甫”赠给他“李太白”的诗,正是此心境的写照。
诗中先出现了秋天,落叶纷飞,出现了死亡,接着出现了母亲、复活的转折。这里容易看到荷尔德林诗作《人生之半》(见郭力编译《德国名诗精选精析》)的影子,但并未给读者以模仿感。这里的母亲容易让人联想到黑塞的心理医师朗格的阿尼玛(男人心目中的女人形象),她有很强的神话背景,就像古罗马的大地之母、同为爱神与死神的玛格那·玛特(Magna Mater),给人以爱和希望。诗题“消逝性”,令人想起孔子所言“逝者如斯夫”,说的是一切都会消失的特性,但诗的结尾又以母爱给出了复活的力量。
酒中飞蛾
飞蛾落入酒杯,
啜饮,听任这甜蜜败落,
湿淋淋地它木然划水,自甘沉没;
用手指,我还是将它取出。
我的心就是如此,被你的眼晕眩,
在溢香的爱杯中快活遭淹,
甘愿去死,将你的神酒醉饮,
如果你不举手将我的命运了结。
(1919.7.6)
题解:玛丽亚出院后,黑塞认为他们不可能再像过去一样同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坚持让她住在朋友家。她的医生也认为,她不会再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也不能再同孩子们生活在一起。此时在黑塞看来,大战结束了,祖国德国正在开始魏玛共和国的时代,他也应该结束一人守空房的日子,走出生活低谷,离开伯尔尼,到山区去,或者到南方去,去找一间能容他避身的斗室,重新开始他的文学创作。
这年4月,黑塞做出人生中又一重大决定:辞去在战俘救助站的工作,清空了在伯尔尼的住宅,离开了居住了7年的伯尔尼。5月初他来到瑞士南部堤契诺州意大利语区的小村蒙塔诺拉,小村的名字Montagnola是意大利文,意为山村。从此一直住在那里,直至去世。开始时,他在宫殿式公寓楼卡姆齐楼(Casa Camuzzi)租下一套三室单元住下,住到1931年。
刚到异乡的黑塞并没有与世隔绝,与他人的书信往来仍然不断。很快他结识了许多住在蒙塔诺拉或住在附近的新朋友,这些朋友有医生、画家、作家,也有工程师、企业家。
一入夏他结识了温格一家。温格是苏黎世一家钢厂厂长,太太丽萨是瑞士著名作家。他们一家在离蒙塔诺拉不很远的一个小村里有座美丽的别墅,每年都来堤契诺过夏天。他们还有个年轻美丽的女儿露特。黑塞对露特一见钟情。
这是一首爱情诗,作者将自己比作一只飞蛾,落入了爱情酒杯。
遭剪的橡树
树啊,他们怎么把你剪成这样,
你立着,如此奇异,怪样!
你遭受了怎样的百般折磨,
最后只剩下执着与愿望!
我就像你,被东修西剪,
受尽摧残,对生活却不弃不舍,
重重粗暴之下
每日我还会昂首面向光亮。
在我本是柔软的东西,
统统被世界讥讽殆尽,
不过我的本性不受干扰,
我不计较,且心满意足,
再从那无数遭砍之处,
耐心绽放新叶,
纵然痛苦,我爱心依旧,
仍要生存于这发疯的世界中。
(1919.7)
题解:这年夏天,黑塞成了画家。白天他走出家门到小村附近的山上、林子里去画画;夜晚点上蜡烛,伴着葡萄酒拼命写作,度过了许多不眠之夜。他本想通过绘画同写作拉开距离,然而绘画又使他与写作携起手来:5月到8月的几个月里,他写出了两部小说,一是《克莱因和瓦格纳》,另一本是《克林格索尔的最后夏天》。
秋
你们,灌木中的鸟儿,
你们的鸣叫如何发抖,
后面的森林正变得棕黄,
你们得抓紧!
很快风会吹来,
很快会来割草死鬼,
很快灰色幽灵会狞笑前来:
我们的心会遭冻,
花园会失去所有华美,
生活会失去所有光彩。
亲爱的林中鸟儿,
亲爱的小兄弟,
让我们歌唱,快活生活,
很快我们也会变成尘土,很快地。
(1919.10)
题解:德国民歌里唱道:“来了一个割草人,他的名字叫死鬼……”传说中,这个割草死鬼割到谁,谁就会死。
这里可感到黑塞对浪漫乌托邦的超越。诗中不再有作者自身的我,而是一个具普遍性的主体“我们”。
沉醉
夜,醉了,远方与森林
迎向我,躬身弯背,
我,啜饮这蓝,这幽凉的星空,
与梦之壮丽妙美,
于是这晕醉的世界
犹如卧在我心上的女人,
她烧在沉醉的痛楚中,
她发出诱人的尖叫声。
最深远处传出
动物的呻吟,羽翼扑扇,
还有失落了的
海边青春年华的回声,
不论受害者的尖叫,人类的血,
还是火刑、修道院的禁闭间,
所有这些都是我的血波,
一切都好,一切都神圣!
没有什么在内,什么在外,
没有什么居下,什么在上,
所有坚固的都会化散,
所有界限都会消失不见。
星星行于我心间,
叹息声声落天边,
每个生命的心灵与乐趣
都着迷烧燃,多彩烁闪,
每种沉醉我都欢迎,
对每种痛苦,我都敞开心胸,
来吧,大风大浪,
我会将之带上,步入世界之心脏。
(1919.12)
题解:瑞士南部乡村的冬天,潮湿寒冷。诗人常需借酒麻木自己的神经。此诗中,作者“我”成了世界的一部分,沉醉成了体验、经历的一种表达。
初雪
绿色时节,你垂垂老矣,
目光已萎蔫,发间染了初雪,
步履迟倦,死亡也离得不远,
我会陪你,同你一起死去。
心啊,犹疑踏上窄路小径,
冬苗不安地在雪中睡去。
风折断了我多少树枝,
它们的伤口就是我现在的铠甲!
我已经历过多少苦涩死亡!
再生是对每次死的报偿。
欢迎你,死,你这幽暗门堂!
生命大合唱正在你那边唱响!
(1919.12)
题解:黑塞很欣赏中国及印度的古代哲学思想,生死轮回观在此可见一斑。
所有的死
所有的死我都已经历,
所有的死,我还想再去经历,
树终结于木质,
山死成石砾,
沙子是土的死去,
树叶亡于作响的夏日草地,
我还要经历人之贫困、血腥之死遇。
我愿再生为鲜花,
再生为青草、绿树,
再生为蝴蝶、鸟儿、游鱼和驯鹿。
可对死的渴望,又会将我
从这每一形态拖出,
一阶一阶拖到最后的痛苦形式,
拖入人类的苦痛中。
啊,你这张绷紧的弓会怎样颤抖,
如果渴望死的迅疾之手
让生命两极
彼此相向曲弓!
你还会常常又常常地
将我驱赶,从死到生,
那是痛苦的构形之路,
那是辉煌的构形之路。
(1919.12)
题解:这年黑塞发表了《小花园》、《经历与随笔》。用笔名出版小说《德米安》;为培养新型德意志精神,10月还创刊出版了面向青少年的杂志《呼唤生者》(VIVOS VOCO)。12月开始写作《悉达多》。
爱之歌2
我是驯鹿,你是小鹿,
你是鸟儿,我是树,
你是太阳,我是雪,
你是白昼,我是梦。
晚上,我的睡唇里,
会飞出一只金雀,飞向你,
它的鸣叫清澈动听,它的羽翼色彩奇异,
它会为你唱一曲爱之歌,
它会为你唱上我的爱歌一曲。
(1920.1)
题解:驯鹿体型较大,小鹿体型较小。小鹿即露特。这是献给露特的爱情诗。这首诗具有海涅诗歌的民歌风格。
明信片寄女友
今日寒风呜呜,
它无处不在,四方号呼,
草地盖满白霜,
不久之前花朵遍布。
叶子萎蔫,摇曳窗边,
我闭上眼,
将你远远望见,
你走在那雾都里,我的修长小鹿。
(1920.11)
题解:这年黑塞出版了《画家的诗》,书中有10首诗歌和诸多水彩画;出版有关托思妥耶夫斯基的散文集《一览混沌》、小说《克林格索尔的最后夏天》和诗画随笔集《远足》。
病中
夜,欢迎你!欢迎你,星空!
我太想睡觉,头脑已不清醒,
我不能思想,不能哭,也不能笑,
只想睡觉,
想睡百年,千年,
任头上星移斗转;
母亲知道,我有多疲倦,
她发中有星星,她笑着把腰弯。
不要让白日再来我这边!
那白光如此不善,带有敌意,
令我无法述言。
我已走过许多漫长炎热的路,
心已经燃尽,
夜,敞开门来,带我走入死亡国度,
我别无他愿,
再也迈不出一步,
死鬼母亲,把手递给我,
让我凝望你无穷尽的眼!
(1921.2.4)
题解:在蒙塔诺拉的日子,春夏还算好过,但秋冬季又潮又冷,令黑塞难挨。为节省木材,他只在夜里写作时用几小时壁炉,白天一早就出门,不是走很长的路,让自己暖和起来,就是坐到邻近小村教堂墙根下晒太阳。长长的冬天常常让黑塞病倒。
诗中表达了作者希望从病痛中解脱的愿望。诗中母亲是爱与理解宽恕的象征。
三月
绿色山坡上
紫罗兰已经报到,
唯有黛色森林边
还有雪堆,锯齿模样。
雪融成水滴,
又被干渴大地吮吸,
高高的天空上,
云儿飘过,羊群一般,闪着光亮。
灌木丛中燕雀在相爱,在呼唤:
人类啊,你们也该相爱,歌唱!
(1921.3)
题解:堤契诺的春天为诗人带来新的希望。这年年初黑塞找到朗格的老师、瑞士著名心理医生卡尔·荣格,再次接受心理治疗。
爱恋着的人
你的朋友躺在温和的夜里,不能成眠,
还能感到你的目光、发丝,和你的亲吻,
感到你的热和你的香气。
哦,午夜,哦,月亮,蓝雾与星星!
我的梦又深深驻入你————我亲爱的那里,
像驻入深海、深山与深渊,
喷溅成浪,零落成泡沫,
不论是动物、树根,还是太阳,
都只为了接近你,
能在你近前。
月亮、土星在远处旋转,我不看,
只看花气中浸着你的容颜,
我默默地笑,哭得有点晕眩,
不再有幸福,不再有痛苦,
只有你,只有我和你,沉入
深深的宇宙,沉入深深的大海,
我们在那里消失,
在里面死去,再活过来。
(1921.7)
题解:堤契诺的夏季美丽如画,44岁的黑塞与露特也正爱得热烈。
朝圣者
我总是一再上路,
是个朝圣者,
如今所剩无几,
幸福与痛苦都已失落。
我远行,
曾无目的、意义,
曾千百次倒下,
又千百次重新站起!
啊,我本要寻觅
爱之星辰,
它圣洁而遥远,
高悬于天宇。
目标尚不明确时,
我捷足前去,
抵达过一些高峰,
得到过幸福几许。
而我才将爱星认出,
然为时晚矣,
晨风中下起细雨,
爱星已转身离去。
多彩世界在告别,
在我眼中它曾多可爱。
我未能抵达目的,
可此行仍然果敢。
(1921.12)
题解:自己总是风尘仆仆,一路奔波,中年快过去了,仍不富有……无论如何,我还是要走下去。诗中的“朝圣”,如第二段所述,是“远行”,既是身体的运动,又是“人生之路”,寻找通往内在的路,是永远的乐此不疲之路。
爱之歌3
希望我是一朵花,
你默默前来,将我摘下,
变成你之所有,
我就这样落入你之手。
我还想变成红葡萄酒,
甜甜蜜蜜地流过你唇口
完完全全穿你而过
健健康康助你也助我。
(1922.5)
题解:这年,黑塞印度故事小说《悉达多》由菲舍尔出版社出版,这是他自年轻时代开始对印度关注的集大成之作。
春寒里给爱人的歌
寒冷前厅,钟声敲响,
是八,是九,还是十,
我不去数,只是倾听,
时间走得怎样地轻。
时间飞逝,如风儿吹过雪地,
如鸟儿在冬天迁徙。
不令人快活,
不令人痛苦,
只是时间里呀没有你。
(1924.4)
题解:1923年7月黑塞同玛丽亚办理了离婚手续。1924年1月11日,黑塞履行他的诺言,得到瑞士国籍后,病体刚有所恢复,便与露特在婚姻登记处登记结婚。新婚生活并不很顺畅,露特坚持继续住在巴塞尔的酒店,黑塞却要回到堤契诺的山村。
致爱人
又一片叶子从我的树上脱落,
我的又一朵花儿萎蔫了,
我的人生之梦百般困惑,
以不确定的形式,不解地向我问候。
我的四周空虚黑暗,
可是每个夜晚,天穹中央
都有一颗星在宽慰地微笑,
越来越近了,它的轨道。
好星星,你甜蜜了我的夜晚,
我的命运把你拉得越来越近,
你可否感到,我的心正以无声的歌
向你问候,将你期盼?
你看,我的目光还充满孤独,
可现在我能在你身边慢慢醒来,
我又可以笑,又可以哭,
可以将你和命运信赖。
(1924.6)
题解:1924年7月2日,黑塞47岁生日时,露特和她母亲来到山村祝贺。她们采来一束草花,还带来一个大蛋糕。庆典上气氛轻松,人们也不可避免地谈到了新婚夫妇的生活话题。看上去露特也接受了现实,她知道黑塞不会放弃在蒙塔诺拉的隐士生活,而她也有自己的打算,她要留在巴塞尔,开始她歌唱家的生涯。不过她希望黑塞冬天时能到她身边生活。黑塞觉得这个建议应该是可行的。
树叶飘落,花朵萎枯,昭示着生命秋季的到来,作者感到自己不再年轻。
有个地方
穿行于生活沙漠,灼热令我头晕,
不堪重负,我气喘吁吁。
有个地方,我差点忘记,
那儿有荫凉的花园,鲜花遍地。
我知道有个地方,在远处,在梦里,
那儿是个歇息之所,
心灵在那儿可找到归宿,
我知道那儿有瞌睡,还有夜晚与星星。
(1925.6.4)
题解:这一年又是黑塞危机重重的一年,5月底他从出版社得到消息,原计划编纂12本“德国文学丛书”的合同不得不中止,这意味着他同侄子白白付出了7个月的艰辛劳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没过几天,黑塞接到电话,已同他离婚的玛丽亚家里横遭厄运,玛丽亚哥哥自杀了。她的一个弟弟受到刺激,也几乎精神失常。玛丽亚本来难以平稳的心态,又一次失衡。黑塞赶到时,看到她房间里狼藉一片。黑塞只能将她送往一家医院,将小儿子马丁送到一位在波恩居住的朋友家后,还得留下来帮玛丽亚处理家务。
老者圣诞节
我还是个小男孩时,
圣诞节里总是很开心,又总不满足;
圣诞树下,烛香袅袅,
不论玩具马、铁路模型,
图画书,还是小提琴,摆弄新玩具,为我最喜欢!
尽管玩具会很快消失,
寻常日子又会来临,
圣诞树年年都是新的,我的周围
都会气氛奇妙,有庆宴,神奇网再次将我罩起。
如今,我不再知道有什么新游戏,
惊诧、玩趣已成过去,我已走了很长的路,
身后留下一堆破玩具,
还有碎片刺啦声。不过渴望
用可爱的色彩,为我描画出
这最后最高的神奇:
这个最后庆宴,期盼着孩童游戏世界的终结,
期待着步入下一个世界。
当我周围的世界空落沉寂,闪着斑驳碎片,
我忆起往昔,
想起了你,亲爱的死,这最后的游戏!
孩童乐趣于是再次高涨,
干枯的圣诞树又再次闪亮,
于是奇迹出现:昏暗心房
又陡然充盈新的欢喜。
烛光、松香
与破损玩具的狼藉间,
自那欢快的幽暗中,
又会传来母亲响在远处的声音。
(1925.11)
题解:1925年冬天来临时,刺骨的寒冷再次迫使黑塞离开蒙塔诺拉。此时露特因患肺结核在南方疗养,黑塞也想让山区隐士生活告一段落,想从生活低谷中走出,走回人群,他去了苏黎世。
这首诗是48岁的作者对圣诞节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