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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篇(1926—1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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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百年来的思想成果,

    昨天还优秀高贵,魅力无穷,

    今日却会忽然变得毫无意义,惨淡、萎枯,

    就像音乐简谱,令五线谱的

    升音符、高音谱号统统遭到清除;

    一个建构的神奇重心消失了;曾经

    和谐的,轰然塌陷,溃败腐烂,

    只留下永恒回声。

    由此,一张智慧老脸也会变形变皱,

    他曾为我们爱戴推崇,

    他的思想光芒也会寿终正寝,

    在茫然的皱纹游戏中哀怨抖落。

    由此,我们适才感到欢欣鼓舞,

    又会马上皱眉不悦,

    就像心中早拥有一个认知:

    一切都会枯萎、消亡、腐烂。

    即便这尸谷令人呕吐,

    精神仍在它上方将火炬高举,

    尽管痛苦,却满怀渴望,

    要向死亡开战,让自己成为不朽。

    (1936.11.24/25)

    题解:古老的价值观会荡然无存,令人痛惜无奈,但人仍要让自己成为不朽。

    此诗选入小说《玻璃球游戏》,成为小约瑟夫·克乃西特的诗作。

    中国式

    乳白色云间露出月光,

    它细数竹影尖尖,

    还将拱桥一座画入水中,

    拱桥如猫弓背,敦实,曲弯。

    这是我们喜爱的画面,

    无光的背景是黑夜与世界,

    画面奇妙画就,奇妙飘游,

    旋即又被下一时刻抹走。

    一位诗人醉酒桑树下边,

    运笔、把酒都自如熟练,

    夜色令他感动,他要将它书写,

    要写出影的摇曳,光的柔闪。

    他的笔锋运走迅疾,

    他写下云,写下月,还有所有

    能消逝的物件,

    他颂扬一切过眼云烟,

    体验那些柔情,

    给它们以精神,以持续不断。

    于是它们将永不消散。

    (1937.9.25)

    题解:这幅画面是中国式的,有月,有云,有小桥流水,还有树下把酒运笔写作的诗人。诗人写月,写云,颂扬一切过眼烟云,他写下的成为永恒。

    十二月的清晨

    细雨迷蒙,

    雪花缓落,像被织入灰色纬纱,

    它们落上电线,挂上树枝,

    或贴上玻璃窗片,

    雪花浮融于湿冷之间,

    给予潮湿大地

    又薄又虚无的模糊气息,

    给那水滴溪流

    以犹疑表情,对日光送以

    病弱不悦的苍白无力。

    一排窗户没有晨光,

    一扇窗上孤零零

    通夜闪着温暖红光。

    一位护士走出,用雪

    湿润眼睛,站了一会儿,

    看了一会儿,然后走回房屋。

    蜡烛光消失了,苍茫晨光中

    灰墙在变长。

    (1937.12)

    题解:黑塞在德国越来越成了“不受欢迎的”作家,1937年7月2日他过60岁生日时,基本上没有哪家报纸提及并予以祝贺。官方刊物对他的老读者作出警告:一定要考虑这个作家对自己民族持有的态度,只是仍有上千封贺信从德国寄到蒙塔诺拉。

    吹笛

    灌木林间,房屋静立夜幕中,

    窗上微光闪动,

    屋内朦胧模糊,

    那里站着一个人,在将笛子吹奏。

    这是一支熟悉的老歌,

    夜间它尤其悦耳生动,

    好似每条路都已走过,

    好似每块土地都是归宿。

    他的呼吸间,

    宣告着世界的神秘意义,

    心儿热诚投入,

    所有时代都成了当前。

    (1940.3/4)

    题解: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打响后的第一年。一天傍晚黑塞回到家中,请妮侬演奏笛子。妮侬吹了一首18世纪的曲子。黑塞边听边想象,自己正穿过村子循着笛声向家里走来。稍后他写下了这首诗。

    救世主

    他总作为人出生于世,

    既对虔诚者说话,也对充耳不闻者述言,

    有时离我们很近,有时又离我们很远。

    他总是孤峰独秀,卓越突出,

    要承担所有兄弟的渴望与痛苦,

    又总被钉到十字架处。

    上帝总要一次次宣称,

    要将天光照入罪孽之谷,

    要让永恒之精神将肉体注入。

    甚至在这样的时日,他也总

    走在祈福路上,

    用沉默的双目,

    迎上我们的恐惧、眼泪、困顿与冤诉,

    我们不敢将它回望,

    只有孩子的眼睛可以将它承受。

    (1940.11)

    题解:“他总作为人出生于世……”这里的“总”表示耶稣形象的无处不在,他随时在人心中诞生————出现;“又总被钉到十字架处”,是说他作为真善的化身,屡屡遭忽略、误解、惩处。

    这首诗宗教气息浓郁,虔诚。

    人生台阶

    就像每朵花都会凋谢,青年会

    变成老年,每个人生台阶上都会有花儿盛开,

    每种智慧,每种美德,

    它们适时开放,又不能长盛不衰。

    面对每次人生召唤,心要准备好告别,

    还要准备,迎接新开端,

    与他人勇敢而不哀伤地

    建起新缔联。

    每个开端都住有一个神奇力,

    它将我们护卫,助我们生活向前。

    我们应该高兴,从一个时空将另一个跨入,

    在哪儿都不要像在家乡被紧紧牵住,

    世界灵魂不想将我们束缚,

    它将我们阶阶举起,让我们梯梯拾步。

    往往,我们刚在一个阶圈入定,

    舒适住下,松懈便来侵扰,

    谁想突破这般困扰,就去旅行,

    那样会消除这疲软惰性。

    也许还会有死亡时刻

    送给我们新的体验,

    对我们,生之呼唤永不中断……

    心啊,要告别过去,保持康健!

    (1941.5.40)

    题解:这首诗诗题德文为“Stufen”,台阶之意。但诗文中用到了人生台阶(Lebensstufe)一词,因而笔者将之作为诗题。在德国书店,有时能看到印有这首诗的明信片,诗歌的背景照片可能是山间的一处石阶,一级一级引向高处。这让笔者联想起泰山的十八盘台阶。这是德国人民广泛喜爱的一首黑塞诗。

    这年4月,63岁的黑塞再次遭受痛风之苦,四星期后病情才有好转,写下此诗。

    此诗也被选入小说《玻璃球游戏》的“传奇”一章,成为约瑟夫·克乃西特的诗作。诗题原为超越(Transzendieren)。小说中克乃西特对亚历山大大师说:“我以为,我的生活应是超越,是对一个个台阶的拾级,是对一个个时空的跨越;就像音乐,由不同题材、节奏演奏完成;它应该完整而有流传性,应该永不疲惫,永不困倦,永远清醒,永远生活在当前。”

    墓旁

    离世前他向往黑夜与安宁,

    我们只知道,他疲倦了,

    且隐忍着苦衷。我们将他带到

    一个宁静之处,为棺柩里的他祈福。

    深深的墓穴将他掩埋,将他保护,

    世界与时代不会再将他扰动,

    平和的地下,疲倦男人应忘记痛苦,

    离开这苦难世道,他多么有福!

    我们还留在世界的喧嚣与战争中,

    对死的恐惧让我们无法解脱,

    苦难是我们的面包,

    直到不再有噩梦让我们恐慌。

    我们相信,到那时,世界之

    平衡、之价值、之意义又会重现光彩,

    人类形象会再复光芒,

    天父的容颜又会永恒安详。

    (1941.6)

    题解:其间,黑塞的作品在纳粹德国已被列入不许出版之列。

    致诗集朋友

    青春年华,传奇一般,

    自那时起,有过多少欢愉、多少感动,

    多少求索、祈祷、抱怨,

    有过多少逃遁,多少多彩的混沌,

    所有这些,你都会在这里体验。

    它们是否受用,是否受欢迎,

    问得不要太细太多————

    接受它们吧————这些旧日诗篇!

    只是我们,人已老矣,

    沉浸在旧日时光,仍会得以慰藉,

    那千万诗行的后面,

    是花开一样的生活,它曾怎样美妙无比。

    若因醉心这不值钱的玩意,

    我们应承担什么责难,

    那比起昨夜飞过的炸弹,

    比起可怜军人、乌合之众的血腥,比起

    地球上所有大人和帝王,

    我们之负债要轻得多。

    (1942.12.9)

    题解:1942年,已加入瑞士国籍、定居瑞士30年的黑塞出版了第一本诗歌总集,该总集选录了他1895至1942年写下的608首诗歌,共约一万一千行。这首诗正是为这本诗集所写,德文诗名为“致拥有该诗集的朋友”,这里的“朋友”并不是某一特定朋友,可以理解这是65岁的黑塞写给所有读者的。这里是他对自己诗歌的简要总结,被印在诗集首页;后来也常印在他的其他诗集之首。

    彼时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战,整个欧洲都在德国纳粹的铁蹄下战栗。生活在中立国瑞士的黑塞有幸享受和平生活,当一家瑞士出版社同他商议出版他的诗歌总集时,他内心不免感触良多,但他最终说服了自己,认为诗人应受到的责难……要少得多。

    晚年篇(1944——1962)

    黑塞人生的最后18年里,发表的诗作尽管不足50首,但诗艺更趋精湛,仍有不少名篇。诗歌也以回忆、年老、预感、告别内容居多。

    二战结束后,黑塞每天都会收到大量读者来信,他花费了很多时间回复这些信件,阐述他反对狭隘民族主义的政治立场,宣扬人类和平幸福的理想。这些文章和书信结集成文集《战争与和平》,于1946年在苏黎世出版,这一年黑塞还获得了歌德文学奖、诺贝尔文学奖。

    这两项大奖黑塞都没有亲自去领,原因之一,他以为他本人同文学出版界没有很多联系了;再者,他的身体状况使他不愿再受长途颠簸之苦。他已是69岁的老人,除了去瑞士巴登温泉疗养院疗养,很少再离开蒙塔诺拉的家。300多公里外的日内瓦,也会让他觉得“像上海一样遥远”。

    黑塞感到自己越来越虚弱,风湿性关节炎严重时,他基本无法握笔写字,只能用两只红肿的指头,在打字机上敲击。他的视力下降得尤其厉害,几乎每天都要忍受眼痛的折磨。随着年龄的增长,望远处改为看近物时也会感到很困难。单要完成一定的读信、回信定额,眼睛就感到很吃力,更别提再提笔写书,因而《玻璃球游戏》成了他小说创作的终结。但他终身没有停止诗歌创作。

    1961年黑塞去世的前一年,法兰克福苏尔坎普出版社出版了他的诗集《人生台阶》。一年之后,85岁生日刚过去一个多月,赫尔曼·黑塞在蒙塔诺拉家中与世长辞。这期间黑塞写下的著名诗篇有《别了,尘世女士》、《小童之歌》、《残枝嘎响》等。

    别了,尘世女士

    世界成了片片碎块,

    她曾让我们那样喜爱,

    于是死亡之于我们

    也不再令人惊骇。

    我们不该辱骂世界,

    她如此野性多彩,

    在她的画面周围,

    依然有古老的神韵绕环。

    我们满怀感激

    从她的游戏中离开,

    她给过我们欢乐、痛苦,

    还有太多的爱。

    别了,尘世女士,再去把自己

    装扮得年轻靓丽,

    只是你的幸福与呻吟,

    已让我们厌倦。

    (1944.4.23)

    题解:黑塞的父母是基督教虔诚派教徒,在虔诚派的世界观中,尘世世界与上帝天国尖锐对立。相对天堂而言,人的尘世世界是误入歧途的地方,是充满诱惑的地方,就像一个男人面前的女人;由此是“尘世女人”。

    这首写于二战结束前的诗作,黑塞以旁观者的口吻,笑谈这个让人又爱又恨又困惑,可离开的尘世。

    1962年8月11日在黑塞葬礼上,人们朗读这首诗,让黑塞与尘世作了最终告别。

    在布莱姆加藤宫

    古老的七叶树呀,都是由谁种下?

    谁曾在这石头喷池旁取水饮用?

    在这盛装的大厅里,谁旋过舞?

    他们已被人遗忘,没了踪影。

    今天我们是阳光照耀着的一群,

    今天鸟儿专为我们歌唱:

    我们围坐桌子旁,

    为永恒之今日祭酒,相伴烛光。

    一旦我们逝去,被遗忘,

    高高的大树间,

    仍会有乌鸫鸟和风的歌唱,

    下边的河水还会喧嚣岩石上。

    在孔雀黄昏的啼叫里,

    会有其他人坐进大厅。

    他们谈笑风生,赞颂美景,

    看插着旗儿的船只从身旁驶过,

    听永恒之今日的朗朗笑声。

    (1944.8.14)

    题解:布莱姆加藤宫位于瑞士伯尔尼附近的一个半岛上,这座古堡建于16世纪,此时古堡的主人是黑塞的艺术家朋友马克斯·瓦斯默(Max Wassmer)。黑塞常被邀请参加各种艺术家庆宴。这里也是《东方之旅》部分故事的发生地。1947年,黑塞在这里过70岁生日时,他的三个儿子和姐姐阿黛勒都专程赶来祝贺。

    重读《七月》和《青春是美丽的》

    既陌生又遥远,

    青春时代投来不可思议的目光,

    它的阳光,它的星空,

    虽不再照耀我的路,

    但它的喜悦,它的惆怅,

    成了今日的传说与吟唱,

    它的名字与身影,

    几乎不如风中树叶的飘荡。

    然而在这书的字里行间,

    却留下了它们的鲜明形象,

    在那里它们流连,忠实等待,

    有形式与立场。

    遭毁的东西这些年来何其多,

    苦难年月之后,

    我们曾拥有的世界,

    其传说仍然可以被听见。

    它的字符会变得苍白,

    声音会遥远而轻柔,

    可是它的神韵与优雅,

    拥有永恒的当前时态。

    (1944.8.15)

    题解:《七月》出版于1906年,是黑塞1903至1905年间写下的短篇小说集;《青春是美丽的》出版于1915年,书中包括两个短篇小说。

    倾听

    一个音响如此细柔,一个气息如此新鲜,

    它们穿过灰暗的日子传来,

    如鸟儿小心的振翅,

    似春风的步履犹疑迟缓。

    回忆飘自

    生命的清晨时光,

    像银色细雨坠落海洋,

    溅起,然后消亡。

    今天到昨天,路似乎很长,

    许多都已遗忘,

    那是前世,是童话时光,

    如一个花园,园门大敞。

    也许我的远祖今天会幡然醒来,

    他已经睡去上千年,

    他用我的声音说话,

    我的血液将他温暖。

    也许一位使者(1)正站在外边,

    要进入我房间;

    也许,在今天消逝前,

    我会把家还。

    (1944.11.12)

    题解:这年,纳粹德国逮捕了菲舍尔出版社的苏尔坎普,将他送进集中营,原因之一:他没有执行纳粹命令,还继续发行黑塞等被禁作者的书籍。

    * * *

    (1)这位使者是死亡,下面的“把家还”指要离开人间。

    悲伤

    昨日还生气勃勃者,

    今日却已濒临死亡,

    花儿朵朵飘落,

    自那“悲伤树”上。

    我见它们飘落,飘落,

    如雪花落在我路上,

    漫长的沉默临近,

    脚步不再作响。

    天空没了星星,

    心中不再有爱,

    灰色的远方沉寂无声,

    世界老了,空空荡荡。

    在这可恶的时代,

    谁能将他的心保护?

    花儿朵朵飘落,

    自那“悲伤树”上。

    (1944.11.25)

    题解:1943年12月《玻璃球游戏》在瑞士出版后,流亡在美国的托马斯·曼也得到一本赠书,托马斯·曼将之称为“圆满的大师之作”,并惊奇地发现,此书与他正在写作的《浮士德博士》有很多相似之处。

    回忆

    思虑未来的人,

    拥有生活的目的与意义,

    他的努力与行动,

    却不会赠他以宁静。

    最高境界应是:生活

    于永恒之当前。

    不过这等恩惠,

    只赐予了上帝与童孩儿。

    对于我们作家,

    过去————你是慰藉与滋养。

    作家的职守正是,

    警示与护守。

    让枯萎的重新绽放,

    让古老的青春焕发;

    虔诚的回忆

    令他心怀敬畏与忠诚。

    内心要深深沉入

    远古及童年时代,

    还要将母亲回忆,

    这正是我们的使命。

    (1945.1.20)

    题解:诗集《花枝》出版,献给姐姐阿黛勒。

    迎接和平

    ————为巴塞尔电台庆祝休战节目而作

    苏醒于恨梦和嗜血欲,

    可仍旧又瞎又聋,

    习惯了战争的光闪、致命的噪音

    及所有的残暴,

    军人们已疲惫,

    现在,他们得放下武器,

    停下他们可怕的日间活计。

    “和平!”这个声响

    好像来自童话,来自孩子的梦。

    “和平!”人们在呼唤,

    心却不敢高兴,它更想热泪流淌。

    我们这些可怜人类,

    可以为善,作恶亦有能力,

    我们亦神亦兽!如今,痛苦与羞耻

    将我们怎样重压在地!

    可是,我们还能希翼。

    胸臆间燃烧着预感,

    期盼爱的奇迹。

    兄弟们!我们还能寻找

    精神及爱的故里,

    所有失落的天堂大门

    都在为我们开启。

    愿望吧!爱吧!希翼吧!

    世界又重新归属你们。

    (1945.2.22)

    题解:1945年2月4日至11日,美国、英国、苏联三国首脑在沙皇尼古拉二世行宫内举行会议,商讨制定二战后世界新秩序和利益分配问题,签订了重要的《雅尔塔协定》。不久,黑塞为巴塞尔电台播出庆祝休战节目写下这首诗。此诗被评论家视为黑塞表达自己政治道德观的开端,在这里黑塞像一位心理分析家,将战争狂更多地视为心理病患者。作为人类的一员他为战争感到羞耻,但又不放弃对人类美好未来的希望,坚信人类爱的力量可以创造新世界。

    不眠之夜

    微风吹拂,夜色苍白,

    月亮就要落下林木。

    怎样的苦楚令我醒来,

    这样向外张望?

    我睡了,也做了梦;

    是什么在午夜将我呼唤,

    让我如此心惊胆战,

    好似做错了什么重要事端?

    我真想,现在就走,

    离开家,离开村,离开这块田园,

    跟随那呼唤,那咒语,

    走得远远的,走向世界。

    (1946.12.5)

    题解:这年11月初,为逃避烦琐的日常生活工作压力,黑塞和妮侬前往瑞士西部纳沙泰尔(Neuchâtel)湖畔疗养,他们的好友奥窦在那儿有座疗养院,请他们夫妇做一次彻底疗养。他们刚刚抵达那里,便得到赫尔曼·黑塞获得本年度诺贝尔文学奖的好消息。接着祝贺信件铺天盖地,令他应接不暇。69岁的黑塞对妮侬说,要是再年轻些的话,获奖应是很快活的事;可现在他老了,这种荣誉只会是负担。

    这首诗写于这个疗养院。

    速写页

    秋日冷风吹响根根芦苇,

    它们在黄昏中变为灰色;

    黑鸦飞离柳树,抖着翅膀飞向陆地。

    岸边,一位老人独自休憩,

    发间感受着风吹,感受着雪与夜的临近,

    阴影中他眺望那方明亮,

    云水之间

    远远的对岸仍闪着温暖亮光:

    金色彼岸,幸福如诗如梦。

    他将这闪光图画在眼里牢牢记住,

    想着家乡,想着他的好年华,

    直看到那金色消失褪去,

    他转身,慢慢走回,

    离开柳树,走向陆地深处。

    (1946.12.5)

    题解:这首诗作于瑞士纳沙泰尔湖畔一家疗养院。湖光水色面前,老人远眺夕阳下尚且明亮的对岸,目送那光亮消失,像是与自己过去的年华做一告别。这首诗显然借鉴了尼采《孤独》(Vereinsamt)一诗中的句子:“黑鸦嘶鸣,呼呼地向城里迁徙。”(参见郭力编译《德国名诗精选精析》)尼采的诗作时间是秋末冬初。不同于尼采的《孤独》的是,黑塞表达了行者的积极人生态度:老人牢记闪光画面,转身,自觉自愿走回陆地。

    “没头没脑”

    揭开毛巾,

    立马可见,蒸汽逃得多快活!

    去掉头上遮盖,

    艰难的日子顿变松快!

    不再打喷嚏,不再流鼻涕,

    不再牙疼,不再眼干,

    只是太阳穴还有些跳,还有一些前额黏膜炎,

    真像进入了安乐乡。

    就算不用头脑,不用思想,

    一切也都无妨,

    用美酒灌满咽喉,

    这是最好的喉咙享受。

    哦,生活可以如此沉寂:

    没有词汇,没有噪音,没有耀眼光束!

    你再不用作诗,

    再不用找寻你的眼镜。

    (1947.2)

    题解:这里说的是西方人对付流清鼻涕常用的蒸汽浴疗法,俗称“没头没脑”:在小容器里放入药剂,用开水冲开,然后用大毛巾盖住头和容器,脸朝下让蒸汽熏一会儿。此诗写于瑞士巴登一家疗养院。

    秋日气息

    又一个夏季离我们而去,

    它止于一个夏末雷雨。

    雨,下得不忙不急,

    森林湿漉,弥漫着苦涩与胆怯气息。

    草丛中,秋水仙苍白瞠目,

    蘑菇茂盛,簇拥。

    我们的山谷,昨日还敞亮无比,

    今日已窄小,罩着迷雾。

    世界变得窄小,不见了光明,

    弥漫着苦涩与胆怯气息。

    我们要装备起来应对这夏末雷雨,

    是它结束了生命之夏梦!

    (1947.9)

    题解:这年为纪念黑塞70岁生日,伯尔尼大学将名誉博士称号授予黑塞。黑塞的故乡小城卡尔夫也授予了他荣誉市民的称号。

    萧瑟冬日

    这是一个萧瑟的冬日,

    几乎无光,万籁沉寂,

    这老者,不喜欢别人同他交谈,

    脾气乖戾。

    他倾听河水,

    河水年轻,激情汹涌;

    那不耐烦的力量,

    在他看来,既张扬又无用。

    他嘲弄地眯起眼,

    这样可节省更多光亮,

    他开始轻缓下雪,

    在面前拉上纬纱。

    海鸥声声尖叫,

    会扰乱他的老者梦,

    光秃的花楸树上,

    还有乌鸫在吵闹。

    这些活计都在笑他,

    笑他视自己太重要;

    他只一心将雪下下去,

    一直将黑暗下入。

    (1947.11.18/20)

    题解:老者指萧瑟冬日。

    三月的太阳

    一只黄蝴蝶,

    沉醉于晨光,展翅翩跹。

    一位老者坐于窗前,

    弯着背,已经困倦。

    他曾远走他乡,

    唱在春天的树林间。

    曾走过多少路,

    发上留下多少尘土。

    尽管黄蝶与花树,

    它们的黄颜面

    几乎看不出老化,

    今日看似还同昔日一样。

    可香气与色彩,

    都已变得清淡,

    光冷了,空气沉重,

    呼吸起来也很艰难。

    春天唱着它可爱的歌,

    如蜜蜂的轻吟,

    天空在蓝白间轻荡,

    蝴蝶扇动着它的黄翅膀。

    (1948.3.14)

    题解:黑塞在蒙塔诺拉的房子,二战后一直是许多无家可归者的避难之处。1948年年初,妮侬的姐姐和姐夫冒着生命危险从罗马尼亚逃出,住了进来。一年多后,通过黑塞推荐,她姐姐在法国一家出版社申请到一个职位后才离开。

    问候友人,并感谢对我1948年生日的祝贺

    价值问题,总争执不清,

    今日已过时的,昨日还曾盛行。

    可笑的日子里,

    连死鬼都被归入敌营!

    (1948.7)

    题解:“品味问题,总争论不清。”这是德国人的一句俚语。这里黑塞将之作了小改动。

    乘车穿越尤利尔

    碎石荒野,一片死寂,

    薄薄苔藓,有灰,有红,有绿,

    白云朵朵悬于山脊上面,

    山崖陡峭,山峰若隐若现,

    沼泽湿地,洼水静如瞎眼,

    冷风凄厉,怀有敌意,

    崖壁泛白,露出斑斑伤痕,都还新,

    现出棕红,现出结痂,或似去了表皮。

    一条公路画出坚硬条带,

    顽强挺进于原野中央,

    这里曾是军团之路,朝圣者之路,

    而今是一路车轮滚滚的载人机器,

    他们要逃离喧闹,投奔快乐夏日,

    他们什么都不缺,

    缺的只是时间,时间。

    我们得赶路,前面的路还远,

    要去比维奥、库尔、巴黎、柏林,

    窄窄的路上我们一路挺进,

    看白云随行轻飘,

    看碎石荒地,看洼水静如瞎眼;

    冷风让我们寒战,

    可这机器对我们却毫不慈善,

    载我们前去,向上,向前。

    岩石世界陡峭严峻,挺然屹立于灰蒙之间。

    我们逃离,逃离,伴着“好可惜”之感……

    (1949.8.18)

    题解:黑塞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妮侬考了驾照,终于实现了有一辆私家车的愿望。黑塞喜欢坐老婆的车出门兜风。自1949年起,一到夏天黑塞夫妇就会前往瑞士东南部上恩加丁地区的锡尔斯-玛丽亚(Sils Maria)小镇疗养;一来妮侬不堪堤契诺的炎热,二来72岁的黑塞也想避开慕名前来的访问者。这是黑塞写下的他们路经尤利尔山口时的印象与感怀:可惜没有时间仔细观看。

    行进者之歌

    ————鸟儿合唱

    海浪汹涌,泉水翻腾,

    水母被卷进波浪,

    因为我们只爱行走,

    我们要把世界遍行。

    如果我们应行进,我们便不走,

    如果我们想行进,我们便开步行。

    谁若只因义务而行进,

    便不懂行进之万能之力。

    此力涌动着,

    要将一切只为行进而行进者引领。

    (1952.1.11)

    题解:1952年1月11日黑塞将这首诗寄给出版家苏尔坎普,信中写道:“眼下需要些玩笑,你会从这首诗里得到一些感受(每年我会给妮侬写几首这样的诗)。”

    这首《行进者之歌》比他写于30多年前的《朝圣者》显得轻松洒脱得多,没有了后者的苦涩、失败感。这首诗的“行进者”一词德文是Wallfahrer,也有朝圣者之意,但强调的主要是行进运动(Wallen),因而此诗也是一个文字游戏,以“海浪”、“泉水”的运动与“行进”相提并论,说明人生需要行进,既是身体上的,又是思想精神上的。

    夜梦

    心已经疲倦,胆战,

    它曾跳得欢快,

    回味逝去的青春,

    游戏已经玩够。

    幽暗的地方,

    现出美好画面无数,

    逝去很久的阳光

    为它们照上金光。

    远处的世界闪着光亮,

    它曾为我们熟悉了解:

    那是顶着星星帐篷的童年,

    那是家乡与童年的地方。

    我们的梦温和黑暗,

    我们立于其中,

    我们盼望能走入光明,

    让自己也成为光。

    (1952.11)

    题解:1952年7月2日黑塞75岁生日时,屋子里已经摆满了庆贺信及礼品邮包。他们干脆关上房门,乘车逃之夭夭。在德国与瑞士的许多地区,都为他举行了盛大的庆祝活动。

    六月暴雨

    太阳憋闷,群山弓背,

    黑风云墙伺机静候

    酝酿力量,

    惊鸟低飞,扑击翅膀,

    灰暗阴影掠过原野之上。

    响雷已听到,

    先是骤响,

    继而转为众鼓合奏的辉煌,

    接着传出金号鸣响,

    一道道闪电穿过风暴雨狂。

    大雨倾盆而下,又阴又凉,

    如玻璃片片,银白闪亮。

    注入小溪,汇入河流,

    好像呜咽声

    响彻在受到震撼的山谷,绵绵长长。

    (1953.6)

    题解:黑塞的妹妹玛露拉,1953年3月去世后安葬在他们父亲身边。

    青春晨光

    家乡、青春、生命的清晨时光,

    已被千百次遗失遗忘,

    从你那儿,又向我送来迟到的音讯,

    它涌自所有深处,

    那是心底已睡去的地方,

    啊,你,复活的涌泉,可爱的光亮!

    从前与今日间的整个生活,

    我们常为之自豪,认为它富有,

    可它算不了什么;当我专注地

    又听到童话中泉水的音响,

    听到遗忘了的古老童谣,

    它们还如此年轻,又永恒古老。

    你的光芒

    照耀在所有尘埃与困惑之上,

    在所有神经错乱的未如愿的尘世追逐上闪亮,

    啊,你这清纯泉水,你这纯洁晨光。

    (1953.9.16/17)

    题解:黑塞晚年写下了一些富有感情的诗篇,这首是其中一例。

    悼词

    ————致我亲爱的朋友H.C.鲍德莫于他去世日

    哦,朋友,你走得实在太早!

    我的四周变得空旷,这里曾经树木成林,

    而今我似一棵老树独立,被忘记。

    了解你的人不多,更无人了解全部。你开朗的面具多种多样,

    是骑士、豪饮者,又是官员、赞助方,

    可面具之下,是你神秘的国王形象。

    你稳重、坚定,而在这君主外表下,

    是激情、谦卑,拥有对伟大神圣事业的

    爱的力量,

    这是一个珍贵的秘密,

    只为亲密朋友圈所知,为我们所藏。

    永别了,你敏捷不屈的心灵!

    我会牢记你的形象,牢记你的骑士侠肠。

    我会久久凝望

    光秃的山坡上

    那空旷的地方,

    那儿曾有你的树冠摇荡。

    (1956.5.28)

    题解:1956年5月28日,又一位“东方之旅”的伙伴病逝,他就是具有国王风范的黑塞红房子的赠予者、不满65岁的汉斯·鲍德莫。黑塞悲痛万分,以诗哀悼老朋友。

    老人和他的手

    他艰难地

    挨着长夜,

    在等,在听,不眠清醒。

    被子上面,

    伸着他的手,一左,一右,

    僵硬,木然,像疲倦的仆人,

    他笑得轻轻,

    不想将它们惊醒。

    当它们尚还有力量,

    比起大多数,

    它们更努力为之,不倦勤勉。

    要做的还很多,

    可顺从的伙伴

    却要休息,要变成尘土。

    仆人已倦,

    它们累了,又枯又干。

    不想将它们惊动,

    望着它们,主人笑得轻轻,

    生命之路忽然显得很短,

    长长的

    是这夜晚……于是孩子的双手,

    小伙子的、男人的双手

    都在这夜晚,

    瞧见了自己的终。

    (1957.1.6)

    题解:79岁的老人,长夜里注目自己的双手,心怀感激、体谅及幽默感。

    一位老文人的肖像

    暂且,人们还将他视作最后石柱,

    而它的基座已不牢固,

    暂且,他还能将一些猫头鹰

    小心谨慎送到雅典。

    尽管他须经受痛风、痉挛之苦,

    身体越来越瘦小、干枯,

    可他总还能词语连珠,

    废话赘语连篇重复。

    他还一再惊奇地,

    在孩童游戏中寻找他的老者乐趣,

    回望十九世纪,

    就像将天堂回忆。

    (1958.2)

    题解:这是一首幽默玩笑诗,是80岁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黑塞为自己做的自画像,这首诗在黑塞生前没有发表过。“给雅典送去猫头鹰”意为“画蛇添足”,做多余的事。猫头鹰是聪明智慧的象征,也是女神雅典娜的象征,古希腊富有猫头鹰,因而“给雅典送猫头鹰”为多余之举。

    一个梦

    胆怯地穿过一座座大厅,

    一张张面孔,都很陌生……

    慢慢地,一张一张之后,

    光变得灰白。

    光线变得模糊,

    朦胧之处,

    我看到熟悉面孔现出,

    爱的记忆里

    先前陌生的

    一个个变得熟悉。

    我甚至听到他们的名字,

    他们是父母、姐弟,小伙伴,

    还有当我是个小男孩时,

    崇拜的女人、作家和英雄。

    可这许多人,

    没有谁看我一眼。

    像蜡烛的火焰,

    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

    伤痛的心中

    只留下黑暗

    那里有被遗忘的诗韵,与哀怨,

    怨的是,曾享受过的日子

    成了梦与传说间的

    朦胧时光。

    (1958.9.21)

    题解:黑塞年事越高,越感到他童年少年时代生活画面的珍贵。如果他正同老熟人朋友交换对往事的记忆,有时甚至会拒绝著名作家的来访。

    心理学

    海螯虾爱上了龙虾,

    爱却得不到反响,

    此爱深陷下意识中,

    它会爱到死亡。

    一位心理学家研究此事,

    发现它难以说清,

    海螯虾逃走了事,

    它认为费用太高。

    此虾令学者生气恼火,

    尽管他一声不响,

    可聪明脑袋还

    苦思冥想,挂在此事上。

    尽管没用医生,海螯虾也恢复了健康,

    而且找到了新爱对象,

    医生将自己的苦闷,

    归结到钞票情结上。

    (1959.6)

    题解:这是黑塞的一首玩笑诗,幽默风趣。

    答友人

    ————他们寄来难懂的新潮诗,问我是否能懂

    上帝能造出一些人来,

    让他们懂

    暗紫色的黄句,

    此事是有可能的,

    不过不是每一个都懂的。

    音级有十二个,

    有人将之理解成

    十二个咏唱,

    不管有没有阿多诺的帮忙;

    不过下面署名者

    不会懂,

    他的眼睛

    只会错愕得缭乱强睁。

    (1960.2)

    题解:“下面署名者”是黑塞本人。阿多诺为20世纪德国著名社会学家、哲学家、音乐理论家等,1949年出版有《新音乐哲学》一书。

    小童之歌

    如果有人罚了我,

    我就把嘴闭上,

    哭着去睡觉,

    醒来还是健健康康。

    如果有人罚了我,

    再叫一声小家伙,

    我就不会再哭了,

    还要含笑梦乡。

    大人们都会死,

    不管叔叔,还是爷爷,

    可是我不会,

    我永远都在这方。

    (1960.4.5)

    题解:晚年的黑塞已是四五个孙子、孙女的祖父。然而,如他所述:“我基本上保持了我男孩岁月的生活感觉……”

    疲倦的傍晚

    晚风呜咽,

    怨声窒息于落叶,

    雨滴重落,

    滴滴入尘灰。

    松垮的墙上,

    苔藓、绿蕨蔓生,

    老人们默不作声,

    蹲坐门槛上。

    僵硬的膝上

    静置弯曲的手,

    听任这休憩,

    听任这萎缩。

    黑鸦又大又重,

    飞过墓地上方,

    山坡平缓,

    苔藓、绿蕨蔓生。

    (1960.8.10)

    题解:晚年的黑塞深居简出,享受着蒙塔诺拉村的宁静生活。

    一指禅

    正如人们所介绍,

    俱胝禅师性情温和,谦恭安详,

    他不言语,不说教,

    因为词语是相,他深知,

    应避免所有之相。

    一旦有弟子、僧人、和尚

    求金贵灵光之词

    以表述至仁及尘世的意义,

    他总会缄默警觉,

    戒免任何激情洋溢。

    如果他们前来求教,

    此等有些虚荣,有些认真,

    他们讨教古经意义,

    问询佛祖名姓,

    请求解明,要知

    世界起始与末日,他都会一言不语,

    只将手指轻轻向上竖起。

    这一指既无言又善言,

    越来越直入人心,越来越具警示力:

    它既在说,又在教,还在赞,也在惩,

    直指尘世核心与真谛,

    但凡弟子明了此指之意,

    他们便会顿悟,便会觉醒。

    (为威廉·贡德特所作)

    (1961.1.15)

    题解:《碧岩录》全称为《佛果圆悟禅师碧岩录》,为佛教禅宗语录集,共十卷,由南宋时期的圆悟克勤禅师编辑而成。书中收集了禅宗百则公案,克勤禅师对其内容作了简介,还给出了唱评,是禅宗定型的重要语录集。

    1960年9月德国出版的德译三卷本题为“Bi-Yän-Lu碧岩录”,译出了33则公案。翻译家为威廉·贡德特(Wilhelm Gundert,1880——1971)。贡德特既是德国传教士、语言学家,还是中国、日本佛教专家、翻译家。他与赫尔曼·黑塞是亲戚,黑塞的外祖父正是他的祖父。黑塞本来就热衷中国古代哲学,在这样的亲戚加朋友的关系下,自然是最先阅读这部译著的读者之一。这三卷本的出版,使他对禅宗的兴趣,在他晚年达到了顶峰。一年之后,黑塞专为《碧岩录》德译本自费印刷了一个小册子“禅”(Zen),小册子中有“前言”、“给贡德特的信”,还有读这部译著后写的三首诗等。这首为第一首,专为译注家威廉·贡德特先生所作。

    《一指禅》是《碧岩录》中第19则公案,讲的是俱胝禅师面对弟子求教只竖一指的故事。

    禅寺小和尚1

    俺爹的房远在南边,

    那里有海风吹拂,有阳光送暖。

    要是夜里梦见老家,

    醒来我常常泪珠涟涟。

    伙伴们是否已察觉

    我有些异样?我怕他们会将我嘲弄。

    老僧人们呼噜打得平和,像动物,

    王玉我一人醒着,冷得发抖。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拿起拐杖,

    草鞋系好,出门上路,

    千里迢迢,走回家中,

    走回过去的快乐时光。

    可如果师父火眼金睛把我看透,

    我也只好认命服从,

    我会感到身上滚烫又冰冷,

    会羞惭,哆嗦,只好留下不走。

    (1961.2)

    题解:诗中的小和尚王玉,原文为Yü Wang。译者请教了《碧岩录》全本德译本的现代译者霍洛夫(Dietrich Roloff)先生:“《碧岩录》中有没有这个人物?”霍洛夫先生的回答是否定的,并认为这很可能是黑塞自己编的中文名字。

    禅寺小和尚2

    说一切都是虚瞒妄念,

    真谛永远不可言传,

    可是那大山看着我,

    有棱有角,轮廓明现。

    缤纷世界,有驯鹿有乌鸦,

    海洋蔚蓝,玫瑰红艳:

    意念一集中,它们皆破败,

    名没有了,形也不见。

    意念集中,潜心凝神,

    要学会读,学会看!

    意念一集中,世界成了相。

    意念一集中,相变为本原。

    (1961.2)

    题解:德国学者认为,禅宗为佛教由印度传入中国本土化后的一个重要产物。与“佛说万物皆空”的不同处在于,(比如)禅能看到棱角分明的山峰。这首诗力图表达的正是这类禅宗真谛。

    雷纳尔湖

    草地上,玫瑰缀点,

    将巨崖的险峻柔缓,

    崖石后,水镜幽暗一片,

    荡着云、林,和群山。

    这黑青湿凉

    将这凹地填个满当,

    它的静默好似,从湖面

    升到了山峰白雪晶亮的地方。

    水流似在昏睡,

    它流向山谷,蜿蜒轻缓,

    褐色石子与淤泥上,

    滞躺着枯老树干。

    石松僵立,落叶松成荫,

    就连那风,本来还轻松地吹,

    现在也犹豫不前,疲惫蹒跚,

    要为自己找个歇息地点。

    (1961.8)

    题解:这首诗写于上恩加丁的锡尔斯-玛丽亚。这是黑塞最后一次与妮侬到那里疗养。第二年夏天,他还想前往时,受到医生劝阻。雷纳尔是当地语,意为黑湖;这是一个高山湖,位于小村苏雷伊(Surlej)上方,海拔2 223米。黑塞在这首诗中,既用现实主义的手法对湖光山色进行了细腻描绘,又能让读者读出他身心疲惫的状况,表达了对休息的向往。

    千万年前

    自断续的梦中醒来,

    想上路,内心不安,

    于是倾听我的竹林,

    听它在夜里细语绵绵。

    不再容我休息静躺,

    我被拉出老轨旧路,

    要去跌撞,要去飞翔,

    要走向无边无际的远方。

    千万年前

    有个花园,有个家乡,

    鸟墓前的雪地上,

    番红花儿朵朵开放。

    我想伸展鸟的翅膀,

    飞越圈住我的“藩篱”,

    飞向那时代,

    它的金光今日还在我面前闪亮。

    (1961.12.24/25)

    题解:圣诞节妮侬送给黑塞一台打字机。当黑塞将这首新诗打出送给妮侬时,妮侬暗暗心惊,她感到这里有对死的向往。这里的鸟暗指作者本人,因为妮侬称他为Vogel————鸟儿。在德语中,被称作鸟儿,有不切实际、想入非非之嫌;在黑塞还有另一个故事:1933年他们新婚一年后,黑塞写了最后一部与自己生活相关的童话,名为《鸟儿》。童话里,他将自己写成一只超凡脱俗、神奇莫测的“山村土鸟儿”,而这只鸟落入了一个名为妮侬的“外国女人”(妮侬的娘家姓字义为“外国人”)之手,很多年后鸟儿才重获自由。有了这部童话,妮侬更理所当然地称他为“鸟儿”。

    短歌

    彩虹的诗篇,

    濒死之光的神奇,

    像音乐一样消失的幸福,

    圣母脸上的苦楚,

    人间的苦涩康福……

    花儿被风卷走,

    花圈置于墓上,

    快乐不长在,

    星星落入黑暗:

    美丽与哀伤的薄雾

    悬于尘世深渊上。

    (1962.5)

    题解:整首诗可以说是一句话:人生如短歌一首,这短歌有如“彩虹的诗篇”,如“濒死之光的神奇”……直至如尘世深渊上“美丽与哀伤的薄雾”。

    残枝嘎响

    树枝弯折,枯干高悬,

    在风里唱着它的哀歌,

    过了一年又一年,

    没了树皮,没了树叶,

    光秃苍白,又疲倦,

    不想再长长地活,不想再长长地死。

    它的歌硬实,坚韧,

    执著却也隐隐不安,

    还会响一个夏,

    还会响一个冬天。

    (1962.8.8)

    题解:此诗的第一稿作于1962年8月1日,第三稿与第二稿近似,主要对第二稿的最后三行作了小改动,三行变为四行,表达上更细腻了些。完稿后的次日8月9日凌晨,黑塞溘然长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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