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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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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着我的话,尽管支使我好了。我要去见上诉法院的首席院长,他是很器重我的;我还要去见那些副主教和主教。”

    “先生,用不着去见什么人了,一切都完了。”

    “不过,假如能给您换家修道院呢?”

    “困难太多了。”

    “那么,是哪些困难呢?”

    “首先是很难获得批准,还要重新筹措一笔入院费,或者向这座修道院要回我原来的入院费。其次,就是到了另外一家修道院,我又会遇到什么呢?我那颗心仍然坚强不屈,还会遇到一些毫无同情心的嬷嬷,一些不会比这儿的修女更好的修女,还要尽同样的义务,受同样的苦。我最好还是在这儿结束自己的生命,苦日子还比较短一些。”

    “但是,夫人,已经有很多正直的人在关心您,其中大部分都很有钱。要是您不带任何东西离开这儿,她们是不会留您的。”

    “这我相信。”

    “一个修女走了,或者是死了,这等于增加了还留在院里的那些修女的福利。”

    “不过,这些正直的人,这些有钱的人,他们不会再想到我了,到了要他们出钱替我付入院费的时候,您就会发现他们是很冷淡的。为什么您会认为要那些世俗社会的人从修道院里救出一个无意出家的修女,要比那些虔诚的信徒把一个一心想做修女的人送进修道院更为容易呢?他们会轻易给后一种人送入院费吗?唉!先生,所有的人都退避了;自从我败诉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任何人。”

    “夫人,您只要把这件事交给我去办就行了;我会办得比较圆满的。”

    “我没有任何要求,我不希望什么,也不反对什么;我已经精疲力竭。我别无他求,我要是能够指望天主把我改变一下,让那些做修女应有的品德在我的头脑中代替那个已经化为泡影的、想要出院的希望就好了……但是,这是不可能的;这身衣服紧贴着我的皮肤,紧贴着我的骨头,只能使我感到更加难受。唉!这是怎样一种命运啊!永远是修女,并且觉得永远只能是个坏修女,一辈子都在用头撞牢房的铁栅栏!”

    说到这里,我开始大声喊叫起来;我心里想克制住喊出声的冲动,但是做不到。我的这阵激动使马努里先生吃了一惊,他对我说:

    “夫人,我能冒昧问您一个问题吗?”

    “问吧,先生。”

    “一种如此剧烈的痛苦不会有什么隐情吧?”

    “没有隐情,先生。我痛恨过离群索居的生活,我就是感到痛恨这种生活,我感到我将永远痛恨下去。我无法忍受一个修女每天都在干的所有那些痛苦的事,这些都是我不屑一顾的、孩子们干的事。要是我过去能忍受下来的话,我一定会忍受下去的。我曾经一次又一次地想方设法迫使自己去做,想让自己在这些事情上累得精疲力竭,但是我无法办到。我曾经羡慕过我的同伴们有那种蠢得快乐的头脑,也曾祈求过天主赐予我这样的头脑;结果我却一无所获,他将来也不会赐予我的。我做的都是错事,我说的都是怪话;我的一言一行都流露出缺乏修道的志向,她们也都看出来了;我时时刻刻都在咒骂隐修生活。她们把我的不适合做修女说成是傲慢在作怪,于是就挖空心思羞辱我;我犯的错误和受到的惩罚都在不断地增加,白天我都是在目测围墙的高度中度过的。”

    “夫人,我不能推倒这些高墙,但是,我能干其他的事。”

    “先生,不要想什么办法了。”

    “一定要给您换一家修道院,这事我去办。我会再来看您的,我希望她们别把您藏起来,您很快就会听到我的消息。您放心好了,要是您同意的话,我一定会把您从这儿救出去。如果她们对您过分虐待,您可不要不让我知道。”

    当马努里先生离开修道院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不大一会儿,做晚课的钟声就响了。我属于第一批到那儿的人,但是我让全院的修女先进去,我知道她们会告诉我说我只配待在门口;果然,院长把我关在了门外。晚上,吃饭的时候,她一走进食堂,就示意我坐在食堂中央的地上;我照她的命令做了;她们只给我吃一点儿面包和水。我就用眼泪送面包,稍稍吃了一点儿。第二天,她们开了个大会,全院上下都来审判我;她们罚我不准休息,在一个月当中只能在唱经室门口听她们唱经,坐在食堂中央的地上吃饭,一连三天当众赔礼认罪,重新举行受领修女服和入院宣誓仪式,还要穿上苦衣,隔天守斋,每礼拜五做完晚课以后用苦行修炼。她们在对我作这样的宣判的时候,我是跪在地上,头巾拉下来,接受审判的。

    第二天,院长带着一个修女走进我的房间。修女的手臂上搭着一件苦衣和她们把我拖到地牢里去的时候给我换上的那件用麻袋片做的袍子。我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就脱下身上穿着的衣服,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她们扯下了我的头巾,剥掉了我的衣服;我换上了那件袍子。我没有头巾,赤着脚,长长的头发披落在肩上,全部衣服只有她们给我的苦衣、一件很硬的衬衣和那件从脖子一直拖到脚面的长袍。这就是我白天穿的衣服,去参加各种宗教活动的时候,也是这副样子。

    那天晚上,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后,听见修女们唱诵着连祷经朝我的房间走来;全院的人排成两行。接着有人走了进来,我迎了上去。那人用一根绳子拴住我的脖子,叫我一只手拿好点着的火把,另一只手拿着苦鞭。一个修女拉着绳子的一头,把我牵到两排人的中间,这时候,两排队伍就朝一个供奉圣母马利亚的小礼拜堂走去。她们刚才来的时候低声唱诵着,现在回去的时候却肃静无声。我到达这个用两支大蜡烛照亮的小礼拜堂以后,牵着我的修女把那些我必须重复的话悄悄地给我说了一遍,接着我就一个字一个字地照样说了。等我说完以后,她们摘下我脖子上的绳子,把我的衣服一直剥到腰部,抓起我披散在肩上的长发,把它们甩到脖子的一边,叫我把左手拿着的苦鞭换到右手里,然后她们就开始唱诵《天主怜我》。我明白她们在等我做什么事,我照她们的意思做了。唱诵完《天主怜我》以后,院长对我进行了简短的告诫。随后就熄灭蜡烛,修女们各自退了出去,我重新穿好衣服。

    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后,我觉得脚底很痛,抬脚一看,脚底都划开了口子,鲜血直淌,原来她们狠毒地在我经过的路上撒满了碎玻璃。

    接下来的两天,我都是用同样的方法当众赔礼认罪;只是在最后的第三天,她们在唱诵了《天主怜我》以后,又加了一篇圣诗。

    到了第四天,她们把修女的服装还给了我,当时举行的仪式几乎像公开举行的修女穿衣仪式一样庄严。

    第五天,我重新发了出家做修女的誓愿。我还在一个月当中完成了她们迫使我做的其他补赎工作,这些事做完以后,我就差不多恢复了院里的普通神品:在唱经室里和食堂里,我又重新坐在原来的座位上,也轮到我做院里的各种值日工作。但是,当我的目光落到那个关心我命运的年轻朋友身上时,不禁大吃一惊!我发觉她的变化几乎和我一样大,她瘦得让人看了害怕,面色像死人一样苍白,嘴唇没有一点儿血色,眼睛几乎一点神都没有。

    “于尔叙勒修女,”我低声问她,“您怎么啦?”

    “我怎么啦?”她回答我说,“我爱您呗,这事您还用来问我!幸亏您的刑罚受完了,不然,我就要难过死了。”

    如果说在我赔礼认罪的后两天里,我的脚底一点没有再受伤的话,那是她多了个心眼,偷着把走廊的地打扫了一遍,把碎玻璃都扫到了左右两边。在罚我守斋禁食禁水的日子里,是她省下了自己的一部分饭菜,用一块白布包好,扔进了我的房间。她们曾用抽签的办法来确定由哪个修女负责用绳子来牵我走,她偏偏抽中了;她横下了心去找院长,毫不含糊地对院长说,她决定宁可去死也不干这种下流可怕的事。幸亏这个年轻女子的家里有钱有势,她有很大一笔入院生活费,并且在征得院长的同意后可以动用;于是,她找了个修女,给了她一些糖和咖啡,请她代劳。我不敢想象那是不是天主对这个卑鄙修女的惩罚,她现在成了疯子,已经被关了起来;但是,院长依然活着,还在主持院务,继续虐待修女,而且身体很好。

    我的身体不可能经得起这样长时间和严峻的考验,我病倒了。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于尔叙勒修女充分表现出她对我的全部友情;我这条命全靠了她的搭救。但是,她使我活了下来并不是一件好事,有时候她自己也对我这样说;可是,轮到她护理我的日子,她对我还是服侍得面面俱到;并且在其他的日子里,我也得到值班修女的关心,因为她对我体贴入微,她对那些护理我的修女,根据我对她们的满意程度,会适当地给她们一些酬谢。她曾经要求亲自值夜班来护理我,但是院长借口说她身体太弱,干这种累活是吃不消的,拒绝了她的要求:她对此真是难受极了。不过,她的这些悉心照料并没有阻止我的病情恶化,我已经到了生命垂危的地步,我还领受了临终圣事。在领受临终圣事之前的一会儿,我要求和全院的修女见上一面,她们同意了。修女们都围在我的床边,院长站在她们中间;我的那个年轻朋友坐在我的床头,握着我的一只手,上面沾满了她的泪水。她们猜想我大概有什么话要说,就扶我起来,她们把两只枕头放在我的背后,让我坐好。这时候,我对院长说,我请求她为我祝福,饶恕我所犯的过错;我请求所有的同伴原谅我所做的那桩给她们丢脸的事。我请她们把我房间里的装饰品和我私人用的小东西统统拿到我的身边,然后请求院长允许我自由处置这些东西,她同意了。我把它们分送给那天帮她把我扔进地牢的那几个心腹。我把在我赔礼认错那天用绳子牵我去的那个修女叫到身边,我一边吻她,把我的念珠和耶稣苦像拿给她,一边对她说:“亲爱的修女,请您在祈祷的时候记得我,您放心吧,我在天主面前是不会忘记您的……”为什么天主在那个时候没有把我召了去呢?我当时是心安理得地到他那儿去的。那是一种多么大的幸福啊!谁能指望会有两次这样的幸福呢?谁知道我将来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又会是怎样一种情况呢?不管怎么说,我总算得到了这种幸福。但愿天主再让我受一遍这样的苦,再赐给我那种我以前有过的安静去死的幸福!我当时看见天堂的门是敞开的,那门是敞开的,这是毫无疑问的,因为良心是不会骗人的,它答应过我,要给我一种永恒的至福。

    受领过临终圣事以后,我陷入了昏睡;在这整整一夜里,她们都对我不抱希望了。她们不时地按按我的脉,我感到有只手在我的脸上摸来摸去,我听到好像在很远的地方有一些人在说:“脉搏又跳了……她的鼻子都冷了……她活不到明天了……这串念珠和这尊耶稣苦像还是留在您那儿吧……”接着,又有一个愤怒的声音说:“你们都走开,你们都走开;让她安安静静地死吧;你们还没有把她折磨够吗?”当疾病的这阵发作过去以后,我重新睁开眼睛,看见自己是在好友的怀里,这个时刻对我来说是多么甜蜜啊!她一刻都没有离开过我,整夜都守护着我,她一遍又一遍地做着替临终的人做的祈祷,让我吻耶稣苦像,把耶稣苦像从我的嘴唇上拿开以后又放在她自己的嘴唇上。她看见我睁大了眼睛,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还以为这是我最后的一口气了;于是,她喊了起来,把我叫做她的朋友,她大声说:“我的天主,您就可怜可怜她和我吧!我的天主,请您把她的灵魂接走吧!亲爱的朋友,到了天主面前的时候,您要记得于尔叙勒修女……”我苦笑着望着她,不由得流下了两行热泪,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就在这个时候,布瓦尔先生来了,他是修道院里的医生。用大家的话来说,他这个人很能干,但是很专横,而且挺骄傲,心肠又硬。他用力推开我的朋友,按了按我的脉搏,摸了摸我的皮肤。他是由院长和她那几个心腹陪来的,他很简单地问了问发生过的情况,然后说:“她会脱险的。”院长听了这句话并不高兴,他望着她说:“是的,夫人,她会脱险的;体温正常,烧已经退了,眼睛里正开始出现生气。”

    听到他说的每一句话,我朋友的脸上露出喜色,而院长和她那几个随从的脸上却露出一种难以掩饰的、我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愁容。

    “先生,”我对医生说,“我不要活下去了。”

    “真该死!”他回答我说。接着,他给我开了几种药就走了。她们说我在昏迷的时候多次说:“亲爱的嬷嬷,我这就到您那儿去了,我会把一切都告诉您的。”很显然,我这是在跟从前的院长说话,这是毫无疑问的。我没有把她的肖像送给任何人,我希望带着它一起进坟墓。

    布瓦尔医生对我病情的诊断得到了证实,高烧在逐渐退下去,出了几身大汗以后,烧就全退了;对我的病会一天天见好,院里的人都确信不疑了。我果然痊愈了,不过康复期很长。

    我要在这座修道院里吃尽人间的一切苦头,这也是命中注定的。我得的病是恶性的。于尔叙勒修女几乎一刻都没有离开过我。就在我开始逐渐恢复体力的时候,她的体力却在不断下降,食欲也在减退;一到下午,她就会昏厥过去,有几次,昏厥的时间长达一刻钟。在昏厥的时候,她就像死了一样,目光暗淡,额头上直冒冷汗,豆大的汗珠沿着两颊往下流;她的两条手臂一动不动,垂在身体两旁;大家只有解开她胸衣的带子,把外衣松开,她才感到好受一点。当她从这种昏迷状态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她首先想到的是在她的身边寻找我,而且她总是能找到我的;甚至有几次,当她还有一点感觉和知觉的时候,眼睛睁不开,就用手在身边摸索。这个动作的意思不难懂,于是有几个修女就主动让这只手去摸,可是她觉得不对,因而手又垂下去不动了,这时候她们就对我说:“苏珊修女,她要摸的是您,您就到她的身边来吧……”我立刻扑到她的膝盖那儿,拉过她的那只手,放在我的额头上,她的手就这样放着,一直放到她的昏迷结束;醒来以后,她对我说,“好吧!苏珊修女,要去的是我,您得留下;是我要先去见她(19)了。我会对她说起您的情况,她听我说的时候不会不落泪的。如果说有辛酸的眼泪的话,那也会有甜蜜的眼泪;如果说在天堂里人们也有爱的话,那为什么在那儿就不能哭呢?”说到这里的时候,她低下头,伏在我的脖子上;她流了很多泪,接着又补充说:“永别了,苏珊修女;永别了,我的朋友。等到我已经不在这儿的时候,谁来分担您的痛苦呢?有谁……唉!亲爱的朋友,我多么舍不得您啊!我这就要去了,我已经感觉到了,我这就要去了。假如您是幸福的,我这就要去死,我多么对不起您啊!”

    她的这种状况使我十分害怕。我对院长说要把她送进病房,免除她的功课和院里其他繁重的宗教活动,要院长派人去请医生;但是,她们总是回答我说,这不要紧,这种昏厥自己会过去的;而亲爱的于尔叙勒修女也巴不得履行自己的职责,过像大家一样的修女生活。一天,她做完早课以后就不再露面了。我想她一定病得很重。日课一结束,我就飞奔到她的房间里。我看见她穿着衣服躺在床上。她对我说:“是您吗,亲爱的朋友?我猜想您立刻就会来的,我正在等您。您就听我说吧。我等您来等得有多焦急啊!刚才这阵昏厥发作得很厉害,时间又那么长,我以为自己一直要这样昏厥下去,再也见不到您了。拿着,这是我祈祷室的钥匙,您去把我祈祷室里的柜子打开,然后把一块将下面的抽屉隔成两部分的小木板抽掉,您会在那后面找到一包信件;不论我把它们保存下来要冒多大的危险,也不论阅读它们时会感到多么痛苦,我始终无法下决心把它们扔掉;唉!这些信上的字迹几乎都要被我的眼泪弄得看不清了。等到我不在人世的时候,您就把它们烧了。”

    她的身体非常虚弱,胸口闷得透不过气来,使她在说上面这些话的时候无法连着说出两个字;她几乎每说一个字都要停一停,而且她越说越轻,我得把耳朵几乎贴在她的嘴巴上才能勉强听到。我拿起钥匙,向她指了指祈祷室,她向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接着,我预感到我就要失去她了,并且相信她的病或者是我的病传染给她的,或者是积劳成疾,或者是她以前对我的悉心照料造成的,于是我开始哭了,心里十分悲痛。我吻了她的额头、眼睛、面颊和双手;我请她宽恕我。然而,她好像并不在意,她并没有听见我说的话;她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脸上,抚摸着;我相信她的眼睛已经看不见我了,也许她甚至以为我已经出去了,因为她在喊我的名字:

    “苏珊修女呢?”

    “我在这儿。”我回答她说。

    “现在几点钟了?”

    “十一点半。”

    “十一点半!那您去吃饭吧,去吧,吃完立即回来。”

    吃午饭的钟声响了,我只好离开她。走到房间门口的时候,她又叫我,我又走了回去。她非常吃力地把脸向我凑来,我吻了吻她;她又抓住我的一只手,紧紧地握着;她好像不愿意,也不能离开我,她松手的时候说:“但是,不能不离开呀,天主要我这样做。永别了,苏珊修女。把我的耶稣苦像拿给我。”我把苦像放在她的手里,然后就走了。

    我到食堂的时候,大家正要离开饭桌。我走到院长的面前,当着全体修女的面对院长说,于尔叙勒修女的情况十分危险,催她赶紧亲自去看看。“好吧!”她说,“是得去看看她。”她由几个修女陪着上了楼梯,我跟在她们后面;她们走进她的房间,可是,这个可怜的修女已经不在人世了。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衣服都穿得好好的,头歪倒在枕头上,嘴巴半张着,眼睛紧闭,双手捧着耶稣苦像。院长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说:“她已经死了。谁想得到她会死得这样快?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大家这就去为她敲钟报丧,然后把她埋了吧。”

    我独自一人留在她的灵床边。我简直无法向您描述我当时的痛苦,但是我很羡慕她的命运。我走近她身边,为她痛哭流泪,我吻了她好几次,我把她的被单往上拉拉,遮住她的脸,因为她的面容已经开始变形了。接下来,我就想去办她托付给我的那件事。为了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不被别人打断,我一直等到全院的人都去做功课以后,才打开祈祷室的门,推倒抽屉里的那块小木板,找到了一大卷信;一到晚上,我就把它们烧掉了。这个少女生前一直愁眉苦脸,我没看见她笑过,仅有的一次微笑,还是在她生病的时候。

    这样,我就孤身一人留在这座修道院里,留在人世上了,因为我不认识一个关心我的人。我已经不再听到别人谈论马努里律师了;我想,或者是他知难而退,或者是他玩得很开心,或者是他忙于自己的事,因而分了心,早把他答应帮助我的事扔在脑后了。不过,我是不会为这种事对他表示极大的不满的,因为我生性宽容;除了人家做事不公正、忘恩负义和丧尽天良以外,我什么事都能原谅。因此,我尽我所能原谅了马努里律师,原谅了所有在我诉讼期间表现得那么义愤填膺而现在已不把我放在心上的社会上的人,还有您,侯爵先生;就在这时候,教会中那些高级教士来访问修道院了。

    他们来到了修道院,巡视了所有的房间,向修女们问这问那,听取了关于俗事上和教务上的行政汇报;然后,按照他们的职责精神,他们或者是把修道院里的混乱局面纠正过来,或者反而加剧这种混乱局面。因此,我又见到了正直而严厉的埃贝尔大人和他那两个年轻的随从辅祭。他们显然还记得我以前在他们面前受盘问时的那副可怜相,他们的眼睛里都含着泪水,我从他们的脸上看出了同情和欣慰的表情。埃贝尔大人坐在那儿,他叫我坐在他对面;他的两个随从站在椅子后面,他们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埃贝尔大人对我说:

    “说吧!苏珊修女,现在大家待您怎么样?”

    “大人,她们把我忘了。”我回答他说。

    “真是太好了。”

    “这也是我的全部希望,不过,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请您开开恩,就是请您把我的院长嬷嬷叫到这儿来。”

    “那是为什么?”

    “因为要是有人向您告她的状的话,她一定会把账算在我的头上的。”

    “我明白了,但是,您总得把您知道的事告诉我吧。”

    “大人,我求您把她叫来,让她亲耳听见您提的问题和我的回答。”

    “您尽管说。”

    “大人,您这样会把我毁了的。”

    “不会的,您一点都不用怕;从今天起,您就不再受她管了;不等这个礼拜结束,您就要搬到阿尔帕容(20)附近的圣厄特罗普(21)修道院里去住。您有一个好朋友。”

    “一个好朋友,大人!我自己觉得我根本就没有什么朋友呀。”

    “就是您的那个律师。”

    “马努里先生?”

    “就是他。”

    “我不相信他还记得我。”

    “他去见了您那两个姐姐,见了主教大人、上诉法院的首席院长和所有以虔诚闻名的人;他为您筹措到了一笔让您到我刚才提到的那座修道院里去的费用;您只需在这儿再待很短的时间。因此,如果您对这儿的混乱状况有所了解的话,您可以告诉我,您不会受到连累了;并且我以您发过的顺从的神圣誓愿的名义,命令您告诉我。”

    “我一点也不了解。”

    “怎么!自从您败诉以后,她们倒待您有了某种分寸?”

    “她们已经相信,并且也应该相信,我犯下了推翻自己入院誓愿的过错;并且她们已经使我向天主祈求宽恕。”

    “我想要知道的就是这种祈求宽恕的情况……”

    说到这儿,他摇了摇头,皱了皱眉;于是我清楚地知道,只要我说出来,就可以使院长也挨几下她以前叫人对付我的苦鞭的抽打;但是,我并没有这样的打算。副主教看出从我这儿了解不到任何情况就走了,临走时嘱咐我对他刚才告诉我的、把我转到阿尔帕容的圣厄特罗普修道院去的事保守秘密。当这个好心的埃贝尔老人独自在走廊上走的时候,他的两个随从回过头来,很亲切、很和善地向我告别。我不知道他们的姓名和情况,但是,天主愿意让他们保留这种心软、慈悲的性格,这种性格在干他们这一行的人中是非常少见的,然而对于那些接受人类的忏悔和代为请求大慈大悲的天主开恩的人来说又是非常合适的。就在我以为埃贝尔大人忙于安慰、询问或者斥责别的修女的时候,他又走进了我的房间。他对我说:

    “您是通过什么途径认识马努里先生的?”

    “通过我的官司。”

    “是谁把他介绍给您的?”

    “是上诉法院首席院长的夫人。”

    “在您的案子进行的过程中您一定常常和他商谈啰?”

    “不是的,大人,我很少见到他。”

    “那您是怎么把您的情况告诉他的?”

    “通过我亲笔写的几份上诉状。”

    “您有这些上诉状的抄件吗?”

    “没有,大人。”

    “是谁把这些上诉状转交给他的呢?”

    “是上诉法院首席院长的夫人。”

    “您是通过什么途径认识她的呢?”

    “我认识她是通过我的朋友于尔叙勒修女,她们是亲戚。”

    “您败诉以后见过马努里先生吗?”

    “见过一次。”

    “确实见得不多。他没有给您写过信吗?”

    “没有,大人。”

    “您也没有给他写过信吗?”

    “没有,大人。”

    “他一定会来把他为您做的事告诉您的。我命令您不要到会客室里去见他,如果他给您写信,不管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您都要原封不动地把信寄给我,不要拆开;您听清楚了,不要拆开。”

    “好的,大人;我一定照您说的去做。”

    不管埃贝尔大人不信任的态度是针对我的,还是针对我的恩人的,都使我受到了伤害。

    马努里先生果然在当天晚上来到了龙桑修道院。我信守了对副主教许下的诺言,拒绝和他会谈。第二天,他给我写了一封信,叫他的信使给我送来;我收到信以后,没有拆开就原封不动地寄给了埃贝尔大人。我记得那天是礼拜二。我一直焦急地等待着副主教的许诺和马努里先生活动的结果。礼拜三,礼拜四,礼拜五,一天天过去了,我没有听到任何消息。这几天对我来说是多么漫长啊!我真担心又会遇到什么麻烦,把一切都打乱。我虽然不能恢复自由,但是能换座监狱,也是件好事。第一桩好事总归能使我们萌生出还会有第二桩好事的希望;这也许就是那句成语“福不单行”的来源吧。

    我快要离开这儿的女伴了,我了解她们的为人,没有必要假设我去和另外一些幽禁在修道院里的女人生活在一起的时候会有什么好处;但是,不管那些女人怎么样,她们总不可能比这儿的修女更凶恶,心眼更坏。礼拜六上午,九点钟光景,修道院里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这些修女历来都是只要有一点小事就会冒冒失失,乱作一团。她们来来去去,在那儿交头接耳,低声谈论;宿舍的房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正如到现在为止您已经能够看到的那样,这是修道院里发生革命的信号。我独自一人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我在等待,心里怦怦乱跳。我到房门那儿去听动静,我向窗外东张西望,我在房间里坐立不安,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我高兴得发抖,在心里对自己说:“是有人来接我了,过一会儿,我就不在这儿了……”果然,我没有说错。

    两个陌生的女人来到了我面前,一个是圣厄特罗普修道院的修女,另一个是该院负责外勤的修女;她们三言两语就把来意告诉了我。我手忙脚乱地收拾好房间里属于我的那些小东西,把它们乱七八糟地扔在那个外勤修女的围裙里。她把这些东西放进了几个小包。我没有要求和院长见一面,于尔叙勒修女已经不在人世,我没有什么人要告别了。我下了楼,院里的人检查了我要带走的东西以后,给我打开了修道院的一道道门;我登上了一辆马车,就和来接我的人一起走了。

    副主教和他那两个年轻的教士,还有上诉法院首席院长的夫人和马努里先生,都聚集在院长那儿,院里的人告诉他们说我已经走了。走在路上的时候,那个修女和我谈起我要去的那座修道院,每当她向我夸奖她们的修道院的时候,那个负责外勤的修女总要这样补充一句:“这都是实话!”她对自己能被选来接我感到十分高兴,想要和我交朋友;因此,她向我吐露了一些秘密,还对我应该如何立身行事提了一些忠告;这些忠告对她显然是有用的,但是对我可不会有什么用。我不知道您是不是了解阿尔帕容的修道院。那是一幢很大的正方形楼房,有一面朝着大路,另一面朝着田野和园圃。在朝大路的一面,每个窗口那儿都可以看到有一个、两个或者三个修女;光这个景象就使我对这座修道院里的秩序了解得比来接我的修女和她的同伴刚才告诉我的那一切还要多。站在窗口的修女显然是认出了我们坐的那辆马车,因为一眨眼的工夫,那些蒙着头巾的脑袋就都消失了。我来到了这座新监狱的大门口。修道院的院长张开双臂迎接我,拥抱我,然后拉着我的手,领我到修道院的大厅里,那里已经有几个修女比我先到了,其他的修女也正在朝那儿跑来。

    这个院长夫人叫什么名字我还不知道,但是我忍不住要先把她向您描写一番,然后再往下讲。她是一个又矮又胖的女人,可是动作利索敏捷;她的脑袋在肩膀上一刻也不停地晃动着;她穿的衣服总有让人看了不顺眼的地方;她的相貌既不算漂亮,也不算难看;她的右眼要比左眼长得高一点、大一点,目光火辣辣的,可又不那么凝神;她走起路来前后甩着膀子。她想要说话的时候,还没有理好思绪就先张开了嘴巴,因此说起话来有点结结巴巴。她坐在那儿的时候,也在椅子上动来动去,好像有什么东西使她感到不舒服似的;她不顾一切礼仪,撩起头巾来搔痒,还跷起了二郎腿。她问您话的时候,您回答她,可她又不听您说;她和您讲话的时候,会一时糊涂,突然停下来,不知道讲到哪里了,于是就开始生自己的气;但这种时候如果您使她言归正传,她反而会把您叫作大傻瓜、呆子。她有时候很随便,用“你”来称呼下属,有时候又很专横和傲慢,看不起别人;她端庄严肃的时间很短,她的心肠一会儿软一会儿硬。她的脸时常变样,这表明她的思想十分不连贯,她的脾气变化无常;因此,修道院里的秩序也就好一阵坏一阵。有些日子,寄宿生和初修生混在一起,初修生又和修女混在一起;大家互相串门,在一块儿喝茶,喝咖啡,喝可可饮料,喝甜烧酒;做功课的速度快得令人难以相信。正当大家处在这种乱哄哄的局面当中的时候,院长的脸突然一下子变了,钟声一响,大家立刻都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关上门;喧闹、喊叫和混乱过后是一片寂静,简直让人觉得这儿的一切生灵全都在顷刻之间死了。原来,有个修女犯了一点儿小错误,院长把她叫到房间里,对她很严厉,命令她脱掉衣服用苦鞭抽打自己二十下;那个修女遵照院长的命令,拿起苦鞭抽打自己;但是,她刚抽打了几下,院长的心又一下子软了下来,伸手夺走了她手里的苦鞭,并且哭了起来,说是不得已才惩罚人的,心里非常难过;接着,院长就吻她的额头、眼睛、嘴巴和肩膀,抚摸她,夸她说:“瞧她的皮肤多么白嫩啊!她的身材多么漂亮丰满啊!脖子多么美丽啊!发髻多么好看啊!……圣奥古斯蒂娜修女,你如此怕羞真是疯了,把衬衣脱下来吧:我是个女人,我是你的院长。啊!这胸脯多么美丽!它是多么结实!我会允许这玉体被鞭子抽破吗?不,不,根本不会有这种事的……”院长再次吻她,把她扶起来,并且亲自给她穿好衣服,还对她说了些最甜蜜的话,免除她的功课,然后打发她回房间去。同这种女人是很难相处的,别人永远无法知道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什么事情应该避免,什么事情应该做;万事都没有个规矩:饭不是吃得太饱,就是饿得要死;院里的经济弄得很拮据,她对大家的建议不是难以接受,就是置之不理;大家和有这种脾气的院长的关系不是太亲近,就是太疏远;没有一个准确的距离,没有一定的尺度;修女们由失宠到得宠,由得宠到失宠,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您要我给您讲件小事来说明她是如何管理院务的吗?每年两次,她跑遍每一个房间,把她所能找到的一瓶瓶甜烧酒全都从窗口扔到外面,但是四天以后,她又亲自把一些甜烧酒送给她的大多数修女。这就是我以前庄严地发过誓要服从的女人,因为我们发的那些入院誓愿是从一座修道院带到另一座修道院的。

    我和她一起走进修道院。她搂着我的腰,带我到会客室里去。那儿有人端来了一些水果、小杏仁饼、蜜饯等小吃。那个严肃的副主教开始夸奖我,院长就立刻打断他的话说:“她们错了,她们错了,这我知道……”副主教还想继续说下去,院长又打断他的话说:“她们怎么会抛弃她的?她简直是贤淑和温柔的化身;听说她很有才华……”副主教又想说最后的几句话,院长再次打断了他,贴在我耳边低声对我说:“我爱您爱得快发疯了,等到这些书呆子走了以后,我把我们的修女都叫到这里来,您给我们唱支小曲好吗?”我很想笑出来。严肃的副主教感到有点儿不自在,他那两个年轻的随从看见他那副窘态和我为难的样子,也在那儿微笑。于是,埃贝尔大人又恢复了他原来的性格和一贯的作用,突然用命令的口气叫院长坐下来,迫使她保持安静。院长坐了下来,但是,她感到浑身难受,坐在那儿动个不停,一会儿搔搔脑袋,一会儿整理整理衣服————其实她的衣服并没有弄乱,一会儿又打呵欠;这时候,副主教一本正经地谈到了我离开的那座修道院,我在那儿遇到的不愉快事情,我现在进来的这座修道院,以及我对帮助过我的那些人应该感谢,他谈得合情合理。他谈到这里的时候,我看了看马努里先生,他低垂着眼睛。这时候,谈话的内容转到了更为一般的方面;院长被迫忍受的那种必须保持安静的痛苦局面终于结束了。我走到马努里先生身边,感谢他以前对我的帮助;我当时战战兢兢,说话结结巴巴,不知道如何感谢他才好。我的心慌意乱,我的窘态,我的这种可怜的样子,因为我的心里确实十分激动,真是悲喜交加,我的所有这一切行动比我的言语更能表示感谢之情。他的回答也不比我说的话更有条理,他也和我一样慌乱。我不知道他对我说了些什么,但是我听出来的意思是:假如他已使我严酷的命运有所改善的话,他就是得到了很大的报答;他以后回忆起他为我做过的事情时会比我还要高兴的;他对自己在巴黎法院里因公务繁忙而不能常来修道院探望我深表遗憾;但是他希望副主教大人和院长夫人允许他了解我的健康和生活情况。

    副主教没有听明白这些话,院长却赶紧回答说:“先生,随您的便;今后她喜欢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在这里,我们将尽量安抚以前别人给她造成的痛苦……”接着她声音很低地对我说:“我的孩子,那你是受了很多苦了?但是,龙桑修道院里的那些女人怎么敢这样虐待你?我认识你的那个院长,我们以前一起在波尔罗亚尔修道院(22)当寄宿生,大家都非常讨厌她。我们以后会有见面时间的,到时候你把这一切都讲给我听……”说到这儿的时候,她拿起我的一只手,在上面轻轻地拍着。那两个年轻的教士也向我说了几句客套话。时间不早了,马努里先生起身向我们告辞;副主教和他的随从受到阿尔帕容的一个爵爷的邀请,到他的府上去了,只剩下我和院长在那儿;但是,我们待的时间并不长,全院的修女、初修生和寄宿生都纷纷跑来。一转眼工夫,我看见有上百个人把我团团围住。我不知道听哪个说好,也不知道回答哪个好;她们的容貌各种各样,她们的谈吐也各不相同;但是我看得出她们对我的回答和我本人,并没有什么不满意。

    等到这种令人讨厌的会面持续了一段时间,大家初次见面时的那种好奇心得到满足以后,客厅里的人就渐渐少了;院长把留在那儿的其余的人也赶走了,然后就亲自送我到我的房间里去。她以她的方式来欢迎我,她指着祈祷室对我说:“我的小朋友今后就是在那儿向天主祈祷,我要派人在这张跪凳上放一个垫子,免得让她两个小小的膝盖受伤。这只圣水缸里一滴圣水都没有,那个多萝泰修女老是忘记事情。您试试这把椅子,看看坐起来是否舒服……”她一边这样说,一边叫我坐下来,把头靠在椅子背上,她还在我的额头上吻了一下。接着,她走到窗子跟前,看看窗扇拉上放下是不是容易;又走到我的床那儿把帐子拉好又拉开,看看是不是能关严。她还检查了被子,然后说:“它们挺不错。”她拿起枕头,把它拍得鼓鼓的,嘴里说着:“这个可爱的脑袋睡在上面一定会很舒服……被单不那么考究,但这是修道院里的东西……褥子挺不错。”这些事做完以后,她走到我面前,拥抱了我一下就走了。我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心里在说:“啊,这是个疯女人!”于是我预料到,等待着我的将是一种既幸福又痛苦的日子。

    我在房间里打扮了一下,就去参加晚课。我和大家一起吃了晚饭,并且和她们一块儿度过了那段饭后消遣时间。有几个修女来和我套近乎,有几个则和我疏远些;亲近的是考虑到我在院长那儿得到了保护,疏远的则已经被院长对我的偏爱引起了警觉。开始的时候,大家都说了些互相恭维的话,她们问了我离开的那座修道院的情况,试探我的性格、我的倾向、我的爱好和我的智力。她们事事处处都在试探您,她们为您设下了一连串的小圈套,随后从中得出最正确的结论。例如,她们随口说出一句诽谤别人的话,然后就望着您;她们讲一件事的时候刚开了个头,就等着看您是想追问下文呢,还是随它去。如果您说了一句很平常的话,她们明明知道这句话根本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却偏要说这句话说得好极了;她们不论是夸奖您还是骂您,都是故意的。她们想方设法弄清楚您的那些最隐秘的思想,她们问您看哪些书,并且给您拿来一些圣书和一些亵渎神灵的书,看您挑选哪一种。她们引诱您去犯一些违反院规的小错误,向您吐露一些秘密,随口对您说几句有关院长的怪脾气的话:她们把您说的话全都收集起来,然后再讲出去。她们离开您,又重新接近您;她们试探您对风俗、虔诚、尘世、宗教、隐修生活,总之,对一切事物的看法。经过这些反复试探以后,她们给您取一个能说明您特点的外号,把这个外号加在您的名字前面,因此,她们叫我“谨慎女”圣苏珊。

    第一天晚上,院长就来看我;她进来的时候,我正在脱衣服。她就给我摘下头巾和围巾,给我梳睡觉的发式;她还帮我脱了衣服。她对我说了很多温柔甜蜜的话,百般地抚摸我,使我感到有点儿不自在,而且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不自在,因为我一点也弄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连她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而且现在我还在想这件事,当时我们又怎么能明白呢?不过,我把这件事对我的神师讲了,他厉声斥责了这种我当时认为而且现在还认为是没有歹念的亲热行为,他还严肃地禁止我再让她亲热。她当时吻了我的脖子、肩膀和手臂;她夸我长得很丰满,身材很好,还把我扶上床;她又从这一边和那一边掀开我的被子,吻了吻我的眼睛,然后给我拉好帐子就走了。我忘记告诉您,她还推说我一定是很累了,允许我想在床上睡多少时间就睡多少时间。

    我果真利用了她的许可,我相信这是我在修道院里过的唯一一个舒适的夜晚,并且我至今还几乎没有忘记那个晚上。第二天,九点钟光景,我听见有人在轻轻地敲我房间的门。我当时还躺在床上,我应了一声,那人就推门进来了;来的是一个修女,她很不高兴地对我说,时间不早了,院长嬷嬷在等我。我立即起床,匆匆忙忙穿好衣服后便去了。“您好,我的孩子,”她对我说,“您这一夜过得好吗?这是咖啡,它等了您有一个小时了;我相信它的味道一定很好,快把它喝了,喝完以后,我们再谈……”说到这儿的时候,她在桌子上铺了一块餐巾,又在我身上铺了一块,然后把咖啡倒在杯子里,还加了些糖。其他的修女也在房间里用同样的方式款待同伴。在我这样吃早点的时候,院长向我谈起我的这些同伴,并且按她自己的好恶来描述她们。她百般向我表示友好,问了我许多有关我离开的那座修道院、我的父母和我经历的那些不愉快的事的情况;她由着自己的性子或是夸奖一番,或是责备几句,从来等不及听完我的回答。我一点都没有和她顶嘴,她对我的聪明、判断能力和办事谨慎都感到很满意。这时候,有修女来了,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一共来了五个。她们谈起这个嬷嬷喂养的小鸟,那个修女的怪癖,以及一些不在场的人的逸闻趣事;大家都很开心。房间的角落里有一架羽管键琴,为了消遣,我的手指在琴键上按了按,因为我是新来到修道院的,一点不知道她们取笑的是哪些修女,我几乎觉得这样没有什么好玩,再说就算对她们所说的事了解得更多一点,我也不会觉得会好玩一些;要开好玩笑,得很风趣才行,而且谁没有一点有趣的事呢?当她们在那儿嘻嘻哈哈大笑的时候,我弹了几个音;渐渐地,我把她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了。院长来到我的跟前,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对我说:“好吧,圣苏珊,我们来乐一乐,你先弹个曲子,然后再唱歌。”我照她的吩咐做了,我弹了几支我比较娴熟的曲子;我即兴弹了幻想曲,接着唱了几段蒙东维尔(23)的圣歌。“唱得很好,”院长对我说,“不过我们在教堂里,这种圣歌高兴唱多少就可以唱多少。这里就我们这些人,这些都是我的朋友,她们也会成为你的朋友的;你就给我们唱些比较轻松愉快的歌吧。”有几个修女说:“她也许只会唱这样的歌,她远道而来也够累的,应当体谅她;一次唱这些已经够了。”

    “不行,不行,”院长说,“她的伴奏美妙极了,她有副举世无双的好嗓子(说实在的,我的嗓音也不难听,但是准确、温柔和委婉有余,力度和音域宽广不够),她不给我们唱点别的,我是不会放过她的。”

    我有点给那几个修女的话激怒了,就回答院长说,那些姐妹对我的弹唱不高兴听了。“但是,我,我还是很高兴听的。”我料到她会这样说的。于是,我又唱了一支相当动听的小调,所有的人都拍手叫好,都夸奖我,拥抱我,亲切地抚摸我,还要求我再唱一支。其实这些矫揉造作的媚态只不过是为了附和院长刚才所说的话;在场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不想夺取我的嗓子,弄断我的手指,如果她们能够办得到的话。有几个修女也许一辈子都没有听过音乐,她们竟然对我所唱的歌说了几句令人啼笑皆非的话,但是一点也没有讨得院长的欢心。

    “你们都给我住嘴,”院长对她们说,“她弹起琴来、唱起歌来简直就像个天使。我要她每天都到这儿来,我以前也有点会弹羽管键琴,我要她帮我温习温习。”

    “啊!夫人,”我对她说,“以前会的话,不会完全忘记的……”

    “非常愿意试试,你让我来弹弹。”

    她先试着弹了几下,然后弹了一些和她的思想个性一样疯狂、古怪和不连贯的曲子;但是,我从她演奏的缺点之外看出,她的手弹琴时比我轻盈得多。我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她,因为我喜欢赞扬别人,而且很少错过这样做的机会:这样做是非常甜蜜的!修女们一个接一个地悄悄走了,差不多只剩下我和院长在谈论音乐。她坐在那儿,我站着;她拿起我的两只手,一边握得紧紧的,一边说我:“除了琴弹得好以外,她还有世界上最漂亮的手指;泰雷兹修女,您看看……”泰雷兹修女垂下眼帘,涨红着脸,说起话来结结巴巴的;可是,我的手指漂亮不漂亮,院长的看法是对是错,和这个修女有什么关系呢?院长搂着我的腰,她觉得我的身材漂亮极了。她把我拉到她面前,叫我坐在她的膝盖上,她用手托起我的头,要我望着她;她对我的眼睛、嘴巴、脸颊及皮肤都赞美了一番。我一句也没有搭腔,我两眼低垂,像个傻子一样任她表示亲热。泰雷兹修女则显得心不在焉,焦虑不安。她在我们的左边和右边来回走着,虽说她什么也不需要,可是样样东西都去摸一摸;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好,她从窗口往外张望,以为听见有人在敲门;于是院长对她说:“圣泰雷兹,要是你觉得心烦,你可以走了。”

    “夫人,我不觉得烦。”

    “因为我还有许许多多的事要问这个孩子。”

    “这我相信。”

    “我想知道她过去的全部故事,如果我不知道别人给她造成的那些痛苦,怎么能抚慰她内心的创伤呢?我希望她一点不漏地把这些痛苦讲给我听,我对此当然会难过得撕心裂肺、痛哭流泪,不过这没有什么关系。圣苏珊,我什么时候才能知道这一切呢?”

    “夫人,我随时听候您的命令。”

    “我想请你立刻就讲,如果我们还有时间的话。现在几点钟了?”

    泰雷兹修女回答说:“夫人,五点钟了,晚课的钟快要敲了。”

    “还是让她开始讲吧。”

    “不过,夫人,您答应过我,在做晚课以前要安慰我一会儿的。有些想法弄得我心神不定,我很想把我的心事告诉嬷嬷。如果我不说出来就去做晚课,我就无法祈祷,思想会开小差的。”

    “不行,不行,”院长说,“你有这些想法真是疯了。我敢保证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明天再谈好了。”

    “唉!亲爱的嬷嬷,”泰雷兹修女一边说一边扑倒在院长的脚下,哭得像泪人似的,“还是马上谈吧。”

    “夫人,”我一边离开院长的膝盖站了起来,一边对她说,“您就同意我的这个姐妹向您提出的请求吧;别让她再痛苦下去了;我这就要走了;以后我总会有时间满足您对我的主动关心的;等到您听完了泰雷兹修女的倾诉以后,她就不会再痛苦了。”

    我朝门那儿移动了一下想要出去,院长一手把我拉住了。跪在地上的泰雷兹修女则抓住了院长的另一只手,一边在她的手上吻着,一边在哭;于是院长对她说:

    “说真的,圣泰雷兹,你这样焦虑不安叫人看了很不舒服;我已经对你说过了,这样会惹我不高兴,会给我添麻烦的,我不愿意别人给我添麻烦。”

    “这我知道,但是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我想要这样做,但是我无法……”

    这时候我退了出去,让那个年轻的修女和院长在一起。后来到了教堂里的时候,我禁不住朝她望去,她依然是那副沮丧和愁眉苦脸的样子;我们的目光相遇了好几次,我觉得她好像对我的目光有些受不了。院长呢,她在自己的祷告席上打盹。

    晚课一会儿就匆匆做完了。据我看,唱经室并不是院里大家最喜欢待的地方;大家很快就离开那儿,唧唧喳喳像一群小鸟从笼子里逃出来似的;修女们有说有笑地跑着分散到各个房间里去。院长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闭门不出;泰雷兹修女在自己的房间门口站住了,偷偷地监视着我,好像她很想知道我下一步要干什么。我走进自己的房间,过了一会儿,泰雷兹修女的房门也关上了,并且是慢慢地关上的。我立刻想到这个少女是在嫉妒我,她怕我夺了她在院长身边所享有的那种宠信的地位。我一连观察了她好几天,从她发的小脾气、她的幼稚可笑的慌张和她的一系列行动中完全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我发现她一再跟踪我,观察我,在院长和我中间插一脚,打断我们的谈话,贬低我的优点,散布我的缺点;我还从她的面色苍白、她的痛苦、她的痛哭、她的身体和精神失常中完全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于是我就去找她,对她说:“亲爱的朋友,您怎么啦?”她没有回答我,我的拜访使她感到措手不及,弄得她很难堪;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做什么好。

    “您对我不够公正,您就对我说实话吧,您是怕我滥用我们的嬷嬷对我的好感,怕我把您从她的心里挤出去。您放心好了,这样做不符合我的个性。要是我有幸能左右她的思想的话……”

    “您会要什么有什么的,她是喜欢上您了,她今天为您做的事恰恰就是她当初为我做过的事。”

    “那好吧!请您放心,我只会利用她对我的信任来使您在她的心中变得更加可爱。”

    “这事能指望您吗?”

    “这事为什么不能指望我呢?”

    她没有回答我,而是扑上来搂着我的脖子,叹着气对我说:“这不是您的错,我知道得很清楚,我时刻都在对自己这样说,但是,您要答应我……”

    “您要我答应您什么?”

    “答应我……”

    “您就把话说完吧,凡是我办得到的事,我都会去做的。”

    她在那儿犹豫,双手捂住眼睛,然后用一种低得我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答应我今后您尽量少去看她。”

    我觉得她的这个要求非常奇怪,禁不住问她:“我经常去见我们的院长,还是很少去见我们的院长,这和您有什么关系?您要是不断地去见她,我呢,我是一点都不会生气的。我要是这样做,您也不应该生气的呀;我向您保证,我绝不会在她那儿损害您的利益,也决不会损害任何人的利益,这难道还不够吗?”

    她离开我,扑倒在她的床上,回答我的只是她痛苦地说出的这样几句话:“我完了!注定完了!为什么呢?您一定以为我是世界上最坏的女人!”

    我们正谈到这儿,院长进来了。她已经去过我的房间,没有找到我;接着,她几乎走遍全院,还是没有找到我;她根本没有想到我会在圣泰雷兹的房间里。当她从派去找我的那些修女那儿知道我在这儿的时候,就赶紧跑来了。从她的目光中和她的脸上可以看出,她有点儿慌张;但是,她全身的表情如此协调的时候是很少见的!圣泰雷兹一声不响,坐在她的床上,我站着。我对院长说:“我亲爱的嬷嬷,我事先没有得到您的允许就到这儿来了,请您原谅。”

    “确实,”她回答我说,“最好要征得我的同意。”

    “但是,我这个亲爱的姐妹实在太让我同情了;我看见她很痛苦。”

    “有什么可痛苦的?”

    “要我告诉您吗?为什么我不告诉您呢?这是一种微妙的情感,这种情感是她的心灵的真实流露,十分生动地表明她对您的热爱。您对我的那番好意的表示使她那颗温柔的心产生了恐慌:她怕我在您心中的地位超过她;她的这种嫉妒心说来是非常正当的,是十分自然的,亲爱的嬷嬷,对您来说这也是令人高兴的,但是,我觉得这种心情在我的这个姐妹身上已经变得很可怕了,所以我是来安慰她的。”

    院长听我讲完以后,露出了一种威严的神色,对泰雷兹说:

    “泰雷兹修女,我以前喜欢您,现在还是喜欢您的;我没有什么可以埋怨您,您也没有什么可以埋怨我;但是我不能容忍那种独自一人享有我的爱的要求。要是您不想让还留在我心中的那种对您的爱消失的话,要是您还记得阿加特修女的下场的话,您就得放弃这种要求……”接着,她转过身来对我说:“就是您在唱经室里看到的在我对面的那个身材高大的棕发女子。”(因为我交际不广,来到修道院的时间又短,新来乍到,所以还不知道全院同伴的名字。)院长又说:“泰雷兹修女刚进院,并开始得到我疼爱的时候,我也很喜欢阿加特修女。阿加特修女当时也产生了同样的不安,也干了些同样的荒唐事;我警告过她,可是她一点不改,最后我只好采取一些严厉手段,而且使用了很长一段时间,这可是完全违背我的个性的,因为她们以后都会告诉您我的心肠是很好的,我惩罚什么人的时候总是违背自己的心愿的。”随后她对圣泰雷兹说:“我的孩子,我一点不希望别人给我添麻烦,这话我已经对您说过了;您是了解我的,不要惹我生气……”接着,她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对我说:“来,圣苏珊,领我回去。”我们走出了圣泰雷兹的房间。她想跟着我们一起去,但是院长漫不经心地从我的肩膀上转过头去,用一种专横的声音对她说:“回到您的房间里去,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出来。”她服从了,使劲儿地关上了房间的门,还脱口说了几句话,把院长气得浑身发抖。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我不明白这几句话的意思。我看见院长生气了,就对她说:“亲爱的嬷嬷,如果您愿意为我做件好事的话,那就请您原谅我的泰雷兹姐妹;她是昏了头,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要我原谅她什么呢?我是很愿意这样做的,但是您会给我什么呢?”

    “啊!亲爱的嬷嬷,我能有幸为您做什么可以让您高兴、使您息怒的事呢?”

    她眼睛望着地上,涨红着脸,叹了一口气;说实在的,她的这副样子简直像一个情人。随后,她又无精打采地倒在我身上,好像站不住了一样。她对我说:“把您的额头凑过来,让我吻吻……”我探身把额头凑过去,她吻了吻。从这个时候起,一有哪个修女犯了过失,我就替她求情,并且我可以肯定,只要给院长一点好处就可以替她求到宽恕的;这个好处就是让她或是在我的额头上,或是在脖子上、眼睛上、面颊上、嘴唇上、胸脯上、手臂上,吻一下。不过,她最常吻的是我的嘴唇;她觉得我的呼吸清洁,牙齿洁白,嘴唇鲜嫩红润。确实,如果在她对我所说的那些溢美之词中我哪怕是配得上一小部分的话,那我也一定是很美的。照她的说法,我的额头白净、平滑又迷人;我的眼睛炯炯有神;我的面颊红润又细嫩;我的手小巧又丰满;我的胸脯结实得像石头,形状又好看;我的手臂滑腻又圆润,举世无双;我的脖子妙不可言,世上少见,没有一个修女能比得上;她赞美我的话,我真是说也说不尽!在她夸我的这些话中,倒也有一些符合事实的地方,我不同意的只是其中的大部分,而不是全部。有时候,她从头到脚打量着我,那种得意的样子是我在任何一个别的女人身上从来都没有看到过的。她望着我说:“啊,天主召唤她来过隐居生活真是最大的幸福;有了这样的姿色,要是留在尘世间,她会使她遇见的男人全都坠入地狱的,而且她自己也要和他们一起被罚入地狱。凡是天主安排的事,总是安排得尽善尽美的。”

    这时候,我们正在朝她的房间走去。我准备离开她,但是她一把拉住我,对我说:“现在时间太晚了,您不能开始讲您在圣马利亚修道院和龙桑修道院里的经历了。不过,您还是进房间来吧,教我一会儿羽管键琴。”我跟着她进了房间。一会儿工夫,她就打开了琴盖,准备好一本乐谱,搬过来一把椅子,因为她的手脚很快。我坐了下来。她想到我可能会冷,就从别的椅子上拿来一块垫子,放在我的面前,然后她弯下腰去,把我的双脚捧到垫子上面。接下来,她走到椅子后面,身子靠着椅背。我先试了试音,随后弹了几支库伯兰(24)、拉摩(25)和斯卡拉蒂(26)的曲子;就在这时候,她撩开了我脖子那儿衬衣的一角,把一只手按在我赤裸着的肩膀上,手指头放在我的胸脯上。她叹着气,好像胸口闷得慌,呼吸也变得困难了;她那只按在我肩膀上的手先是用力往下压,然后就一点不压了,好像她没有一点力气,没有一点生气了,连头也垂下来,靠在我的头上。确实,这个疯子对音乐有着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敏感和非常强烈的爱好;音乐能对其产生如此奇特效果的人,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

    就在我们这样简单而甜蜜地自娱自乐的时候,房门突然被猛力地撞开了,把我吓了一跳,院长也大吃一惊。原来是圣泰雷兹这个疯子来了,她身上的衣服穿得乱七八糟,目光惶惑,很奇怪地把我们逐个仔细看了一遍;她的嘴唇在颤抖,连话也说不出来。但是,她马上又神志清醒了,扑倒在院长的脚下;我也和她一起向院长求情,并且再次替她求得了院长的宽恕,不过院长十分坚决地向她声明,至少对于像这种性质的过错,这是最后一次宽恕了;随后,我和圣泰雷兹一起出了她的房间。

    在回我们房间的时候,我对她说:“亲爱的姐妹,您要当心点,您会惹得我们的嬷嬷不高兴的。我虽然不会丢下您不管,但是您会把我在她那儿的信用都用光的,这样我只好十分抱歉,再也不能为您,也不能为其他任何人做任何事情了。但是,您到底在想什么呢?”她没有回答。“您怕我什么呢?”她还是没有回答。“难道我们的嬷嬷不能一视同仁,同时爱我们两人吗?”

    “不行,不行,”她粗暴地回答我说,“这是不可能的;很快我就会让她感到讨厌的,我会因此在痛苦中死去。唉!为什么您要到这儿来呢?在这儿您是不会有长期幸福的,对这点我深信不疑;而我也要做一辈子不幸的人。”

    “不过,”我对她说,“我知道一个修女失去了她的院长的照顾,那是一种很大的不幸;但是我知道还有一种更大的不幸,那就是她是自作自受;难道您没有一点要责怪自己的地方吗?”

    “唉!但愿如此!”

    “要是您有什么要责怪自己的地方,那就得亡羊补牢;最可靠的办法就是耐心地忍受由此而造成的痛苦。”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再说,难道应该由她来惩罚我吗?”

    “由她,泰雷兹修女,由她!下属可以用这样的语气来谈论院长吗?这样不好,您是忘乎所以了。我敢肯定,这个过错比您要自责的任何过错都严重。”

    “唉!但愿如此!”她又对我这样说,“但愿如此!……”说到这儿,我们就分手了,她到她的房间里去自怨自艾,我回我的房间去揣摩女人头脑中的古怪想法。

    这就是隐修的结果。人是为社会而生的。要是把一个人和社会分开,让他离群索居,他的思想就会混乱,他的脾气就会发生变化,心里就会产生很多奇怪的情感,头脑里就会萌生怪诞的想法,就像荒原上会长出荆棘一样。要是把一个人安排在森林里,他就会在那儿变得很凶恶;要是把他安排在修道院里,由于在那儿除了生活必需的思想以外还要加上受奴役的思想,他就会变得更加凶恶了:一个人进了森林还可以出来,进了修道院就再也不能出来了;一个人在森林里还是自由自在的,在修道院里就成了奴隶。耐得住孤独也许比耐得住贫困需要有更大的勇气;贫困使人落魄,而隐修则使人道德败坏。在贫困潦倒中生活会比在疯癫状态中生活好一些吗?对这个问题我不敢妄做定论,但是这两种情况都是需要避免的。

    我看到院长对我的疼爱在一天天增加。不是我经常到她的房间里去,就是她在我的房间里;我稍微有一点儿不舒服,她就命令我住到病房里去,免除我的功课,打发我早早上床休息,或者是不让我做早晨的祷告。在唱经室里,在食堂中,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她总是想法子向我表示友谊;在唱经室里,唱到情感丰富和温柔的段落时,她就对着我唱,如果是别人在唱,她就望着我;在食堂里,她总是把别人给她做的好吃的饭菜送些给我吃;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她搂着我的腰,对我说些最甜蜜和最亲切的话题。别人送给她的礼物,我没有一样不分享到的:巧克力、白糖、咖啡、烟酒、衬衣、手帕,等等;她还把自己房间里的版画、器皿、家具和许多看上去赏心悦目或是用起来舒适的东西搬来装饰我的房间;我那时几乎只要离开房间一会儿,回去以后就会发现房间里多了某些礼物。我于是就到她的房间里去感谢她,而她就会感到一种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高兴;她拥抱我,亲热地抚摸我,把我抱在她的膝盖上坐着,告诉我院里一些最秘密的事,并且自以为如果我热爱她的话,她就会过上一种幸福的生活,这种生活比她本来可能在世俗社会中过的那种生活还要幸福一千倍。说完这些话以后,她就打住了,用含情脉脉的目光望着我,然后问我:“圣苏珊,您爱我吗?”

    “我怎么会不爱您呢?否则,我准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这倒是真话。”

    “您的心肠这么好……”

    “您要对我说:‘我喜欢您。’”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吻了吻我的眼睛。她那只拥抱我的手把我搂得更紧了,另一只放在我膝盖上的手在用力往下按。她把我拉向她那儿,把她的脸贴在我的脸上。她叹了口气,仰天倒在椅子上。她的身子在发抖,好像她有什么悄悄话要对我说,可又不敢说似的。她流下了眼泪,然后对我说:“唉!苏珊修女,您并不爱我!”

    “我并不爱您,亲爱的嬷嬷?”

    “不爱。”

    “那么请告诉我,我要做些什么才能证明我爱您。”

    “那得您自己去猜。”

    “我是在想,可是我一点也猜不出来。”

    这时候,她解开了脖子那儿的衬衣,把我的一只手放在她的胸脯上;她没有说话,我也一声不响;她好像在享受着最大的快感。她请我吻她的额头、两颊、眼睛和嘴巴,我照她说的做了:我并不认为这样做有什么不好。这时候,她感到越来越快乐了,由于我也巴不得能用这样一种没有歹念的方法来增加她的快感,就又吻了她的额头、两颊、眼睛和嘴巴。她那只放在我膝盖上的手在我的衣服上摸来摸去,从我的脚尖一直摸到我的腰部,一会儿在这里用力按一下,一会儿又在那里用力压一下;她说话结结巴巴,声音都变了,她低声鼓励我加紧抚摸她,我也就加紧抚摸她;最后,我不知道是快乐还是痛苦的缘故,她的脸色变得像死人一样苍白;她闭着眼睛,整个身子猛地一下子伸得很直,她的嘴唇开始时抿得很紧,上面湿漉漉的,像是有一层薄薄的唾沫;然后,她的嘴巴有点张开了,出了一口大气,我以为她快要死了。我猛地站了起来,我以为她身体不舒服,打算出去叫人。她有气无力地微微睁开眼睛,用低得快要听不见的声音对我说:“圣洁的孩子!这一点儿也没什么;您要去干什么?您给我站住……”我睁大了眼睛,愣愣地望着她,不知道留下来好还是出去好,她又把眼睛睁大了一点,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示意我走到她身边,再坐在她的膝盖上。我不知道那时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我感到害怕,身子在发抖,心在怦怦直跳,连呼吸都很困难,我感到心慌意乱,透不过气来,浑身躁动,心里很怕,好像力气都没有了,快要昏倒了;但是,我无法说我当时感到的是一种痛苦。我走到她身边,她又做了个手势要我坐在她的膝盖上,我坐了下来。她好像死了一样,我也仿佛快要死了。我们两个在这种奇怪的状态中待了很长时间;要是这时候有个修女突然闯进来的话,她准会吓得魂飞魄散的;她会觉得我们俩不是都得病了就是都睡着了。但是,好心的院长,因为一个感情如此丰富的人不可能不是好心肠的,她好像恢复了知觉;她始终仰天倒在她的椅子上,她的眼睛还是闭着;但是她的脸上已经有了生气,脸色好看多了;她拿起我的一只手,在上面吻着。我呢,我对她说:“唉!亲爱的嬷嬷,您让我好害怕……”她的脸上慢慢地露出了微笑,可是并没有睁开眼睛。“不过您并没有感到有什么痛苦,对吗?”

    “对的。”

    “我相信是这样。”

    “圣洁的孩子!唉!这个圣洁的孩子真可爱!她多么讨我喜欢啊!”说到这儿的时候,她在椅子上直起身子,然后又坐好,拦腰抱住我,使劲吻着我的两颊,接着问我:“您几岁了?”

    “我还没有满二十岁。”

    “这简直无法想象。”

    “亲爱的嬷嬷,我说的全是实话。”

    “我想知道您的全部生活经历,您能告诉我吗?”

    “能的,亲爱的嬷嬷。”

    “告诉我全部?”

    “全部。”

    “不过可能会有人来的,我们这就坐到羽管键琴那儿去,您教我一会儿琴。”

    我们到了那儿,但是不知道怎么搞的,我的两只手在发抖,在琴谱上我看到的只是一堆乱七八糟的音符;我根本无法弹琴,我把这事对她说了,她笑了起来;接着她替下了我,但是这样更糟,她几乎连膀子都抬不起来。

    “我的孩子,”她对我说,“我看你现在几乎无法给我做示范,我也无法学;我有点累了,得休息休息。再见吧。明天,不能再晚了,我要知道在这个亲爱的小精灵身上发生过的一切事情。再见……”

    以往,我离开的时候,她总是把我送到门口,并且用目光一直沿着走廊送我到自己的房间门口,还要用双手给我来个飞吻,等到我进了房间以后才退回自己的房间;这一次,她只能勉强站起来;她所能做的一切就是走到床边的一张椅子那儿,在椅子上坐下,把头俯在枕头上,用双手给我一个飞吻,然后闭上了眼睛,于是我就走了。

    我的房间几乎正对着圣泰雷兹的房间,她的房门开着,她在等我。她拦住了我,对我说:

    “啊!圣苏珊,您是从我们的嬷嬷那儿来吗?”

    “是的。”我对她说。

    “您在那儿待了很长时间。”

    “她要我待这么久的。”

    “您以前答应我的事不是这样的。您敢告诉我您在那儿干了些什么吗?……”

    尽管我是问心无愧的,但是,侯爵先生,我要老实对您说,她的问题使我一时慌了神;她也看出来了,坚持要我回答,于是我回答她说:“亲爱的姐妹,也许您信不过我,但是您也许相信我们的嬷嬷,我请她来告诉您好了。”

    “我亲爱的圣苏珊,”她生气地对我说,“您千万不要这样做,您是不愿意给我制造不幸的。您让她来回答,她是永远不会宽恕我的。您并不了解她这个人:她可以从很有同情心一下子变得十分残忍;我不知道我下一步会怎么样。请您答应我什么也不要对她说。”

    “您愿意这样吗?”

    “我跪下来求您什么也不要对她说。我是没有什么希望了,我看得很清楚,我一定要下决心了,我会下决心的。请您答应我什么也不要对她说。”

    我把她扶了起来,还向她做了保证;这正是她所指望的,她是对的;我们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回到房间里以后,我懵懵懂懂,好像在做梦。我想祈祷,但是办不到;我想找点事做做,可是,我刚开始做一件事,就丢下去做另一件,刚开了个头,又丢下去做第三件;我的手会自动停下来,我好像成了呆子。这种情况我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我的眼睛自己闭了起来,我稍稍睡了一会儿,而我白天一向是不睡觉的。一觉醒来以后,我对发生在院长和我之间的事作了反省;我检查了自己的行为,越检查就越隐隐约约地感到……但这都是一些十分模糊、十分疯狂和十分可笑的想法,于是我把它们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我考虑的结果是认为院长可能得了一种病,后来我又想到这种病可能会传染,并且圣泰雷兹已经传染上了,我以后也会传染上的。

    第二天,早课结束以后,我们的院长对我说:“圣苏珊,我希望今天就知道您遇到过的一切事情;您这就来吧。”

    我去了。她叫我坐在她床边的那张椅子上,她自己坐在一张稍稍矮一点的椅子上;这样我就有了一种居高临下俯视着她的样子,因为我的身材比她高,坐的椅子又高。她靠我很近,我的两条腿只好和她的两条腿嵌在一起,她的一条胳膊肘撑在床上。沉默了一会儿以后,我对她说:

    “我虽然很年轻,但是已经受了很多苦;我来到世上快要有二十年了,可是我已经吃了二十年的苦。我不知道是不是可以把我的一切痛苦都告诉您,也不知道您是否有耐心听我把话说完。我在家里受苦,在圣马利亚修道院里受苦,在龙桑修道院里受苦,我到什么地方就在什么地方受苦;亲爱的嬷嬷,您要我从哪儿开始说呢?”

    “从头说起吧。”

    “但是,”我对她说,“亲爱的嬷嬷,这样要讲很长时间,而且您听了也会心里很难受的,我不想让您难受这么长时间。”

    “您一点不用担心,我喜欢哭,流些眼泪对一个心肠软的人来说是很开心的。您也一定喜欢哭,您替我擦眼泪,我替您擦眼泪,这样也许在您诉苦的过程中我们会得到一些乐趣;谁知道这种激动人心的情感可能会把我们一直带到哪儿去呢?……”她在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用一双已经泪汪汪的眼睛从下往上打量着我。她抓住我的两只手,向我靠得更近些,好使她碰到我,我碰到她。

    “说吧,我的孩子,”她说,“我等着呢,我觉得很激动,急于对您表示同情;在我的一生中,我想不起来有哪一天比现在更有同情和爱怜之心了……”

    于是,我开始讲我的经历,差不多就像我刚才在信上对您说的那样。我无法向您讲述我的叙述对她产生的后果,她发出的叹息,她流下的眼泪,她对我狠心的父母、对圣马利亚修道院和龙桑修道院里那些可恶的女子表示的愤慨;她希望她们都染上暴病不得好死。不过,要是她咒骂的话中哪怕有一小部分在她们身上应验的话,我也会很难过的,因为就是对最可恶的仇人,我也不希望伤她一根毫毛。院长时常打断我的话,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几步,然后又重新坐在老位子上;有时候,她抬起头,把双手伸向天空,眼睛望着上苍,然后又把头埋在我的两条大腿中间。当我向她讲到我被关在地牢里的情景,以及她们替我驱魔,要我当众赔礼认罪的情景的时候,她几乎气得叫了起来;我讲完以后,就不吭声了,而她仍然上半身伏在床上,把脸埋在被窝里,两臂在她的头上伸得直直的,这样待了一些时间;于是,我就对她说:“亲爱的嬷嬷,对我给您造成的这一切痛苦,我请您原谅;我已经事先告诉过您会这样的,可是您还是要我讲……”她只是这样回答我:

    “这些可恶的女人!这些可怕的女人!只有在修道院里人性才会泯灭到这种程度。仇恨万一和平常的坏脾气结合在一起,一个人就再也不知道会把事情闹到什么地步了。幸亏,我脾气温和,我爱我的所有修女;她们中有的受我这种性格的影响多一点,有的少一点,她们之间也都能友好相处。但是,像您这样弱不禁风的体质,怎么能禁得住这么多的折磨呢?这些小胳膊小腿怎么没有被她们打断呢?这副娇嫩的身体怎么没有被毁掉呢?这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怎么没有被泪水浸泡得暗淡无光呢?那些狠毒的女人!竟然用绳子来捆这样的胳膊!……”说着,她捧起我的胳膊,在上面吻着。“竟让这双眼睛哭!……”说着,她又吻我的眼睛。“逼得这张嘴巴叫苦和呻吟!……”她又吻我的嘴巴。“硬是要让这安详迷人的脸蛋一次又一次地布满愁云!……”她又吻我的脸。“竟然使这红润的脸颊变得憔悴!……”接着,她就用手抚摸我的脸颊,又在上面吻了吻。“还要破坏这个头的美观!扯掉这些头发!使这个前额堆满忧愁!……”她又吻了我的头、额头和头发。“胆敢用一根绳子拴住这个脖子,用利器来划破这两个肩膀!……”她取下我围在脖子和头上的饰巾,解开我连衣裙的上半部分,这样我的长发就披散在裸露着的肩膀上,我的胸脯也有一半露在外面。接着,她吻遍了我的脖子、我裸露的肩膀和我半裸的胸脯。这时候,从她的浑身发抖中,从她的语无伦次中,从她的目光迷惘和两手乱摸中,从她夹在我两条大腿中间使劲往前挤的膝盖上,从她抱我的热烈和搂我的有力上,我觉察到她的病马上就要发作了。我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感到一阵恐惧,身子在发抖,好像要昏厥过去了。这些现象都证实了我的猜疑:她的病是会传染的。

    我对她说:“亲爱的嬷嬷,您看您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子了;要是有人来就糟了!”

    “待着别动,别动,”她用一种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对我说,“不会有人来的……”

    这时候,我竭力想站起来,挣脱她的搂抱。我对她说:“亲爱的嬷嬷,您要当心,您的病就要发作了。还是让我离开吧……”我想离开,我心里确实是这样想的,但是我做不到;我感到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身子在往下沉,两条腿也快站不住了。她坐在那儿,我站着,她把我拉过去,我怕跌倒在她的身上,伤了她,就坐在她的边上,并且对她说:

    “亲爱的嬷嬷,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觉得身上很难受。”

    “我也一样,”她对我说,“不过你休息一会儿就会过去的,这一点都不要紧的……”

    果然,院长恢复了平静,接着我也平静下来。我们两个都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我的头靠在她的枕头上,她的头伏在我的一只膝盖上,额头贴在我的一只手上。我们就这样待了一会儿。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我自己,则是什么事都没有想,因为我没有办法想,我感到全身都很虚弱。我们都保持沉默,这时候院长首先打破了这种局面,她对我说:“苏珊,我从您谈到您的那个院长的话里看出您很爱她。”

    “我非常爱她。”

    “她并不比我更爱您,但是她得到您更多的爱……您不回答我吗?”

    “我那时很不幸,是她减轻了我的痛苦。”

    “那么是什么原因使您讨厌过修道生活的呢?苏珊,您并没有把一切都告诉我。”

    “请您原谅,夫人。”

    “什么!像您这样可爱的孩子,因为,我的孩子,您是非常可爱的,您自己不知道您是多么可爱,但是,不可能没有人告诉您。”

    “是有人告诉过我。”

    “那个告诉您说您很可爱的人,并没有惹您不高兴吗?”

    “没有。”

    “您对他有好感吗?”

    “一点也没有。”

    “怎么!您的心一点都没有感动过?”

    “一点都没有。”

    “怎么!不是因为一段儿女私情,或是因为一段您父母反对的姻缘,您才讨厌修道院的?您把这事告诉我好了,我是很宽容的。”

    “亲爱的嬷嬷,在这方面,我可一点都没有什么可以告诉您的。”

    “不过,我再问您一遍,那么是什么原因使您讨厌过修道生活的呢?”

    “是修道生活本身。我痛恨修女要尽的那些义务,要干的那些工作,要过的那种人性受到压抑的隐居生活;我觉得自己天生是做其他事的。”

    “您觉得过修道生活会怎么样呢?”

    “会使我感到烦恼,我也确实感到很烦恼。”

    “在这儿也觉得烦恼吗?”

    “烦恼的,亲爱的嬷嬷,在这儿也觉得烦恼,虽然您处处都待我很好。”

    “那您感到内心里有些冲动,有些欲念吗?”

    “一点都没有。”

    “这我相信,我觉得您的性格是娴静的。”

    “相当娴静。”

    “甚至可以说是冷淡的。”

    “我不知道。”

    “您对尘世并不了解?”

    “有点了解。”

    “那么它能对您有什么吸引力呢?”

    “这事别人倒没有很好地向我解释过,但吸引力肯定是有的。”

    “您是为失去了自由而感到懊悔吗?”

    “是这样,或许还为失去了很多其他的东西。”

    “那么,这些其他的东西又是什么呢?我的朋友,您就坦率地对我说说吧;您打算结婚吗?”

    “和我现在的处境相比,我更愿意结婚,这是肯定的。”

    “您为什么宁愿结婚呢?”

    “这我也不知道。”

    “您也不知道?但是,您就对我说说,要是有个男人出现在您面前,他会给您留下怎样的印象?”

    “一点印象也没有。如果他很聪明,口才又好,我就开开心心地听他讲;如果他很英俊,我就看看他。”

    “您的心里能平静吗?”

    “直到现在为止,我的心里还没有激动过。”

    “怎么!当男人们热情的目光和您的目光相遇的时候,您没有感到过……”

    “有时候感到有些窘;他们会使我把目光转到地上。”

    “一点没有心慌意乱吗?”

    “一点没有。”

    “您的情欲一点没有告诉您什么吗?”

    “我不知道情欲会说什么话。”

    “但是,情欲是会说话的。”

    “这也许有可能。”

    “您不懂它的话吗?”

    “一点都不懂。”

    “怎么!您……这是一种非常甜蜜的语言,您想懂这种语言吗?”

    “不想,亲爱的嬷嬷;这会对我有什么用处呢?”

    “会替您消愁解闷。”

    “也许会增加我的烦恼。再说,没有目标,这种情欲的语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一个人说话的时候,总是对某个人说的,这样无疑比一个人自言自语要好,尽管自言自语也不是毫无乐趣。”

    “您说的这些话,我一点也不明白。”

    “如果您愿意的话,亲爱的孩子,我会使您更明白的。”

    “不用,亲爱的嬷嬷,我不愿意。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宁愿什么也不知道,也不要获得一些可能会使我比现在还要可怜的知识。我没有一点儿欲望,而且我也丝毫不愿意寻找什么我无法得到满足的欲望。”

    “为什么您无法得到满足呢?”

    “我怎么能得到满足呢?”

    “像我这样。”

    “像您那样!但是在这座修道院里没有一个人能……”

    “我在这里,亲爱的朋友,您也在这里。”

    “就算这样!那我对您有什么用?您对我又有什么用?”

    “真是天真无邪!”

    “喔!这倒是真的,亲爱的嬷嬷,我是很天真的,而且我宁愿去死也不想断送我的天真。”

    我并不知道我最后这句话有什么可以使她生气的,但是她听了以后脸色突然变了;她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在那儿发窘;她那只放在我一只膝盖上的手先是不再用力往下按了,接着就抽了回去;她的眼睛也随即望着地上。于是,我对她说:“我亲爱的嬷嬷,您怎么啦?是我随口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冒犯了您吗?如果是的话,我请您原谅。我滥用了您给我的自由,我一点没有预先考虑好我要对您说的话;再说,就算我预先考虑好了,我也不会说出其他的话,也许还会弄巧成拙。我对我们谈的这些事情,实在是太无知了!我请您原谅……”说到最后的时候,我扑上去用双臂搂着她的脖子,把头伏在她的肩膀上。她也用双臂搂着我,并且非常亲热地把我搂得很紧。我们就这样待了一会儿;后来,她又恢复了平时的那种温柔和安详。她问我:“苏珊,您睡得好吗?”

    “很好,”我对她说,“尤其是近来。”

    “您是一睡下去马上就睡着的吗?”

    “十有八九是这样。”

    “但是在您没有立刻睡着的时候,您在想些什么呢?”

    “想我过去的生活,想我的余生,要不就是祈求天主,就是哭,我还知道做什么呢?”

    “到了早上,您早早醒了的时候呢?”

    “我就起床。”

    “马上就起床?”

    “马上就起床。”

    “您不喜欢做会儿梦吗?”

    “不喜欢。”

    “不喜欢枕着枕头,休息休息?”

    “不喜欢。”

    “不喜欢享受床上被窝里的温暖?”

    “不喜欢。”

    “您从来没有……”

    她说到这儿的时候突然卡住了,她是对的;她接下来要问我的不是好事,也许我把它说出来就更加不好了,但是,我仍然决定和盘托出。“您从来没有想过孤芳自赏,看看自己有多美吗?”

    “没有,亲爱的嬷嬷。我并不知道自己是否像您说的那样美;再说,就算我很美,那也是给别人欣赏,而不是给自己欣赏的。”

    “您从来没有想过用手去摸摸这胸脯,这大腿,这肚子,以及这些如此结实、如此光滑和如此白嫩的肌肤吗?”

    “噢!这个,没有;这样做是有罪的;要是我有过这种事,我真不知道在忏悔的时候如何才能把它老实说出来……”

    我不知道我们还说了些什么,这时候有人来通报说会客室里有人要求见院长。我看出这次来访使她有些生气,她更喜欢继续和我交谈,尽管我们的谈话几乎不值得因为被打断而感到懊恼。于是,我们就分手了。

    自从我来到这座修道院以后,院里的人所过的幸福日子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院长那种喜怒无常的性格好像消失了,大家说是我使她的情绪稳定。她甚至为了我,还给全院放了几天假,让大家乐一乐,大家都把这几天叫做节日;在这几天里,大家吃得比平时好一点,做功课的时间也较短,而且所有的课间时间都让大家自己娱乐和休息。但是,对我和其他人来说,这种快乐的日子总是要过去的。

    接着我刚才描述的那种情景,又发生了很多我没有说下去的类似情景。现在我就来说说继前面那种情景之后发生的事。

    院长开始心情不安起来,她渐渐失去那副快乐的样子,休息不好,人也瘦了。第二天夜里,当大家都躺下睡觉,修道院里万籁俱寂的时候,她起了床。在各条走廊里徘徊了一会儿以后,她来到了我的房间门口。我当时有点迷迷糊糊,还没有睡着,我自以为听出了她的声音。她在我的房门口停下,显然是把额头靠在门上,弄出一种相当响的声音,就是我睡着了,也会把我惊醒的。我没有出声。我好像听见一种呻吟的声音,有一个人在叹息;我先是吓得身子有点发抖,接着就决定说一声“您好”。外面的人没有回答我,反倒蹑手蹑脚地走开了。但是,过了一会儿,这人又回来了,并且又开始呻吟和叹息;于是,我又说了声“您好”。这人又第二次走开了。我这才放心,随后就睡着了。就在我睡着的时候,这人进了我的房间,坐在我的床旁边,我的帐子半开半掩着;这人手里拿着一支小蜡烛,烛光照亮了我的脸,这个拿蜡烛的人在看我睡觉;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至少我从她的姿势上看出是这样的;她就是我的院长。我一下子坐了起来,她看见把我吓了一跳,就对我说:“苏珊,您放心好了,是我……”我又重新把头枕在枕头上,接着对她说:“亲爱的嬷嬷,现在这个时候,您到这儿来干什么呀?什么事能促使您到这儿来呢?为什么您不睡觉呢?”

    “我无法入睡,”她回答我说,“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睡不着的。有一些噩梦在折磨着我,我刚闭上眼睛,您受过的那些苦就重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梦见您落在那些没有人性的女人手里,我梦见您披头散发,我梦见您双脚在流血,手里拿着火把,脖子上套着绳子,我以为她们马上就要处置您了,我吓得毛骨悚然,直发抖,浑身冒冷汗;我在梦里想去救您;我惊叫起来,一下子就吓醒了,而且再也等不到睡意重来。这就是今天夜里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我刚才担心这是上苍在向我报信,说我的朋友遇到了某种不幸;于是,我就起了床,走近您的房门,在那儿听动静,我听出您好像没有睡着;您开口说话以后,我就退了回去。过了一会儿,我又来了,您又第二次说话,我就又离开了。第三次来的时候,我相信您是睡着了,我就进来了。我已经在您的边上待了一会儿,我真怕把您吵醒。我先是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否要拉开您的帐子;我生怕打扰了您的休息,想回去,但是我又禁不住想看看我亲爱的苏珊是不是安康。我看了您以后发现:您即使在睡觉的时候也是那么好看!”

    “我亲爱的嬷嬷,您真好!”

    “我着了点凉,但是我知道了我的孩子没有发生任何会让我担心的倒霉事,所以我相信这下能睡着了。把您的手伸给我。”我把手伸给了她。“这脉搏跳得真平和!不快也不慢!什么事都惊扰不了它。”

    “我睡得相当安宁。”

    “您真幸福!”

    “亲爱的嬷嬷,您这样会着凉的。”

    “您说得对,再见,漂亮的朋友,再见,我这就走。”

    可是,她并没有走,她继续看着我;两行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流了出来。“亲爱的嬷嬷,”我对她说,“您怎么啦?您在哭,我真恨自己给您讲了我受过的苦!……”就在这个时候,她走过去关上了我的房门,吹灭了她的蜡烛,然后扑到我的身上。她搂着我,躺在我身边的被子上,她的脸贴在我的脸上,她的泪水把我的双颊都弄湿了。她唉声叹气,然后用一种如诉如泣、断断续续的声音对我说:“亲爱的朋友,您就可怜可怜我吧!”

    “亲爱的嬷嬷,”我对她说,“您怎么啦?您觉得不舒服吗?我该怎么办?”

    “我在发抖,”她对我说,“我的身子在哆嗦;我身上冷得要死。”

    “您要不要我起来,把我的床让给您?”

    “不要,”她回答我说,“您没有必要起来,只要让出一点被子就行了,让我紧挨着您的身子,暖和暖和,我就会好的。”

    “亲爱的嬷嬷,”我对她说,“这种事是禁止的。要是让别人知道了,别人会怎么说呢?我看过一些修女犯了比这轻得多的过失都要受到惩罚。在圣马利亚修道院里,有个修女夜里到另一个修女的房间里去,那个修女是她的好朋友,我真无法告诉您别人说她们干了些什么坏事。院里的神师曾经问过我是否有人向我提出要来睡在我的身边,他还严肃地告诫我不要容许别人这样做。我甚至对他讲了您亲热地抚摸我的事;我觉得您这样做是没有歹念的,但是他呢,他却不这样想,我不知道怎么把他的告诫给忘了,我早就打算把这事讲给您听。”

    “亲爱的朋友,”她对我说,“我们周围的人都睡了,谁都不会知道的。有赏罚权的是我,不管神师对这事说些什么,我看不出一个女人在她的身旁接待一个女友,让她躺一会儿有什么不好,而这个女友又是为自己的好友担心,夜里被吓醒以后不顾天气的寒冷来看看她是否安然无恙的。苏珊,您在父母家里的时候从来没有和姐姐同床睡过吗?”

    “没有,从来没有。”

    “如果有这种机会的话,难道您不会毫无顾忌地这样做?如果您的姐姐受到了惊吓,并且快冻僵了,来到您这里要求在您的旁边躺一会儿,您会拒绝她吗?”

    “我想不会的。”

    “我不是您亲爱的嬷嬷吗?”

    “是的,您是我亲爱的嬷嬷,但这种事情是禁止的。”

    “亲爱的朋友,我有权禁止别人这样做,也有权允许您这样做,并且要求您这样做。让我暖暖身子,我一会儿就走。把您的手伸给我……”我把手伸给她。“喏!”她对我说,“您摸摸,您看看,我在发抖,我在哆嗦,我的身子冷得像大理石……”这倒是真的。“唉!亲爱的嬷嬷,”我对她说,“您这样会得病的。不过,您等等,我这就挪到床边上去,您就躺在这块暖和的地方好了。”我挪到了床边,掀开了被子,她就躺在我原来睡的地方。唉!她真是冻坏了!她的四肢都在发抖;她想要和我说话,她想挨近我的身子;但是,她无法把话说清楚,也不能动弹。她低声对我说:“苏珊,我的朋友,您靠我近一点……”说到这里,她向我伸过双臂;我转了个身,用背对着她;她轻轻地抓住我,把我往她那儿拉;她的右臂从我的身体下面伸过来,左臂从我的身体上面伸过来;接着她对我说:“我简直冻成冰块了,身上冰冷冰冷的,生怕碰到您的时候使您感到难受。”

    “亲爱的嬷嬷,您一点都不用怕。”

    她马上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胸脯上,另一只手搂着我的腰;她的两只脚伸到我的脚下,我把她的脚压住,好让它们暖和过来;于是亲爱的嬷嬷对我说:“啊!亲爱的朋友,您看我的脚这样快就暖和过来了,因为您的脚和我的脚之间没有一点东西隔着。”

    “但是,”我对她说,“谁不让您用同样的办法把全身都暖和过来呢?”

    “如果您愿意的话,就没有任何人了。”

    我转过身来,她已经解开她的衬衣,我正要解开我的衬衣,这时候,突然有人在我的房门上重重地敲了两下。我吓了一大跳,立刻从床的一边跳了下来,院长也从床的另一边跳了下来;我们侧耳细听,听见有人踮着脚尖走回斜对面的房间去。“唉!”我对嬷嬷说,“是我的圣泰雷兹姐妹;她准是看见您从走廊里经过,走进了我的房间;她准是在那儿偷听我们说话,并且听到了我们的谈话内容;她会说些什么呢?……”我当时吓得半死不活。“是的,是她,”院长气呼呼地对我说,“准是她,我对此确信无疑,但是我希望她以后好好记住这个冒失的行动。”

    “啊!亲爱的嬷嬷,”我对她说,“您千万别难为她。”

    “苏珊,”她对我说,“再见,晚安。您重新躺下吧,好好睡上一觉;我把您明天的晨祷给免了。我要到那个冒失鬼的房间里去。把您的手伸给我……”

    我把手从床的这一边伸到那一边,伸给了她;她捋起我衬衣的袖子,一边叹着气,一边从我的手指尖到肩膀,从下到上把我整条手臂吻了个遍;随后她就走了,出门时还郑重其事地说,要让那个胆敢打扰她的冒失鬼好好记住这件事。我立刻动作利索地挪到床的另一边,脸朝着门,仔细地听着。她进了泰雷兹的房间。我打算如果出现过激的场面,就起床去挡在泰雷兹修女和院长的中间;但是,我当时心慌意乱,根本无法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所以我觉得还是继续待在床上为好;不过,我却无法入睡。我心里在想:我马上就要成为院里人的话柄了;这件并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非常简单的事,也许会被别人说得十分难听;我在这儿的处境会比我在龙桑修道院里的时候还要难堪,因为在那儿我是莫名其妙地受人家指责的;我还想到我和院长犯下的这个过错,最后会被上面的人知道,院长会被革职,我们俩都会受到严厉的惩罚。心里这样想着的时候,我的耳朵在仔细地听;我急不可耐地等待我们的嬷嬷从泰雷兹修女的房间里出来。这件事看上去很难圆满解决了,因为院长差不多整夜都是在那儿度过的。我真可怜她!她那时穿着睡衣,其他什么都没有穿,而且天气又冷。

    第二天早上,我很想利用院长给我的特许,继续躺在床上,但是我想到完全不应该这样做。于是我很快穿好衣服,第一个来到唱经室,院长和圣泰雷兹都还没有出现在那儿,这使我心里很高兴。其中的原因首先是我难以做到在这个修女面前不露出窘态,其次是她既然得到允许,可以不来做晨祷,那她显然已得到了原谅,而别人只有在她接受了一些能使我放心的条件以后才会原谅她。我果然猜对了,早课刚做完院长就派人来找我。我去看她时,她还躺在床上,一副沮丧的样子;她对我说:“我心里很难过,一点都没有睡着;圣泰雷兹在发疯,如果她再这样,我就把她关起来。”

    “啊!亲爱的嬷嬷,”我对她说,“千万别把她关起来。”

    “这就要看她今后的行为了,她已经答应我会改好的,我就指望她这样做了。您呢,亲爱的苏珊,您身体好吗?”

    “好的,亲爱的嬷嬷。”

    “您休息过一会儿吗?”

    “稍稍休息了一会儿。”

    “有人对我说您到唱经室里去了,您为什么不在床上多躺一会儿呢?”

    “我觉得这样不好,再说,我认为最好还是……”

    “不,这样没有丝毫的不合适。不过我倒感到有点儿困,想睡一会儿;我劝您也回您的房间去像我一样睡一睡,除非您宁愿在我的身边躺上一会儿。”

    “亲爱的嬷嬷,我真是对您感激不尽。但是,我习惯一个人睡,和别人在一起我是睡不着的。”

    “那您就去吧。待会儿我就不下楼到食堂里去吃午饭了,她们会把饭菜端到这儿来的;也许我整个白天都不起床了。我已经叫人通知了其他几个人,您就和她们一起来吧。”

    “圣泰雷兹修女会来吗?”我问她。

    “不会。”她回答我说。

    “我对此不会有什么不高兴。”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觉得我怕遇到她。”

    “您放心好了,我的孩子;我向您保证,她怕您比您怕她还要厉害。”

    我离开院长,回去休息。下午,我又来到院长的房间,看见那里已经聚集了一大群院里最年轻美貌的修女;其他修女探望过她以后就走了。侯爵先生,您对绘画很内行,我要肯定地对您说,这简直是一幅很好看的图画。您不妨想想,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有十一二个人的作坊,年纪最轻的可能有十五岁,最大的也不过二十三岁;一个快到四十岁的院长,皮肤白皙,容光焕发,体态丰腴,半卧半坐在床上。一个双下巴煞是好看,两条圆鼓鼓的手臂仿佛是人工雕琢出来的,样子像纺锤似的手指布满了一个个小窝,眼睛又黑又大、水灵而多情,几乎从来都没有完全睁开过,老是半开半闭,仿佛拥有这双眼睛的人把它们完全睁开会感到有点累似的;她的嘴唇红得像玫瑰,牙齿白得像牛奶,两颊美丽极了,非常好看的脑袋陷在又厚又软的枕头里,两条伸展着的手臂舒适地放在身体的两旁,胳膊肘下面垫着一些小垫子。我坐在她的床边上,什么活都没有干;有一个修女坐在一张椅子上,膝盖上放着一个刺绣用的小绷架;另外有一些修女面朝一扇扇窗户,在那儿织花边;还有一些席地坐在从椅子上拿下来的垫子上,有的在缝纫,有的在刺绣,有的在抽丝,有的在一架小纺车上纺线。她们的头发有金黄色的,也有棕褐色的,尽管个个都长得很美,但又千姿百态,各不相同。她们的性格也和她们的容颜一样互有区别:有的娴静,有的开朗,有的稳重,有的忧郁,有的多愁。正像我告诉您的,除了我以外,她们都在干活。在她们中不难区分出哪几个是朋友,哪几个是中立者,哪几个是仇人;朋友之间一般不是坐在彼此的身旁,就是坐在对面,她们一边做活一边交谈,还互相出主意,很快地对视一下;有时候,她们借口递别针、针和剪刀什么的,在对方的手指上捏一捏。院长用目光巡视每一个修女,说这个太用心,那个太悠闲,这个太无所谓,那个太愁眉苦脸;她叫她们把各自的活计都拿给她看,她或是夸奖一番,或是批评几句;她还帮着把一个修女头上的装束整理好,对她说:“这条头巾戴得太靠前……这块饰巾把脸遮得太多,让别人看不大清楚您的脸颊……这里的褶裥折叠得不好……”对每个修女,院长不是稍稍批评一两句,就是表示一点点亲热。

    就在大家这样忙着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在轻轻地敲门;我就朝门那儿走去。院长问我:“圣苏珊,您还回来吗?”

    “回来的,亲爱的嬷嬷。”

    “不要食言噢,因为我还有重要的事要告诉您。”

    “我马上就回来……”

    原来敲门的是那个可怜的圣泰雷兹。她在那儿待了一会儿,什么话也不说,我也一声不吭;随后,我问她:“亲爱的姐妹,您是来责怪我的吗?”

    “是的。”

    “我能替您做点什么事呢?”

    “我这就会告诉您的。我失去了我们亲爱的院长的宠爱,我相信她已经原谅了我,而且我认为这样想是有理由的;但是,你们大家都聚集在她的房间里,我却不在,而且还得到命令必须留在我自己的房间里。”

    “您想进去,是吗?”

    “是的。”

    “您希望我去替您求情,让她允许您进去,对吗?”

    “对的。”

    “您等着,亲爱的朋友,我这就去。”

    “您是真心替我去向她求情的吗?”

    “这用不着怀疑。我为什么要不答应您的要求呢?我为什么要答应了您的要求以后又不去做呢?”

    “唉!”她用温柔的目光望着我说,“我不怪她,我不怪她喜欢您,因为您处处可爱,您有着最美好的心灵和最漂亮的容貌。”

    我对有机会帮她这个小忙感到很高兴。我走进了院长的房间。我不在的时候,有个修女已经占了我原来坐在院长床边的那个位子。她俯身向着院长,胳膊肘靠在她的两条大腿中间,正拿着活计给院长看;院长差不多闭着眼睛,几乎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就一会儿回答她说“对”,一会儿回答她说“不对”;我站到院长旁边的时候,她都没有发觉。但是,不大一会儿,她就从这种稍稍有些心神不定的状态中摆脱出来。那个占了我位子的修女把位子还给了我;我又重新坐下,然后慢慢地向院长弯下腰去,这时候她已经在枕头上稍稍靠得高一点了。我虽然没有开口说话,但是我在看着她,好像有什么事要要求她。“好吧,”她对我说,“有什么事?您就说吧,您想要干什么?我拒绝过您什么事吗?”“圣泰雷兹修女……”

    “我明白了。我对她很不满意,不过圣苏珊来替她说情,我就原谅她吧,去告诉她可以进来了。”

    我快步朝门口走去。那个可怜的小个子修女正等在那儿,我叫她往前走走,她抖抖索索地这样做了。她两眼看着地上,手里拿着一块长长的拴在一个服装纸样上的平纹细布。她刚迈出第一步,纸样就从她的手里滑脱了;我捡起纸样,挽着她的胳膊,把她领到院长那儿。她马上跪倒在地,抓住院长的一只手在上面吻着,还一边叹息一边流泪;然后,她又抓住我的一只手,把它和院长的手合在一起,轮着吻个不停。院长做了个手势要她站起来,随便找个地方待着去;她遵命做了。人们把点心端上来。院长起了床,她没有和我们坐在一起,而是围着桌子转了一圈;她一会儿把手放在一个修女的头上,轻轻地把头扳得朝后仰,在她的额头上吻一吻;一会儿又掀起另一个修女脖子上的饰巾,把手放在她的脖子上,身子依然靠着她的椅背;一会儿又走到第三个修女那儿,让她的手随便在修女的身上移过,或者把手放在她的嘴巴上;别人给她端来的点心,她只是稍稍尝一尝就把其余的分给这个或那个修女。她这样绕着走了一会儿以后,就停在我的面前,用非常温柔多情的目光望着我;这时候,其他的修女都眼睛往下看,好像生怕院长在众目睽睽之下会感到拘束或者分心似的,尤其是圣泰雷兹修女。吃完点心以后,我坐到羽管键琴前为两个修女伴奏。她们虽然唱得并不得法,但是有些韵味,而且咬字也算正确,嗓子还不错;接着我也自弹自唱起来。院长坐在羽管键琴跟前,好像在津津有味地听我唱歌和看着我,其他的修女有的手里没有干活,站在那儿听,有的又干起活来,那天晚上过得很愉快。

    完了之后,大家各自退去。我正要和其他修女一块儿走的时候,院长拦住了我,问我:“现在几点钟了?”

    “快六点了。”

    “管理院务的几个嬷嬷就要来了。我已经考虑过您对我说的您离开龙桑修道院的事,并且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她们,她们都已表示同意,我们现在有一个建议要向您提出。我们是不可能不成功的,一旦我们成功的话,将会给本院带来一点小小的好处,而您也会感到某种快慰。”

    到了六点钟的时候,那几个管理院务的嬷嬷进了院长的房间;在所有的修道院里,凡是有权决定院务的都是一些老朽。我看见她们进来就站了起来,她们一一落座;随后院长对我说:“圣苏珊修女,您不是告诉我说您进本院的入院费是由马努里先生好心操办的吗?”

    “是的,亲爱的嬷嬷。”

    “那么我并没有弄错,龙桑修道院的那些修女现在还拿着您进她们修道院时付给她们的那笔入院费?”

    “是这样,亲爱的嬷嬷。”

    “她们一点钱都没有还给您吗?”

    “没有,亲爱的嬷嬷。”

    “这样做是不公正的,这个意见我已经告诉了在座的各位嬷嬷;她们也像我一样认为,您有权向她们提出要求,要么她们把这笔钱转交本院,要么把它作为您的年金。马努里先生出于对您的关心为您操办的这笔钱,和龙桑修道院的那些修女应该归还您的那笔钱没有任何关系,他向您提供的入院费并不是替她们付的。”

    “我相信不会是替她们付的,但是为了核实一下,最简便的方法就是给他写一封信问问。”

    “当然可以,但是如果他的答复正像我们所希望的那样,我们就要向您提出以下建议。我们将以您的名义对龙桑修道院提起诉讼,本院将负担的费用不会很大,因为看上去马努里先生不会拒绝承办这个案子的;如果我们胜诉的话,那么本院就和您平分这笔基金或者说年金。您觉得怎么样,亲爱的修女?您没有回答,您是在胡思乱想。”

    “我在想龙桑修道院的那些修女对我干了很多坏事,要是她们以为我现在是来报复她们,那我会感到失望的。”

    “这谈不上是您在报复,这是您在把本来就属于您的东西要回来。”

    “又要我当众亮一次相!”

    “这不过是小小的不便,几乎不会提到您的。再说,我们修道院很穷,龙桑修道院很富。您将会成为我们的恩人,至少在我们活着的时候是这样。我们不是为了这个动机才来关心保护您,我们大家都爱您……”这时候在座的所有嬷嬷都异口同声地说:“谁会不爱她呢?她是完美无缺的啊。”

    “我随时都有可能死掉;另一个院长也许对您不会有像我这样的感情,唉!不会的,肯定不会的,她肯定不会有的。您可能会身体有点儿小的不舒服,手头有点儿小的需要;如果您能有一小笔钱,到时候可以用来减轻自己的痛苦,或者接济别人,这也是值得欣慰的事。”

    “各位亲爱的嬷嬷,”我对她们说,“你们的这些意见是不应该忽视的,因为你们说这些话是出于一片好心;其中有些建议越发使我感动,我心甘情愿准备为你们作出牺牲。亲爱的院长,我唯一要求您恩准的是,在您还没有当着我的面和马努里先生会商以前,别开始采取任何行动。”

    “这再合适不过了。您愿意亲自给他写信吗?”

    “亲爱的嬷嬷,只要您高兴,我听候吩咐。”

    “那您给他写信吧,为了不至于再对这事说上两遍,因为我不喜欢这类事情,它们会使我烦得要死,您马上就写吧。”

    她们给我拿来了羽毛笔、墨水和信纸,我当场就写信给马努里先生,请他一有空就到阿尔帕容来,我需要再次得到他的帮助,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请他给我出主意,等等。参加这次院务会议的嬷嬷都看了我写的信,并表示同意,于是就把这封信发出去了。

    几天以后,马努里先生就来了。院长向他讲述了情况,他马上就毫不犹豫地同意了院长的意见,他们都认为我的那些顾虑是滑稽可笑的;他们断定龙桑修道院的那些修女第二天就会受到传讯。果然,她们受到了传讯,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我的名字又得出现在一些诉状和事实陈述书上,又得出现在法庭上,而且被人加上一些细节、假设的事情和各种恶毒的话语,为的是能使一个人在法官面前陷于不利的境地,在公众的眼里显得丑恶。但是,侯爵先生,律师是不是可以随心所欲地诽谤对手呢?难道对律师就没有一点法律约束吗?要是我能预见这桩案子给我带来的各种痛苦,我可以明确地对您说,我是绝对不会同意打这场官司的。对方有意把那些公开发表的攻击我的材料送来给我们修道院里的很多修女看。她们随时来问我那些和事实根本不沾边的可怕事情的详细情况。我越是表示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别人就越是相信我是有罪的;因为我什么也不解释,什么也不承认,把一切都否认了,别人反倒相信一切都是真的。她们微微笑了笑,对我说了些晦涩难懂、却很伤我的心的话;听到我说自己是无辜的,她们就耸耸肩膀。我只有痛哭,苦不堪言。

    但是,祸不单行。忏悔的时间到了。我已经对院长早先对我的亲热抚摸作了自责,院里的神师非常明确地告诫过我,不准我再接受她的亲昵;但是,这些事情既能博得我完全依靠的上司的欢心,我本人又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我怎么能拒绝呢?

    由于这位神师在我下面的叙述里占有重要地位,我认为现在应该让您了解他这个人。

    他是一名方济各会(27)修士,名叫勒穆瓦纳神父,年龄最多不超过四十五岁。他相貌堂堂,属于那种所能看到的最英俊的人;当他不考虑自己的身份时,面部表情就显得温和、安详、坦然、笑容可掬和和蔼可亲;但是,当他想到自己的身份时,他就会皱起眉头,双眼看着下面,变得很严肃。我没有看到过一个人会像勒穆瓦纳神父的区别这样大,他在祭坛上的时候和他单独或是有人陪着在会客室里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实际上,所有宗教界人士也都是这样的。就拿我本人来说,我也有好几次对自己走向会客室时的举动大吃一惊。我会在会客室的门口突然停下来,把面巾和修女帽戴好,注意自己的仪容,把眼睛和嘴巴的表情调整到恰到好处,使自己的举手投足、一招一式表现得温文尔雅,至于这种虚假的仪表和谦虚的态度维持多少时间,那得看我要和什么人谈话了。勒穆瓦纳神父身材高大,长得很英俊,性格开朗,当他忘记自己的身份时,显得非常和蔼可亲;他的口才很好,在他的修道院里是个出名的大神学家,在世俗社会中享有大传教者的美誉;他的谈话妙趣横生,是个博学多才的人,通晓大量与自己的本职工作无关的知识:他有一副美妙的嗓子,懂得音乐、历史和多种语言;他是索邦神学院的博士,虽然年纪很轻,但是得到了他的神品的各种显要的神职;我相信他并不是一个诡计多端和野心勃勃的人,他受到他那个修会中的会友们爱戴。为了能有一个清静的职位可以潜心从事某些他已经开始的研究工作,他要求当埃唐普修道院院长,并且得到了上级的同意。对一座女修道院来说,挑选神师是件大事:修女们一定要由一个声望显赫的要人来指导。我们的修道院尽了一切努力,争取请勒穆瓦纳神父来当我们的神师,结果总算破例把他争取到了。

    到了重大宗教节日的前一天,我们修道院就派马车去接他,他就坐车来了。我们不妨看看全院上下在等待他的时候是怎样一种激动的场面;大家都十分高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闭门不出,认真地做准备以应付他的考问,还打算尽可能把和他待在一起的时间延长一点。

    那是在圣灵降临节的前一天,大家都在等他。我心里有些不安,给院长发觉了,她把这事对我讲了。我毫不掩饰地把我忧虑的原因告诉了她。尽管她尽可能地隐瞒,但我还是看出她的心里比我还要恐慌;她认为勒穆瓦纳神父是个滑稽可笑的人,还对我的那些顾虑嘲笑了一番,然后问我,对她和我的感情的纯洁无邪,勒穆瓦纳神父是不是比我们的良心知道得更清楚,我自己是不是问心有愧。我回答她说“不是”。“那好!”她对我说,“我是您的院长,您应该服从我,我命令您不准对他说这些愚蠢的话。如果您只有一些鸡毛蒜皮的事要对他说,那您就用不着去忏悔了。”

    这时候,勒穆瓦纳神父到了;就在那些急不可耐的修女争着向他忏悔的时候,我也准备去忏悔。快轮到我的时候,院长来到我跟前,把我拉到一边,对我说:“圣苏珊,您对我说的话我已经考虑过了。您回自己的房间去吧,我不想让您今天去忏悔。”

    “这是为什么,亲爱的嬷嬷?”我回答她说,“明天是个重要的日子,全院的人都要领圣体;如果只有我一个人不走近圣桌,别人会对我怎么想呢?”

    “这没有什么关系,她们爱说什么就让她们说什么好了,但是您千万不要去忏悔。”

    “亲爱的嬷嬷,”我对她说,“如果您真爱我的话,就别这样难为我了,我求求您。”

    “不行,不行,这事办不到;您和这个人在一起会给我制造麻烦的,我一点都不想遇到麻烦。”

    “不会的,亲爱的嬷嬷,我一点都不会给您制造麻烦的!”

    “那么您答应我……这样不管用,您明天上午到我的房间里来,向我忏悔吧;您没有犯过任何我不能替您解除和赦免的过错,然后您再和其他人一块儿去领圣体。您现在可以走了。”

    于是我只好离开了;回到房间里以后,我闷闷不乐,心神不定,脑子里老是胡思乱想,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不知道是把院长的话当作耳旁风依然到勒穆瓦纳神父那儿去呢,还是明天去接受院长的赦免;不知道是和院里其余的人一块儿去做祈祷呢,还是不顾别人会说什么而躲开一切圣事。就在这时候,院长走进了我的房间。她已经做完了忏悔,勒穆瓦纳神父刚才问过她为什么没有看见我,是不是生病了;我不知道她是怎样回答的,但最后的结果是他在忏悔室里等着我。“您就到他那儿去吧,”院长对我说,“因为事情必须这样,但是您要答应我什么话也别对他说。”我还在那儿犹豫,可她一定要我照她说的做。“唉!您这疯子,”她对我说,“我们做的根本不是什么坏事,不说出来有什么不好呢?”

    “那说出来又有什么不好呢?”我反问她。

    “是没有什么不好,但是有些不合适。谁知道这个人会把这事看得有多严重?因此您要向我保证……”我又开始犹豫,但是最后我答应她如果勒穆瓦纳神父不问我的话,我就什么也不说,随后我就去了。

    我做完忏悔以后就不吭声了,但是神师向我问这问那,我也就不加掩饰地全都说了出来。他向我提了很多奇怪的问题,对这些问题,我现在回想起来仍然一点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对我很宽厚,但是他说院长的那些话把我吓得直发抖;他把她叫作不正经的女人,荡妇,坏修女,毒妇,堕落的灵魂;他叮嘱我永远别再单独和她在一起,不要让她再亲狎我,否则我就会犯下死罪。

    “但是,我的神父,”我对他说,“她是我的院长;她可以随时走进我的房间,随时把我叫到她的房间里去。”

    “这我知道,这我知道,而且我正为此事发愁。亲爱的孩子,”他对我说,“直到现在都在保佑您的天主多么值得歌颂啊!我不敢对您说得更清楚了,我生怕自己变成您那个不正经的院长的同谋,生怕我不由自主从嘴里喷出的毒气会使一朵娇嫩的鲜花枯萎,这朵鲜花只是靠了天主的特别保佑,才一直到您这样的年龄还依然保持着艳丽和一尘不染;我命令您躲开您的院长,对她的那些亲狎行动要避得远远的;我命令您永远不要独自一人到她的房间里去,您要对她关上房门,尤其是在夜里;如果她不管您愿意不愿意硬是闯进您的房间,您就要离开床,到走廊里去,必要时大声喊叫,赤身露体下楼来到祭坛跟前,让院里充满您的喊叫声;如果她像魔鬼似的出现在您面前,缠着您不放,您就要尽量按照您对天主的爱,对犯罪的恐惧,按照您的神圣的职业以及您对自己灵魂得救的关心,按照这一切可能会促使您做的去做。是的,我的孩子,魔鬼撒旦,我不得不向您指出,这就是您的院长的真相;她已经坠入罪恶的深渊,还想把您也拖下去;要不是您的纯洁本身使她充满了恐惧,阻止了她,您也许已经和她一起掉进了深渊。”然后,他抬起头两眼望着天上,大声说:“我的天主!请您继续保佑这个孩子吧……”他又对我说:“您跟着我一起说:‘撒旦,退后去吧,走吧,撒旦。’如果这个下贱的女人问您,您就把这一切都告诉她,把我说的这些话再向她复述一遍;告诉她像她这样的人还是不生下来的好,要不最好还是赶快暴死,一个人下地狱去。”

    “但是,我的神父,”我回敬了他一句,“您刚才已经听了她的亲口忏悔。”

    他一点都没有接口往下说,但是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把两条手臂靠在忏悔室的一面板壁上,然后头又倚在上面,好像一个内心十分痛苦的人;他这样待了一会儿。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觉得两条腿在发抖,处在一种心慌意乱、不知所措的状态中,就像一个旅行者在漆黑的夜晚、在看不见的悬崖之间行走,四面八方都有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声音向他袭来,对他大喊:“你完蛋了!”过了一会儿,勒穆瓦纳神父用一种安详又同情的目光望着我。他问我:“您身体好吗?”

    “好的,我的神父。”

    “难道您一夜不睡也一点都不会感到身体不舒服吗?”

    “不会,我的神父。”

    “那好!”他对我说,“您今天夜里就别睡了;您吃过夜宵以后就立刻到教堂里去,匍匐在祭坛脚下,在那里祈祷一整夜。您并不知道自己已经遇到了危险,您要感谢天主保佑了您,明天您和所有的修女一块儿走到圣桌跟前去。我只罚您远远地躲开您的院长,拒绝她歹毒的亲狎。您去吧,在我这方面,我将把我的祈祷和您的祈祷结合在一起。您将给我带来多大的不安啊!我现在就感到了我对您的告诫会引起的种种后果,但是,我必须对您这样,而且我自己也必须这样。天主是主宰,我们只有一条戒律。”

    先生,神父对我说的,我只能记得这些了,很不全面。现在我把刚才告诉您的、他对我说的这番话和他留给我的那种可怕的印象比较一下,我觉得它们之间简直无法相比,其中的原因是我说的这些话太零碎,太不连贯,缺少了很多我记不起来的事情,因为我对这些事情没有一点明确的想法,因为我不但过去没有,而且现在仍然没有看到他十分粗暴地大声嚷嚷的某些事情的严重性。例如,我弹琴时出现的那种场面有什么值得如此大惊小怪的呢?难道就没有音乐会对其产生极其强烈感染力的人了吗?有人就曾对我说过,某些曲子,某些音调,会使我的面部表情发生彻底的变化;那时候,我完全处于一种如醉如痴的状态,我几乎不知道自己变成怎么样了。为什么院长身上就不会发生同样的情况呢?她虽然有着种种疯狂的举动,性格变化无常,但肯定属于世界上感情最丰富的妇人。她听到别人讲的事只要稍稍有点令人动情,就无法不哭得像个泪人似的;当初我向她讲述自己的往事时,就使她处在一种让人看了确实觉得可怜的状态。为什么他把她的这种恻隐之心也看成是一种罪恶呢?还有那天夜里的情景,他怀着一种极其恐惧的心情等待着了解它的结局……毫无疑问,他这个人是过分严肃了。

    但是,不管怎么说,我不折不扣地照他告诫我的去做了,而他也无疑已经预料到自己的告诫所产生的直接后果。我一走出忏悔室,就去跪倒在祭坛脚下;我心里很害怕,头脑里一片混乱;我在那儿一直待到吃晚饭。院长放心不下,不知我怎么样了,就派人来叫我;那人回去向她汇报说我正在祈祷。后来,她好几次出现在唱经室的门口,但是我装作好像一点也没有发现她。吃晚饭的钟声响了,我来到食堂。我匆匆忙忙吃了晚饭,吃完以后就又立刻到教堂里去。晚上课间休息的时候,我没有在大家跟前露面,到了该离开教堂回去睡觉的时候,我也没有上楼。院长对我的这种情况不是不知道。到了修道院里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下楼来到我的身边。我脑海里重新出现了神师向我描绘过的她那副形象,吓得浑身发抖;我不敢看她,我相信自己会看见她面目可憎,头的四周都在冒火。我在心里对自己说:“魔鬼撒旦,退回去吧,走吧,撒旦。我的天主,请您保佑我,叫这个魔鬼远远地离开我。”

    她也跪了下来,祈祷了一会儿以后对我说:“圣苏珊,您待在这里干什么?”

    “夫人,我在干什么您是看得见的呀。”

    “您知道现在几点了?”

    “我知道的,夫人。”

    “为什么到了告退的时间您没有回到您的房间里去?”

    “因为我打算今天夜里为明天的重大庆典作好准备。”

    “那您计划在这里过夜了?”

    “是的,夫人。”

    “是谁允许您这样做的?”

    “这是神师给我的命令。”

    “神师不应下达任何违反本院规定的命令,而我,我命令您现在就去睡觉。”

    “夫人,这是他罚我做的苦修。”

    “您可以用做其他的工作来代替。”

    “这是不能由我自己选择的。”

    “我们走吧,”她对我说,“我的孩子,您就来吧。夜里教堂里的寒气会使您受不了的;您可以到您的房间里去祈祷。”

    说完这些话以后,她想拉我的手,不过,我很快闪开了。“您在躲着我。”她对我说。

    “是的,夫人,我在躲着您。”

    我是待在神圣的地方,面对着天主,心中又没有歹念,这一切都使我那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所以我敢抬起头来看她了;但是,我刚看她一眼就吓得大叫一声,开始像个疯子似的在唱经室里乱跑,嘴里大喊:“离我远点,魔鬼撒旦!……”她并没有跟着我,依然待在原地;她慢慢地向我伸出双臂,用最动人、最温柔的声音对我说:“您怎么啦?怎么会吓成这种样子?您给我站住。我不是魔鬼撒旦,我是您的院长和您的朋友。”我停住脚步,又回过头去看她,于是我发现我刚才是被一种经过我想象夸大了的奇怪形象吓坏了;原来她站的位置由于烛光的关系只照亮了她的脸和指尖,身体的其他部分都隐没在暗处,这就使她的样子显得很奇特。接着我的头脑稍稍清醒了一点,就倒在一个座位上。她向我走来,想坐在我旁边的那个座位上。这时候我站了起来,坐到后面一排的座位上。我就这样从这个位子换到那个位子,她也跟着我换,一直换到最后一排。到了那儿,我只好停下来,我求她至少在她和我之间留出一个空位子。

    “我很愿意这样做。”她对我说。

    我们俩都坐了下来,中间隔着一个位子。这时候院长开始说话了,她问我:“圣苏珊,能知道为什么我出现在您面前使您感到这样害怕吗?”

    “亲爱的嬷嬷,”我对她说,“请您原谅我,这不是我,这是勒穆瓦纳神父。他把您对我的疼爱,您对我的抚爱,描绘得十分可恶,但是我对您说,我倒不认为这样有什么不好。他命令我躲开您,别再单独走进您的房间,要是看见您到我的房间里来,就赶紧从自己的房间里出去;在我的头脑中,他把您描绘成魔鬼,在这方面我真不知道他还有什么难听的话没有说。”

    “那您把事情都对他说了?”

    “没有,亲爱的嬷嬷,我无法阻止我对您的热爱,我不能不感觉到您的好意的价值,我由衷地请您继续待我好,但是我得服从我的神师对我的告诫。”

    “那您以后就不再来看我了?”

    “不来了,亲爱的嬷嬷。”

    “您不再在您的房间里接待我了?”

    “不接待了,亲爱的嬷嬷。”

    “您要拒绝我的抚爱?”

    “这将使我非常难受。因为我天生就喜欢和别人相亲相爱,也喜欢别人向我表示亲热;但是我必须拒绝您的抚爱,我已经答应神师这样做了,我已经在祭坛脚下发了誓。要是我能把他对我说过的那些话再向您重复一遍就好了!他是一个虔诚的人,他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人;让我看到一种莫须有的危险,离间一个修女和她的院长的心,这对他有什么好处呢?但是他也许看出,在一些您我双方都认为是非常纯洁无邪的行动中隐含着一种道德败坏的苗子,并且他相信这种苗子在您的身上已经得到了充分的发展,还生怕在我的身上也会日益滋长。不瞒您说,一想到我过去有所预感的那些印象,我就……亲爱的嬷嬷,我以往离开您的身边回到自己房间里的时候,为什么会心里很激动,脑子里像在做梦呢?我为什么既无法祈祷,又不能把思想集中起来呢?我怎么会有一种从未感到过的烦恼呢?为什么一向白天不睡觉的我会有想睡觉的感觉呢?我认为您得了一种会传染的病,并且开始传染给我了。但是,勒穆瓦纳神父对这事的看法完全不同。”

    “那他是怎么看的呢?”

    “他从这件事中看到了罪恶的种种卑劣之处,看到您已经给毁了,罪恶还打算来毁掉我,这种情况我怎么知道呢?”

    “得了,”她对我说,“您的勒穆瓦纳神父是一个想入非非的人;他讨我这种骂已不是第一次了。只要我喜欢上哪个修女,亲热地向她表示友好,他就挖空心思要把她弄得晕头转向;他差点儿把可怜的圣泰雷兹弄疯了。这样的事开始搅得我心烦意乱了,我要摆脱这个人;好在他住的地方离这里有十法里(28)路,把他叫来不那么方便,无法做到要他来他就来。不过,这件事等到我们比较方便的时候再谈。您不愿意上楼去吗?”

    “不愿意,亲爱的嬷嬷,我求您开开恩,允许我在这儿过夜。如果我不尽这个本分,明天我就不敢和院里的其他人一块儿去接近圣体。不过,您,亲爱的嬷嬷,您也去领圣体吗?

    “当然去。”

    “那勒穆瓦纳神父什么话也没有对您说过吗?”

    “没有说过。”

    “但是,这事是怎么搞的?”

    “这是因为他根本不是处在能和我说话的场合。一个人去忏悔仅仅是为了悔过认罪,而我一点也看不出,深情地去爱一个像圣苏珊这样可爱的孩子有什么罪过。就算有过错的话,那也不过是把一种本应平分给全院修女的情感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但是这种事情并不能归咎于我;我会情不自禁地看出一个人的优点而对她有所偏爱。对此,我要祈求天主宽恕,可是我弄不明白,您的勒穆瓦纳神父怎么会把一种如此自然和难免的偏心看成要把我罚入地狱的死罪。我竭尽全力想使所有的人都得到同样的幸福,但是有些修女得到我的器重和喜爱要比其他修女多一些,因为她们更加可爱和更加值得器重。这就是我和您在一起的全部罪过,圣苏珊,您觉得这是什么弥天大罪吗?”

    “不是,亲爱的嬷嬷。”

    “来吧,亲爱的孩子,让我们每人再做一次小小的祈祷,然后就回去。”

    我再次求她允许我在教堂里过夜,她同意了,条件是以后不再发生这样的事,然后她就走了。

    我重新考虑她对我说过的那些话。我祈求天主为我指点迷津。我想了又想,把各方面都考虑到了以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尽管有些人是同性,但至少她们表达友情的方式有些不正经;勒穆瓦纳神父,这个严肃的人,也许是把这些事情看得过于严重了,但是他要我谨慎检点,避免和院长过分亲近,这个告诫还是应当好好照着去做的,因此我答应遵守。

    第二天早上,修女们来到唱经室的时候,发现我还待在原来的位子上。她们都走近圣桌,院长在头里带领着,这种情景最后使我相信她是无辜的,但是并没有使我改变先前作出的决定。此外,她远没有使我感到像我对她具有的那种吸引力。我情不自禁地拿她和我的第一个院长相比;她们俩的区别多么大啊!无论是在虔诚、严肃和庄重方面,还是在热忱、智慧和热爱秩序方面,她们俩都不一样。

    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我控告龙桑修道院那些修女的案子胜诉了,她们被判处付给我所在的圣厄特罗普修道院一笔膳宿费,数目与我的入院费相同;另一件是调换了神师。后一件事是院长亲自告诉我的。

    那时候,我只有在有人陪伴的情况下才到院长的房间里去,而她也不再单独到我的房间里来了。她老是在找我,但我总是避开她;她发觉我的这种态度以后,就责备我几句。我不知道她的内心发生了什么变化,但这种变化一定是很奇特的。她夜里起床,在一条条走廊里走来走去,特别爱在我房门口的那条走廊里走动;我听见她在那儿来回走个不停,有时在我的房门口停住脚步,站在那儿唉声叹气。我吓得直发抖,赶紧往床肚里钻。白天,我就去散步,要不就是待在工作室或者休息室里,这样我就能不看见她,而她却花上整整几个小时在那儿打量我。她窥视着我的一举一动:要是我下楼,就会看见她站在楼梯的最后几级下面;我上楼的时候,她又在楼梯高处等着我。有一天,她拦住了我,开始时一言不发,默默地望着我,眼泪一个劲儿地往下流,然后突然扑倒在地,双手抱着我的一条腿,对我说:“狠心的修女,你这是在要我的命呀,我会把命给你的,但是,不要避开我,没有你,我是活不下去的……”她的这副样子真叫我可怜:她的眼睛暗淡无光,她已经失去了往日的丰腴和红润的脸色;这就是我的院长,她跪倒在我脚下,头靠在我被她抱住的膝盖上。我向她伸出双手,她热情地抓住我的手,在上面吻着,然后就望着我;望了一会儿,她又吻我的手,接着又再次望着我。我把她扶了起来。她站在那儿晃晃悠悠的,几乎连路也走不动;我只好把她领回她的房间。她的房门一打开,她就用手拉着我,慢慢地拉我,要把我拉进去,不过当时她既没有和我说话,也没有望着我。

    “不要这样,”我对她说,“亲爱的嬷嬷,不要这样,我已经允诺不这样做了;这样对您对我都是最好的。我在您的心中占的位子太大了,这对天主来说失去的就太多了,您应该把全部心灵都奉献给天主。”

    “难道轮得到您来这样指责我?”

    我一边和她说话,一边竭力把我的手从她的手中挣脱出来。

    “那您真不想进去啰?”她问我。

    “不想进去,亲爱的嬷嬷,不进去。”

    “您真不想进去,圣苏珊?您不知道这样会带来什么后果,不,您并不知道;您这样会使我送命的……”

    最后这句话使我产生了一种和她的期望完全相反的感情,我很快地抽回自己的手,撒腿就逃。她转过身来,看着我跑了几步,然后便走进房间,让门仍然开着,她开始在房间里号啕大哭。我听见了这些哀号,这些哭声直往我的耳朵里钻。我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继续跑得远远的呢,还是转身回去;就在这时候,我不知道是出于怎样的一种厌恶心情,决定还是跑得远远的。但是,我看见她这副样子心里并非不难受:我天生就是富有同情心的人。我跑进自己的房间闭门不出,可是我在房间里感到浑身不自在。我不知道做什么事好,我来回走了几圈,心神不定,头脑里乱得很;我走出房间,可不一会儿又回到房间里;最后,我去敲我的邻居圣泰雷兹的房门。她正和她的好友,一个年轻的修女在说知心话;我对她说:“亲爱的姐妹,我打断了您的谈话,心里很过意不去,但是,我请您听我说一会儿话,我有话要对您说。”她跟在我后面来到了我的房间,我对她说:“我不知道我们的院长嬷嬷怎么啦,她很痛苦;如果您去找到她,也许您能安慰安慰她……”她没有答话,只是把她的那个朋友丢在房间里,关上房门,接着就跑到院长房间里去了。

    但是,这位妇人的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了,她变得既忧郁又严肃;自从我来到这座修道院以后不断出现的那种欢乐气氛突然消失了,一切都恢复了最严厉的秩序;各种功课都做得合适得体,外人几乎一概不接待;修女们不得互相串门;各种宗教活动都重新恢复,并且进行得一丝不苟;院长的房间里不再有聚会了,茶点也已取消;最轻微的过错也要受到严厉的处罚;有时别人还来找我去求情,但是,我断然拒绝了她们的要求。修道院里发生这种变化的原因是众所周知的。那些年纪大的修女对此并不感到难过,而那些年纪轻的则感到失望了,并且对我冷眼相看。至于我,我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心安理得,并不理会她们的不高兴和责怪。

    这个我既不能去安慰又不能不可怜的院长先是从神情忧郁发展到对天主虔诚,继而又从对天主的虔诚变成了谵妄。我就不对她的这些不同发展阶段逐一加以描述了,否则会拘泥于一些没完没了的细节;我只是告诉您:在她的第一个发展阶段中,她一会儿寻找我,一会儿又避开我;有时候她待我和其他人又像往常那样和蔼可亲,有时候又突然变得过分严厉;她把我们叫了去,又把我们打发走;她命令我们去休息,可是刚过一会儿又收回成命;她下令敲钟把我们召集到唱经室里,可就在大家忙着去执行她的命令的时候,第二次钟声又响了,重新把全院的人关进房间。当时我们所过的那种生活,混乱程度真是令人难以想象;白天消磨在从房间里走出来又走进去,把《日课经》拿出来又放回去,一会儿上楼一会儿下楼,把头巾放下又掀起等等这样一些琐事中。夜里也几乎和白天差不多,大家都被弄得手忙脚乱。

    有几个修女来向我游说,竭力使我明白只要我稍稍对院长殷勤和尊重一点,一切都会恢复往常那种秩序的(其实她们应该说恢复往常那种混乱);我用懊丧的语气回答她们说:“我很同情你们,不过请你们明确地告诉我:要我做些什么?”有些人低着头,也不搭腔,转身走了;有些人给我出了些主意,但是在我看来这些主意和我们那个神师的告诫是不相容的;我这里讲的是那个被解职的神师,因为他的继任人,我们还没有见过面。

    院长不再在夜里出门了。有整整好几个礼拜她都没有去做功课,也没有在唱经室、食堂和休息室里露面;她有时候待在房间里闭门不出,有时候在各条走廊里徘徊,有时候下楼到教堂里去;她去敲修女们的房门,并且用一种怪可怜的声音对她们说:“某某修女,请您为我祈祷;某某修女,请您为我祈祷……”院里在传说她准备当众忏悔一次。

    一天,我下楼第一个来到唱经室,看见唱经室的帷幕上别着一张纸;我走近一看,上面写着:“亲爱的姐妹们,请你们为一个修女祈祷;这个修女曾误入歧途,没有尽职,现在她想要回到天主那儿去了……”我很想把这张纸拿下来,但是我最后还是让它留在了那儿。几天以后,又出现了一张纸,上面写的是:“亲爱的姐妹们,请你们祈求天主宽恕一个迷途知返的修女。她犯下的那些错误是重大的……”又有一天,再次出现了一张内容类似请柬的纸条,上面写着:“亲爱的姐妹们,请你们祈求天主帮助一个修女摆脱绝望的情绪,她已经对天主的慈悲完全失去了信心……”

    从这几张请求大家替这个痛苦的灵魂祈祷的告示上,可以看出这个痛苦的灵魂所发生的可怕变化;这些告示使我的内心深感忧虑。有一次,我像一座石雕一样伫立在其中的一张纸条面前;我的头脑里在想:她在自责的是些什么错误,这位妇人的这些恐惧是从哪儿来的,她能有什么罪过要自责呢?我回顾神师那些声色俱厉的言词,回想起他当时说的那些话,试图寻找一种有意义的答案,但是我一无所获,仍然像个凝神静思的人那样待在那儿。有几个修女一边望着我,一边互相交谈;要是我没有弄错的话,她们认为我不久也要受到同样的恐惧的威胁。

    可怜的院长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时候总是把头巾放下来,她不再参加院务管理,也不和任何人说话;她经常和那个新派来的神师在一起谈话。这个新来的神师是个年轻的本笃会(29)修士。我不知道院长在做的那些苦修是不是这个神师硬要她做的:她每个礼拜守斋三天,要用苦鞭抽打自己,做功课的时候坐在最下面的座位上。我们下楼到教堂里去得从她的房间门口经过,我们看见她匍匐在地上,脸贴着地,一直要等到我们都从那儿经过以后才站起来;每天晚上,她都只穿一件衬衣,光着脚,下楼到教堂里去;如果圣泰雷兹或者我偶然碰到她的话,她都要转过身子,把脸贴在墙上。有一天,我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看见她伏倒在地上,伸直着双臂,脸贴在地上。她对我说:“您只管往前走,走呀,从我身上踩过去,我是不配有其他待遇的。”

    她的这种病一直持续了整整几个月。在这些日子里,院里的其他人都受够了罪,并且还迁怒于我。我用不着再提一个在自己的修道院里引起公愤的修女所遭受的种种痛苦,您现在也应该对此有所了解。我感到厌恶修女生活的情绪又逐渐滋长起来了。我把这种厌恶情绪和我的种种痛苦都告诉了新来的神师。他的名字叫堂(30)·莫雷尔,是个热心人,年纪四十岁左右。对我说的话,他好像听得很认真,很有兴趣。他希望了解我生活中的各种事情,他叫我详细地谈谈我的家庭情况,我的各种爱好,我的性格,我以前待过的那几座修道院和现在所在的修道院的情况,以及发生在我和院长之间的事。我毫不隐瞒地一一都对他说了。我觉得他似乎并没有把院长对我的行为看得像勒穆瓦纳神父那样严重,对这件事他几乎没有对我说什么,他认为事情已经结束了;他最关心的倒是潜伏在我心中的对修女生活的那种情绪。随着我逐渐向他畅所欲言,他也对我越来越信任;如果说我是在向他忏悔的话,那他同样也是在向我忏悔;他把他的痛苦告诉了我,这些痛苦和我的痛苦完全吻合:他的出家修道也是违心的,他也像我一样厌恶自己的职业。“但是,亲爱的修女,”他补充说,“对这样的事该怎么办呢?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今后尽可能使我们的生活条件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接着,他把他奉行的那些生活原则告诉了我,这些原则确实是明智的。“遇到这种情况,”他接着说,“一个人并不能避免种种苦恼,只能下决心去忍受这些苦恼。出家修道的人只有主动把自己受到的苦难作为在天主面前的一种功德,才会感到幸福;那时候,他们就会感到苦中有甜,就会去迎接苦修:这些苦修越是痛苦和频繁,他们就越是感到庆幸。这是他们以牺牲眼前的幸福来换取将来的幸福;他们确信主动牺牲前一种幸福就一定能换来后一种幸福。当他们吃完了一些苦以后,就说:‘天主啊,再多加一点苦……’而且这个祈求,天主几乎是没有不满足的。但是,假如您和我也像他们一样去受这些苦的话,我们却不能指望得到像他们那样的补偿;我们不具备那种唯一能使他们获得自身价值的东西:听天由命的品德;这种情况是很伤脑筋的。唉!我怎么能使您具备那种您缺乏的而我自己也没有的美德呢!可是没有这种美德,我们就是在现世中受够了苦,在阴间也有可能要完蛋的。我们就是进行苦修,也几乎可以肯定要像那些沉溺于享乐之中的世俗社会中的人一样被罚入地狱的;我们在节衣缩食,他们在寻欢作乐;而在这样苦度一生之后,等待着我们的仍然是那些同样的苦刑。一个根本无意修道的修士或修女,他们的生活境遇是多么艰苦!可是,我们的境遇就是这样,并且我们又无力改变它。别人在我们身上加上了沉重的锁链,我们虽然毫无挣断它的希望,但注定是要不断地摇撼它的;亲爱的修女,让我们尽量去拖着它吧。您走吧,我会再来看望您的。”

    几天以后,他又来了。我是在会客室里见到他的,我把他仔细地打量了一番。他最后向我倾诉了他的身世,我也向他倾诉了我的身世,其中有很多情况在他和我之间形成了大量的共同点和相似之处;他在家里和修道院里受到过和我相同的迫害。我看不出他对厌恶修道生活所作的那番描述对消除我的厌恶情绪能有什么帮助,然而他的话在我身上产生的就是这种效果,我相信我诉说厌恶修道生活的那些话在他身上也产生了同样的效果。就这样,性格的相同和机缘巧合凑在了一起,我们俩见面的机会越多,彼此就越高兴;他的各个时期的经历就是我的各个时期的经历,他的感情变化史就是我的感情变化史,他的思想演变就是我的思想演变。

    等到我们谈自己的事谈够了,就谈起别人,尤其是谈起院长。神师的身份使他在谈起院长时态度非常谨慎;不过,我还是从他的言论中听出:她目前的这种情况不会持续下去了;她虽然也在和自己作斗争,但是并没有什么用;她只有在这样两种结局中选定一种:要么她马上恢复当初的那些习性,要么丧失理智。我很想对她的事情知道得更多一点。他本来是可以把那些我久问自己而不得其解的问题对我说个明白的,但是我不敢问他;我只好试探着问他认不认识勒穆瓦纳神父。

    “认识,”他回答我说,“我认识他;他是个有道行的人,他的道行很高。”

    “我们一下子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这倒是真的。”

    “您不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

    “这事要是泄露出去,我就后悔莫及了。”

    “您可以放心,我的谨慎是靠得住的。”

    “我相信是有人写信给主教府控告了他。”

    “能控告他什么呢?”

    “说他住得离修道院太远,需要他的时候找不到他;说他的道德观过于严肃,有理由怀疑他有宗教革新派的思想感情;说他在修道院里制造分裂,使修女们和她们的院长产生思想隔阂。”

    “这些情况您是从哪儿知道的?”

    “从他本人那儿。”

    “那您见到他了?”

    “是的,我见到了他;他有时还对我谈到过您。”

    “他说我什么了?”

    “说您很值得同情,他无法想象您怎么经受得了您所遭受的那一切痛苦;还说他尽管只有一两次机会和您谈话,但他不相信您会永远将就着过修女生活,他心里想……”

    说到这儿,堂·莫雷尔突然打住了,而我马上追问:“他心里想些什么?”

    堂·莫雷尔回答我说:“这是一件非常特殊的关系到信誉的事,我不能随便说出来。”

    我并没有坚持,只对他说:“的确,正是勒穆瓦纳神父启发我要躲开我的院长。”

    “他做得对。”

    “那为什么?”

    “我的修女,”他一本正经地回答我说,“您要记住他的告诫,并且只要您还活着,千万别去弄明白其中的原因。”

    “可是我觉得,要是我知道了是什么危险,我就会更加小心翼翼去避免的。”

    “也许情况会恰恰相反。”

    “您一定是对我有很坏的看法。”

    “对您的品行和您的清白无辜,我应该有什么看法就有什么看法,但是您要相信有些知识是有害的,您在获得这些知识的时候不可能不受到毒害。正是您的纯洁无邪本身才使您的院长折服,要是您知道得更多一些,她也许就不会这样尊重您了。”

    “我不明白您说的话。”

    “这再好没有了。”

    “但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亲热和抚爱能有什么危险呢?”

    堂·莫雷尔一言不答。

    “我现在不是和我来到这里的时候一个样吗?”

    堂·莫雷尔仍然没有回答。

    “难道说我不再是同一个人了?彼此相爱,彼此都把这种爱说出来,用行动表现出来,这样做有什么不好呢?这样做是多么甜蜜啊!”

    “确实如此。”堂·莫雷尔抬起头望着我说,我刚才说话的时候,他双眼始终看着地上。

    “这种事在各个修道院里不都是司空见惯的吗?我可怜的院长!她现在落到了怎样一种地步啊!”

    “她的处境很糟糕,我担心还将越来越糟。她是天生不适合从事她现在的职业,现在的事迟早总要发生的。当一个人违反了那种人人都有的天性的时候,这种人性的压抑就会使这个人转而产生一些不正当的情感,这些情感越是不合法,它们的发泄力就越是强烈;这可以说是一种发疯。”

    “她在发疯?”

    “是的,她疯了,而且会疯得越来越厉害。”

    “您认为这种命运正等待着那些去从事一种不符合自己天性的职业的人吗?”

    “不,不一定人人都是这样。有些人在发疯以前就死了,有些人性格柔顺,时间一长就习惯了,另外还有一些人靠着某些隐隐约约的希望还能支持一阵子。”

    “一个修女能有些什么样的希望呢?”

    “什么样的希望?首先是要求解除她的入院誓愿。”

    “要是没有这种希望了呢?”

    “她就希望有一天院门会打开,那些男人会改弦易辙,不再把活生生的少女关进坟墓;希望修道院会被废除,一把火会把修道院烧掉,修道院的高墙会倒塌,有人会把她们救出来。所有这些设想都萦回在她的脑际,她在花园里散步的时候,会无意之中看看院墙是否很高;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的时候,她就会抓住窗子上的铁栅栏,百无聊赖地轻轻摇晃它们;如果窗子底下是条马路,她就会往那儿看着;倘若听见有人走过,她就会紧张得心里怦怦直跳,暗中希望来的是一个救星;假如什么地方发生了骚动,嘈杂声一直传进修道院,她的心中又出现了希望;她们还巴望能得一场病,这样就能接近一个男子,或者被送到温泉疗养院去疗养。”

    “确实是这样,确实是这样,”我大声说,“您把我心里想的事都看透了;我过去有过这些幻想,而且现在还在不断产生这些幻想。”

    “一旦经过冷静思考放弃了这些幻想,因为这些能使她们聊以自慰的虚无缥缈的幻想有时候会在心里想明白以后趋于理性,并因此而消失的,这时她们就会看到自己的苦难是多么深重;她们开始讨厌自己,也讨厌别人;她们在那儿痛哭,呻吟,呐喊,感到绝望正在来临。于是有的修女就跑去跪在院长的面前,到她那儿去找些安慰;有的匍匐在自己的房间里,或者是匍匐在祭坛的脚下,祈求天主来拯救她们;有的撕破自己的衣服,扯自己的头发;有的去寻找一口深井、一些高高的窗子或一根绳子,有时候也真的找到了;有的经过长期的痛苦煎熬以后陷入一种迟钝麻木的状态,后来成了呆子;有的身体孱弱,慢慢地忧郁而死;有的人体器官系统发生紊乱,头脑混乱,最后成了女狂人。最幸运的就是那些在头脑中产生新的令人快慰的幻想的修女,这些幻想几乎哄着她们一直走进坟墓;她们的一生就是在恐惧和绝望的轮流折磨中度过的。”

    “而最不幸的,”我毫不掩饰地深深叹了一口气,补充说,“就是那些接连不断地饱受所有这些境遇折磨的人……唉!我的神父,我真后悔听到了您说的这些话!”

    “这是为什么?”

    “我过去并不了解自己,现在了解了;我的那些幻想不会持续多长时间了。到那时……”

    我正要继续讲下去的时候,一个修女走了进来,接着又进来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我自己也弄不清楚一共进来了多少个。于是,神师把话题转到了一般性的问题上。有些修女望着神师,另一些垂着眼帘静静地听他讲话;有时候有好几个修女异口同声地向他提问题,然后所有的修女都赞叹他的回答十分明智。这时候,我已经退到了角落里,陷入沉思。在和神师交谈的过程中,每个修女都试图表现自己,想办法博取这个神圣的男子的垂青。就在这个时候,大家听到有个人在慢步走来,那人不时又停住脚步,在那儿唉声叹气;这些声音大家都听到了,有人轻轻地说了一声:“是她,是我们的院长。”接着,大家都一声不吭,围成一个圆圈坐着。果然是她。院长走了进来,她的头巾一直垂落到腰部,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低着头。她首先发现了我,马上从头巾下面伸出一只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并且用另一只手打手势,叫我们全体修女都出去。我们一声不响地都走了,留下她和堂·莫雷尔单独在一起。

    侯爵先生,我预料到您马上就要对我产生不好的看法,但是我既然对自己所做的事问心无愧,为什么要羞于把它老实地说出来呢?还有,我怎么能在这篇自述里删去一件后来并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的事呢?应该承认,我的性情是非常奇怪的;当我要说的事情能引起您的重视,或者能增加您的同情时,我下笔写出来的东西不管好坏,都能运笔如飞,而且挥洒自如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我的心情很好,表达的时候毫无困难,流出来的眼泪也是甜蜜的,我仿佛觉得您就在我的面前,我看得见您,您在听我讲话。相反,要是我被迫向您亮出对自己不利的一面,我的思绪就会出现困难,表达起来就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连羽毛笔都出了毛病,写出来的字都受到影响。我之所以能继续写下去,仅仅是因为我暗自庆幸这些地方您是不会看的。下面就是这样的一段内容。

    等到我们这些修女全都退了出去以后……(您会问:“那么,您接下去做了什么事?”我会对您说:“您现在都没有猜出来吗?”)不,您太正派了,我做的事您是猜不到的。我踮起脚悄悄地下楼,来到会客室的门那儿,偷听里面的谈话。做这样的事很不好,您准会说……唉!做这样的事,是的,是很不好,我对自己也这么说,我当时的那种心慌意乱,我为了不被别人发现所采取的那些保护措施,我好几次停住脚步不往前走,每走一步良心就急忙催我赶快回头,所有这些都不容我对自己的不良行为有所怀疑;可是,强烈的好奇心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我还是去了。不过,如果说偷听两个自以为只有他们在场的人的密谈是不良行为,那么把偷听到的情况再告诉您不是错上加错了吗?下面又是一段我写的这样的内容,因为我自以为您是不会去读它的;尽管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但是我必须使自己相信情况是这样的。

    他们俩沉默了很久以后,我听到的第一句话就吓得我浑身发抖;这句话是:“我的神父,我是被罚入地狱的人……”

    我定了定神。我还在那儿听着,那层一直蒙住我的眼睛、使我看不见自己所冒的危险的面纱,终于撕破了,这时候有人在喊我。我不得不走开,我只好走了;但是,唉!我听见的话已经够多了。这是个怎样的女人啊,侯爵先生,这是个多么可恶的女人啊!……

    [到这儿,苏珊修女的自述就中断了;下面的内容只不过是看上去打算在剩余的自述中她要运用的材料。看来她的院长变成了疯子,正是为了描述院长的惨状,还得添上下面那些我要整理出来的残篇。————编者]

    在这次忏悔以后,我们过上了几天安静的日子。修道院里又恢复了欢乐的气氛,因此大家又来恭维我一番,而我则生气地对此一概加以拒绝。

    院长不再躲避我了,她时常望着我,我在她面前的时候似乎不再使她感到心慌意乱了。

    自从一种值得庆幸的好奇心,或者说一种惹出了大祸的好奇心,使我对她有了更深的了解以后,我千方百计不让她看出她给我带来的恐惧。不久,她就变得沉默寡言,开口只说“是”或者“不是”;独自一人在那儿散步。

    她什么东西都不吃,心情烦躁;她先是发烧,接着就神志恍惚。

    她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就仿佛看见我,在和我说话,叫我走到她的身边,对我说些最温柔多情的话。

    如果她听见有人在她的房间附近走动,就大声说:“是她从这儿走过,是她的脚步声,我听出来了,快去把她叫来……不,不,还是让她走吧。”

    奇怪的是她从来不会弄错,从来不会错把别人当成我。

    她常常放声大笑,过了一会儿又号啕大哭。我们这些修女都一声不响,围在她的身边,有几个陪着她一起哭。

    有时候,她会冷不丁地说:“我以前从来都没有进过教堂,我根本就没有向天主祈祷过。我要离开这张床,我要穿衣服,叫人给我穿吧。”要是别人不照她说的去做,她就接着说:“你们至少要把我的《日课经》拿给我……”于是,大家就把《日课经》递给她,她接过《日课经》,打开以后用手指一页页翻了起来,直到翻完了还在继续翻。这时候,她的眼睛中露出迷茫的目光。

    一天夜里,她一个人下楼来到教堂,我们修女中有几个在后面偷偷地跟着。只见她伏在祭坛的台阶上,开始呻吟,唉声叹气,高声祈祷;然后,她离开教堂,接着又返回去,嘴里在说:“叫人去把她找来,这是一个多么纯洁的灵魂,这是一个多么清白无辜的人!如果能把她的祈祷和我的祈祷结合起来就好了……”接着,她转过身面对着一些空位子,好像是在对全院的人说话似的,她大声喊道:“你们都出去,全都出去,让她一个人和我待在一起。你们不配接近她,如果你们的声音和她的声音混在一起,你们亵渎神灵的恭维就会在天主面前损害她甜蜜的颂扬之词。你们都离开,你们都离得远点……”随后,她好像在那儿鼓励我祈求天主赐予帮助和宽恕。她好像看见了天主,她觉得天空中电光闪闪,天门半开,雷声在她的头顶上隆隆作响;有些天使怒气冲冲从天而降,天主的目光看得她浑身发抖;她吓得在教堂里四处乱跑,在黑暗的角落里东躲西藏。她祈求天主发发慈悲,她把脸贴在地上,最后就在那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她受到了教堂里潮气的侵袭,大家像抬死人一样把她抬回房间。

    夜里这可怕的一幕,第二天她自己竟然一点都不知道。她说:“我们的那些修女都在什么地方?我连一个人也看不见了,只有我一个人还留在这座修道院里,她们全都把我抛弃了,连圣泰雷兹也这样;她们做得对。既然圣苏珊已经不在这里,我也可以出去了,我不会碰到她了。唉!如果我碰到她那该多好啊!但是,她已经不在这里了,不是吗?她不是已经不在这里了吗?……现在拥有她的那座修道院真是幸福!她会把一切都告诉她的新院长的,她会对我有什么想法呢?……圣泰雷兹死了吗?我听见报丧的钟声整夜都在响着。这个可怜的女孩!她是永远完了,这怪我,这怪我……有朝一日,我会和她对质的;我要对她说些什么呢?我要回答她什么呢?……她真是不幸!我真是不幸!”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们的那些修女都回来了吗?告诉她们我病得很厉害……把我的枕头垫高一些……替我把胸衣的带子解开……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的头痛得像火燎似的,快把我的头巾摘掉……我要洗洗脸……给我拿点水来。倒水呀,再倒……这些水真清,但是灵魂上的污点依然还在……我情愿死掉,我情愿根本就没有出生过,那么我就不会看见她了。”

    一天早上,大家发现她赤着脚,身上只穿着衬衣,披头散发,嘴里大叫大嚷,口吐白沫;她在自己房间的周围乱跑,双手捂着耳朵,闭着眼睛,身子紧挨着墙壁。“你们快离开这个深渊,你们听见这些喊声了吗?这是地狱,我看见的这些烈火是从这深渊里冒出来的;在这些烈火中,我还听见嘈杂的声音在呼喊我……我的天主,您就可怜可怜我吧!……你们赶快去呀,快去敲钟,把全院的人都召集起来;叫她们为我祈祷,我也去祈祷……但现在天差不多快亮了,我们的修女都在睡觉。我整夜都没有合过眼,我心里想睡觉,但就是睡不着。”

    我们中有个修女对她说:“夫人,您心里有痛苦;就向我倾诉吧,这样您也许会感到轻松一点的。”

    “阿加特修女,您听着,您靠我近点……再近点……再近点……不要让别人听见,我马上把一切都告诉您,把一切,不过您得替我严守秘密……您看见她了吗?”

    “看见谁,夫人?”

    “任何人都没有她那种温柔,难道这不是事实吗?瞧她是怎样走路的呀!多么端庄!多么高贵!多么谦虚!……您到她那儿去,告诉她……唉!不用了,什么也别说,您别去,您是无法靠近她的。那些天使在守护着她,他们在她的周围守护着,我看见过他们,您以后也会看见他们的,您也会像我一样被他们吓坏的。您还是留下吧……要是您去的话,您能对她说些什么呢?编造点不会使她听了脸红的事……”

    “不过,夫人,要是您去听听我们的神师的意见就好了。”

    “对,说得对……不,不,我知道他会对我说些什么;他的话我已经听得够多了……我还要和他谈些什么呢?……如果我能失去记忆就好了!……要是我能重新化为乌有,或者重新出生一次,那该多好啊!……千万别去叫神师来。我宁愿您给我念念我们的天主耶稣基督受过的苦难。念吧……我开始缓过气来了……只要他的一滴血就可以洗净我的罪恶……您瞧,他那沸腾的血正从他的肋部冒出来……您把他那个神圣的伤口斜靠在我的头上……他的血流在了我身上,可是并没有粘住……我完了!……把这个耶稣苦像拿开……再把它拿给我……”大家又把苦像拿给她,她把苦像紧紧地抱在怀里,在上面到处吻着,然后说:“这是她的眼睛,这是她的嘴巴;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她?阿加特修女,您告诉她我爱她,好好把我的情况向她描述一番,告诉她我快死了。”

    医生给她放了血,大家替她洗了澡,但是经过治疗以后,她的病反倒好像加重了。我不敢向您描述她的全部猥亵行为,也不敢向您重复她在发狂时随口说出的那些不正经的话。她每时每刻都把一只手放在额头上,好像要把一些讨厌的念头和幻影挡开似的,到底是怎样的幻影我可不知道!她把头钻在床肚里,用被单蒙着脸。“这就是那个诱惑我的人,”她说,“就是他。他的样子多么古怪啊!你们给我拿些圣水来,把圣水泼在我的身上……停下,别泼了,他已经不在了。”

    没过多久,她被关了起来,但是关她的房间看守得并不那么严密,有一天她成功地逃了出来。她撕破了自己的衣服,一丝不挂地在走廊里乱跑,只有两截断了的绳子悬挂在她的两条胳膊上;她嘴里大声喊着:“我是你们的院长,你们曾发过誓,说要服从我的。你们现在倒把我关了起来,你们这些卑鄙的女人,这就是我的好心得到的报答!你们伤害我,是因为我的心肠太好;我以后不会有这样的好心肠了……救火啊!……抓杀人犯啊!抓贼啊!……救命啊!……泰雷兹修女,快来救救我……苏珊修女,快来救救我……”

    这时候,大家抓住了她,又把她带进那个关她的房间;她又说:“你们是对的,你们做得对。唉!我已经成了疯子,我感觉到了。”

    有时候,她好像头脑里萦回着那种受刑的惨景,各种各样的刑罚都有,她仿佛看见有些女人脖子上拴着绳子,或者双手反绑;有些女人手里拿着火把;她和那些当众赔礼认罪的女人在一起;她自以为就要被带去执行死刑,她对刽子手说:“我是罪有应得,我是罪有应得;要是这是最后的酷刑就好了;但是,这是永罚!万劫不复的炼狱中的火刑!……”

    我讲的没有一句不是实话,还有那些我应该全部讲出来的事实,不是记不起来了,就是我羞于启齿,生怕把这些纸给玷污了。

    她在这种悲惨的状态中煎熬了几个月以后就死了。侯爵先生,这是怎么个死法啊!我看见了她的死,我看见了她临终时由于绝望和罪孽而变得十分可怕的样子。她自以为被地狱里的妖精团团围住了,这些妖精在等着摄取她的灵魂,她用一种快说不出来的声音说:“他们来了!他们来了!……”她一边用手里拿着的耶稣苦像左右抵挡他们,一边大喊大叫:“我的天主!……我的天主!……”泰雷兹修女也紧跟着她去世了。我们又换了一个院长,新院长上了年纪,脾气很大,也很迷信。

    别人在她面前告发我,说我迷得她的前任神魂颠倒;她相信了,于是我的痛苦重新开始了。

    那个新来的神师同样也受到了他的那些上司的迫害,他说服我从修道院里逃走。

    我们的出逃计划拟订好了。半夜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我来到花园里。有人扔给我一根绳子,我把绳子系在腰上;往上拉的时候,绳子断了,我摔了下来,两条腿上的皮都摔破了,腰也受了重伤。我又试了第二次,第三次,最后终于到了墙头上;我从墙头上下去,到了墙外的地上。我一看,大吃一惊!我本来希望来接我的是一辆驿车,看见的却是一辆破旧的公共马车。就这样,我和一个年轻的本笃会修士坐在车里上路去巴黎了。我马上从他下流的口气和放荡的行为中发觉,他根本就不遵守我和他谈好的条件。于是,我懊悔离开了修道院,并且感到自己的处境十分可怕。

    我要在这里叙述一下我在马车里的情景。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景啊!他是一个怎样的男人啊!

    我大声呼喊,那个车夫跑来救我。结果车夫和修士之间大打出手。

    我到了巴黎。马车驶进一条小马路,停在一扇狭窄的门前,那扇门朝着一条又暗又脏的小巷。这家的女主人出来迎接我,把我安置在最高一层的一个小房间里,我看见里面那些日常必需的家具差不多全有了。我接待过一个住在二楼的女人的几次来访。“小姐,您年纪轻轻,会闷得慌的。下楼到我的房间里来,您会找到一些男男女女好同伴的,他们虽然并不是个个都像您一样可爱,但几乎都和您一样年轻。大家在一起谈谈,玩玩,唱唱歌,跳跳舞;各种各样的娱乐活动我们都有。如果您把我们那些骑士全都迷得神魂颠倒,我向您发誓,我们这些大娘也不会吃醋和生气的。来吧,小姐……”那个对我说这种话的女人已经是徐娘半老了,她的目光含情脉脉,嗓音甜美,很会说奉承话。

    我在这座房子里住了半个来月,忍受着那个背信弃义诱拐我的男人种种无理要求的折磨,忍受着一个可疑场所的各种喧闹的场面;我时时刻刻都在寻找逃跑的机会。

    一天,我终于找到了这样的机会;当时已经是深夜了。

    如果我那时是在修道院附近的话,我准会回去的。我一个劲儿地跑,可是不知道要到哪儿去。一路上有好几个男人拦住了我,我吓得要命,最后跑累了,昏倒在一家蜡烛店的门槛上。有人把我救了起来。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简陋的床上,身边围着好多人。他们问我是什么人,我不知道当时是怎样回答的。他们叫店里的一个女用人领我走,我挽住她的胳膊,我们就走了。我们走了好多路以后,那个女孩对我说:“小姐,您看上去是知道我们要到哪儿去的了?”

    “不知道,我的孩子,我想,看来要到收容所去了。”

    “到收容所去?您大概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吧?”

    “唉!是的。”

    “那您是做错了什么事才在这样的时候被赶出家门的呢?……现在我们已经到了圣卡特琳收容所的门口,我们这就去看看能不能叫开门;但是不管怎样,您一点都不用怕,我们不会流落街头的,您可以和我一块儿回去,睡在我那儿。”

    这样,我又回到了蜡烛店。那个女用人看见我在逃出修道院时摔破了皮的两条腿时,吓了一大跳,我在她那儿过了一夜。第二天晚上,我进了圣卡特琳收容所,在那儿住了三天;过了这三天,有人来通知我说,要么把我转到总收容所去,要么一有工作我就去做。

    在圣卡特琳收容所里,我的危险来自那些男人和女人,因为据别人告诉我,城里的淫棍和老鸨都是到这儿来找货的。虽然等待着我的是贫穷,但是这丝毫不能迫使我向受到的那些下流诱惑屈服。我卖掉了一些衣物,只留下几件最适合我身份的衣服。

    我到一个洗衣妇家里去干活,现在还在她那儿。我负责接收衣服,把衣服洗干净然后熨好。我的日子过得很艰苦,吃得不好,住得不好,睡得也不好,但是另一方面,主人待我还算有人情味。洗衣妇的丈夫是当地的马车夫,洗衣妇脾气有点粗暴,但是其他方面还不错。要是我能指望太太平平地过这种日子,我对自己的命运还是挺满意的。

    我听说警察已经捉住了那个诱拐我的人,并且把他交给了他的那些上司去处置。这个可怜的家伙!他比我更加可怜。他的罪行已经闹得满城风雨,您是不知道教士们惩罚家丑是多么残忍:黑牢将是他了却余生的地方。假如我也被捉住的话,等待着我的也将是同样的日子,但是,他在牢里一定会比我活得时间更长。

    我感到摔伤的地方一动就痛。两条腿肿了起来,一步路都不能走;我只得坐着干活,因为我连站起来都感到困难。但是,我倒开始为伤好的时候担心起来:那时候我还能有什么借口让自己不出大门一步呢?我在大街上露面的时候会遇到怎样的灾难呢?不过值得庆幸的是,眼前我还有一段时间。

    我的那些亲戚不会相信我不在巴黎,他们一定在挖空心思四处找我。我决定请马努里先生到我的阁楼上来,请他给我出出主意,我好照着办,但是,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生活在连续不断的恐惧之中。只要听到房子里、楼梯上和大街上有一点儿声音,我就吓得要命,身子像风中的树叶那样瑟瑟发抖,两条腿站不住,手里的活儿掉到地上。

    我差不多每天夜里都无法合眼,就是睡着的时候,也不过是一种断断续续的睡眠;我夜里说梦话,叫人,大声喊叫。我简直无法想象我周围的那些人怎么还没有猜出我是什么人。

    显然,我逃跑的事是众所周知的。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昨天,我的一个同事就和我谈起过这件事,还添加了一些丑恶的情节和让人听了简直受不了的看法。幸好,她当时在绳子上晾湿衣服,背对着灯光,没能发现我的心慌意乱。但是,我的女主人看见我在流泪,就问我:“玛丽,您怎么啦?”我回答她说:“没有什么。”她又说:“怎么,您会傻到去同情一个伤风败俗、不信教的坏修女的程度?她是迷上了一个卑鄙的教士,跟着他从修道院里逃走的。不过,应该说您是很有同情心的。她在修道院里做的事只不过是吃喝、向天主祈祷和睡觉,她在那里过得很好,为什么就待不下去了呢?她只要在现在这样的天气到河边去上三四次,也许就会和她的修道院言归于好了。”听到这里,我回答说,别人是不了解她的痛苦的。也许我当时最好不要吱声,因为我保持沉默的话,她就不会加上这么一句:“得了,天主会惩罚一个下贱的女人的……”听到她的这句话,我的身子伏倒在面前的桌子上,并且这样一直待到我的女主人对我说:“喂,玛丽,您在做什么梦?您趴在那儿睡觉,活儿是不会自己干出来的。”

    我从来就不曾有过修道精神,这点在我的行动中是表现得相当明显的;但是,我在修道院里的时候已经习惯于某些我会机械地不断重复的做法;例如,教堂的钟声一响,我不是画个十字圣号,就是在地上跪一跪;有人敲门,我就说:您好(31)。别人问我话,我的回答总是以“是”或者“不是”,“亲爱的嬷嬷”或者“我的姐妹”来结束。如果我突然遇上一个陌生人,马上就会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不是行屈膝礼,而是行鞠躬礼。我的同伴们都开始笑我,以为我是在学修女的样子闹着玩;但是,她们的这种误解不可能长期持续下去的,一旦因为这类一时的疏忽而暴露了真实身份,我就完了。

    先生,您赶快救救我吧。您一定会对我说:“您告诉我,我能为您做点什么。”我现在就告诉您,我没有什么大的奢望。我只要有一份工作,做个女仆或者女管家,甚至做个普通的女用人就行了,只要我能到一个偏僻的外省去,在乡下,神不知鬼不觉地生活在那些不接待上流社会人士的正经人家里就行了。工钱多少没有关系,能有安全感,有休息时间,有面包吃,有水喝,就够了。您尽管放心,主人会对我的工作感到满意的;我在家里的时候学会了干活,在修道院又学会了服从。我年纪轻轻,性格很温和。等到我的腿伤好了以后,就会有更大的力气,足够应付工作的。我会缝纫、纺纱、刺绣和洗衣服;在出家修道以前,我的花边都是自己缝补的,这些手艺很快就能恢复;我做什么事都不是笨手笨脚的,而且样样事我都能屈尊俯就。我有很好的嗓子,我懂得音乐,羽管键琴也弹得不错,足以为某个做母亲的解闷取乐,如果她对此有兴趣的话,我甚至可以教她的孩子们弹琴;但是,我怕这些表明我受过一种高深教育的标志会把我的真实身份暴露了。如果需要学会替别人梳妆打扮的话,我有鉴赏力,拜个师傅学一学,马上就会掌握这种小手艺的。先生,如果有可能的话,有一份可以忍受的工作,或者说有一份随便什么样的工作,这就是我的全部需要。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求。您可以为我的品行打保票,不管我的外表长得怎么样,我的品行是端正的,我甚至很虔诚。唉!先生,我的一切痛苦都会结束的,而且对那些男人我再也不会有什么好害怕的了,如果天主不阻止我自杀的话。修道院里花园深处的那口深井,我不知道到那儿去过多少次!我当时之所以没有跳下去,是因为别人完全听任我往下跳。我不知道今后的命运如何,但是如果有一天,我必须再进一座修道院的话,不管是哪座修道院,我就什么事都不能担保了,井是到处都有的。先生,您就可怜可怜我吧,并且请您也别给自己造成长期的遗憾吧。

    附言:我已经疲惫不堪,恐惧笼罩着我,心里得不到安宁。这些自述是我匆匆写成的,刚才头脑冷静下来以后,我又重新读了一遍,发现在字里行间,我无意之中把自己写得和当时的实际情况一样悲惨,但是也把自己描绘得比自己本来的样子要可爱得多。这会不会是我们相信,男人们对我们描述自己的痛苦不像对我们描绘自己的妩媚那样容易受感动呢?我们会不会指望去引诱他们比感动他们更加容易些呢?我对男人了解得太少,也不曾做过足够的研究来知道这样的事。但是,大家说侯爵是个最敏感的人,万一他自信我寄希望于他的并不是他的善心,而是他的邪念,那他会对我怎么看呢?我想到这里就心中不安。说实在的,如果他本人把一种所有女性天生就有的本能怪罪于我,那他就完全错了。我是一个女人,也许有点儿撒娇,对此我自己怎么知道呢?但这样做是很自然的,并没有什么矫揉造作的地方。

    * * *

    (1) 天主教指导信徒有关宗教信仰事宜的神父。信徒须向他忏悔,求教洁身行事的方式,因此可称为信徒精神上的导师。

    (2) 巴黎大学文理学院前身,一二五三年由罗贝尔·德·索邦(1201——1274)创建,并以他的名字命名。

    (3) Alep,叙利亚城市。

    (4) François-Robert Marcel(1683——1759),法国舞蹈家。

    (5) 法国古货币名,初为金币,后为银币。

    (6) Abbaye de Longchamp,旧时位于巴黎布洛涅树林的一个女修道院,以其在复活节举行的宗教音乐会而著名。

    (7) 出自《旧约·诗篇》中的第五十一篇,它的首句为Miserere mei,Deus……意为神啊,求你按你的慈爱怜恤我……

    (8) 法国古金币名。

    (9) 天主教修会之一,由让-雅克·奥利埃于一六四二年创建于巴黎,旨在以严格的戒律来管理年轻的修士。

    (10) 天主教修会之一,由西班牙人圣依纳爵·罗耀拉于一五三四年创建,该会章程强调严格培训教士。

    (11) 苦行者或忏悔者贴身穿的一种用粗而硬的山羊毛做的衬衣。

    (12) 天主教的非正统派别,由荷兰天主教神学家詹森于十七世纪创建,认为人性由于原罪而败坏,人若没有上帝恩宠便受肉欲摆布而不能行善避恶;该派被教皇斥为异端。

    (13) 耶稣会中的一个派别,由西班牙天主教耶稣会神学家莫林纳于十六世纪创建,认为在天主的恩宠下,人的意志仍是自由的;天主的恩宠对蒙恩者有无效力取决于蒙恩者是否接受恩宠。

    (14) 天主教复活节前的一礼拜。

    (15) 根据《圣经》记载,耶稣在受难前夕和门徒们共进最后的晚餐时,把面饼和葡萄酒当作自己的肉体和血,分赐给门徒,意思是以此来替人类赎罪。现在天主教在举行领圣体圣事时,主祭的司铎在祭坛上把面饼当作耶稣的身体分给信徒们吃下,意思是以此来赎罪。

    (16) 十七世纪法国人对穿红色高跟靴的贵族的称呼。

    (17) 天主教修女穿的一种无袖外衣。

    (18) 指天主,按天主教教义,修女都是嫁给天主,为天主献身的。

    (19) 指已经去世的老院长。

    (20) Arpajon,法国埃松省市镇。

    (21) Saint Eutrope(50——105),基督教的殉道者和传教士。

    (22) 法国圣伯尔纳铎教派的女修道院,一二〇四年由玛奥·德·加朗德建于外省,一六二六年迁至巴黎,一直维持到一七九〇年,后改为妇产科医院。

    (23) Jean-Joseph Cassanea de Mondonville(1711——1772),法国作曲家、小提琴演奏家。

    (24) François Couperin(1668——1733),法国作曲家。

    (25) Jean-Philippe Rameau(1683——1764),法国作曲家。

    (26) Alessandro Scarlatti(1660——1725),意大利作曲家。

    (27) 天主教修会,创立于一二〇九年,因其会员腰上都束一根打结的绳子而得名。

    (28) 法国古里,约合四公里。

    (29) 天主教修会之一,公元五二九年由圣本笃(一译本尼狄克)创建。本笃会修士除默念和遵礼进行崇拜外,还从事教育、学术研究、教区工作和传教等活动。

    (30) 对天主教本笃会等修会的教士的尊称。

    (31) 原文为拉丁语。欧洲教会人士习惯于用拉丁语和别人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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