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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由奴隶制向封建制的推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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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节 宗教思想的动摇

    在奴隶制的西周时代,那样就像脊椎动物的一条脊柱一样的唯一神的宗教思想,在西周末年的时候便渐渐动摇起来了。我们读过那《诗经》中的“变风”、“变雅”的人,稍微留意一点的便应该感觉着那真是一个绝大的“变异”。“变风”、“变雅”,特别是“变雅”,差不多全部都是怨天恨人之作,我们现在一一地把它们列在下面吧。

    甲 对于天的怨望

    (一)“出自北门,忧心殷殷,终窭且贫,莫知我艰。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邶风·北门》)

    (二)“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王风·黍离》)

    (三)“肃肃鸨羽,集于苞栩。王事靡监,不能蓺稷黍,父母何怙?悠悠苍天,曷其有所!”(《唐风·鸨羽》)

    (四)“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秦风·黄鸟》)

    (五)“天方荐瘥,丧乱弘多。”(《小雅·节南山》)

    (六)“天之杌我,如不我克。”(《小雅·正月》)

    (七)“旻天疾威,敷于下土,谋猷回遹,何日斯沮?”(《小雅·小旻》)

    (八)“上帝板板,下民卒瘅。”(《大雅·板》)

    (九)“倬彼昊天,宁不我矜?”(《大雅·桑柔》)

    (一〇)“天降丧乱,灭我立王,降此蟊贼,稼穑卒痒。哀恫中国,具赘卒荒。靡有旅力,以念穹苍。”(同上)

    (一一)“天降丧乱,饥馑荐臻,靡神不举,靡爱斯牲,圭璧既卒,宁莫我听?”(《大雅·云汉》)

    (一二)“瞻卬昊天,则不我惠。孔填不宁,降此大厉。”(《大雅·瞻卬》)

    (一三)“旻天疾威,天笃降丧,瘨我饥馑,民卒流亡。”(《大雅·召昊》)

    乙 对于天的责骂

    (一)“昊天不佣,降此鞠凶!昊天不惠,降此大戾!”(《小雅·节南山》)

    (二)“浩浩昊天,不骏其德,降丧饥馑,斩伐四国。旻天疾威,弗虑弗图,舍彼有罪,既伏其辜,若此无罪,沦胥以铺。”(《小雅·雨无正》)

    (三)“何辜于天,我罪伊何?心之忧矣,云如之何?”(《小雅·小弁》)

    (四)“天之生我,我辰安在?”(同上)

    (五)“悠悠昊天,曰父母且!无罪无辜,乱如此怃!昊天已威,予慎无罪。昊天太怃,予慎无辜。”(《小雅·巧言》)

    (六)“疾威上帝,其命多辟(邪辟),天生蒸民,其命匪谌。”(《大雅·荡》)

    (七)“民今方殆,视天梦梦,既克有定,靡人弗胜。有皇上帝,伊谁云憎?”(《小雅·正月》)

    这样就像连珠炮一样,怨望的怨望,责嚷的责嚷,甚至于骂他糊里糊涂(“弗虑弗图”)地在做梦,上帝老倌 的面子真是被抛在九霄云外去了。我们回想起上帝老倌 当年的威势是怎样呢?

    “卬盛于豆,于豆于登,其香始升。上帝居歆,胡臭亶时?”(《大雅·生民》)

    舐嘴舐舌地吃了别人不少的香东西。吃人钱财,与人消灾,吃了之后怎么样呢?

    “苾芬孝祀,神嗜饮食。卜尔百福,如几如式。”(《小雅·楚茨》)

    那时候真是赫赫明明威灵显应的了。那时大家都很信赖他,好像他真能够福善祸淫的样子。

    “皇矣上帝,临下有赫,监观四方,求民之莫。”(《大雅·皇矣》)

    “天保定尔,亦孔之固:俾尔单厚,何福不除?俾尔多益,以莫不庶。”(《小雅·天保》)

    曾几何时而上帝老倌 竟倒霉到那步田地了。为什么会那样倒霉的呢?

    但是倒霉尽管倒霉,上帝老倌 的位置依然存在。上帝老倌 会这样说:“尽管你怨恨我,责备我,但是‘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你总要拿俎豆馨香来享祀我,你总要拿牺牲圭璧来供奉我,我总是存在着的。”所以更厉害的人,对于他也不会怨望,也不会责嚷;他晓得他糊里糊涂地不会福善祸淫,或者他竟是完完全全地否定了他的存在。

    丙 彻底的怀疑

    (一)

    “园有桃,其实之殽(同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盖亦勿思!

    “园有棘,其实之食。心之忧矣。聊以行国。不知我者,谓我‘士也罔极’。(下同上节)”(《魏风·园有桃》)

    这首诗的诗人自己称自己为“士”,这当然是一位作官的了。这位作官的人大概是穷得连饭都没有吃的,只是吃园里的桃子和棘实,所以他便大大地感伤起来。不消说他又是一位神经过敏的先生,当他郁郁不得志在路上讴吟踌躇的时候,他以为别人一定在指摘他,说:“你看那位尊驾吧。那真是骄傲得没法啦!你说不是吗?”他以为别人是不知道他,只晓得骂他的,他便灰了心,决心着什么也不要想。————我们要注意他什么也不要想的决心。这位诗人大约和那喊“天实为之,谓之何哉?”的“出自北门”的诗人是相类的吧,但他在喊一声“悠悠苍天”没有呢?这种态度是比怨望责嚷更进了一境的。

    (二)

    “有兔爰爰,雉离于罗。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尚寐无吪。

    “有兔爰爰,雉离于罦。我生之初,尚无造。我生之后,逢此百忧。尚寐无觉。

    “有兔爰爰,雉离于罿。我生之初,尚无庸。我生之后,逢此百凶。尚寐无聪。”(《王风·兔爰》)

    这首诗是表现一个阶级动摇的时候,在下位的兔子悠游得乐,在上位的野鸡反投了罗网。这投了罗网的野鸡便反反复复地浩叹起来。只睡觉罢,管他妈的!————你看他的心目中还有什么上帝存在?

    丁 愤懑的厌世

    (一)

    “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

    “隰有苌楚,猗傩其华,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家。

    “隰有苌楚,猗傩其实,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室。”(《桧风·隰有苌楚》)

    这大约也是“我入自外,室人交遍谪我”的“终窭且贫”的作官的人。虽然在作官,但是生活程度高起来了,自己的薄俸不能够供家养口,所以他自己便绝端地厌起世来。自己这样有知识思虑,倒不如无知无识的草木!自己这样有妻儿牵连,倒不如无家无室的草木!作人的羡慕起草木的自由来,这怀疑厌世的程度真有点样子了。

    (二)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缾之罄矣,维罍之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

    (《小雅·蓼莪》)

    生下地来以为是一条龙,结果竟是一条猪。像我这样遭难没出息的人真是丧了父母的德。自己想死是想了好久了。这不一定是孝子的诗,这是一首愤世嫉俗的诗。煞尾的两节明明是:

    “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谷,我独何害?

    “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谷,我独不卒?”

    (三)

    “苕之华,其叶青青。知我如此,不如无生!

    “牂羊坟首,三星在罶。人可以食,鲜可以饱。”(《小雅·苕之华》)

    这首诗刚好把前面的两首合并成了一首。苕子的花那样的红,苕子的叶那样的青,而我自己才这样地背时又倒兆。自己这样地背时又倒兆,不消说是连苕子也赶不上了。苕子还有上好的肥料,自己是吃饭都吃不饱。鱼不进罩,星宿子进了罩。瘦母羊,大头脑,这便是自己的写照。像这样的现世宝,倒不如死了的好!

    戊 厌世的享乐

    (一)

    “山有枢,隰有榆。子有衣裳,弗曳弗娄,子有车马,弗驰弗驱,宛其死矣,他人是愉。……

    “山有漆,隰有栗。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乐,且以永日?宛其死矣,他人入室。”(《唐风·山有枢》)

    (二)

    “阪有漆,隰有栗。既见君子,并坐鼓瑟。今者不乐,逝者其耋。

    “阪有桑,隰有杨。既见君子,并坐鼓簧,今者不乐,逝者其亡。”(《秦风·车邻》)

    (三)

    “有 者弁,实维在首,尔酒既旨,尔殽既阜。岂伊异人?兄弟甥舅。如彼雨雪,先集维霰。死丧无日,无几相见。乐酒今夕,君子维宴。”(《小雅· 弁》)

    这是必然的结果。上帝否认了,怀疑的结果便不能不生出悲观自杀的念头,然而自杀————说是容易,做是很难的,那样奄奄下去终不是事,必机一转,便必然流为恣情享乐的倾向了。

    己 祖宗崇拜的怀疑

    上帝都被怀疑否认了,祖宗崇拜的观念当然也会跟着动摇。

    (一)“父母生我,胡俾我瘉?不自我先,不自我后。”(《小雅·正月》)

    (二)“维桑与梓,必恭敬止。靡瞻匪父,靡依匪母,不属于毛,不罹于里?天之生我,我辰安在?”(《小雅·小弁》)

    (三)“四月维夏,六月徂暑,先祖匪人,胡宁忍予?”(《小雅·四月》)

    (四)“靡神不举,靡爱斯牲,圭璧既卒,宁莫我听?”(《大雅·云汉》)

    (五)“旱既大甚,则不可沮。……群公先正,则不我助,父母先祖,胡宁忍予?”(同上)

    庚 人的发现

    在奴隶制昌盛的时候,人是失掉了他的独立的存在的,宇宙内的事情一切都是天帝作主,社会上的事情一切都是人王作主。“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所以一切的人是人王的儿子,是天帝的儿子的儿子。人完全是附属物,完全是物品。

    “乃命鲁公,俾侯于东,钖之山川,土田附庸。”(《鲁颂· 宫》)

    这“附庸”应该就是附属于土田的农夫 〔补注1〕 。

    “王命申伯,式是南邦,因是谢人,以作尔庸。王命召伯,彻申伯土田;王命傅御,迁其私人。”(《大雅·崧高》)

    这儿的“庸”和“私人”也就是新旧的附庸,新旧的附属于土田的农夫。

    “人有土田,汝反有之;人有民人,汝复夺之。”(《大雅·瞻卬》)

    民人和土田一样的是人的所有物,是支配阶级的所有物,这儿更说得明明白白。

    但是在这宗教思想动摇的时候,人的存在便抬起了头来。

    (一)被否定的人,否定自己的被否定。

    “何草不玄?何人不矜?哀我征夫,独为匪民!

    “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小雅·何草不黄》)

    人不是老虎,人不是野牛,怎么会这样在旷野里被人驱遣呢?其实人倒是没有作老虎、作野牛的自由了,人实在是作的是牛马。

    (二)从消极一面不归罪于天,而归罪于人。

    “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噂沓背憎,职竞由人。”(《小雅·十月之交》)

    (三)最重要的材料是《秦风·黄鸟》一篇。秦穆公死的时候使子车氏三子奄息、仲行、 虎殉葬,秦国的人哀悼这三良,大家都呼天哭泣,不惜以一百人来掉换他们每一个人的生命。

    “交交黄鸟,止于棘。(……桑。……楚。)

    “谁从穆公?子车奄息,(……仲行!…… 虎!)

    “惟此奄息,百夫之特!(……防!……御!)

    “临其穴!惴惴其慄。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以人殉葬不消说正是奴隶制的特征。《史记·秦本纪》在武公二十年说他“初以人从死,死者六十六人”,又在穆公三十九年载着“穆公卒……从死者百七十七人”。三良便是在这从死者里面的。这虽然说殉葬的事情始于秦武公,但事实上决不是这样 〔补注2〕 。殉葬的习俗除秦以外,各国都是有的。(就是世界各国的古代也都是有的。)不过到这秦穆公的时候,殉葬才成为了问题。殉葬成为问题的原因,就是人的独立性的发现。

    (四)同一是关于秦穆公的文章。《书经》最后一篇有《秦誓》。这篇文章和《周书》的十八篇差不多完全是另外一种格调。思想上可以说全不相同:其他的《周书》差不多每篇都有上帝,每篇都是神道设教的教典;而独于《秦誓》这一篇没有一点儿气味沾到天上来。全篇的重心是放在人上。差不多没有一句不是说的人的问题。而他所理想的人是:

    昧昧我思之:如有一介臣,断断猗,无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是能容之,以保我子孙黎民。

    这个人比较是有点自由公正的精神了。这和《洪范》的作威作福、疑鬼疑神的理想人是很有点悬隔的。儒家的《大学》也把这句引用了,可见这篇文章的精神代表着另外一个时代。

    《秦誓》这一篇文章不一定就是秦穆公做的。古人是“左史记言,右史记事”,所有古事古言都是出于史官之手,也就像现在的文牍报告都是秘书幕僚作的一样。所以尽管《秦誓》里面把人的价值提到最高点:说到“邦之杌陧,曰由一人,邦之荣怀,亦尚一人之庆”,而穆公自己死的时候偏偏要教三良从葬。这不一定就是秦穆公自己的矛盾,这只是时代的矛盾的反映。秦穆公的时代应该是新旧正在转换的时代,这儿正是矛盾的冲突达到高潮的时候。

    像这样,《秦誓》在高调人的价值,《黄鸟》同时也在痛悼三良,所以人的发现我们可以知道正是新来时代的主要脉搏。

    第二节 社会关系的动摇

    在思想的反映上我们已经看出了在东、西周交替的时候有一个很大的社会的动摇,这个动摇在历来相传的史籍上也是可以证明的。历来的经学家讲皇、帝、王、霸,以为中国古代历史的推移是由皇而帝,由帝而王,由王而霸,周室东迁就是由王而霸的关键。其实这皇、帝、王、霸,照我们现代的眼光看来,皇就是完全的神话时代,帝是原始公社社会,王是奴隶制的社会,霸是封建的社会。

    在这儿我们对于社会形态的历史的发展阶段有略加诠索的必要。

    社会的整个的建筑是砌成在经济基础上的。生产的方式发生了变更,经济的基础也就发展到了更新的阶段。经济的基础发展到了更新的一个阶段,整个的社会也就必然地形成一个更新的关系,更新的组织。

    自有历史以来,这种发展的阶段,马克思在他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序言上说:“亚细亚的、古典的、封建的和近代资产阶级的生产方法,大体上可以作为经济的社会形成之发展的阶段。”他这儿所说的“亚细亚的”,是指古代的原始公社社会,“古典的”是指希腊、罗马的奴隶制,“封建的”是指欧洲中世纪经济上的行帮制,政治表现上的封建诸侯,“近世资产阶级的”那不用说就是现在的资本制度了。

    这样的进化的阶段在中国的历史上也是很正确地存在着的。大抵在西周以前就是所谓“亚细亚的”原始公社社会,西周是与希腊、罗马的奴隶制时代相当,东周以后,特别是秦以后,才真正地入了封建时代。

    不幸的是这儿在文字上要发生混淆。我们中国历来的习惯,是把三代看成“封建时代”,秦变封建而为郡县,便变成为郡县制。周、秦之际有一个很大的社会变革,这是历来所承认的,但那所表示的封建制和郡县制,完全是皮相的观察。周时并不是没有郡县(《周官》有乡、遂、县、鄙之分),秦以后也并不是没有封建(如汉有诸侯,唐有藩镇等),这些都不用说。然而事实上西周完全是奴隶制的国家,这在本文的前篇已经详细论证了,而自秦以后的经济组织在农业方面是成了地主与农夫(虽然没有农奴的称号,然而事实是相等)的对立,工商业是取的行帮制,就是师傅与徒弟的对立。秦以后的郡县制实际上就是适应于这种庄园式的农业生产与行帮制的工商业的真正的封建制度。所以各省的封疆大臣在习惯上称为“封疆天子”,各地的府县官称为“父母大人”或“青天大老爷”,所不同的只是封建诸侯的世袭与郡县官吏的不世袭罢了。这可以说是一种封建制度的变体,然而每每都有倾向到世袭的危险,唐时的藩镇可以不用说,就是明初的诸王、清初的三藩及年羹尧、现今的督军,不都是这个事实的证明吗?

    所以秦以后的制度,我们现在仍称它为封建制,这是从东周的五伯开始,一直到最近的一二百年来才渐就崩溃的。

    总之,周室东迁的前后,我们中国的社会是由奴隶制变为真正的封建制度的时期。我们在这儿用不着征引别的史籍,在“变风”、“变雅”里面便可以找出无数的证明。事实上《诗经》的材料比其他任何的史籍还要可靠。

    现在我们分出下列的三项来引证吧。

    一 阶级意识的觉醒

    上面的宗教思想的动摇,特别是那儿的人的发现,那便是这阶级意识觉醒的反映。在阶级意识还未觉醒的时候,自己处在奴隶地位的人,自己总以为是命运,自己受着非人的待遇也就安于非人。但他终有一天要觉醒了。他睁开眼睛一看:头上只有一个死板板的天,并且自己也还是人!同一是人,然而在社会上却显然有天渊之隔。

    (一)“何草不玄?何人不矜?哀我征夫,独为匪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小雅·何草不黄》)

    自己并不是老虎,自己并不是野牛,自己也是一个人!这真是最大的一个觉悟。这个觉悟了的人,再睁开眼睛还可以看些什么呢?

    (二)“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或燕燕居息,或尽瘁事国。或息偃在床,或不已于行。或不知叫号,或惨惨劬劳。或栖迟偃仰,或王事鞅掌。或湛乐饮酒,或惨惨畏咎。或出入风议,或靡事不为。”(《小雅·北山》)

    这真是再“危险”也没有的一首鼓吹阶级斗争的诗歌,它虽然只是长吁短叹没有说出一个解决的方法来,但这样的社会情景,决不是长吁短叹便可以了事的。

    这些“燕燕居息,出入风议”的坐食阶级,他们所住的城池宫殿是我们“惨惨劬劳,靡事不为”的奴隶做的,但我们真是甘心吗?

    (三)“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车彭彭,旂旐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 狁于襄。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涂。王事多难,不遑启居。岂不怀归?畏此简书。”(《小雅·出车》)

    这些“燕燕居息,出入风议”的坐食阶级,他们所乘的车舆是我们“惨惨劬劳,靡事不为”的奴隶做的;他们所乘的驷马也是我们“惨惨劬劳,靡事不为”的奴隶养肥的;他们安安然然地坐着,我们在地上走路,我们真是高兴的吗?

    (四)“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 狁孔棘。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小雅·采薇》)

    这些“燕燕居息,出入风议”的坐食阶级,他们身上穿的衣服是我们“惨惨劬劳,靡事不为”的奴隶们做的;我们自己“无衣无褐”,而使他们冬暖夏凉,我们真是把他们佩服得五体投地吗?哼!

    (五)“纠纠葛屦,可以履霜,掺掺女手,可以缝裳。要之襋之,好人服之。好人提提,宛然左辟(疑是左手的巨擘,意思是说宛然是天下第一人的神气),佩其象揥。维是褊心(而无如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是以为刺。”(《魏风·葛屦》)

    这些“燕燕居息,出入风议”的坐食阶级,他们的庖厨仓廪,不消说也是我们“惨惨劬劳,靡事不为”的奴隶所供奉的,但我们真是把他们奉仰得如神明一样吗!笑话!

    (六)“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大概又要给贵族们建造亭台楼阁了)。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反语,今言为真是不肯白吃人的啦!)”(以下尚有两节言“伐辐”“伐轮”,意思是大同小异。轮辐应该指的是木的年轮,所以“伐辐”、“伐轮”和“伐檀”是同类语,结果只是伐木,并不是什么伐木以为车轮,这话讲不通。)(《魏风·伐檀》)

    阶级的不平等已经发现了,然而怎样办呢?“燕燕居息,出入风议”的人听他们永远“燕燕居息,出入风议”吗?或者是“惨惨劬劳,靡事不为”的自己永远甘于“惨惨劬劳,靡事不为”吗?这样的生活实在受不下,这是应该找一个解决的方法的。解决的方法有了!是什么呢?

    (七)“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汝,莫我肯顾。逝将去汝,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汝,莫我肯德。逝将去汝,适彼乐国。乐国乐国,爰得我直。

    “硕鼠硕鼠,无食我苗。三岁贯汝,莫我肯劳。逝将去汝,适彼乐郊。乐郊乐郊,谁之永号?”(《魏风·硕鼠》)

    这便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起初满以为一逃到外国去便可以免受压迫剥削的痛苦了,哼,哪里知道竟出乎意料之外!耗子是随处都有的,乐土纵找遍天下都寻找不出。看那出寻乐土的人,结果是怎样?

    (八)“黄鸟黄鸟,无集于谷,无啄我粟。此邦之人,不我肯谷。言旋言归,复我邦族。

    “黄鸟黄鸟,无集于桑,无啄我粱。此邦之人,不可与明。言旋言归,复我诸兄。

    “黄鸟黄鸟,无集于栩,无啄我黍。此邦之人,不可与处。言旋言归,复我诸父。”(《小雅·黄鸟》)

    黄鸟就是瓦雀,这和耗子是一样,也就和坐食阶级是一样,没有一个地方是没有的。痛恨本国的硕鼠逃走了出来,逃到外国来又遇着有一样的黄鸟。天地间那里有乐土呢?倦于追求的人,他又想逃回他本国去了。

    “有 簋飱,有捄棘匕?周道知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睠言顾之,澘焉出涕。”

    这是《小雅·大东》一篇的第一节。这诗应该还是周室未东迁以前作的,这把当时的阶级意识叙述得很明了,我现在把那重要的几节解释在下边。

    这诗是同情农人生活的人作的(古人说是“谭大夫”),我们单从那第一节也就可以看出。

    用曲理曲牙的棘匕吃着黑溲溲的冷饭,这是农夫在田里受 的光景。一抬头看见田边上的大道,这不消说也是农夫们所开辟的大道,直坦坦的就像磨刀石一样,就像箭一样的大道。但这样的大道只是筑来供他们坐食阶级的“君子”们逍遥的,勤劳阶级的“小人”(农夫)只好在田里瞻望。想起来真是背时,也真是伤心,不禁一面吃着饭,一面便滴着眼泪。

    “小东大东,杼柚其空。纠纠葛屦,可以履霜。佻佻公子,行彼周行。既往既来,使我心疚。”

    当时榨取阶级的最大头目当然是周室,那是西方的人。各地方的支配者都是周室的子孙姻亚,当然也是些西方来的人。所以一切被榨取的土地便都成为东国,人民都成为东人了————这和我们现在称西欧的帝国主义,东方的弱小民族有点相似的关系。

    东方的大小的国家都被榨取干净了,榨取来供那些支配阶级的公子们使用。

    “东人之子,职劳不来(赉)。西人之子,粲粲衣服。舟人之子,熊罴是裘。私人之子,百僚是试。”

    东方的人只是“靡事不为”的劳动者,劳苦而无报酬。西方的人都穿着一身很漂亮的衣服,甚至于连西方的舟子和寻常人都作起官来了。这后者正是西方的被压迫阶级得到了解放的证据,但在东方的人看来,他们的种族性比阶级性还要强,可以把同阶级的被解放者也一并仇视了。

    “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维南有箕,载翕其舌。维北有斗,西柄之揭。”

    南方的天上有箕星,大约南方也应该有农事的,为什么不去榨取南方呢?北方的天上有斗星,大约北方也有农事的,为什么不去榨取北方呢?但那些都是假的,箕是不能簸扬的箕,斗是不能挹酒的斗,所以只好专门榨取我们东方人。而且那南北的人也好像在助桀为虐。箕张着口要来收括我们,斗柄是揭在西方,要让西方人挹取我们的酒浆。这是把西方人恨到尽头处了。

    这西人东人我们要晓得就是当时的贵族和下民的两个阶级。当时的贵族都是从西方来的,所以称为西人。不必一定是人在西国的称西人,人在东国的称东人。

    阶级意识尖锐化到了这步田地,这当然是一触即见流血的了。这个具体的表现便是周厉王时的民众革命。民众在京师起了暴动,把厉王赶跑了,赶到彘的地方;还要杀他的儿子,是召公把自己的儿子来作了替死鬼。

    “至于厉王,王心戾虐,万民弗忍,居王于彘。”(《左传》昭公二十六年)

    “厉王怒,得卫巫使监谤者。……国人莫敢出言,三年,乃流王于彘。……彘之乱,宣王在召公之宫,国人围之,召公……乃以其子代宣王。”(《国语·周语》)

    “王怒,得卫巫使监谤者。……国莫敢出言,三年,乃相与畔袭厉王,厉王出奔于彘。厉王太子静匿召公之家,国人闻之乃围之。召公……乃以其子代王太子,太子竟得脱。”(《史记·周本纪》)

    这样猛烈的暴动,在中国的历史上,可以说是破天荒的表现。这和法兰西大革命,俄罗斯的十月革命,应该是不相上下的。

    民众把国王赶跑了,把太子也逼得寻人替了死,他们自己便建立了一个新的政府,拥戴共伯和来作皇帝 〔补注3〕 。

    这“共和”的政府就是革命的政府了。《史记》对于这“共和”的解释与此不同,以为“召公、周公二相行政,号曰共和”。这是表明当时有两种政府:一种是复辟派,一种是革命派。《大雅·桑柔篇》:

    “天降丧乱,灭我立王。降此蟊贼,稼穑卒痒。哀恫中国,具赘卒荒。”

    大约也就是指的这个时候吧,但这革命政府竟被复辟派的周、召二公推翻了 〔补注4〕 。

    共伯和的存在不见于《史记》,后世史家亦讳言其事,然于《庄子·让王篇》与《吕览·慎人篇》,都言“许由娱(《吕览》作虞)于颍阳,共伯得乎共首”。共伯,便是这位共伯和了。《吕览》本在《迁史》之前,《让王篇》虽然不必是庄子自己的手笔,但也是史迁以前的作品。

    这个问题本是历史上的一段插话,也是社会革命期中的一段插话。尽管史迁和后世的史家要抹杀这一个革命政府的存在,尽管周、召二公的复辟运动居然成了功,宣王又“中兴”了起来,但是社会终竟是变革了。不再传而周室东迁以后,周室便全盘失掉了它的支配的权威。在这一个变革的时期中我们看出一个不流血的而且是很剧烈的革命。便是旧的支配阶级逐渐崩溃,新的支配阶级逐渐由被支配的阶级抬起头来。

    二 旧家贵族的破产

    “变风”、“变雅”里面咏到贵族破产的地方,触目皆是。其中也有因为天灾时变或因为战争的关系而流离失所的,如像黎侯失国而寓于卫,黎之臣子作《式微》及《旄丘》两篇以志感慨。这说法到底真确不真确,我们在本诗中找不出证据来,不敢断定。但就假定是真的,那黎之臣子依然是保持着贵族的身份,依然是过着贵族的生活的。例如《旄丘》的第三章:

    “狐裘蒙戎,匪车不东。叔兮伯兮,靡所与同。”

    黎大夫自己是穿着狐裘,坐着车马的,与卫的贵族保存着叔伯兄弟的交谊,他们好像并不会破落到怎样的地步。但有国并未亡,官并未失,现作着大夫,而弄来没有饭吃的人正不知多少。这正是无形的社会革命比有形的政治革命更无法抵御的地方。

    我们来看《北风》的《北门》吧。

    (一)“出自北门,忧心殷殷。终窭且贫,莫知我艰。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王事适我,政事一埤益我,我入自外,室人交遍谪我。(反歌同上)

    “王事敦我,政事一埤遗我。我入自外,室人交遍摧我。(反歌同上)”

    这明明是一位作官的人,而且是很得王的信任的,而他才大叹其“窭且贫”,受不过老婆的压迫,只好接二连三地大喊其天。这位尊驾怕也不必一定是怎的贫窭,只是社会的生活程度一天一天地高涨了,人民也一天一天地奢华了起来(尤其女子),他的收入不很够供应他老婆的挥霍,所以才那样很夸张地长吁短叹。总而言之,他总算是一位破产的贵族。

    (二)“有兔爰爰,雉离于罗。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尚寐无吪。”

    这在上面是已经解释过的,我觉得这也是一首破产贵族的诗。证据是:(1)这种厌世的心理,根本是有产者的心理;(2)兔与雉的取譬明明是包含得有上下的阶级意义;意思是在下位的人狡猾鹰扬,而在上位的人反失掉自由;(3)这样的社会关系的变革正是诗人所浩叹着的乱子。

    (三)“园有桃,其实之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盖亦勿思!”

    这首也是在上面解释过的。这位君子委实是穷得没饭吃了,但他还有园子————或者是别人的园子,他去偷摘桃子来吃吧?————园子即算是他的,不久也怕要拍卖了。

    (四)“于我乎,夏屋渠渠。今也每食无余。于嗟乎不承权舆!

    “于我乎,每食四簋。今也每食不饱。于嗟乎不承权舆!”(《秦风·权舆》)

    这诗表示得明明白白,更显然是贵族的破产了。当时的贵族吃饭吃不饱好像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这变化是怎样的剧烈呢?一人生活的优裕与否前后判若天渊。

    (五)“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

    “岂其食鱼,必河之鲂?(第三节作鲤。)岂其娶妻,必齐之姜?(第三节作宋之子。)”(《陈风·衡门》)

    这首诗也是一位饿饭的破落贵族作的。他食鱼本来有吃河鲂河鲤的资格————黄河的鲤鱼在现在也是很珍贵的东西,古时候的脍鲤好像是最好的上菜,我们看《小雅》的《六月》“吉甫燕喜…… 脍鲤”;又《大雅》的《韩奕》里面显父饯韩侯的菜单是“其 维何? 鲜鱼(当即是鲂鲤之类);其蔌维何?维笋及蒲”————但是贫穷了,吃不起了。他娶妻本来有娶齐姜宋子的资格,但是贫穷了,娶不起了。娶不起,吃不起,偏偏要说两句漂亮话,这正是破落贵族的根性,我们在现代也随时可以看见。

    (六)“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华,实。)

    “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家,室。)”(《桧风·隰有苌楚》)

    这首诗在上面解释过的。(1)与“出自北门”一诗的情绪相类,(2)这种极端的厌世思想在当时非贵族不能有;所以这诗也是破落贵族的大作。

    (七)“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王风·黍离》)

    这是有名的故宫禾黍之悲,事实上怕就是悲自己的破产。同样的一首诗是《桧风》的《匪风》。

    (八)“匪风发兮,匪车偈兮。顾瞻周道,中心怛兮。……谁能烹鱼?溉之釜鬵。谁将西归?怀之好音。”

    好久没有坐车子在路上兜风了,看见大路便不觉得有点伤心。好久没有鱼吃了,哪个肯烹鱼,我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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