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让我想想——哦,这是阿勒代斯一世——我们家族财富的创始人与他的妻子的画像,画于1697年。先前有人把这个刻有他俩纹章和姓名缩写的碗送给我们,想必是他们银婚纪念日时别人送的礼物。”
说到这儿她停了下来,心想为何德纳姆先生一声不吭。她之前感到他对她怀有敌意,后来顾着思索家族藏品便一时忘记了,此时这感觉又倍加敏锐,于是她在讲解途中停下看他。她母亲希望给他戴戴高帽,将他与伟大的逝者联系相比,把他比作罗斯金先生;这比较出现在凯瑟琳脑海里,使她对这年轻人不同寻常的苛刻。这位穿着燕尾服登门造访的年轻人,与即使文思涌泉,镜片后的眼神依然镇定自若的罗斯金先生——这是她记忆中罗斯金先生的形象——截然不同。他的面容独特,神情迅速果断,却无深刻思考之气质;前额宽阔,鼻子长而威武,嘴唇刮得很干净,看着既顽固又敏感;脸颊瘦瘦的,肤色微微发红。他的双眸展现出男性的个性与权威,眼睛大大的,呈清澈的棕色,在愉快的环境下可能会显露出更为微妙的情绪;它们似乎会出乎意料地犹豫不定,胡思乱想。可凯瑟琳看着他,只想知道如果他留着络腮胡子,是否会接近那些逝去的英雄在她心目中的标准。从他瘦削但精神的脸颊上,她看到一个有棱有角、辛辣尖刻的灵魂。他放下稿子说话,她注意到他声音轻颤,带有丝许“咝咝”的颤音:
“您一定很以您的家族为豪,希尔伯里小姐。”
“的确是的。”凯瑟琳回答,话毕加上一句,“您觉得这样不妥吗?”
“不妥?有何不妥?可是,向访客展示藏品想必很无聊吧?”他想了想也添上一句。
“如果访客享受,倒不会无聊。”
“要与您的祖先比肩,那可不容易。”他继续试探。
凯瑟琳回答:“我是肯定不会尝试写诗的。”
“不,要我也不会。我可不能忍受外祖父比我厉害。”凯瑟琳尚在思索,德纳姆面带讽刺地环顾四周,往下说,“说到底,不仅仅是您外祖父,您的亲族在各方面都成就斐然。我想您来自英国最显贵的家族之一。您的亲戚有沃伯顿家族、曼宁家族,跟奥特韦家族也有血缘关系,不是吗?”他补充一句,“我在杂志上读到的。”
凯瑟琳答道:“奥特韦家族是我们家表亲。”
“就是嘛。”德纳姆以一种尘埃落定,观点已然证实的得意口吻接话。
“好吧。”凯瑟琳说,“那也不能证明什么。”
德纳姆笑了笑,表情尤其令人生气。眼看即便不能给她留下深刻印象,他还是有能力让这漫不经心、目中无人的女主人心生厌烦,他心中一阵窃喜。不过,他倒宁愿让她印象深刻。
他静静坐着,双手捧着那本珍贵的小诗集。凯瑟琳望着他,不那么恼怒了,眼神变得忧郁深沉,她似乎沉浸在众多思绪当中,一时忘却了自己的职责。
“好啦。”德纳姆突然翻开小诗集,仿佛他已经说尽在合乎礼仪的情形下所想说、所能说的话,果断地翻着书页,似要从印刷、纸张、封皮到诗歌的质量以整体鉴定此书。看饱了个中优劣后,德纳姆将它放在写字台上,转而查看理查德·沃伯顿爵士那柄带着金把、由马六甲白藤茎制成的拐杖。
“难道您不为自己的家族而自豪吗?”凯瑟琳追问。
“还真不。”德纳姆应答,“我们家族从没做过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除非您觉得有债必偿也值得骄傲吧。”
凯瑟琳评论:“那听上去相当无趣。”
德纳姆表示同意:“您一定觉得我们无趣得可怕。”
“是的,我也许会觉得您无趣,但我肯定不会认为您荒谬。”凯瑟琳加了一句,好像德纳姆确实以此指控她的家族一样。
“那是,因为我们丝毫不荒谬。我们是一家体面的海格特中产家庭。”
“我家不住在海格特,但我想我们也是中产家庭吧。”
德纳姆微笑不语,他把马六甲白藤茎拐杖放在架子上,从饰鞘处拔出一把剑。
“家里人说那柄剑是克莱夫的。”凯瑟琳说,不知不觉又重拾女主人的角色。
“真的吗?”德纳姆询问。
“家族里一直这么流传。我不晓得是否有证据。”
“您看,我家里可没有什么可流传的。”德纳姆说。
“您听上去可真是沉闷。”凯瑟琳再次评论。
“就是普普通通的中产阶级。”德纳姆回答。
“你们有债必偿,你们有话直说,我不明白你们为何要鄙视我们。”
德纳姆先生小心翼翼地把希尔伯里家族传说中属于克莱夫的宝剑插回饰鞘。
“我只是不乐意成为您而已。”他字斟句酌,尽可能使话语准确无误。
“您当然不乐意。没有人想成为他人吧。”
“我想呀。我想成为许多其他人。”
“那为什么不能是我们?”凯瑟琳逼问。
德纳姆看着她,她坐在外祖父的扶手椅上,指间玩弄着叔公的马六甲白藤茎拐杖,背景是富有光泽的蓝白色挡板与颜色猩红、镀金镶边的书籍。她鲜活又镇定,如同羽毛明艳的鸟儿在起飞之前蓄势待发,使他意欲向她展示了她及其同类的种种局限。反正片刻之后,他就会被抛诸脑后。
“您永远无法亲身体验任何事物,”他几近蛮横无理地开始攻击,“所有事情都为您做好了。您永远不懂得攒钱买东西的乐趣、第一次读书的愉悦,也无法感知发现新事物时的兴奋满足。”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凯瑟琳催促,“接着说。”听着自己大声说出这些事实,他突然怀疑这些话是否言之有理。
“当然,我不知道您如何打发时间,”他略带生硬地继续,“不过我猜您得带人到处参观。您在撰写外祖父的生平,不是吗?而这样的事情,”————他朝另一个房间点点头,阵阵富有教养的笑声从中飘出————“一定费时良久。”
她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仿佛两人正在装饰一个小小的她,她想象他正犹豫着该把蝴蝶结和饰带放在哪儿才好。
“您说的几乎全对,”她说,“可我只是协助母亲,并非亲自执笔写作。”
“有什么事情是您亲自做的?”他追问。
“您的意思是?”她问,“我的确没有朝十晚六的固定工作。”
“我不是那样的意思。”
德纳姆先生恢复自制,语气逐渐平和,这让凯瑟琳相当焦虑,恐防他要为之前的失态辩解,可同时也想惹恼他,想稍稍嘲笑他、讽刺他,好使他离开。她经常如此对待父亲不时带回来的年轻人。
于是她评论:“如今人们做的事都没什么价值。”她翻开外祖父的诗集,“您瞧,我们甚至连印刷都不如前人做得好,至于诗人、画家或小说家,那是一个也没有。无论如何,我可不是唯一一个无所事事的人。”
“是的,我们的年代没有任何伟人。”德纳姆回答,“我很高兴这样。我讨厌伟人。在我看来,十九世纪对‘伟大’无比崇拜,正解释了为何那一时代毫无价值。”
凯瑟琳张嘴吸了一口气,似乎要以同等力量的话语来回应他。此时,隔壁房间传来关门的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他俩都意识到茶桌上升升落落的话语声此刻尽皆消失,连光线也黯淡下来。片刻之后,希尔伯里夫人出现在前厅门口。她站在那里,脸上带着期许的微笑,仿佛年轻一代的剧目正为她上演。她长相非凡,已经六十多岁了,仍体态轻盈、眼神明亮,岁月没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她长着鹰钩鼻,脸蛋有些干瘪,可任何棱角都被那双大大的、睿智又纯真的蓝色眼睛中和,它们似乎热切期盼世界应高尚行事,又衷心相信倘其愿意,定可表现得崇敬高贵。
她宽阔的前额上有几条皱纹,嘴唇两旁也有些许,表明她人生中可能经历过一定难题和困惑,但仍保留对他人的信任,依旧愿意予人以机会,依旧乐意相信别人。她与父亲容貌相像,且跟他一样,面容使人想起年轻鲜活的世界里那新鲜清爽的空气、那广阔无垠的土地。
“哎,德纳姆先生,”她问,“您觉得我们的藏品怎么样?”
德纳姆先生站起身,放下诗集,嘴巴张开了,却说不出话来。凯瑟琳看在眼里,觉得有些好笑。
希尔伯里夫人拿起他放下的书。
“有一些书,它们富有生命力,”她沉吟,“伴我们度过青春,与我们一同老去。您喜欢诗歌吗,德纳姆先生?这问题多荒唐!事实是,亲爱的福特斯克先生几乎把我累坏了。他口才了得,机敏深刻又洞察尖锐,才谈了大约半小时,我就想把所有灯都关上。可也许他在黑暗里会更出色呢?你说呢,凯瑟琳?我们要在黑暗中来个小聚会吗?明亮的房间只适合无聊的人……”
这时候德纳姆先生伸出手示意告别。
“可我们还有很多东西要给您看呢!”希尔伯里夫人惊呼,完全不理会他。“书籍、图片、瓷器、手稿,还有苏格兰玛丽女王听到达恩利被谋杀时所坐的椅子。我必须躺一小会儿,凯瑟琳要去换一身衣服(虽然她现在穿着的裙子也很漂亮)。要是您不介意独自待上一阵,我们八点钟就上晚饭。我敢说您在等待的时候便能写出一首诗。啊,我多爱这火光!我们的房间看起来可真迷人。”
她退后一步,凝视空荡荡的客厅,客厅里灯光熠熠,火焰闪烁摇曳。
“亲爱的家具啊!”她感叹,“亲爱的椅子和桌子!它们就像是老朋友,忠实沉默的老朋友。这倒提醒了我,凯瑟琳,年轻的安宁先生今晚要来,还要去泰特街和卡多根广场……记得要给你叔公的画像上釉,米利森特姑姑上次过来还说起呢。要是我看见自己父亲的画像连玻璃都碎了可得多难过。”
要道别逃跑,仿佛要穿过由钻石般闪亮的坚韧细丝织成的蛛网迷宫一样困难,每次德纳姆想离开,希尔伯里夫人要么忆起镶框工匠的坏处,要么谈起诗歌的诸多趣味来,年轻人一度以为自己大概会被催眠去完成她假意要他帮忙的事了————他实在想不出来他的存在于她而言有何价值。好在凯瑟琳终于给他找了个机会告别,他为她的理解相助而心怀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