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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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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边经过的人群与她的方向截然相反,阻挠她快步前行。他原本心情平静,可当两人擦身而过,双手和膝盖却不住颤抖,心也痛苦地跃动。她没有看见他,继续重复说着记忆中挥之不去的话语:“重要的是人生————那不断发现的过程————永恒不息的进程,而非发现本身。”她如此专注,完全没留意德纳姆,而他也没有勇气截停她。倏然间,斯特兰德大街变得井然有序,如同音乐响起时,所有混杂不纯、互不相干的东西也各归其位。眼前的印象太过美好,他很高兴没有喊停她。愉悦的感觉愈见微弱,但也维持到律师办公室门外,方消逝无踪。

    与律师的会谈结束后,要回办公室太晚了,可与凯瑟琳的相遇让他暂且不愿回家。那应该去哪里呢?在伦敦的街道上浪荡,一路走到凯瑟琳的家门外,望着窗户想象她在里头,似乎也不坏;他旋即拒绝这想法,脸都几乎红了,就像是不经意间一时冲动摘下一朵花,却因羞愧立马把花扔掉。不,他会去看望玛丽·达切特。这时候她该下班回家了。

    拉尔夫不期而至,令玛丽措手不及。她本来正在洗涤室洗刀,让他进屋后,她走回洗涤室,打开水龙头开到最大再关掉。“好了,”她把水龙头拧得紧紧的,心里想道,“我不会纠结于那些愚蠢的想法……”“阿斯奎斯先生真该被绞死,你不觉得吗?”她往客厅问了一句,走出去跟他一起,边擦手边诉说政府如何回避妇女选举权问题。拉尔夫无心谈论政治,但不得不尊重玛丽对公共事务的兴趣。她倾身向前捅了捅火,以清楚明晰的言语,像是在讲台讲课似的表明观点。他边看着她边寻思,“要是玛丽知道我几乎下定决心走到切尔西,只为了看看凯瑟琳的窗户,该觉得我多么荒唐。她不会理解的,可我非常喜欢她这种个性。”

    两人就女性该采取什么行动讨论了一阵;拉尔夫对论题兴致渐浓,玛丽却无意识地任由注意力涣散,心里祈求与拉尔夫谈谈自己的感情,起码聊一些个人话题,好知道他对她的看法;但她竭力抑制这愿望。可惜,她无法阻止他发现她对他的发言缺乏兴趣,渐渐地两人默然不语。拉尔夫脑海里思绪连绵,每一个想法或多或少与凯瑟琳相关,要么与她所激发的浪漫冒险的幻想相连。所有这些胡思乱想,他都无法与玛丽分享;他同情她,她对他的感觉一无所知。他沉思:“这就是男女不同之处,她们毫不罗曼蒂克啊。”

    “好吧,玛丽,”他终于作声,“要不你谈谈好玩的事情吧?”

    他讲话的语气令人恼火。通常而言,玛丽没那么容易被激怒。可这天晚上,她语气严厉地回击:

    “我想,你大概认为我这人毫无乐趣吧。”

    拉尔夫思索片刻方回答:

    “你工作太累了。并不是你体力跟不上了。”看见她不屑地大笑,他加了一句,“我的意思是,你太沉迷于工作了。”

    “那样不好吗?”她问,手捂住了眼睛。

    “我觉得不好。”他猛地回答。

    “但就在一周前,你刚说过相反的话。”她语带愤懑,情绪却变得异常低落。拉尔夫没有觉察,还想利用机会给她说道说道,谈谈何为适当的生活方式。她听着听着,心里清楚得很,他肯定是受别人影响了。他告诉她,她该多读些书,便会发现还有别的观点值得斟酌。最后一次见他时,他正与凯瑟琳离开妇女参政权办公室,于是玛丽把这一变化归因于凯瑟琳。估摸凯瑟琳告别她所鄙视的场所后,发表了一通批评,又或许她的态度已然说明一切,无需冗述观点。不过,她清楚拉尔夫绝不会承认自己受到任何人影响。

    “玛丽,你的书读得不够多,”他评论,“你该多读点诗歌。”

    的确,玛丽读的书大多与工作、考试相关,自从来到伦敦,看书的时间更大幅减少。通常人被训诫自己读诗不够多,总不免恼火,但玛丽听了只是把手从眼睛上移开,双眼注视前方。她自顾自想着:“我之前说好不会这样的。”于是她放松肌肉,冷静理智地请教拉尔夫:

    “告诉我,我该读些什么。”

    拉尔夫不由自主地被玛丽激怒,他提起几位伟大的诗人,以此批评玛丽那不尽如人意的个性和生活方式。

    “你与不如你的人交往,”他为下面不合情理的批评热身,“你按照老一套规矩行事,因为那样简单舒服。你缺乏明确的目标。你有着女性常有的吹毛求疵的习惯,无法辨别轻重,而那是所有机构崩坏的原因,也是女性参政权这些年来停滞不前的缘故。客厅聚会、集市集会,这有什么作用?玛丽,你要的是主意;你要抓住重点,无惧犯错,不拘小节。为什么你不把事情放下一年,先到处游历去看看世界?不要一辈子当井底之蛙。你不会满足的。”他总结。

    “我也这么想过,我指,我对自己的看法与你的一致。”玛丽回应。她认同他的想法,吓了他一跳,“我想到处走走,抛下这些烦心事。”

    两人一时无语。拉尔夫说:

    “可是,玛丽,你没有把这当真,是吧?”他已经不再懊恼,她语气中那无法掩饰的沮丧,让他后悔先前不该故意伤害她。

    “你不会一走了之吧?”他问。看她不说话,便继续请求,“噢,你千万别走啊。”

    “我也不确定自己想怎样。”她回答。她几乎忍不住讨论起某些计划,拉尔夫却没有鼓励她往下讲。他陷入执拗的沉默当中,玛丽心想她千小心万小心,还是止不住思虑彼此的感觉,思索他俩将何去何从,才引得隔阂渐生,两人缄默无言。她感到,他们的思想如同两列长长的、平行的轨道,总是紧密相依,却从不重合。

    离去时,他除却出于礼貌祝她晚安后便一言不发。她坐了一会儿,回忆他说过的话。如果爱情如烈火,将人融为山中奔流,玛丽爱德纳姆的程度只不过与她爱扑克牌或是钳子的水平差不多。也许极致的激情极其罕见,而她脑海里的已是爱情最后阶段的形象,彼时,激烈碰撞的力量已于年久月深中逐渐消磨。像大多数聪明人一样,玛丽是个自我主义者,在某种程度上非常重视自身的感受。本质上她也是一名道德主义者,得时不时检视自己的感觉是否越界。拉尔夫离开后,她细细思量,觉得学习一门语言挺不错的————意大利语或德语都行。然后她打开一个抽屉,从中抽出厚厚的手稿。她通读全文,不时从页面中抬头,好几秒钟想念着拉尔夫。她尝试核实他身上引起她感情的每一样素质,她说服自己,他的种种优点多少因着她才存在。想罢她重新读起了手稿,感慨要写语法正确的英语散文真是世界至难。不过,她想自己的时间比起思考语法正确的英语散文或是拉尔夫·德纳姆的时间要长许多,也许这又徒增争议,到底她是否坠入爱河,假如答案肯定,该如何归类她的热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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