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玛吉走进房间,在床边坐下。窗帘被吹了起来,被单滑下了床。她一下子有些头晕目眩。从舞厅回来,这里显得十分凌乱。洗手台上放着平底玻璃杯,里面插着一把牙刷;毛巾皱巴巴地挂在毛巾架上;一本书落在地板上。她弯下腰捡起了书。正在此时,街那头突然响起音乐声。她拨开窗帘。穿暗淡连衣裙的女人们,穿黑白衣服的男人们,正拥挤在通往舞厅的楼梯上。一阵阵谈笑声穿过花园传了过来。
“那儿在办舞会?”她问。
“是的,在街那头。”萨拉说。
玛吉向外看去。从这个距离听上去音乐声显得浪漫神秘,各种色彩相互交融,既非粉色,也不是白色或蓝色。
玛吉站直了身子,取下了胸前别着的花。花儿已经蔫了,白色花瓣上沾了黑点。她又看向窗外。各种颜色的灯光混杂,光怪陆离,一片叶子显出可怕的绿色,另一片却是明亮的白色。高高低低的枝条相互交错。萨莉突然大笑起来。
“有没有人给了你一片玻璃,”她说,“还对你说,帕吉特小姐……我破碎的心?”
“没有,”玛吉说,“为什么?”花朵从她膝头落到地板上。
“我在想,”萨拉说,“花园里的人……”
她对着窗户挥了挥手。她们俩沉默了一会儿,听着舞会的音乐。
“你和谁坐在一起?”过了一会儿,萨拉问道。
“一个穿金丝花边的男人。”玛吉说。
“金丝花边?”萨拉说。
玛吉没作声。她的眼睛已经习惯了房间,不再感觉到这里的凌乱和舞厅里的光鲜之间的强烈对比。她嫉妒妹妹能躺在床上,开着窗,吹着微风。
“因为他要参加舞会啊。”她说。她停住了。有什么东西吸引住了她的眼光。微风中一根树枝上下摇曳。玛吉拉开窗帘,让窗外景色一览无余。此时她能看见整个天空、一座座房子和花园里的树枝。
“是月亮。”她说。是月亮把树叶变成了白色。她们俩一起看着月亮,它闪耀着,像一枚银币,打磨得十分明亮,锋利而硬实。
“如果他们不说‘噢,我破碎的心’,”萨拉说,“那他们在舞会时说些什么呢?”
玛吉弹去了胳膊上从手套里沾上的一小片白色的东西。
“有些说这个,”她站起身说,“有些说那个。”
她拾起放在床单上的小褐皮书,抚平了床单,萨拉把书从她手里抽了出来。
“这个人,”她拍了拍难看的小褐皮书,说,“他说世界无他,只是思想,玛吉。”
“是吗?”玛吉说,把书放到洗手台上。她知道这是想把她留在这儿说说话的小把戏。
“你觉得他说得对吗?”萨拉问。
“有可能。”玛吉说,想都没想自己在说什么。她伸出手去拉窗帘。
“这世界无他,只是思想,他这么说吗?”她重复道,拉开窗帘。
之前在出租马车经过九曲桥的时候,她正在想着差不多的东西,母亲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当时正在想,我是这个,还是那个?我们是一个整体,还是个别的人————之类的东西。
“那树又怎样?颜色又是怎样?”她转身问道。
“树?颜色?”萨拉重复道。
“如果我们没看到树的话,那树还在那儿吗?”玛吉说。
“我是什么?……我……”她停下来。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她只是胡言乱语。
“是的,”萨拉说,“我是什么?”她紧紧拉着姐姐的裙子,不知道她是不让姐姐走,还是她想争论这个问题。
“我是什么?”她重复道。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母亲进来了。
“亲爱的孩子们!”她轻呼道,“还没上床吗?还在说话?”
她穿过房间走了过来,容光焕发,光彩照人,似乎还没从舞会的影响下恢复过来。脖子上、胳膊上的珠宝闪闪发光。她美丽极了。她环顾四周。
“花在地板上,到处都乱七八糟。”她说。她拾起玛吉掉在地上的花,咬在双唇间。
“因为我在看书,妈妈,我在等你们。”萨拉说。她拿起母亲的手,抚摸着她光光的胳膊。她模仿母亲的样子那么像,玛吉禁不住笑了。她们两个完全是两个极端————帕吉特夫人华丽丰满,萨莉瘦骨嶙峋。可是这奏效了,萨莉心里想,因为帕吉特夫人任自己被拉到了床边。这番模仿简直完美。
“不过你得睡觉了,萨尔,”她抗拒道,“医生怎么说的?静静地平躺着,他说。”她把萨莉推回到枕头上。
“我就是静静地平躺着的,”萨拉说,“现在————”她抬头看着母亲,“说说舞会怎么样吧。”
玛吉直立在窗前。她看着走下铁楼梯的一对对男女。很快花园里就满是暗淡的白色和粉色的身影,进进出出的。她模糊地听到她们在谈论着舞会。
“舞会很不错。”母亲正在说。
玛吉看向窗外。花园里的广场上充满了色调各异的颜色。一层层颜色如同一道道波纹,一层覆盖在另一层上面,等到了房子里的灯光投射出来的地方,就突然变成了身着全套晚礼服的先生女士们。
“没有鱼刀吗?”她听到萨拉在问。
她转过头。
“坐我旁边的那人是谁?”她问。
“马修·梅休爵士。”帕吉特夫人说。
“马修·梅休爵士是谁?”玛吉问。
“他是最杰出的男人,玛吉!”母亲伸出手,说。
“最杰出的男人。”萨拉回音似的说。
“他确实是的。”帕吉特夫人重复道,笑着看着她爱的女儿,也许是因为她的肩膀才爱她的。
“能坐在他旁边是种荣幸,玛吉。”她继续说,“极大的荣幸。”她带着责备的口吻。她停下了,好像看到了什么景象。她抬起头来。
“然而,”她接着说,“当玛丽 ·帕尔默问我,哪个是你的女儿?我看到玛吉,远远的,在房间的另一头,在和马丁说话,而她差不多每天都会在公共汽车上碰到他!”
她十分用力地说着这句话,故意造成抑扬顿挫的效果。她更是用手指在萨莉的光胳膊上轻轻点着,进一步强调着节奏。
“我没有每天见到马丁。”玛吉反对说。
“自从他从非洲回来我就没见过他。”母亲打断了她。
“亲爱的玛吉,你去舞会不是去和你自己的堂兄聊天的。你去舞会是为了————”
这时舞会的音乐突然剧烈地响了起来。头几个和音似乎充满了狂乱的能量,好像在迫切召唤跳舞的人们回来。帕吉特夫人话没说完就停下了。她叹了口气,身子变得慵懒柔和起来。她的黑色大眼睛上沉重的眼睑也微微垂下了。她随着音乐缓缓地摆起头来。
“他们演奏的什么曲子?”她喃喃道。她哼着曲调,手打着节拍,“是我过去常跳的舞曲。”
“跳跳吧,妈妈。”萨拉说。
“是的,妈妈。让我们看看你过去是怎么跳的。”玛吉怂恿她。
“可没有舞伴————?”帕吉特夫人反对说。
玛吉推开了一把椅子。
“想象你有舞伴。”萨拉也鼓动她。
“好吧。”帕吉特夫人说。她站起身。“就像这样。”她说。她停了停,一只手拉开裙摆,另一只手拿着花儿微微弯曲;她在玛吉腾空的那块地方一圈圈旋转着。她的动作极其正式。四肢似乎都在轻快婉转的乐曲中弯曲飘舞。随着她慢慢跳起来,音乐声也变得更响亮、更清楚了。她转着圈在桌子椅子间转进转出,音乐一停,她就喊道:“就是这样!”当她叹出这句话时,她一下子跌坐在床边,她的身体似乎折叠起来合上了。
“太棒了!”玛吉惊叹道。她钦慕的眼光停留在母亲身上。
“瞎说。”帕吉特夫人大笑起来,微微喘着气,“我现在太老了,不能跳舞了;不过我年轻的时候,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她坐在那儿喘着气。
“你跳着舞,跳出了房子,跳到了阳台上,发现你的花束里有一张叠着的纸条————”萨拉说,抚摸着母亲的胳膊,“讲讲那个故事吧,妈妈。”
“今晚不讲了。”帕吉特夫人说,“听————钟响了!”
大修道院很近,整点的钟声充满了房间;柔和而嘈杂,就像一连串轻柔的叹息一声紧接着一声,却掩盖住了某种硬实的东西。帕吉特夫人数着钟声。已经很晚了。
“总有一天我会给你们讲这个真正的故事。”她说,俯身亲吻女儿以示晚安。
“现在就讲!现在!”萨拉喊道,紧紧抓着她。
“不,现在不行————现在不行!”帕吉特夫人大笑起来,拉开了她的手,“爸爸在叫我了。”
她们听到外面过道上有脚步声,然后迪格比爵士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尤金妮!已经很晚了,尤金妮!”她们听到他说。
“来了!”她喊着,“就来!”
萨拉拉住了她的裙尾。“你还没有告诉我们花束的故事呢,妈妈!”她喊道。
“尤金妮!”迪格比爵士又喊着。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专横,“你有没有锁————”
“锁了,锁了, ”尤金妮说,“我下次告诉你们。”她说,摆脱了女儿的手。她快速地亲了亲她们俩,走出了房间。
“她才不会告诉我们。”玛吉说,拾起了她的手套。她的声音里有些怨恨。
她们听着过道里说话的声音。她们能听见父亲的声音。他在说着告诫的话,声音听起来有些埋怨,有些生气。
“脚尖旋转,他的剑夹在两腿之间;胳膊下夹着歌剧帽,腿之间夹着剑。”萨拉说,狠狠地用拳头击打着枕头。
过道里的说话声远了,下了楼。
“你觉得那个纸条是谁写的?”玛吉说。她停下了,看着妹妹猛击着枕头。
“纸条?什么纸条?”萨拉说,“啊,花束里的纸条。我不记得了。”她说着,打了个哈欠。
玛吉关上窗户,拉上窗帘,但她留了一个缝隙。
“把窗帘拉紧,玛吉。”萨拉急躁地说,“把那些喧闹声关在外面。”
她背对窗户,蜷成一团。她已经拉起了一截枕头,盖住脑袋,好像这样就能把外面仍在演奏的舞曲音乐隔绝开来。她把脸埋进枕头间的缝隙里,看上去就像一只蝶蛹,被纯白色的床单褶皱包裹着。只能看到她的鼻尖。她的臀部和脚从床边露了出来,只盖了一层被单。她深深叹了口气,又像是鼾声,她已经睡着了。
玛吉沿过道走着。她看到楼下的门厅里有灯光。她停下来,从栏杆上往下看。门厅的灯亮着。她可以看到门厅里立着那把巨大的镀金兽爪足端的意大利椅子。母亲把晚装斗篷扔在了上面,柔软的金色褶皱披在深红色的椅面上。她看到门厅的桌上有一个托盘,里面放着威士忌和一根苏打水吸管。接着她听到父亲母亲说话的声音,他们正从厨房楼梯上来。他们去了地下室,街上曾来过夜贼,母亲答应要在厨房门上装一把新锁,但她忘了。她听到父亲在说:
“……他们会把它熔化掉,我们再也要不回来了。”
玛吉朝楼上走了几步。
“对不起,迪格比。 ”他们走进了门厅,尤金妮说,“我会在手帕上打个结提醒自己。明天一早吃完早饭我就马上去……”她说,收起斗篷搭在胳膊上,“我亲自去,我还会说:‘我受够你的各种借口了,托伊先生。不,托伊先生,你已经骗过我很多次了。这么多年都是这样!’”
说话声停了。玛吉能听到苏打水被喷到水杯里的声音,然后是玻璃杯的叮当声,接着灯光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