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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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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光潜先生是我底畏友,可是我们底意见永远是纷歧的。五六年前在欧洲的时候,我们差不多没有一次见面不吵架。去年在北平同寓,吵架的机会更多了:为字句,为文体,为象征主义,为“直觉即表现”119……大抵光潜是专门学者,无论哲学,文学,心理学,美学,都做过一番系统的研究;我却只是野狐禅,事事都爱涉猎,东鳞西爪,无一深造。光潜底对象是理论,是学问,因求理论底证实而研究文艺品;我底对象是创作,是文艺品,为要印证我对于创作和文艺品的理解而间或涉及理论。因此,我们在追求底途中虽然常有碰头的机会,而不同的态度和出发点,尤其是不同的基本个性,往往便引我们达到不同的结论。最近在逆旅中得读他底《刚性美与柔性美》(原载《文学季刊》第三期,现已收入朱著《文艺心理学》中)觉得非常钦佩与愉快;可是和往常一样,钦佩愉快之余,又在我胸中起了一番激烈的辩论。从前在北平的时候,光潜曾有把我们底辩论写下来的提议,这在目前恐怕是唯一的办法了:因写这篇文章以就正于光潜。

    宗岱附识。

    朱光潜先生在他那篇精博而且雄辩的《刚性美与柔性美》里,引用前人两句六言诗,“骏马秋风冀北,杏花春雨江南”,以为“可以象征一切的美”而且“遇到任何美的事物,都可以拿它们做标准分类”。这两种美,如果用形容词说出来,在中国是刚柔或阴阳,在西洋便是Sublime和Grace。

    对于美底分类我没有什么成见,因为这多少是主观的,我几乎想说武断的。司空图把诗分作二十四品,严沧浪却只分九品,如果他们同时代,这场笔墨官司会永远打不清,普通西洋美学依照美底品格把美分作五个畴范,即是:崇高(Sublime,朱译雄伟),伟大(Grandeur),美丽(Beautiful),妩媚(Grace,朱译秀美)和乖巧(Prettiness)。朱先生为求简明起见,从美底性质立场,根据中国旧有的阴阳说,分为刚性美与柔性美,自无不可。

    可是朱先生又根据德哲康德底学说,把西文底Sublime和Grace附上去,译前者为“雄伟”,后者为“秀美”,以为相当于我国底阴阳,我便不能不有异议了。

    这本来不是自朱先生始的,王静安先生,不用说也是受了康德底影响,在《人间词话》里早就有“壮美”和“优美”之别。如果完全以康德为根据,朱先生底译名自然是进一步的,甚至可以说是译名中一个杰作;因为“伟”字,依照朱先生自己解释,可以括尽康德底“数量的Sublime”底意义,“雄”字可以括尽“精力的Sublime”底意义。

    * * * * *

    可是翻译一个名词————问题便在这里发生了————翻译一个名词是否可以抛开字源而完全采纳一家底诠释呢?是名词成立在前,还是某家对于这名词底诠释在前呢?

    朱先生以为“Sublime一词起源于希腊修词学者郎吉纳司120”,因为“他曾著一书《论雄伟体》”。我则以为这词先郎吉纳司而存在,不过他那书是现存的最早用修词学眼光解释这词的罢了。同样,如果历代关于Sublime的学说大半发源于康德,无非因为他是第一个从心理底观点试去解释这名词,或这名词底代表的感觉或境界罢了。无论他是怎样伟大的哲学家,无论他底思想怎样独断众流,他底《判断力底批判》怎样富于启发和暗示,他底诠释,即使,或者正因为,是第一个,只代表他个人对于这名词底理解,只是一种发轫的尝试,至多亦不过是一种基础的草案而已。他断不能对这问题说最后一句话,我们亦断不能接受他底主张作为定论。换言之,他底理论正有待于后人底修正与补充。

    况且就在康德自身,他底学说也不是一朝一夕成立的;我们很可以从他底作品里追踪它底胚胎,形成,与修改底历程。

    当他写《秀美与雄伟底感觉》时,他只陈述自己对于美底现象的感觉或印象,所以只列举事实为印证。事实底印证,我们知道,对于一个富于创造性的头脑,自然会引起理论底思索与探讨。《判断力底批判》可以说就是康德对于这问题多年的思索与探讨底收获,大体上说,他早年的观察(如其朱先生底述说不差,因为我没有读过《秀美与雄伟底感觉》原文),是粗疏的,简陋的,因为他只肤浅地列举高山,暴风雨,夜景和条顿民族为Sublime底代表,而以花坞,日景,女子和拉丁民族为对照。在《判断力底批判》里,他底观察似乎比从前改进了,因为他底理论是比较完密的,当他把“崇高”分为“数量的”与“精力的”两种的时候。

    这观察底改进似乎只是潜意识的,因为他所举的例————譬如,以高山例数量的崇高,以暴风雨例精力的崇高————依然和从前一样粗疏与简陋。所以我们读他这部书时,常常感到例证赶不上理论的印象。这或者由于他底思想力强于美感罢121(对于康德我常常有这印象);或者干脆因为“精力的”这字底涵义超过康德原来的命意。无论如何,康德自己对这问题也在摸索,探寻是显然的。他所给我们的答案是否圆满还是疑问,根据他底定义来译这名词自然更成问题了。

    在未阐发我底解说以前,我们试先将朱先生底译名应用到几种文艺品上,看看妥贴的程度如何。

    * * * * *

    先就造形艺术说罢。

    朱先生拿米可朗琪罗122(朱译玛珂安杰罗)和达文奇对照,以为前者代表刚性美而后者代表柔性美。他对于这两位文艺复兴大师底作品的评释大致可以说很深刻很确当的。让我们设想我们站在这些作品面前,按照朱先生底分类用Sublime和Grace来形容我们所得的印象。

    对着米可朗琪罗底《摩西像》,或置身于圣比得寺的息思定院123里,只要对美术有最皮毛的认识,也会不住口地喊出Sublime Sublime来。这样做,我想是没有人会觉得诧异的。

    但是假如你凝视的对象是达文奇底《孟纳里莎》,摄收你心魂的是孟纳里莎底空灵神秘的微笑,那比她背后隐隐约约显露出来的缥缈的雪峰和不可测的幽宕还要空灵神秘的微笑————或者假如列在你面前的是米兰城大慈大悲圣玛利亚寺(Santa Maria delle Grazie)里的《最后晚餐》,那上面的十二圣徒每个都带着他底性格,他底使命,他底惊讶,他底自白或自疚的表情那么生动,那么逼真地坐着,站起来或互相倾诉,你会毫不踌躇地认出,如果你熟悉《圣经》,谁是比得谁是约翰,谁是西门……更不用说犹大了;而同时这十二个性格,表情和动作都迥不相同的圣徒底精神又都像群山拱伏于主峰般有意无意地倾注在耶稣身上;耶稣呢,那简直是澈悟与慈悲底化身,眉宇微微低垂着,没有失望,也没有悲哀,只是一片光明的宁静,严肃和温柔,严肃中横溢着磅礴宇宙的慈祥与悲悯,温柔中透露出一副百折不挠的沉毅,一股将要负载全人类底罪恶的决心与宏力;不,这耶稣决不如朱先生所说的,“像抚慰病儿的慈母”,朱先生所指的怕只是达文奇底初稿124————假如我们更进一步而探求这两个神奇的创造(《孟纳里莎》和《最后晚餐》)底秘徼,我们将发见,啊!异迹!这里(异于米可朗琪罗)没有夸张,没有矜奇或恣肆,没有肌肉底拘挛与筋骨底凸露,它底神奇只在描画底逼真,渲染底得宜,它底力量只是构思底深密,章法底谨严,笔笔都仿佛是依照几何学计算过的,却笔笔都蓬勃着生气————这时候我们应该用什么字来形容我们底感觉呢?

    依照朱先生底分类,那就只有Graceful(妩媚或秀美)了。但是我知道这字才出口,旁边的观众将不谋而合地回头来瞟你一眼;假如诗人考洛芮滋125在场,恐怕他觉得你煞风景的程度,不亚于那用“乖巧”来形容瀑布的太太呢!不,我们得多说一点:Beautiful!Grand!(美丽呀!伟大呀!)可是这些字眼,在这样的作品前,响起来也多么无力,多么喑哑!唯一适当的字眼,恐怕只有Divine(神妙)或Sublime(崇高)罢。

    * * * * *

    其次我们试说音乐。

    因为朱先生眼中的刚性美和柔性美底特征是动和静,又因为尼采在他底《悲剧底起源》里曾经用狄阿尼苏司(酒神)和亚波罗(日神和诗神)各象征动的艺术(音乐和跳舞)与静的艺术(图画和雕刻),于是朱先生又引用到他底文章里。这引用是不得当的;因为一切譬喻底真实,其实一切道理底真实,是有一定的限度的,越过这限度便成了牵强附会。尼采底妙喻只合他自己用来解释悲剧底起源。照朱先生底引用推论起来,则一切音乐和跳舞都是崇高或雄伟,一切图画和雕刻都是秀美或妩媚了。朱先生立刻也发觉了,于是便补充一句,“不过在同一艺术之中,作品也有刚柔之别”,接着又说,“譬如音乐,贝多芬(即悲多汶)底《第三交响乐》和《第五交响乐》固然像狂风暴雨,极沉雄悲壮之致;而《月光曲》和《第六交响乐》则温柔委婉,如怨如诉,与其谓为‘醉’,不如谓为‘梦’了。”

    一切艺术底欣赏都是主观的,音乐为尤甚,所以我不想,也不必,在这里把朱先生所举的例一一讨论。概括地说,每个交响乐都分为四部分,每个奏鸣乐(Sonate,《月光曲》即属于这一类)都有三部分或四部分,其中急调(Allegro),缓调(Adagio),平调(Andante),轻快调(Scherzo)……等底交替或蝉联是有一定的,朱先生所谓《第三交响乐》及《第五交响乐》如狂风暴雨,《月光曲》和《第六交响乐》如怨如诉,大概是指他在这几个曲中特别爱好的部分罢?

    我现在只想拿《第三交响乐》说,因为我也和朱先生一样,觉得这曲是属于Sublime一流的,不过我们底解释却刚刚相反。朱先生说这曲像狂风暴雨,大概他特别爱好第三和第四节(第三,尤其是第四节,的确有起死回生的沉雄的呼声,虽然并不一定像狂风暴雨),所以他底印象也根据它们。我呢,却特别爱好第二节,就是那有名的《葬礼进行曲》(Marche funèbre)。我以为这节是全曲最精彩部分————至少它感动我最深。从结构上言,在悲多汶底前八个交响乐中,《第三交响乐》底第二节和其余三节底比例是格外长的(几乎等于全曲五分之二长),说不定是悲多汶特别着力的地方。

    这节底旋律和音调究竟是怎样的呢?缓极了,低沉极了,断断续续的,点点滴滴的,像长叹,像啜泣,像送殡者底沉重而凄迟的步伐,不,简直像无底深洞底古壁上的水漏一样,一滴一滴地滴到你心坎深处,引起一种悲凉而又带神圣的恐怖的心情,正是属于姚姬传之所谓“阴”的艺术的;然而Sublime呀!究竟不失其为Sublime的艺术呀!

    * * * * *

    夜深了。圣彼得堡————是不是圣彼得堡?我读那叙述这段故事的小说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一条偏僻的街上一间狭小,潮湿,杂乱的屋子里,聚着一男一女,女的是私娼,男的是一个谋财害命的苦学生。他们默无声息,眼上依稀有几线泪痕————说不定他们刚才在争辩,在吵骂或在互诉衷曲以至泪竭声嘶了罢?可是夜仿佛还听见他们底灵魂继续在缄默中挣扎,抗拒,偎贴或抚慰……忽然,扑通一声,那踱来踱去的男子仿佛受了千钧的重压坠下来似的,不由自主地双膝跪在那妓女面前,并且长叹一声回答她底惊骇道:“我并不是跪你,我是跪在全人类底大悲苦面前呀!”

    谁读《罪与罚》到这里,不要带着一眶热泪拍案叫道:“Sublime!Sublime!”呢?

    * * * * *

    上面三个例子可以证明(一)用Grace(妩媚或秀美)来形容达文奇底艺术是不妥当的,无论所指的是他底《自画像》,他底《最后晚餐》或《孟纳里莎》;(二)柔性美和Sublime(崇高)并不是不能相容的;(三)形容这三件文艺品都应该用Sublime一字,可是如果译为“雄浑”则三处都不适用126。

    为什么呢?最基本的理由,据我底私见,就是所谓刚柔纯粹指美底性质而言,Sublime和Grace却偏于品格方面。性质和品格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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