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目睹勇毅的志士们的惨局:他自己缺乏他们积极的精神。他脱不掉他诗人的态度。这种态度是诗人历来的积习,并非大枬是第一个,他只是无数的心灰者之一。这种态度在消极上便是淡忘,忘掉目前一切的苦恼。他希求“心里的干净”。所以听完杨柳的诘问,他答道:
“唉,朋友,不关雨水的多少,
这世界就和我隔绝遥遥:
我未曾经过风霜的摧残,
骄阳也不曾在心头朗照。”
厌憎人世的龌龊,他力求做到游离的地步,这种游离的态度完全把一个人缩入内心的生活,他未曾得到潇洒,反而得到了晦涩。他要的是精神的纯洁,然而做到的是精神的慵惰。谋精神的纯洁,必须用超人的力量,下刚毅的工夫,然后才能抵于僧尼的地步。大枬不屑于用这种力量,下这番工夫,所以他走上消极的灰色的路途,堕入易于堕入的慵惰的心境。他在《懒人自白》一文说道:
“这世界是一个完整的静的世界,只有病者能在那里栖止。不过要付一点相当的代价。只有懒,能够无条件地带我们去,所以懒似乎是更和易可亲的伴侣,在不能担负痛苦的弱小者看来。”
大枬是这样一个弱小者。他能够担负肉体的痛苦,但是他忍受不了精神的痛苦。他采取“泛泛”的态度,他希求精神的纯洁,这是向上的:然而他向了下,成为懒人。他懒到忘掉自己的存在。
这是一种精神的疾病。
我们常人是不能够担负肉体的痛苦的;大枬最初和我们一样,抛弃不开物质的沉湎的享乐,同时又难以宁静。他的《中流吟》让我们
“莫把良宵随水同付东流!”
他劝我们挽住现时,而且要尽情享受。这种尽情享受很容易流为纵欲。《加煤》一诗便歌咏这种倾向。他跑不出人性,跑不出庸佚的人性。在先他感到人世的卑污,其后他感到精神的空虚,于是用物质堕落来补救,终于沦落到精神的慵惰。因为没有东西能补足他的空虚之感。在他的《逐客》一诗里面,便是爱也使他烦恼;他感到爱的额外的代价(痛苦),所以他下令道:
“自从你搬到我心里居住,
苦恼就是你给我的房租;
但我总渴望有一天闲静,
心里没有你的舞影歌声。
我几时贴过招租的帖子?
我一生爱好的就是空虚。
去罢,你乘隙闯入的恶客,
你镇日歌舞着无昼无夜!”
所以他赞颂少女,只是恹恹地,用无数抽象的辞句,来堆砌一具无情而易溶的雪容。
但是最初他痛苦,这种痛苦的感觉是真实的。
如果淡忘是他第一种方法,我们立刻可以推出他第二种方法:淹沦————淡忘的姊妹。到了这里,我们就到了诗人绝顶的悲观主义。其结局只有毁灭————不是毁灭世界,是毁灭自我。为什么要毁灭世界?毁灭世界,我仍然存在,现在他什么也不要求,他知道诛取是无益的。并且他了然于他的无用。所以便是投来的光明他也要谢绝。谁能为他解除他永生的苦恼呢?
“苦恼的思念在心里奔窜,
火蛇样穿,火鸦似地飞闪。
谢绝你,焦灯在心里的光明,
还不如在静谧的黑暗里淹沦。”
所以他最先诅咒墙壁,尤其门户,最后了然于一切皆幻,便为门辩解道:
“我关闭着的时候,我送黑暗给你:我打开的时候,我又给你送光明来。
‘你要知道:黑暗里的虚幻也有的是美妙,光明里的实在也有的是丑恶。’”
一切生于心象,心象是浮变的。所以他有了宁静的时际:这时际惜乎太短促了,太渺微了;这时际便是濒终的时候。他的过去只是
“如一颗星在闪,一朵浪花在溅跳,
一个灵魂在呻吟;”
终归虚妄,
“如一颗星掉了,一朵浪花灭了,
一个灵魂死了。”
诗人这时看见的是
“一片沉沉的黑雾弥漫海和天!”
让我们青年永久记住这不幸的诗人,为了哀悼,为了自惕。
一九三一年五月
【附记】朱大枬属于一种隐晦的才分,有才分而隐晦,不幸而又早夭,每次我在香山他的坟头凭吊,引起无限的感伤。他是四川人。差一年中学毕业,因为程度好,就考入北平的交通大学。我们在中学是同窗好友。那时候正当鲁迅以作家的热情露面,徐志摩才从剑桥回来。我们把他们先后请到中学讲演,自己学着也在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