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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诚实努力的少年转眼就成为欺诈贪污的官吏。在楚王听信谗臣,大兴土木的气氛中,有多少老诚的人转死沟壑;而又有一群人,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们开始时,暗地里偷窃,随后就彰明昭著地任意抢夺,他们那样肆无忌惮,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保护着他们。不久,他们都穿上抢来的衣冠,在郢城里建筑起新的房屋;反倒把些凭着两只手生活的人们挤回到西方的山岳里去。这变化最初不过是涓涓的细流,在人们还不大注意时,已经泛滥成一片汪洋,有些人竟承认这个现象是无可奈何的。————子胥心里想,这真是无可奈何的吗?

    从少年到今日,至多不过十几年,如今他和一般人竟距离得这样远了,是他没有变,而一般人变了呢;还是一般人没有变,只是他自己变了?他无从解答这个问题,他觉得,独自在这荒诞的境界里,一切都变了,只有这不间断的溪水声还依稀地引他回到和平的往日。他不要望下想了,他感到无法支持的寂寞,只希望把旧日的一切脱去,以一个再生的身体走出昭关。

    他坐在草地上,仰望闪烁不定的星光。这时不远的山坡上忽然有一堆火熊熊地燃烧起来,火光渐渐从黑暗中照耀出几个诚挚的兵士的面庞,他们随着火势的高下齐声唱起凄凉的歌曲。这些兵士都是从江南湘沅之间招集来的,在这里为楚国把守要塞。他们都勇敢、单纯,信仰家乡的鬼神。他们愿意带长剑,挟秦弓,在旌旗蔽日的战场上与敌人交锋,纵使战死了也甘心,因为魂魄会化为鬼雄,回到家乡,受乡人的祭享。但是现在,边疆暂时无事,这个伟大的死,他们并不容易得到,反而入秋以来,疟疾流行,十人九病,又缺乏医药,去年从秦国运来的一些草药,都被随军的医师盗卖给过路药商了。————比起那些宛丘的驻军,他们都是郢城的子弟,由楚王的亲信率领着,在陈国要什么有什么,过着优越的生活;这里的士兵,虽然也在楚国的旗帜下,却显得太可怜了。他们终日与疾病战斗:身体强的,克服了病;身体弱的,病压倒了人。还有久病经秋的人,由疟疾转成更严重的疾病,在他临危还有最后的一口气,无情的军官认为他不能痊愈了,就把他抛弃在僻静的山坡上,让他那惨白无光的眼睛再望一望晴朗的秋空。当乌鸦和野狗渐渐和他接近时,他还有气没力地举起一只枯柴似的手来抵御……

    那一堆火旁是几个兵士在追悼他们病死在他乡的伙伴,按照故乡的仪式。其中有一个人充作巫师,呜呜咽咽地唱着招魂的歌曲。声音那样沉重、那样凄凉,传到子胥的耳里,他不知道他所居处的地方是人间呢,还是已经变成鬼蜮。随后歌声转为悲壮,巫师在火光中做出手势向四方呼唤,只有向着东方的时候,子胥字字听得清楚。

    魂兮归来!

    东方不可以托些!

    长人千仞,

    惟魂是索些!

    子胥正要往东方去,听着这样的词句,觉得万事都像是僵固了一般,自己蜷伏在草丛中,多么大的远方的心好像也飞腾不起来了。————那团火渐渐微弱下去,火光从兵士的面上降到兵士的身上,最后他们的身体也渐渐模糊了,招魂的巫师以最低而最清晰的声音唱出末尾的两句,整个的夜也随着喘了一口气:

    魂兮归来!

    反故居些!

    子胥的意识沉入朦胧的状态,他的梦魂好像也伴着死者的魂向着远远的故居飘去,溪水的声音成为他惟一的引导。子胥的心境与死者已经化合为一,到了最阴沉最阴沉的深处。

    第二天的阳光有如一条长绠把他从深处汲起。他一睁眼睛,对面站着几个朴实的兵士。他们对他说,要在山上建筑兵营,到关外去采伐木材,入力不足,不能不征用民伕,要他赶快随着他们到山腰的一个广坪上去集合。这时这条因为脱皮困难几乎要丧掉生命的蚕,觉得旧皮忽然脱开了————而脱得又这样迅速!

    子胥混在那些褴褛不堪的民伕队伍中间,缓缓地、沉沉地,走出昭关。这队伍都低着头,没有一些声息,子胥却觉得旧日的一切都枯叶一般一片一片地从他身上凋落了,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清爽;他想,有一天他自己会化身为那千仞的长人,来索取他的仇敌的灵魂。

    子胥在关外的树林里伐木时,在一池死水中看见违离了许久的自己的面貌,长途的劳苦,一夜哀凉的招魂曲,在他的鬓角上染了浓厚的秋霜。头发在十多天内竟白了这么多,好像自然在他身上显了一些奇迹,预示给他也可以把一些眼前还视为不可能的事实现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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