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辑二 苦短中年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得如何的坚牢,醒了终久没有着落的,何苦呢!”我想。

    “反正是空虚的,就给你顽顽吧”,我就把黄锦垫儿给了姑苏。

    ……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四日,北京

    (原载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语丝》周刊第五十四期)

    生活的疑问

    “我爱生命,我爱快乐舒适的生命!”人们都这样说,我也这样说。谁都愿意好好的活着,这本不消说的。但我却不禁因此引起许多疑问!

    大家知道要活着,但为什么要活着呢?说我们喜欢这样。不错!但你喜欢怎样活着呢?这个问题极有意义,历来许多人们偏似乎忘了他,真真是可惜,不幸。譬如我问你:“你愿意杀了你的兄弟姊妹们去活着吗?你愿意抢劫了他们的衣、食、住居,去活着吗?你愿意像娼妓似的把人格换了钱财去活着吗?总一句,你愿意把人生的意义仅仅看作抢夺和买卖吗?”人间有些光呵?恐怕总有愤怒的声音说着“不是”!

    我们要快快活活的活着,但更要依着值得活的去活着。换句话说,我们真需要的是有价值的生命,不仅仅是生命,也不仅仅是快快活活的生命。更聪明些说,真真的快乐,没有不在有价值的生活中间的。我们不该把乐利和性能刺激的满足解作同一的意义,这种偏狭误谬的乐利主义(utilitarism),使人生颜色变成卑污无意义,终久引到厌世绝望的路途上去。

    但是,我们要寻找有价值的生活,这也是依然泛泛的话。怎样的生活是有价值呢?这个是人生哲学上的大问题,自然不容易冒昧的去回答。我试想这种生活至少必具有下列三种的要素:

    一,纯洁(purity)。这个意义我们可以从反面着想。社会上很多的人都无所事事靠着遗产生活着,他们遗产的来源,大多数是间接或直接掠夺来的;这类生活有纯洁的可能性吗?千千万万的无产者受不着好的教育,终身做资本家的牛马,他们有享受纯洁生活的机会吗?穿了花花绿绿的衣裳,肩上扛了枪,发昏似的去干杀人放火的勾当,怕道这类兽性的生活也能得着纯洁吗?男的女的都心甘情愿把人格变换了洋钱、钞票、支票簿子,这些人也懂得纯洁吗?

    除去了这许多分子,社会上能享受纯洁生活的人有多少?不希望等于零,也不见很多于零吧?从严格讲来,没有带着罪恶的人世上是没有的。这并不是说个个人真有犯罪作恶的目的(intent),只是说罪恶的担子,在现今万恶制度底下,没有人不分着肩负的。这些罪恶虽大半是社会性的,但我们希望的纯洁生活已被他们打得烟消雾散了。从前在苏州听见宣讲福音,说人人都有罪恶,都要求主的饶恕,我当然很愤怒,心里想你们何以敢断定人人都有罪恶,这不是糊涂极了?现在想想实在是我的糊涂呵!回头二十年来罪恶怕是少了!只是求谁的饶恕呢?

    二,调和(harmony)。我们现在觉得活着很烦闷无聊,除掉反省自己的罪恶之外,就是犯着生活不能调和这个毛病。人生具有许多异样的欲望和性能,个个努力去求他们的出路————有了出路就生出满足。但在现今制度下边,各方面匀匀称称的发展是大多不可能的。人人各为他的地位、环境、职业的规定,把他的活动力压迫到很狭的一条路上去。但生来的素质,倾向,总不能完全消沉下去,总是不息的在背地里反抗外面的压迫,结果便生出种种不幸或者竟至于发狂,自杀。

    “齐一就是丑”,这句话真不错。无论什么境遇,处久了没有不厌倦的,厌倦极了没有不很痛苦的。无论什么迷人的————饮食,衣服,男女,等等————永久不变的伺候着你,终久没有不讨厌的。甚而至于读书,服务社会这些很高等的趣味,若只是“呆读”“死做”,也依然丧失了灵性,留给我们许多不快。但这些单调机械的生活是社会制度的自然结果,若不在根本上下手,便没有改良的可能。我们必先达到了共同生活,然后方才脱离现在所身受的痛苦。共同生活这个理想一天虚悬着,我们就一天掉在烦闷的污泥里面。

    三,扩大(expansion)。这和上节说的有相联的关系。我们若永久守着狭小的为我主义(egoism),如何可期共同生活的完成,如何能够得到生活上的调和?扩大的真意义就是打开“仅仅有我”的明光,使他知道同时同地的世上,果然有我也还有人。排斥的为我主义者,他不是不为人,是不能设身处地想象我以外还有他人的存在。我在从前做的俳谐诗上说:“见善不为,我则未信;诚未见耳,岂不为也。”杜威教授在他和Tufts合著的《人生哲学》上面,引W.M.James的话:“当我为爱己心驱迫着,去占据我的座位,而妇女们都立着。我真真所喜欢的是这个很舒服的座位。我很原始的喜欢这个,仿佛像母亲爱她小孩似的。” 杜威自己说的更明白:“这个人所看见的,单是这个座位,不是座位和妇女。” 这种盲目性的为我主义,虽是可怜而不可恨,但生活上的意义却因此败坏颠倒。世上那些悲观者很异常的发愁他的运命,际遇,都是因为为着自己太多了的缘故。要晓得生命的保存,继续,生长,都靠错综广大的有机体,不是个人单独奋斗所能成功。助人和自助,利人和自利,这些中间没有清切界限可以划分。只有眼光短浅的人们,才觉着损人有利己的可能啊!

    这种很原始的爱己心,在意志上行为上自然有很强烈的冲动力,且更强的智慧去抵消他,去管理指挥他,本是件极难能的事。何况外界的势力都帮助这类盲心性的发展;经济上各种情状,物产制度和家族制度,家庭的和学校的教育权威都在那边拘束限制人们的眼光,生活,萎缩人们的同情心。现今一般人家流行的缺陷,是不明人和我的关系!偏狭的利己心,再进一步是把反来的关系颠倒过来————损人变成利己的历程中间一部,更进一步简直以为损人就是利己了!我们每觉损了人不利己何必如此,这类抱恶意利己心的人却觉得,我虽无益你却损了,即消极的于我有益。这种明白的恶意也没有什么奇怪,不过由于一种顽强无理的习惯。习惯之成就另有许多要素去决定他,也非全是个人的过失。

    总之,这一幕滑稽的悲剧不了结,生活的纯洁、调和、扩大,总是没有希望!这就是说我们总不免做一世的罪人,即不是罪人也必定是终身的囚人了。我们无论如何憎恶,愤怒,跳着,哭着,但事实的铁锁已决定我们的运命了。我所深切感受着的岂仅仅是穷困、失意、愚蠢那类的不幸,是我的脚跟有生以来沾上说不清的罪恶痕迹,到了末世,或者更可怕的到了我的子孙!我不能反省,不能回想我二十年来的罪恶,更不敢推想到将来依然如此。我不存着心去做恶事或者算不得罪恶也可知,但毕世喘气在罪恶的海里,即真是算不得罪恶,你试想着于我有何关系?

    “把脑子卖给富人”,罗素先生的话说得老实得很,至于你愿不愿,这又何必问呢?问了你,怕道你能照你所愿意的去活着吗?

    结了本题,怎样的活着?我说:我们既离不了现在,能够怎样活着就怎样好了!

    原载《晨报》一九二一年九月十四日、十八、十九、二十日

    诤友

    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昔者吾友尝从事于斯矣。

    ————《论语》

    佩弦兄逝世后,我曾写一挽词,寥寥的三十二个字:“三益愧君多,讲舍殷勤,独溯流尘悲往事;卅年怜我久,家山寥落,谁捐微力慰人群。”《论语》上的“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原是普通不过的典故,我为什么拿它来敷衍呢。但我却不这么想,假如古人的话完全与我所感适合,我又何必另起炉灶?严格地说,凡昨天的事,即今日之典故,我们哪里回避得这许多。

    “直”“谅”(信)“多闻”这三样看起来似乎多闻最难。今日谓之“切磋学术”。人有多少知识那是一定的,勉强不来的,急不出的。所以古人说过,“深愧多闻,至于直谅不敢不勉”,言外之意,似乎为多闻之友比做个直而信的朋友更难些。这所谓“尽其在我”,在个人心理上当然应这般想。虽没知识,难道学做个好人还不会么?但那只得了真理的一面。

    若从整个的社会看,特别当这年月,直谅之友岂不远较多闻之友为难得,至少我确有这感觉。前文所云“直谅不敢不勉”,乃古人措词之体耳。因为不如此想,即属自暴自弃了。虽努力巴结,并非真能办到的意思,或竟有点办不到哩。总之,直谅之友胜于多闻之友,而辅仁之谊较如切如磋为更难,所以《论语》上这“三益”的次序,一直,二谅,三多闻,乃黄金浇铸,悬诸国门,一字不可易的。

    我们在哪里去找那耿直的朋友,信实的朋友,见多识广的朋友呢?佩弦于我洵无愧矣。我之于他亦能如此否,则九原不作后世无凭,希望如此的,未必就能如此啊。我如何能无惭色,无愧词呢?

    以上虽似闲篇,鄙意固已分明,实在不需要更多的叙述。佩弦不必以多闻自居,而毕生在努力去扩展他的知识和趣味,这有他早年的《海阔天空与古今中外》一文为证(见《我们的六月》,一九二五年)。他说:

    人生如万花筒,因时地的殊异,变化不穷,我们要能多方面的了解,多方面的感受,多方面的参加,才有真趣可言;……但多方面只是概括的要求:究竟能有若干方面,却因人的才力而异————我们只希望多多益善而已!(页三————四)

    但是能知道“自己”的小,便是大了;最要紧是在小中求大!长子里的矮子到了矮子中,便是长子了,这便是小中之大。我们要做矮子中的长子,我们要尽其所能地扩大我们自己!(页八)

    能够“知他”才真有“自知之明”……所知愈多,所接愈广;将“自己”散在天下,渗入事事物物之中看它的大小方圆,看它的轻重疏密,这才可以剖析毫芒地渐渐渐渐地认出“自己”的真面目呀。俗语说:“把你烧成了灰,我都认识你!”我们正要这样想:先将这“我”一拳打碎了,碎得成了灰,然后随风飏举,或飘茵席之上,或堕溷厕之中,或落在老鹰的背上,或跳在珊瑚树的梢上,或藏在爱人的鬓边,或沾在关云长的胡子里,……然后再收灰入掌,抟灰成形,自然便须眉毕现,光采照人,不似初时“浑沌初开”的情景了!所以深的我即在广的我中,而无深的我,广的“我”亦无从立脚;这是不做矮子,也不吹牛的道地老实话,所谓有限的无穷也。(页十————十一)

    文作于民国十四年五月,好像一篇宣言,以后他确实照这个做法,直到他最后。本年七月二十三日,《中建》半月刊在清华工字厅开座谈会,这大概是他出席公开会集的最后一次,也是我和他共同出席的最后一次,他病已很深,还勉强出来,我想还是努力求知的精神在那边发热,他语意深重而风趣至佳,赢得这会场中惟一的笑声。(见《中建》半月刊三卷五期)

    多闻既无止境,他不肯以此自居,但他确不息地向着这“多闻”恐已成为天下之公言。返观我自己,却始终脱不了孤陋寡闻的窠臼。佩弦昔赠诗云,“终年兀兀仍孤诣”,虽良友过爱之词,实已一语道破,您试想,他能帮助我,我能够帮助他多少呢!再举一个实在的例:《古诗十九首》,我俩都爱读,我有些臆测为他所赞许。他却搜集了许多旧说,允许我利用这些材料。我尝建议二人合编一《古诗说》,他亦欣然,我只写了几个单篇,故迄无成书也。

    “以文会友,以友辅仁”,虽属老调,而朋友之道八字画之。我只赋得上一句,下一句还没做,恐怕比上句更重要些。辅者夹辅之谓,如芝兰之熏染,玉石之攻错,又云“蓬生麻中不扶而直”,吾今方知友谊之重也。要稍稍做到一些,则尔我之相处必另有一番气象,略拟古之“诤友”,“畏友”,至少亦心向往之,即前所谓“直谅不敢不勉”也。

    谅,大概释为信。信是交友的基本之德,所谓“朋友有信”,但却不必是最高的,或竟是最起码的条件,所谓“人而无信不知其可”,即泛泛之交亦不能须臾离也。所以“信”虽然吃紧,却换了个“谅”字,摆在第二位。第一位只是直。又云,“人之生也直”,又云,“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这个直啊,却使我为了难。直有时或须面诤,我不很习惯,倒不一定为怕得罪人(这顾忌当然有点),总觉得不大好意思,又想着:“说亦恐怕无用吧!”自己知道这是一种毛病。佩弦表面上似乎比我圆通些,更谙练世情,似乎更易犯这病,但偏偏不犯,这使我非常惊异而惭愧。人之不相及如此!(恕我套用他的话,他于十三年四月十日的信上说:“才之不相及如此!是天之命也夫!”那封信上还有我一点光荣的记录,他说:“兄劝弟戒酒,现已可照兄办法,谢谢,勿念!”)

    他的性格真应了老话,所谓“和而介,外圆而内方”。这“内方”之德在朋友的立场看来,特别重要。他虚怀接受异己的意见,更乐于成人之美,但非有深知灼见的决不苟同,在几个熟朋友间尤为显明。我作文字以得他看过后再发表,最为放心。例如,去年我拟一期刊的发刊词,一晚在寓集会,朋辈议论纷纷,斟酌字句,最后还取决于他;他说“行了”。又如我的五言长诗,三十四年秋,以原稿寄昆明,蒙他仔细阅读三周。来信节录:

    要之此诗自是工力甚深之作,但如三四段办法,在全用五言且多律句之情形下,是否与用参差句法者(如《离骚·金荃》)收效相同,似仍可讨论也。兄尝试如此长篇实为空前,极佩,甚愿多有解人商榷。

    后来我抄给叶圣陶兄看,附识曰:“此诗评论,以佩公所言为最佳。诗之病盖在深入而不能显出也。”

    这些诤议还涉多闻,真的直言,必关行谊。记北平沦陷期间,颇有款门拉稿者,我本无意写作,情面难却,酬以短篇,后来不知怎的,被在昆明的他知道了,他来信劝我不要在此间的刊物上发表文字,原信已找不着了。我复他的信有些含胡,大致说并不想多做,偶尔敷衍而已。他阅后很不满意,于三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又驳回了。此信尚存,他说:“前函述兄为杂志作稿事,弟意仍以搁笔为佳。率直之言,千乞谅鉴。”标点中虽无叹号,看这口气,他是急了!非见爱之深,相知之切,能如此乎?当时曾如何的感动我,现在重检遗翰,使我如何的难过,均不待言。我想后来的人,读到这里,也总会得感动的,然则所谓“愧君多”者,原是句不折不扣的老实话。

    《中建》编者来索稿,我虽情怀恶劣,心眼迷茫,而谊不可辞,只略叙平素交谊之一端,以为补白。若他的“蓄道德,能文章”,力持正义凛不可犯的精神,贯彻始终以至于没世,则遗文具在,全集待编,当为天下后世见闻之公之实,宁待鄙人之罗缕。且浮夸之辞,以先友平生所怯,今虽邃有人天之隔,余何忍视逝者为已遥,敢以“面谀”酬诤友畴昔之意乎!

    一九四八年八月二十四日,北平

    (原载一九四八年九月五日《中建》半月刊第三卷第七期)
上一页目录下一章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