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辑四 人生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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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此机会呼吁一下。

    眠月

    ————呈未曾一面的亡友白采君

    一楔子

    万有的缘法都是偶然凑泊的罢。这是一种顶躲懒顶顽皮的说法,至少于我有点对胃口。回首旧尘,每疑诧于它们的无端,究竟当年是怎么一回事,固然一点都说不出,只惘惘然独自凝想而已。想也想不出什么来,只一味空空的惘惘然吧。

    即如今日,住在这荒僻城墙边的胡同里,三四间方正的矮屋,一大块方正的院落,寒来暑往,也无非冰箱撤去换上泥炉子,夏布衫收起找出皮袍子来,……凡此之流不含胡是我的遭遇。若说有感,复何所感?若说无所感,岂不呜呼哀哉耶!好在区区文才的消长,不关乎世道人心,“理他呢!”

    无奈昔日之我非今日之我也,颇有点儿sentimental 。伤春叹夏当时几乎当作家常便饭般咬嚼。不怕“寒尘”,试从头讲起。

    爱月眠迟是老牌的雅人高致。眠月呢,以名色看总不失为雅事,而事实上也有未必然的。在此先就最通行的说,即明张岱所谓“杭州人避月如仇”;也是我所说的,“到月光遍浸长廊,我们在床上了;到月光斜切纸窗,我们早睡着了。”再素朴点,月亮起来,纳头困倒;到月亮下去,骨碌碌爬起身来。凡这般眠月的人是有福的,他们永远不用安眠药水的。我有时也这么睡,实在其味无穷,明言不得(读者们切不可从字夹缝里看文章,致陷于不素朴之咎)。你们想,这真俗得多么雅。“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岂不很好。管它月儿是圆的是缺的,管它有没有蟾蜍和玉兔,有没有娇滴滴梅兰芳式的嫦娥呢。听说有一回庭中望月,有一老妈诧异着“今儿晚上,月亮怎么啦!”(怎字重读)懂得看看这并不曾怎么的月亮就算得雅人吗?不将为老妈子所笑乎!

    二正传

    湖楼几个月的闲居,真真是闲居而已,绝非有意于混充隐逸。惟湖山的姝丽朝夕招邀,使我们有时颠倒得不能自休。其时新得一友曰白采,既未谋面,亦不知其家世,只从他时时邮寄来的凄丽的诗句中,发现他的性情和神态。

    老桂两株高与水泥栏杆齐。凭栏可近察湖的银容,远挹山的黛色。楼南向微西,不遮月色,故其升沉了无翳碍。有时被轻云护着,廊上浅映出乳白的晕华;有时碧天无际,则遍浸着冰莹的清光。我们卧室在楼廊内,短梦初歇,每从窗棂间窥见月色的多少,便起来看看,萧萧的夜风打着惺忪的脸,感到轻微的瑟缩。静夜与明湖悄然并卧于圆月下,我们亦无语倦而倚着,终久支不住饧软的眼,撇了它们重寻好梦去。

    其时当十三年夏,七月二十四日采君信来附有诗词,而《渔歌子》尤绝胜,并有小语云:“足下与阿环亦有此趣事否?”所谓“爱月近来心却懒,中宵起坐又思眠”,我们俩每吟讽低徊不能自已。采君真真是个南国“佳人”!今则故人黄土矣!而我们的前尘前梦亦正在北地的风沙中飘荡着沉埋着。

    江南苦夏,湖上尤甚。浅浅的湖水久曝烈日下,不异一锅温汤。白天热固无对,而日落之后湖水放散其潜热,夹着凉风而摇曳,我们脸上便有乍寒乍热的异感。如此直至于子夜,凉风始多,然而东方快发白了,有酷暴的日头等着来哩。

    杭州山中原不少清凉的境界,若说严格的西湖,避暑云何哉,适得其反。且不论湖也罢,山也罢,最惹厌而挥之不去的便是蚊子。好天良夜,明月清风,其病蚊也尤甚。我在以下说另一种的眠月,听来怪甜蜜,钩人好梦似的。却不要真去做梦,当心蚊子!(我知道采君也有同感的,从他的来信看出来。)

    月影渐近虚廊,夜静而热终不减,着枕汗便奔涌,觉得夜热殆甚于昼,我们睡在月亮底下去,我们浸在月亮中间去。然而还是困不着,非有什么“不雅之闲”也,(用台湾的典故,见《语丝》一四八)尤非怕杀风景也,乃真睡不着耳。我们的小朋友们也要玩月哩。榻下明晃晃烧着巨如儿指的蚊香,而他们的兴味依然健朗,我们其奈之何!正惟其如此,方得暂时分享西子湖的一杯羹和那不用一钱买的明月清风。

    碧天银月亘古如斯。陶潜、李白所曾见,想起来未必和咱们的很不同,未来的陶潜、李白们如有所见,也未必会是红玛瑙的玉皇御脸,泥金的兔儿爷面孔罢。可见“月亮怎么啦!”实具颠扑不破的胜义,岂得以老妈子之言而薄之哉!

    就这一端论,千万年之久,千万人之众,其同也如此其甚。再看那一端,却千变万化,永远说不清楚。非但今天的月和昨天的月,此刹那和彼刹那的月,我所见,你所见,他所见的月……迥不相同已也;即以我一人所见的月论,亦缘心象境界的细微差别而变,站着看和坐着看,坐着看和躺着看,躺着清切地看和朦胧地看,朦胧中想看和不想看的看……皆不同,皆迥然不同。且决非故意弄笔头。名理上的推论,趣味上的体会,尽可取来互证。这些差别,于日常生活间诚然微细到难于注意,然名理和趣味假使成立,它们的一只脚必站在这渺若毫芒,分析无尽的差别相上,则断断无疑。

    我还是说说自己所感吧。大凡美景良辰与赏心乐事的交并(玩月便是一例),粗粗分别不外两层:起初陌生,陌生则惊喜颠倒;继而熟脱,熟脱则从容自然。不跑野马,在月言月。譬如城市的人久住鸽子笼的房屋,一旦忽置身旷野或萧闲的庭院中,乍见到眼生辉的一泓满月。其时我们替他想一想,吟之哦之,咏之玩之,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都算不得过火的胡闹。他的心境内外迥别,蓦地相逢,俨如拘挛之书生与媚荡的名姝接手,心为境撼,失其平衡,遂没落于颠倒失据,惝无措的状态中。《洛神赋》上说:“予情悦其淑美兮,心震荡而不怡。”夫怡者悦也,上曰悦,下曰不怡,故曹子建毕竟还是曹子建。

    名姝也罢,美景也罢,若朝昏厮守着,作何意态呢!这是难于解答的,似应有一种极平淡,极自然的境界。尽许有人说这是热情的衰落,退潮的状态,说亦言之成理,我不想去驳它。若以我的意想和感觉,惟平淡自然才有真切的体玩,自信也确非杜撰。不跑野马,在月言月。身处月下,身眠月下,一身之外以及一身,悉为月华所笼络包举,虽皎洁而不睹皎洁,虽光辉而无有光辉。不必我特意赏玩它,而我的眼里梦里醉时醒时,似它无所不在。我的全身心既浸没着在,故即使闭着眼或者酣睡着,而月的光气实渗过,几乎洞彻我意识的表里。它时时和我交融,它处处和我同在,这境界若用哲学上的语调说,是心境的冥合,或曰俱化。————说到此,我不禁想起陶潜的诗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何谓忘言的真意,原是闷葫芦。无论是什么,总比我信口开合强得多,古今人之不相及如此。

    “玩月便玩月,睡便睡。玩月而思睡必不见月,睡而思玩月必睡不着。”这多干脆。像我这么一忽儿起来看月,一忽儿又睡了,或者竟在月下似睡非睡的躺着,这都是傻子酸丁的行径。可惜采君于来京的途中客死于吴淞江上,我还和谁讲去!

    我今日虽勉强追记出这段生涯,他已不及见了。他呢,却还留给我们零残的佳句,每当低吟默玩时,疑故人未远,尚客天涯,使我们不至感全寂的寥廓,使我们以肮脏的心枯干的境,得重看昔年自己的影子,几乎不自信的影子。我,我们不能不致甚深的哀思和感谢。

    虽明明是一封无法投递的信,但我终于把它寄出去了!这虽明明是一封无法投递的信。

    (选自《燕知草》,上海开明书店一九三〇年版)

    忆振铎兄

    古人说:“朋友之墓有宿草而不哭焉。”因为随着时光的过去,那悲哀的颜色就会日趋于黯淡了。正惟其如此,所怀念的四周的轮廓虽渐渐的有点模糊,而它的中心形象便会越发的鲜明;也惟其历久而动人思念,这才是更值得追怀的。

    北京的秋光依然那样清澈,红旗焕彩,映照晴空,木犀尚有余芳,黄菊已在吐艳。有朋友提起郑振铎先生逝世三周年快到了,我们应该有些文字来纪念他。我仿佛吃了一惊。真格的有三年么?可不是已有三年。时光真是过得好快呵。

    文章虽短,说起来话也长。我最初认识他在上海,约当一九二一年(“五四”时期,我们虽同在北京上学,却还不认识)。他住在上海闸北永兴路的小楼上,后来他搬走了,我就住在那里。约也有不足一年的光景。振铎那时经济情况并不宽余,但他却很好客,爱买书,爱喝酒,颇有“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之风。他的爱交朋友和好搜求异书,凡是和他熟一点的朋友,大概没有不知道的。他为人天真烂缦,胸无城府,可谓“善于人同”,却又毫不敷衍假借,有时且嫉恶甚严。他也不是不懂得旧社会里有那么一套的“人情世故”,从他写的杂文小说里就可以知道;他却似乎有意反对那一套,他常常藐视那些无聊的举动。虽后来阅历中年,饱经忧患,解放后重睹光明,以至他最后的一刹那,这耿介的脾气却始终没有变。

    我于一九二四年年底来北京。后来发生“五卅”事变,我已不在上海了。对我说来,有很大的损失。在这以后,我和振铎曾打过一场笔墨官司,文章已找不着了,大意还可以记得。我那时的看法,认为必先自强,然后能御侮;振铎之意恰相反,他认为以群众的武力来抵抗强暴才是当务之急、切要之图。现在想起来,当然,他是对的。他已认清了中国的敌人是帝国主义,而我其时正在逐渐地沉没在资产阶级学者们的迷魂阵里。振铎的一生,变化很多,进步也很快,到他的晚年,是否已站稳了无产阶级的立场,掌握了马列主义的理论和实践,自尚有待于后人论定;但从我一方面看来,他始终走在我的前面,引导着我前进,他是我的“畏友”之一。

    上文说过他“善于人同”,却并不肯“苟同”。他如意谓不然,便坚决的以为不可。有时和熟朋友们争执起来,会弄得面红耳赤的。一九五二年我到文学研究所工作,他是所长,我们还是从前老朋友的关系。昨天我过北海固城,不禁想起振铎来了。一九五三年的晚秋,比现在还稍晚一点,黄昏时候,我从固城他的办公室,带回来两大包的旧本《红楼梦》,其中有从山西新得的乾隆甲辰梦觉主人序本,原封未动,连这原来的标签还在上面。……他借给我这些珍贵的资料,原希望我把校勘《红楼梦》的工作做得更好,哪知到后来我不能如他的期望。无论为公为私,我是这样的愧负呵!

    再记得一九五八年的春天,我到他的黄化门寓所,片刻的谈话里,他给我直率的规箴,且真诚地关怀着我,这是我至今不能忘怀的。当时只认为朋友相逢,亦平常事耳,又谁知即在那年的秋天,我们就永远失去了他!

    眼看重阳节又快到了。从前上海的老朋友们现都在北京,虽然年纪都增加了若干,精神倒还是年青的。有时聚会,总不免想起振铎来。这悲感不必一定强烈,何况又隔了一些时间,你虽尽可坦然处之,但它却有时竟会蓦然使你“若有所失”。这就很别扭,又难于形容。不由得想起前人的诗句,所谓“亡书久似忆良朋”。像振铎平素特别爱好书籍,借来抒写这淡而悲的感触,似乎也是适当的。

    (原载一九六一年十月十五日《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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