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辑六 古今杂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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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起来谁占优势,谁居劣败呢?这些重要的谜,非但不容易知道,并且不容易猜。

    尝试分别解之。欲念的分配,大概随人而异。有骨有肉的都是人,却有胖瘦之别。有胖瘦,就有善恶了。所剩下的,只是谁胖谁瘦,谁善谁恶的问题。胖瘦在我们的眼里,善恶在我们的心中。“情人眼里出西施”。眼睛向来不甚可靠,不幸心之游移难定,更甚于眼。所以我们大可不必信口雌黄,造作是非,断定张家长李家短;我们也不必列欲念为范畴,然后a+b=c这样算起来;我们更不必易为方程式,如O.这只有天知道。

    它们相处的光景,倒不妨瞎猜一下。猜得着是另一问题。以常识言,它们总不会镇天价彬彬揖让哩。虽然吃素念佛的人同时可以做军阀,惟军阀则可耳。常在冲突矛盾中,我们就这样老老实实的招出来吧。至于谁胜谁负,要看什么情形,大概又是个不能算的。都有胜负的可能吧,只好笼统地说。

    细察之,仿佛所谓恶端,比较容易占优势些。这话说得颇斟酌,然而已着迹象了,迥不如以前所说的圆滑。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盖亦苦矣。且似乎有想做孙老夫子私淑的嫌疑。以争与让为例,(争未必恶,让未必善,姑且说说。)能有几个天生的孔融?小孩子在一块,即使同胞姊妹,终归要你抢我夺的。你若说他们没有礼让之端,又决不然。只是礼让之心还敌不过一块糕一块饼的诱惑罢了。礼让是性,爱吃糕饼多多益善也是性,其区别不在有无,只在取舍。小孩子舍礼让而就争夺,亦犹孟老爹山东老,不吃鱼而吃熊掌也,予岂好吃哉,予不得已也。食色连文,再来一个美例,却预先讲开,不准缠夹二。二八佳人荡检逾闲,非不以贞操为美也,只是熬不住关西大汉、裙屐少年的诱惑耳。大之则宇宙,小之则一心,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永远不得太平的。我们所见为什么老是西北风刮得凶,本性主之乎,环境使然乎,我们戴了有色眼镜乎?乌得而知之!专家其有以告我耶?

    准以上的人性观,作以下的教育论。先假定教育的目的,为人性圆满的发展。如人性是单纯的,那么教育等于一,一条直线的一;如人性是均衡的,那么教育等于零,一个圈儿的零,惟其人性既复杂而又不均衡,或者不大均衡,于是使咱们的教育专家为了难,即区区今日,以非教育家之身,亦觉有点为难了。

    对于错综人性的控驭,不外两个态度:第一是什么都许,这是极端的软性;第二什么都不许,这是极端的硬性,中间则有无数阶段分列二者之下。硬性的教育总该过时了吧。————这个年头也难说。总之“莫谈国事”为妥。且从上边的立论点,即不批评也颇得体。在此只提出软性教育的流弊。即使已不成问题,而我总是眼看着没落的人了,不妨谈谈过时的话。

    若说对于个性,放任即发展,节制乃摧残,这是错误的。发展与摧残,在乎二者能得其中和与否,以放任专属甲,摧残专属乙,可谓不通。节制可以害个性,而其所以致害,不在乎节制,而在节制的过度;反之,放任过度亦是一种伤害,其程度正相类。这须引前例,约略说明之。小孩子抢糕饼吃不算作恶,及其长大,抢他人的财物不算为善。其实抢糕饼是抢,抢金银布帛也是抢,不见有什么性质上的区别,只是程度的问题。所以,假使,从小到大,什么都许,则从糕饼到金银,从金银到地盘,从地盘到国家,决非难事。————不过抢夺国家倒又不算罪恶了,故曰“窃国者侯”。————原来当小孩子抢吃糕饼时,本有两念,一要抢一不要抢是也。要抢之念既占优势,遂生行为,其实不要抢之念始终潜伏,初未灭亡。做父母师长的,不去援助被压迫的欲念,求局面之均衡,反听其强凌弱,众暴寡,以为保全个性的妙策;却不知道,吃糕饼之心总算被你充分给发展了(实则畸形的发达,即变相的摧残),而礼让之心,同为天性所固有,何以独被摧残。即使礼让非善,争夺非恶,等量齐观,这样厚彼而薄此,已经不算公平,何况以区区之愚,人总该以礼让为先,又何惧于开倒车!

    不平是自然,平不平是人为,可是这“平不平”的可能,又是自然所固有的,却非人力使之然。一切文化都是顺自然之理以反自然,教育亦只是顺人性之理以反人性。

    说说大话罢哩,拿来包办一切的方案,我可没有。再引前例,小孩们打架,大欺小,强欺弱,以一概不管为公平,固然不对,但定下一条例,说凡大的打小的必是大的错,也很好笑。因为每一次打架有一次的情形,情形不同,则解决的方法亦应当不同,而所谓大小强弱也者,皆不成为判断的绝对标准。以争让言之,无条件打倒礼让与遏止争竞是同样的会错,同一让也而此让非彼让,同一争也而此争非彼争。以较若画一的准则控驭蕃变的性情,真是神灵的奇迹,或是专家的本领。

    而我们一非神灵,二非专家,只会卑之无甚高论,只好主张无策之策,无法之法为自己作解,这就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平居暇日,以头还头,以脚还脚,大家安然过去,原不必预先订下管理大头和小脚的规则几项几款。若不幸而痛,不幸痛得利害,则就致痛之故斟酌治之,治得好侥天之幸,治不好命该如此。自己知道腐化得可以,然而得请您愿谅。

    这也未始不是一块蛋糕,其所以不合流行的口味者,一是消极,二是零碎。它不曾要去灌输某种定型的教训,直待问题发生,然后就事论事,一点一滴的纠正它,去泰,去甚,去其害马者。至于何谓泰,何谓甚,何谓害马者,一人有一人的见解,一时代有一时代的口号————是否成见,我不保险。我们都从渺若微尘的立脚点,企而窥探茫茫的宙合。明知道这比琉璃还脆薄,然而我们失却这一点便将失却那一切,这岂不是真要没落了;既不甘心没落,我们惟有行心之所安,说要说的话。

    是《古文观止》的流毒罢,我至今还爱柳宗元的《驼子传》。他讲起种树来,真亲切近人,妩媚可爱,虽然比附到政治似可不必。我也来学学他,说个一段。十年前我有一篇小说《花匠》 ,想起来就要出汗,更别提拿来看了,却有一点意见至今不曾改的,就是对于该花匠的不敬。我们走进他的作坊,充满着龙头,凤尾,屏风,洋伞之流,只见匠,不见花,真真够了够了。我们理想中的花儿匠却并不如此,日常的工作只是杀杀虫,浇浇水,直上固好,横斜亦佳,都由它们去;直等到花枝戳破纸窗方才去寻把剪刀,直到树梢扫到屋角方才去寻斧柯虽或者已太晚,寻来之后,东边去一尺,西边去几寸,也就算修饰过了。时至而后行,行其所无事,我安得如此的懒人而拜之哉!

    一九二九年三月十八日,北京

    贤明的

    ————聪明的父母

    这是一个讲演的题目,去年在师大附中讲的。曾写出一段,再一看,满不是这么回事,就此丢开。这次所写仍不惬意,写写耳。除掉主要的论旨以外,与当时口说完全是两件事,这是自然的。

    照例的引子,在第一次原稿上写着有的,现在只删剩一句:题目上只说父母如何,自己有了孩子,以父亲的资格说话也。卫道君子见谅呢,虽未必,总之妥当一点。

    略释本题,对于子女,懂得怎样负必须负的责任的父母是谓贤明,不想负不必负的责任是谓聪明,是一是二,善读者固一目了然矣,却照例“下回分解”。

    先想一个问题,亲之于子(指未成年的子女),子之于亲,其关系是相同与否?至少有点儿不同的,可比作上下文,上文有决定下文的相当能力,下文则呼应上文而已。在此沿用旧称,尽亲之道是上文,曰慈;尽子之道是下文,曰孝。

    慈是无条件的,全体的,强迫性的。何以故?第一,自己的事,只有自己负责才合式,是生理的冲动,环境的包围,是自由的意志,暂且都不管。总之,要想,你们若不负责,那么,负责的是已死的祖宗呢,未生的儿女呢,作证婚介绍的某博士某先生呢,拉皮条牵线的张家婶李家姆呢?我都想不通。第二,有负全责的必要与可能,我也想不出有什么担负不了的。决定人的一生,不外先天的遗传,后天的教育。遗传固然未必尽是父母的责任,却不会是父母以外的人的。教育之权半操诸师友,半属诸家庭,而选择师友的机会最初仍由父母主之。即教育以外的环境,他们亦未始没有选择的机会。第三,慈是一种公德,不但须对自己,自己的子女负责,还得对社会负责。留下一个不尴不尬的人在世上鬼混,其影响未必小于在马路上啐一口痰,或者“君子自重”的畸角上去小便。有秩序的社会应当强迫父母们严守这不可不守,对于种族生存有重大意义的公德。

    这么看来,慈是很严肃的,决非随随便便溺爱之谓,而咱们这儿自来只教孝不教慈,只说父可以不慈,子不可以不孝,却没有人懂得即使子不孝,父也不可不慈的道理;只说不孝而后不慈,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却不知不慈然后不孝,天下更无不是的儿女,这不但是偏枯,而且是错误,不但是错误,而且是颠倒。

    孝是不容易讲的,说得不巧,有被看作洪水猛兽的危险。孝与慈对照,孝是显明地不含社会的强迫性。举个老例,瞽瞍杀人,舜窃负而逃,弃天下如敝屣,孝之至矣;皋陶即使会罗织,决不能证舜有教唆的嫌疑。瞽瞍这个老头儿,无论成才不成才,总应当由更老的他老子娘去负责,舜即使圣得可以,孝得可观,也恕不再来负教育瞽瞍的责任,他并没有这可能。商均倒是他该管的。依区区之见,舜家庭间的纠纷,不在乎父母弟弟的捣乱,却是儿子不争气,以致锦绣江山,丈人传给他的,被仇人儿子生生抢走了,于舜可谓白璧微瑕。他也是只懂得孝不懂得慈的,和咱们一样。

    社会的关系既如此,就孝的本身说,也不是无条件的,这似乎有点重要。我一向有个偏见,以为一切感情都是后天的,压根儿没有先天的感情。有一文叫做感情生于后天论,老想做,老做不成,这儿所谈便是一例。普通所谓孝的根据,就是父母儿女之间有所谓天性,这个天性是神秘的,与生俱生的,不可分析的。除掉传统的信念以外,谁也不能证明它的存在。我们与其依靠这混元一气的先天的天性,不如依靠寸积铢累的后天的感情来建立亲子的关系,更切实而妥贴。详细的话自然在那篇老做不出的文章上面。

    说感情生于后天,知恩报恩,我也赞成的。现在讨论恩是什么。一般人以为父亲对于子女,有所谓养育之恩,详细说,十月怀胎,三年乳哺,这特别偏重母亲一点。赋与生命既是恩,孩子呱呱堕地已经对母亲,推之于父亲负了若干还不清的债务,这虽不如天性之神秘,亦是一种先天的系属了。说我们生后,上帝父亲母亲然后赋以生命,何等的不通!说我们感戴未生以前的恩,这非先天而何?若把生命看作一种礼物而赋予是厚的馈赠呢,那么得考量所送礼物的价值。生命之价值与趣味恐怕是永久的玄学上的问题,要证明这个,不见得比证明天性的存在容易多少,也无从说起。亲子的关系在此一点上,是天行的生物的,不是人为的伦理的。把道德的观念建筑在这上面无有是处。

    亲子间的天性有无既难定,生命的单纯赋与是恩是怨也难说,传统的名分又正在没落,孝以什么存在呢?难怪君子人惴惴焉有世界末日之惧。他们忽略这真的核心,后天的感情。这种感情并非特别的,只是最普通不过的人情而已。可惜咱们亲子的关系难得建筑在纯粹的人情上,只借着礼教的权威贴上金字的封条,不许碰它,不许讨论它,一碰一讲,大逆不道。可是“世衰道微”之日,顽皮的小子会不会想到不许碰,不许讲,就是“空者控也,搜者走也”的一种暗示,否则为什么不许人碰它,不许人讨论它。俗话说得好:“为人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鬼不惊。”

    人都是情换情的,惟孝亦然。上已说过慈是上文,孝是下文,先慈后孝非先孝后慈,事实昭然不容驳辩。小孩初生不曾尽分毫之孝而父母未必等他尽了孝道之后,方才慢条斯理不慌不忙地去抚育他,便是佳例。所以孝不自生,应慈而起,儒家所谓报本反始,要能这么解释方好。父母无条件的尽其慈是施,子女有条件的尽其孝是报。这个报施实在就是情换情,与一般的人情一点没有什么区别。水之冷热饮者自知,报施相当亦是自然而然,并非锱铢计较一五一十,亲子间真算起什么清账来,这也不可误会。

    孝是慈的反应,既有种种不等的慈,自然地会有种种不等的孝,事实如此,没法划一的。一个人对于父母二人所尽的孝道有时候不尽同。这个人的与那个人的孝道亦不必尽同。真实的感情是复杂的,弹性的,千变万化,而虚伪的名分礼教却是一个冰冷铁硬的壳子,把古今中外付之一套。话又说回来,大概前人都把亲子系属看作先天的,所以定制一块方方的蛋糕叫做孝;我们只承认有后天的感情,虽不“非孝”,却坚决地要打倒这二十四孝的讲法。

    我的说孝实在未必巧,恐怕看到这里,有人已经在破口大骂,“撕做纸条儿”了。这真觉得歉然。他们或者正在这么想:父母一不喜欢子女,子女马上就有理由来造反,这成个甚么世界!甚么东西!这种“生地蛮打儿”的口气也实在可怕。可是等他们怒气稍息以后,我请他们一想,后天的关系为什么如此不结实?先天的关系何以又如此结实?亲之于子有四个时期:结孕,怀胎,哺乳,教育,分别考察。结孕算是恩,不好意思罢。怀胎相因而至,也是没法子的。她或者想保养自己的身体为异日出风头以至于效力国家的地步,未必纯粹为着血胞才谨守胎教。三年乳哺,一部分是生理的,一部分是环境的,较之以前阶段,有较多自由意志的成分了。至离乳以后,以至长大,这时期中,种种的教养,若不杂以功利观念,的确是一种奢侈的明智之表现。这方是建设慈道的主干,而成立子女异日对他们尽孝的条件。这么掐指一算,结孕之恩不如怀胎,怀胎之恩不如哺乳,哺乳之恩不如教育。越是后天的越是重要,越是先天的越是没关系。

    慈之重要既如此,而自来只见有教孝的,什么缘由呢?比较说来,慈顺而易,孝逆而难,慈有母爱及庇护种族的倾向做背景————广义的生理关系————而孝没有;慈易而孝难。慈是施,对于子的爱怜有感觉的张本,孝是报,对于亲之劬劳,往往凭记忆想象推论使之重现;慈顺而孝逆。所以儒家的报本反始,慎终追远论,决非完全没有意义的。可是立意虽不错,方法未必尽合。儒家的经典《论语》说到慈的地方已比孝少得多,难怪数传以后就从对待的孝变成绝对的孝。地位愈高,标准愈刻,孝子的旌表愈见其多而中间大有《儒林外史》的匡超人在,这总是事实罢。他们都不明白尽慈是教孝的惟一有效的方法,却无条件地教起孝来,其结果是在真小人以外添了许多的伪君子。

    慈虽为孝的张本,其本身却有比孝更重大的价值。中国的伦理,只要矫揉造作地装成鞠躬尽瘁的孝子,决不想循人性的自然,养成温和明哲的慈亲,这于民族的生存和发展,有相当重大的关系。积弱之因,这未必不是一个。姑且用功利的计算法,社会上添了一个孝子,他自己总是君子留点仪刑于后世,他的父母得到晚年的安享,效用至多如此而已,若社会上添一慈亲,就可以直接充分造就他的子女,他的子女一方面致力于社会,一方面又可以造就他的子女的子女,推之可至无穷。这仍然是上下文地位不同的原故。慈顺而易,孝逆而难,这是事实;慈较孝有更远大的影响,更重大的意义也是事实。难能未必一定可贵。

    能够做梦也不想到“报”而慷慨地先“施”,能够明白尽其在我无求于人是一种趣味的享受,能够有一身做事一身当的气概,做父母的如此存心是谓贤明,自然实际上除掉贤明的态度以外另有方法。我固然离贤明差得远,小孩子将来要“现眼”,使卫道之君子拍手称快,浮一大白也难说;可是希望读者不以人废言。好话并不以说在坏人嘴里而变坏。我不拥护自己,却要彻底拥护自己的论旨。

    但同时不要忘记怎样做个聪明的。儿女成立以后亲之与子,由上下文变成一副对联————平等的并立的关系。从前是负责时期,应当无所不为;现在是卸责时期应当有所不为。干的太过分反而把成绩毁却,正是所谓“蛇固无足,子安能为之足”。

    慈道既尽卸责是当然,别无所谓冷淡。儿女们离开家庭到社会上去,已经不是赤子而是独立的人。他们做的事还要我们来负责,不但不必,而且不可能,把太重的担子压在肩头,势必至于自己摔交而担子砸碎,是谓两伤。从亲方言,儿女长大了,依然无限制无穷尽地去为他们服务,未免太对不起自己。我们虽不曾梦想享受儿孙的福,却也未必乐意受儿孙的累。就子方言,老头子动辄下论旨,发训话,老太太说长道短,也实在有点没趣,即使他们确是孝子。特别是时代转变,从亲之令往往有所不能,果真是孝子反愈加为难了。再退一步,亲方不嫌辛苦,子方不怕唠叨,也总归是无趣的。

    看看实际的中国家庭,其情形却特别。教育时期,旧式的委之老师,新派交给学校,似乎都在省心。直到儿女长成以后,老子娘反而操起心来,最习见的,是为儿孙积财,干预他们的恋爱与婚姻,这都是无益于己,或者有损于人的顽意儿。二疏说“贤而多财则损其志,愚而多财则益其过”真真是名言,可是老辈里能懂得而相信这个意思的有几个,至于婚姻向来是以父母之命为成立的条件的,更容易闹成一团糟,这是人人所知的。他们确也有苦衷,大爷太不成,不得不护以金银钞票,大姑娘太傻不会挑选姑爷,老太爷老太太只好亲身出马了。这是事实上的困难,却决不能推翻上述的论旨,反在另一方面去证明它。这完全是在当初负责时期不尽其责的原故,换言之,昨儿欠了些贤明,今儿想学聪明也不成了。教育完全成功以后,岂有不能涉世,更岂有不会结婚的,所以这困难决不成为必须干涉到底的口实。

    聪明人的特性,一是躲懒,一是知趣,聪明的父母亦然。躲懒就是有所不为,说见上。知趣之重要殆不亚于躲懒。何谓知趣?吃亏的不找账,赌输的不捞本,施与的不望报。其理由不妨列举:第一,父母总是老早成立了,暮年得子女的奉侍固可乐,不幸而不得,也正可以有自娱的机会,不责报则无甚要紧。不比慈是小孩子生存之一条件。第二,慈是父母自己的事,没有责报的理由。第三,孝逆而难,责报是不容易的。这两项上边早已说过。第四,以功利混入感情,结果是感情没落,功利失却,造成家庭鄙薄的气象,最为失算。试申说之。

    假使慈当作一般的慈爱讲,中国家族,慈亲多于孝子恐怕没有问题的。以这么多的慈亲为什么得不到一般多的孝子呢?他们有的说世道衰微人心不古啦,有的说都是你们这班洪水猛兽干的好事啦,其实都丝毫不得要领。在洪水猛兽们未生以前,很古很老的年头,大概早已如此了,虽没有统计表为证。根本的原因,孝只是一种普通的感情,比起慈来有难易顺逆之异,另外有一助因,就是功利混于感情。父母虽没有绝对不慈的(精神异常是例外),可是有绝对不望报的吗?我很怀疑这分数的成数,直觉上觉得不会得很大。所谓“养儿防老积谷防饥”,明显地表现狭义的功利心。重男轻女也是一旁证,儿子胜于女儿之处,除掉接续香烟以外,大约就数荣宗耀祖了。若以纯粹的恋爱为立场,则对于男女为什么要歧视如此之甚呢?有了儿子,生前小之得奉侍,大之得显扬,身后还得血食,抚养他是很合算的。所持虽不甚狭,所欲亦复甚奢,宜有淳于髡之笑也。他们只知道明中占便宜,却不觉得暗里吃亏。一以功利为心,真的慈爱都被功利的成分所搀杂,由搀杂而仿佛没落了,本来可以唤起相当反应的感情,现在并此不能了。父责望于子太多,只觉子之不孝;子觉得父的责望如此之多,对于慈的意义反而怀疑起来。以功利妨感情,感情受伤而功利亦乌有,这是最可痛心的。虽不能说怎样大错而特错,至少不是聪明的办法呢。

    聪明的父母,以纯粹不杂功利的感情维系亲子的系属,不失之于薄;以缜密的思考决定什么该管,什么恕不,不失之于厚。在儿女未成立以前最需要的是积极的帮助,在他们成立以后最需要的是消极的不妨碍。他们需要什么,我们就给他们什么,这是聪明,这也是贤明。他们有了健全的人格,能够恰好地应付一切,不见得会特别乖张地应付他们的父母,所以不言孝而孝自在。

    截搭题已经完了,读者们早已觉得,贤明与聪明区别难分,是二而一的。聪明以贤明为张本,而实在是进一步的贤明。天职既尽,心安理得,在我如此,贤明即聪明也;报施两忘,浑然如一,与人如此,贤明又即聪明也,聪明人就是老实人,顶聪明的人就是顶老实的人,实际上虽不必尽如此,的确应当是如此的。

    一九三〇年七月二十四日

    救国及其他成为问题的条件

    救国(不仅仅是救国,一般的公众事业皆然)并不成为问题,假如我们不需要。怎样一种人方才需要救国呢?

    日常的生活几乎绝对不需要救国之类的,这生活的光景可分为动静两面:静的方面是保持现状,只求平安。我要活着,我老要活着,无论怎么样活法我也要活着的,狗也罢,公卿也罢,神仙也罢,我要独活着,虽有亿兆的苦难,而死的若不是区区,何妨!再进一步,以千万人的不得活成就我的独活,这大概可以不活了罢?然而不然,据说还是要活的。这么说来,求生之志,可谓坚逾金石了。等到事实上不能平安的时候可又怎么样?原来就算了。有些是有生之命定,有些却也未必,例如帝国主义的枪弹等等,而其不介意也相若。轰轰烈烈的死是苦命,胡里胡涂的死是福气。我们只知持生(仿佛捧在手里)而不知爱生,乐生,善生。我们特别怕死,却算起来,我们死得比人家又多又快。动的方面是力图进展,很想阔气。我活着哩;要活得舒齐,活得舒齐了,要活得更舒齐;活得很舒齐了,还要活得再舒齐一点……到底有几个“还要”呢?天知道!舒齐之极有如皇帝,似乎已没得想了,他还在想自己永远能如此不能(成仙)?还在想子子孙孙能永远如此不能(传代)?穷人梦里变富人,富人梦里就变猪,果然说不尽,然而也尽于此矣。这好像没有例外。好坏之别只在手段上,不在目的上。有所不为谓之好人,无所不为谓之坏人。

    所谓国家之隆替,民族之存亡,与这种生活有什么关联呢?看不出!不妨武断地说,救国并不成为一个问题。果真成为问题,必另有其条件。

    说起来简单万分,知道世界上有“我”还有“人”,这就是条件了。在我以外找着了别人,这是做人以来顶重要的发见,影响之广大繁多也非言词能尽。它把我们的生活弄复杂了。它把我们的生命放大了。它使我们活得麻烦,困难,而反有意思了。它或者使我们明明可活而不得活,但这不活比活或者更加有意思了。

    舍己从人总是高调,知道自己以外还有别人的这种人渐渐多起来,只知道苟生独活的家伙渐渐少起来,那就算有指望了。然而又谈何容易呢!这在个人已需要长时间的、无间断的修持与努力。吾乡有谚曰:“说说容易做做难”,此之谓也。

    重己轻人,贪生怕死,爱富嫌贫,人之情即圣人之情也,圣人何以异于人哉?(圣人只是做君子的最高标准。)无非常人见了一端,圣人兼看两面耳。多此一见,差别遂生。孟子说,“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有甚”也者多绕了一个弯罢了。孔子说:“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又说:“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仁也者,多绕了一个弯而已。一个弯,又一个弯,这是使救国及其他成为问题的重要条件,即使不是惟一的;我确信如此。

    在所谓士大夫阶级里,睁开眼睛,净是些明哲保身的聪明人,看不大见杀身成仁的苦小子,我竟不知道救国是一个问题不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我们才会成为问题。

    一九三一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国难与娱乐

    日前与某居士书曰:“看云而就生了气,不将气煞了么?”可见看云是很容易生气的。此文不作自己以及他人之辩解云。

    单是“东师入沈阳”足以成立国难的,有九一八的《北晨》号外为证,其大字标题曰,“国难来矣”,洵名言也,国难于是乎真来了。别人怎么说,不知道。各人可以自定一个标准————国家人民吃苦到什么程度才算受难,————但既定之后似乎不便常常改变,有如最初以沈阳陷落为国难,而到后来听说××不要占北京就要开起提灯会来,————那原是没有的事,我嘴闲。至于娱乐,一切生活上非必要的事情属之,如吃饭不是,而吃馆子当是娱乐,在家中多弄几样来,邀朋友闲话,算娱乐不算,似中央党部尚少明文规定,今为节省纸墨起见,不再啰嗦。

    国难和娱乐的冲突只有一个情形,(在火线上送了命等等,当然不算。)假如人人都有一种应付国难的工作在手中丢不下,那就自然而然有点不暇顽耍勒————其实工作暂息,仍不免寻寻开心的,姑以不暇顽耍论。试问今日之下,我们有这种福气没有?

    于是国难自国难,娱乐自娱乐,若谓其中有何必然的连锁,惭愧“敝人”未名其土地。就常情言之,有了国难,始有救国的口号,救国者救其难也。国家好比嫂子。嫂子啊呀入水,救她当然用手,不能托之空言,而用手是工作。故国难与娱乐假使会有冲突,必然在救国的工作上,否则国难只是一个空名词,空名词不会引起什么冲突的。然而一切的工作本不和娱乐冲突,救国的工作,名目或者特别好听点,安见得便是例外。娱乐可以促进工作的效能,而不妨碍它,这总不必让教育学博士来开导我们的。反过来看,不娱乐只是不娱乐,也毫无积极救国,免除国难的功能,除非你相信吃素念《高王经》会退刀兵。即使“四海遏密八音”,(伏下,自注。)也不能使人家的十一架飞机不来;何况“遏密”也不很容易哩。颠倒算去,“有国难就不娱乐”,这是既不能使它普遍,也不必要它普遍的,质言之,一种畸人的行径而已。

    难能颇可贵,我不十分反对这种行径。它是一种表示,一种心理上的兴奋,或者可以希望有一点传染性的兴奋,以古语言之,振顽立懦。你就是么?久仰久仰,失敬失敬!朋友,做这类事情总须得点劲才有意思不是?但得劲却是不易。你先把什么是国难弄清楚了,把什么是娱乐也弄清楚了。譬如你觉得吃荤有点儿不必要,那就吃国难素;既认失却某地为国难的起点,那末,在某地未光荣地收复以前,千万别开荤。老先生,在这个年头儿,不是小子擅敢多嘴,你颇有一口长斋的希望哟!我老早说过,这是畸人的行径哩。以小人待天下,固不可为训,径以圣贤待之,亦迂谬甚矣。至于听见飞机来了才赶紧“封素”,这种闻雷吃斋的办法,敝人莫赞一词。

    我说“不十分反对”,可见我不是一点不反对。是的,即使彻底持久吃起国难素来,我也有点反对的。这虽是个人的行为,也不宣传,但也很容易使人觉得吃素就是救国工作之一,这又是宗教上,法术上的顽意来了,敝人不胜头昏。前在某处谈话,我们说东方人有种脾气不大好,似乎相信冥漠的感应,又喜欢把个人和国家相提并论,这远不如洋鬼子。东方式的自杀,表面上似很可赞美的,其实没有什么道理。他总觉自己一条穷命太重要,重要得有和国家一字并肩的资格,所以不妨(不敢说他有意)把国事弄糟了,然后自杀以谢国人。这实在胡涂得利害,脾气也很不善良。如这一回的事件,有个朋友说,“我们的当局应该在对日的和约上签了字,然后一手枪自杀。”这原是随便说的。若认和约非签不可,被刺是意中也许是意表,自杀总之不必,冤。若认为和约有损于国,那么自杀只是中国多死了一个人,也不是什么对于国家的补剂。吃国难素至于绝食,及停止一切娱乐,其根据均在自我中心论和一种冥漠的感应观念上面。这是一种法术的类似,使人容易逃避对于国难及原因的正视,使人容易迷误正当解决的方法,这有一点点的深文周内,未可知,但我确是如此说的。

    其另一点,便是“泄气”。有了激烈的感情,必须给它一个出路,给了就平安,不给就闹。今有至热的爱国心于此,不使它表现在实际救国的工作上,而使它表现在仪式上,岂不可惜。说到停止娱乐,不由得连想起丧事来。一家死了人,一家哭,一国死了人,一国哭。哭得伤心,哭得不错。因为死生有命,“阎王注定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我们也只好用仪式之类表示衷心之哀悼,老实说,这是人类运命的暴露,决不是什么名誉。假如科举上发明了返生香,还魂丹,那时亲人正在咽气,马上给他弄活了,开了汽车去顽耍,岂不有趣,岂不比现在做儿子的寝苫枕块,披麻带孝强得多么?今日国难之来也,明系人谋之不臧,并非苍天之不佑,何必回过头来,装出这种茸腔呢?

    国难期间停止一切的娱乐,若全国人民没有热情,是做不到的;若有,更是不该做的。所以我到底想不出国难和娱乐有什么因果的关连,我更讨厌“国难这么严重还有心顽耍吗!”这种道貌岸然的工架。我看云生气。

    一九三三年五月二十六日,

    十一架日本飞机Visit北平之日

    吃在这个年头

    吃的问题,在孩子群中,研究起来最有兴趣:那是因为孩子们对于吃的态度,十分认真之故。朋友H君曾和我谈过,记得他小时曾吃过苏州采芝斋的松子糖,以为是天下之至美,仿佛一直没有吃够过。其后久不得吃,想起来还觉得津津有味。大约在十多年之后罢,偶有机缘,又得把该处的松子糖畅吃一顿,觉得其味亦不过尔尔,失望之余,犹如失去了一个亲密的小友。假定糖不会变味的话,那一定是人渐渐地老了,舌头都近于麻木,对于好吃的东西,都感不出亲切的味道了。……不由地引起了一点淡淡的悲哀。我当时听了很觉同情。其后一想,悲哀似可不必,尤其不关舌头的事。大概还是人一年年的大了,遂逐渐高雅起来,不好意思单纯的表示好(去声)吃而已。久而久之,忘却了不好意思的动机,乃愈增加其叹老嗟衰的高雅了。其实呢,大人尽管笑话小孩子,试问“大人果能三日不食”乎?

    不必说“大人”了,便是“伟人”“圣人”只要是人,长了嘴,便人人要吃,天天要吃。普遍是普遍极了;伟大是伟大极了;讨厌呢,也确实讨厌极了。古来不少聪明的人,自然早已有见及此。要打破这种讨厌劲儿,想方设法,不厌其多。辟谷轻身之外,譬如走过屠户的门,便动几下嘴巴,或者画个饼儿看着之类。皆主张以“空吃”为主,所谓精神的安慰是也。甚至于想到“秀色可餐”,直要吃到朱樱翠黛之间的一种美丽的光华,则更觉玲珑剔透,匪夷所思。可惜他们虽主张空吃,却不能根本不提起吃,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奈何,奈何。而且“空吃”的调儿一面尽管高唱入云,一面却仍是要一日三餐,老老实实,实实在在地嚼了下去,尤其是无可奈何中之无可奈何者也。

    人当徘徊瞻眺于有吃与没吃之间,必无暇再研讨爱吃与不爱吃之雅;然而天下之口,有同嗜焉,好吃的终究是好吃。或者在把窝头撑起了一半胃壁的时候,仍不免要做着一碗清蒸鲥鱼的梦,或一盘炒虾仁的梦,这实在更要不得,简直是“那还了得!”这不是“需要”了,不过是一种“偏好”或“癖嗜”,殊有加以矫正的必要。然而忧时之士,似乎也可不必过于担心。这不过是个梦罢了;即令他们把虾仁鲥鱼,甚或樱桃荔枝,组成一个美丽的梦,在“空”中飘浮起来,只要碰着一点强硬的空气,把它碰得粉粹的时候,他一定愕然而止,任何偏嗜,都可消失无踪。就使你再三体贴,再四去垂询他的意见,他一定也是木木然,想都想不起来了。此则以吾家近事,可以为证:

    在对虾初上市的时候,不要说吃,看着都颇有过瘾之感的。有一天吾母去买菜,看见对虾,忽然“飘起了美丽的梦”;一步步挪到摊子跟前,嗫嚅问价,(买得成否,那是另一问题,梦的现实性,是专家还没有研究出来吗?)摆摊的尚未答言,突由旁边闯过油晃晃的厨师傅一名,挺起装满法币的大口袋,伸出巨灵之掌,把我母一推,大声叱曰:“去,去!你买不起,别耽误事儿。”我母逡巡而归,回家一说,美梦一齐打破,全家静默三分钟。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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