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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真喜欢跳舞,拣跳得好的舞女,不拣漂亮的。这时候舞场还照常营业,他常去一个人独。自从发现他的“第二春”,姐姐不免疑心道:“不要是迷上了个舞女了?”

    范妮不在这里,大家都觉得要对他负责。姐夫托人打听了一下,也并没有这事。

    这一天他又来说,有个朋友拉他到一个小肥皂厂做厂长:“我想有点进项也好,不然一个人不是挂起来了吗?”说着两手一摊,像个爱打手势的义大利人。

    姐姐姐夫都不劝他接受,但是这年头就连老朋友,有些话也不敢深说。

    这时候对留学生还很客气,尤其是学理化的。厂里工人的积极份子口口声声称他为“大知识份子”,要跟他学习。他何尝给人捧过,自然卖力,在他也就算“干得热火朝天”了。姐姐姐夫都有点看不得他,但是忽然消息传来,他被捕了。

    原因不清楚,直到两个月后释放出来,才知道是因为他有个亲家在台湾有名望,他这次回上海算是来卖房子,又并没卖,反而找事扎根住了下来,形迹可疑。

    他说看守所里七八个人睡一张床;一天吃两顿,每人一只洋铁漱盂,一盂夹砂子的饭,一碗菜汤大家吃。他们也只问起里面的生活情形,别的他不说也都不提,怕他有顾忌。

    出来没多久又进去了。洛贞去香港的时候,他已经进进出出好几次,当然也不能再申请出境了。厂里的事倒还做着,“让群众监视他。”

    洛贞也是对巡警哭了才领到出境证的。申请了不久,派出所派了两个警察来了解情况。姐夫病着,姐姐也没出来,让她自己跟他们谈话。她便诉说失业已久,在这里是寄人篱下。

    “自己姊妹,那有什么?”一个巡警说。两个都是山东大汉,一望而知还是解放前的老人。

    她不接口,只流下泪来。不是心里实在焦急,也没这副急泪。当然她不会承认这也是女性戏剧化的本能,与一种依赖男性的本能。

    两个巡警不作声了,略坐了坐就走了,没再来过。两三个月后,出境证就发下来了。

    艾军自告奋勇带她到英国大使馆申请入境许可证。在公共汽车上,她忽然注意到他脸上倒像是一副焦灼哀求的神情,不过眼睛没朝她看。她十分诧异,但是随即也就明白了。

    我为什么要去告他一状?她心里想。苦于无法告诉他,但是第六感官这样东西确是有的。默然相向了一会,他面色方才渐渐平复了下来。

    不想一到香港第一天晚上就跟范妮联床夜话。自从罗湖,她觉得是个阴阳界,走阴的回到阳间,有一种使命感。这艾军也实在可气。当然话要说得婉转点,替人家留点余地。不过她哪里是范妮的对手,一怔之下,不消三言两语,话里套话,早已和盘托出。

    范妮当时声色不动,只当桩奇闻笑话,夜深人静,也还低声说笑了一会,方道:“你今天累了,睡吧。”次日早晨当着洛贞告诉她女儿,不禁冷笑道:“只说想尽方法出不来,根本不想出来。”

    女儿听了不作声,脸上毫无表情。洛贞知道一定是怪她老处女爱搬嘴,惹出是非来。

    她没嫁掉,姐姐始终归罪于没进大学。在女中最后两年就选了业务科,学打字速写。姐姐怀了小韵,她一毕业就去打替工,就此接替了下来。洋行又是个国际老处女大本营。男同事中国人既少,未婚的根本没有。跟着姐姐姐夫住,当然不像一般父母那样催逼着介绍朋友。她自己也是不愿意。

    我们这一代最没出息了,旧的不屑,新的不会,她有时候这样想。

    每年耶诞节有个办公室酒会,就像闹房“三天无大小,”这一晚上可以没上没下的,据说真有女秘书给抵在卷宗柜上强吻的。咖哩先生平时就喜欢找着她,取笑她。这天借酒盖着脸,她真有点怕他。其实人这么多,还真能怎样?

    而且他不过是胡闹而已,不见得有什么企图,从来也没约她出去玩。约她出去,不去大概也没关系,不会丢饭碗。当然这不过是揣度的话,因为无例可援。————他们这里的女秘书全都三十开外,除了洛贞,而她就是几个副理公用的。有个瑞典小姐七十来岁了,也没被迫退休,还是总经理的秘书。耶诞夜的狂欢,也是给这些老弱残兵提高士气的。————不过咖哩这人是这样,谁都不怕他,但是也都知道有什么事找他没用————上海人所谓“没肩胛”。

    人是比任何电影明星都漂亮,虽然已经有点两鬓霜了;瘦高个子,大概从来没有几磅上落;就是皮肤红得像生牛肉。

    信打完了,她抽出来看了一遍。有人敲门。她吓了一跳。难道是刚才那大副二副,找上门来了?

    她把门小心的开了条缝。原来是芳邻,那英印人的黄种太太。

    “我可以进来吗?”

    洛贞忙往里让。坐了下来,也仍旧没互通姓名,问知都是上海来的。

    “我们住在虹口。”————从前的日租界。

    “你是日本人?”洛贞这才问她。误认东南亚人为日本人,有时候要生气的。

    “嗳。”

    “你们到日本去?”

    “嗳,到大坂去。我家在大坂。”

    “哦,我到东京去。”

    “啊,东京。”

    笑脸相向半晌。

    “这只船真小。”

    “嗳,船小。”她拈起桌上的信笺。“我可以拿去给李察逊先生看吗?”

    洛贞不禁诧笑。还说中国人不尊重别人的私生活,开口就问人家岁数收入家庭状况。跟我们四邻一比,看来是小巫见大巫了。一时想不出怎样回答,反正信里又没什么瞒人的事,只得带笑应允。

    她立即拿走了。不一会,又送了回来,郑重说道:“李察逊先生说好得不得了。”

    洛贞噗嗤一笑,心里想至少她尊敬他。同时也不免觉得他识货。业务信另有一功。姐姐说的:“留空白的比例也大有讲究。有人也写得好,就是款式不帅。”

    投桃报李,她带了本照相簿来跟洛贞一块看。

    “虹口,”她说。

    都是在虹口,多数是住宅外阳光中的小照片,也有照相馆拍的全家福,棕色已经褪成黄褐色,一排坐,一排站,一排青年坐在地下,男女老少都穿着战前日本人穿的二不溜子的洋服。没有她。有一张她戴着三○年间体育场上戴的荷叶边白帆布软帽,抱着个男孩,同是胖嘟嘟的,在大太阳里眯着眼睛。

    “这是谁?”

    “表侄。”

    看了大半本之后,有张小派司照。

    “李察逊先生。”想是李察逊训练有素,她也像狄更斯《块肉余生记》里的米考伯太太,文绉绉的口口声声称丈夫为“米考伯先生”。

    他就这一张,其余都是她娘家人,有她的照片大概婚前的居多,不然根本无法判断,她一直也就差不多是这样子。

    与她合摄的孩子都是表侄堂侄。洛贞不禁恻然。娶这么个子孙太太型的太太,连个子女都没有。

    这样的女人还值得到异族里去找?当然李察逊自己还更不合格,还不是两下里凑合着。洛贞是一时脑子里转不过来。毛姆笔下异族通婚都是甘心触犯禁条而沉沦,至少总有一方是狂恋。

    她认识的唯一的一对异国情鸳不算————在毛姆后了。咖哩先生的女秘书潘小姐是广东人。论长相,也就是个踩扁了的李察逊太太,脸横宽,身材也扁阔,不过有南国佳人的乳房,而且“广东人硬绷绷”,面部线条较强有力,眉目挺秀些,眼睛里常有一种愤懑不平之气。珍珠港事变后,上海日军进了租界,英美人都进了集中营。潘小姐忠心耿耿,按期给咖哩先生送粮包。咖哩先生跟他太太向来各干各的,互不干涉。太太喜欢养马赛马,他供给不起,好在太太自己有钱。两人都海阔天空惯了的,进了集中营,在营房里合住一个挂条军毯隔出来的铺位,挤鼻子挤眼睛的,没个腾挪,几乎马上就吵翻了。熬了几年,一出来就离了婚,跟潘小姐结婚了。

    这故事仿佛含有一个教训,不像毛姆的手笔,时代背景也不同了。大英帝国已经在解体,从集中营出来的人,一看境况全非。他总算找到了个小母亲,有了个归宿。

    战后行里大裁员,咖哩先生也提早退休了,因此他再婚的消息没有掀起更大的震撼。洛贞解雇后就跟老同事没来往了,不像沦陷时期大家留职停薪,还有时候见面。潘小姐送粮包,就是听所罗门小姐说的。那天所罗门小姐请她去吃下午茶,是公寓房子,姊妹俩同住,姐姐矮胖,是较典型的犹太女人,在另一家洋行做事。有些老处女喜欢表示大胆,不过她说的笑话就粗俗,不及她妹妹尖酸风趣。姊妹花向来是一个带一个,不怎么漂亮的也连带沾光。像这姊妹俩排排坐着,衣饰发型都相仿,就使人觉得一之为甚,岂可再乎?————她们的黑发天生整齐的小波浪纹,这发型过时了之后也改不了。姐姐头发已经花白了。洛贞不禁替所罗门小姐叫屈,她其实不难看,要不是跟这姐姐同起同坐,把她漫画化了。

    洛贞到她们浴室去洗手,经过卧室,两张小铁床并排,像小孩的,觉得可笑,而又惨然。

    讲起潘小姐送粮包,所罗门小姐笑道:“你倒不去看看他去。”是说咖哩先生那样爱找着她开玩笑。

    “我又不是他的秘书。”

    战后常想起这一问一答。如果她是他的秘书,她想她也会送粮包的。

    看照相簿,她终于笑问:“你跟李察逊先生怎么认识的?”

    “我堂兄介绍的。”

    李察逊想必也住在虹口,虹口房子便宜,离外滩营业区又近,电车直达,上写字楼方便。也许邻居的青年带他逛日本堂子,见识过日本女人的恭顺柔媚。

    他们知道他在洋行做事。“想结婚吗?给你介绍花子小姐吧?”

    没有结婚照片。日本人不讲究这些,去趟神社就算了。有她这庞大的亲族网在,不会是同居。她大概是单身出来投亲找对象的,正如许多英国女人到远东近东来嫁人。

    他家里似乎没什么人。父亲生出这么个小黑人来,不见得肯带在身边,但是总算供给他读书————口音上听得出是当地的不列颠学校出身。娶个日本老婆是抗议兼报复。不等上海沦陷,已经亲日了。

    共产党来了以后,陪太太回国。这两年日本繁荣了起来,太太娘家人多,极可能有生意做大了的,用得着他这么个人写英文信。去投亲是顺理成章的事,不比洛贞去投奔老同学太“悬”,虽然同是不懂日文,他又年纪不轻了,总有五十来岁了。她不知道怎么,认定他不懂日文。其实怎见得人家不懂?饭桌上当然不能夫妇俩自己说日文,不礼貌。————就是不懂也有老婆当翻译,不像她到了那里言语不通,寸步难行。但是她只觉得自己比他年轻,有希望。

    照相簿一页页掀过去,李察逊太太在旁看得津津有味,把她这辈子又活了一遍。看完了便欣然抱着簿子走了。

    船上就是蟑螂太大。洛贞晚上睡觉总像是身下蠕蠕的,深恐它们一感到人体的暖气就会从床板下爬出来。又怕爬进行李里,带上岸去。在香港租的房间没有家具,她就光买了一床草席,一罐杀虫剂,一只喷射筒。一丈见方的小房间,粗糙的水门汀地,想是给女佣住的,墙倒是新粉刷得雪白,而且位置在屋角,两面都是楼窗,敞亮通风,还看得见海。她一眼就看中了,没去看第二家。睡水门汀,夜里寒气透过席子,一阵阵火辣辣的冰上来,就爬起来开箱子,把衣服一件套一件,全都穿上再睡。

    下午炎热,二房东坐在甬道里乘过堂风。是个小广东人,蟹壳脸,厚眼镜放大了眼睛,成为金鱼眼,瘦骨伶仃穿件汗背心,抱着个婴儿摇着拍着,唱诵道:“女(音‘内’,上声)啊!女啊!”像三○年代颓废派诗人的呻吟:“女人啊女人!”

    天太热,房门都大开着。一个年轻的叶太住最好的一间,房间也不大,一堂宁式柚木家具挨挨挤挤摆不下,更觉光线阴暗。唯一的女佣是叶太雇用的,佣人间租了出去,便在厨房里睡行军床,叶太是上海人,长得活像影星周璇,也娇小玲珑,不过据说周璇皮肤黄,反而上照,拍摄出来特别光润莹洁,这位叶太却十分白皙。叶先生每天下班时间来一趟,显然是个外室,也许本来是舞女。

    叶先生一来了就洗澡。浴室公用,蟑螂很多,抽水马桶四周地下汪着尿。女佣临时手忙脚乱打扫了一下,便哗哗放起水来,浴缸里倒上小半瓶花露水,被水蒸气一冲,满楼奇香冲鼻;一面下厨房炒菜热菜烫酒,打发叶先生浴罢对酌。亚热带夏天天长,在西晒的大太阳里忙这一通,正是夕照中众鸟归林鸦飞雀噪的情景。

    叶太隔壁,两个上海青年合住一间,大概是白领阶级,常跟叶太搭讪,她也常站在他们房门口长谈。叶先生一来了,都躲得无影无踪。

    大家走过房门口,都往里看看,看见洛贞坐在草席上,日用的什物像摆地摊一样。这可真搬进难民来了,房子要贬值了。

    她自己席地而坐很得意,简化生活成功,开了听的罐头与面包黄油搁在行李上,居然一个蟑螂也没有。但是这些上海人鄙夷的眼光却也有点受不了。

    这户人家人杂,她的信还是寄到钮家代转。住得又近,常去看有信没有。自从她告密有功,范妮对她总是柔声说话。这天问知她房租只七十元港币一个月,不禁笑了,见她能吃苦,也露出嘉许的神色,因又道:“可还能住?”

    “房间还好,不过洗澡间太脏点。”

    “那你到这里来洗澡好了。”

    她就此经常带了毛巾和肥皂去洗澡,直到找到了事,搬了家,公用的浴室比较干净,才不大去了。这天她来告诉范妮要到日本去。

    “那你这里的事呢?”

    “只好辞掉了。”

    “现在找事难,日本美国人就要走了。”

    洛贞笑道:“是呀,不过要日本入境证也难,难得现在有机会在那边替我申请。”也许去得不是时候,美国占领军快撤退了,不懂日文怎么找事?她不过想走得越远越好,时机不可失。

    范妮沉默片刻,忽又愤然道:“那你姐姐那里呢?”

    范妮知道她是借了姐姐姐夫的钱出来的,到了香港之后也还汇过钱来。现在刚开始还钱,他们也是等着用。但是姐姐当然会谅解她的。想不到范妮代抱不平,会对她声色俱厉起来,到底又不是自己子侄辈。她也有点觉得,范妮的气不打一处来————还是“报喜不报忧”这句话。人家好好的一份人家,她一来了就成了弃妇,怎么不恨她?

    范妮见她不作声,自己也觉得了,立即收了怒容,闲闲的问起她办手续的事。还送了她两色土产,叫她带去给她的同学,日本吃不到的。

    自从那次以后,她有两三个星期没去,觉得见面有点僵,想等临走再去辞行,可隔得太久了,又拿不准几时动身。这天忽然收到一张讣闻,一看是“杖期夫钮光先”与子女(女儿“适陈”“适何”)具名。艾军的本名不大有人知道,连看几遍才明白了过来。范妮死了。实在意想不到,一直没听见说不舒服。一定是中风,才这样突然。去年屡次打电报到上海去说中风,终于实现了。

    她自己知道闯了祸,也只惘惘的。

    当然也不是没想到,范妮一定写了信去骂了,艾军一定会去向姐姐姐夫诉苦,他们是范妮最信任的朋友,要靠他们去疏通解说。即使艾军不好意思告诉他们,范妮给姐姐写信也会发牢骚的。总之不会不知道。姐姐信上没提,是因为她一个人在外面挣扎图存,不是责备她的时候。

    现在好————!

    姐姐最好的朋友。

    讣闻上有办丧事的地点,在中环一家营业大楼地下层。虚掩着两扇极高的旧乌木门,一推门进去,人声嘈杂,极大的一个敞间,一色水门汀地与墙壁,似乎本来是个银行的地窖保险库。想必是女婿家的管事的代为借用的。只见三三两两的人站着谈话,都是上海话,大都是男子在谈生意行情与熟人。她心虚,也没在人丛中去找范妮的女儿打听病因,只在人堆里穿来穿去,向上首推进。灵前布置得十分简单,没有香案挽联遗照,也没有西式的花圈花山音乐,瞻仰遗体。她鞠了一躬就走了,在门口忽见他们家的广东女佣一把抓住她的手,把一个什么小物件揿在她掌心,动作粗暴得不必要,脸上也有点气烘烘的,不甘心似的。

    还不是听见他们少爷少奶说:都是她告诉太太,先生在上海不想回来了,把太太活活气死了。剩下少爷少奶也不预备再在香港待下去了,吃人家饭的也要卷铺盖了。

    她怔怔的看着手中一只小方形红纸包。她只晓得丧家有时候送吊客一条白布孝带,没听见有送红包的。是广东规矩?他们女婿家也不是广东人。难道真是随乡入乡了?还是这女佣的主张?

    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没走出门去就拆开红包,带着好奇的微笑。只见里面一只双毫硬币,同时瞥见女佣惊异愤激的脸。

    有这样的人!还笑!太太待她不错。

    她也是事后才想到,想必是一时天良发现,激动得轻性神经错乱起来,以致举止乖张。幸而此后不久就动身了。上了船,隔了海洋,有时候空间与时间一样使人淡忘。怪不得外国小说上医生动不动就开一张“旅行”的方子,海行更是外国人参,一剂昂贵的万灵药。

    这只船从香港到日本要走十天,东弯西弯,也不知是些什么地方。她一个人站在栏杆边看装货卸货,码头上起重机下的黄种工人都穿着卡其布军装————美军剩余物资。李察逊夫妇从来不出来。上层甲板上偶有人踪,也是穿制服的船员,看来头等舱没有乘客。

    这一天到了个小岛,船上预先有人来传话,各自待在舱房里不要出来,锁上房门,无论怎样都不要开门。如临大敌,不知道是什么土人。这一带还有猎头族?

    她站在圆窗旁边,看见甲板一角。只见一群日本女人嘻嘻哈哈大呼小叫一拥而上,多数戴眼镜,清一色都是和服棉袄,花布棉袴,脚紧窄得像华北的扎脚袴,而大腿上松肥,整个像只火腿。也有男的,年轻得多,也不戴眼镜————年纪大些的大概都战死了————穿着垢腻的白地黑花布对襟棉袄,胸前一边一个菜碗口大的狂草汉字,龙飞凤舞,铁划银钩,可惜草得不认识。显然这岛屿偏僻得连美军剩余物资都来不了,不然这些传统的服装早就被淘汰了。

    大概因为小岛没有起重机,只好让苦力上船扛抬。舱房上锁,想必此地土著有顺手牵羊的习惯。连乘客都锁在里面,似乎不但怕偷,还怕抢。甲板上碰见了,手表衣服都会给剥了去。倒看不出这些文质彬彬戴眼镜的女太太们。有一个长挑身材三十来岁的,脸黄黄的,戴着细黑框圆眼镜,十分面熟,来到洛贞窗前,与她眼睁睁对看了半晌。

    “我倒成了动物园的野兽了,”她想。

    也许从前是个海盗岛,倭寇的老窠;一个多钟头后开船了,岛屿又沉入时间的雾里。

    十天一点也不嫌长。她喜欢这一段真空管的生活。就连吃饭————终于尝到毛姆所说的马来英国菜:像是没见过鞋子,只听见说过,做出来的皮鞋————汤,炸鱼,牛排,甜品,都味同嚼蜡,亏那小老西崽还郑重其事的一道道上菜。海上空气好,胃口也好。

    老西崽见伙食这样坏,她也吃得下,又没个人作伴,还这样得其所哉的,这哪是个环游世界见过世面的“老出门”?只怕那笔从丰的小账落了空。快满十天的时候,竟沉不住气,忧形于色起来。她想告诉他不用担心,但是这话无法出口。

    在公共汽车上看见艾军哀恳的面容,也是想告诉他不用着急,说不出口。

    他倒是相信了她。

    一桌吃饭,李察逊先生现在很冷淡。当然是因为她没去回拜,轻慢了他太太。既然到日本去,可见不是仇视日本人,分明看不起人。

    她也不是没想到,不过太珍视这一段真空管过道,无牵无挂,舒服得飘飘然,就像一坐下来才觉得累得筋疲力尽。实在应当去找李察逊太太,至少可以在甲板上散散步,讨教两句日文会话,问路也方便些,结果也没去。

    在饭桌上,又回复到点头微笑的打个招呼就算了。当着李察逊,他太太根本就没跟她交谈过,现在偶尔跟丈夫小声说句话,也是一副心虚胆怯的神情,往往说了一半又咽了回去。总是他背后发过话,怪她自取其辱。是毛姆说的,杂种人因为自卑心理,都是一棵棵多心菜。

    已经快到日本了,忽然大风大浪,餐桌是钉牢在地上的,桌上杯盘刀叉乱溜,大家笑着忙不迭拦截。

    李察逊先生见洛贞饮啖如常,破例向她笑道:“你是个好水手。”说罢显然一鼓作气,一纳头努力加餐起来。

    饭后扶墙摸壁各自回房。洛贞正开自来水龙头洗手,忽然隐隐听见隔着间房有人呕吐,不禁怔住了。他们此去投亲,也正前途茫茫。日本人最小气。吃惯西餐的人,嚼牛肉渣子总比啃萝卜头强,所以晕船也仍旧强饭加餐,不料马上还席了。

    船小浪大,她倚着那小白铜脸盆站着,脚下地震似的倾斜拱动,一时竟不知身在何所。还在大吐————怕听那种声音。听着痛苦,但是还好不大觉得。漂泊流落的恐怖关在门外了,咫尺天涯,很远很渺茫。

    *收入《惘然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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