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遗忘

    老莫克注视着两个衣着体形各不相同的不速之客，缓慢地放下了手中拐杖，脸上渐渐现出极度震惊的神色。

    当第一抹暗白曙光，自天际尽头缓缓地亮起时，老莫克拄着拐杖，费力地挪动着残缺的身体，熄灭着要塞里一支又一支的火把。黎明，是边云最冷的时刻。他就只是赤膊套着自己的军制皮甲，遍布刀削斧刻般皱纹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单腿，独臂，左侧腰部深深地凹进一块，包裹在肋骨下方的就只有一张干枯起皱的皮。远远望去，老莫克那完全不似人形的身躯，在移动中似乎会随时断折。可他却正是以这样的行动方式，走了整整七年，连一次也没有跌倒过。正如每一个老兵那样，他仍然有着一颗桀骜顽强的心。这些年里，除了整天在厨房里忙碌不休以外，每个清晨他都会去熄掉边云的所有火把，夜晚来临时再将它们一一燃起。日日如此，从无间断。

    它羽毛黑亮，骄傲而强悍。

    “什么？你说什么？！”莫达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莫达鲁的脸色，已沉得犹如铅云密布。当他看见马蒂斯等人手中的集排箭矢时，脸部横肉微微地抽搐了一下：“披雨箭？”

    距离要塞百丈以外的山腰处，两个人影正如同毫无分量般沿着山路飞掠直上，后方烟尘滚滚卷起，宛如长龙游蜒。那刺得人耳膜发痛的尖利异响，正是他们身后极远处一团愈加庞然，急速而来的黄雾。朦胧中，隐隐可见尘雾间人影憧憧，寒芒耀闪，竟是一支百人规模的轻装军队！

    莫达鲁一愕，一张脸迅速铁青了下来。突兀之间，他的右臂前端猛烈地爆出一团金黄灿烂的军制炎气，竟是有如刀刃般凝聚成形，突出三尺，无声颤蠕不休！

    卡姆雷微微一怔，点头道：“我叫卡姆雷，军衔是中队长，殿下。”

    莫达鲁大刺刺地点了点头：“您在皇宫里呆了太久，也难怪不知道。对待这些杂种，是不能有半点人情味的，得时时刻刻准备着赏他们一顿鞭子！伟大的光明神王在上，在军队里混口饭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等一等。”蓝袍人簇拥下的那名青年低声道。

    马蒂斯歪头想了一会，迷惑地道：“造反？造谁的反？难道无缘无故地把头伸出来让您砍，就算是对帝国的忠诚吗？”

    有意无意间，一直悠然负手而立的麦迪布尔斜斜跨了几步，站定以后，他与卡姆雷之间仍然不存在半点阻碍物。

    轻微的撞击声从一个新兵手中逐渐响起。他愕然低头，却看见手中所执的阔剑与精钢盾牌正在互撞不休。这清脆的声响迅速蔓延了整个新兵方阵，每一双手都如同着了魔一般，在自行簌簌发抖。

    普罗里迪斯并没有立即回答他的话，而是低促地喘息了一会，这才道：“抱歉，我的身体不太好，感觉有些累……我可以坦白地告诉诸位，造成现在这种局面的，是军部的高层人物、元老会，以及我的父亲——艾特蒙得·凯萨！”

    相较于士兵，方阵前的几个蓝袍人则要镇定得多。他们身材修长，低垂的头罩遮掩了面目，只是漠然站立在方阵前列，拢在宽大袍袖内的手掌隐约可见光华耀起，流转不休。

    老莫克的双眼正死死地盯着它，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面前这枚灿然生辉，线条凝重的徽章，正是摩利亚的军徽。

    卡姆雷眼眶一热，却重重哼了一声，“你是我的儿子，我当然不会丢下你不管！已经很晚了，停止你的胡思乱想，马上睡觉！”

    “殿下，你们这次来的目的是？”卡姆雷思忖着问道。

    “这难道就是我们的同袍？前辈？”门外的大多数士兵这样想着。在新兵营的日子里，每一颗年轻的心里除了涌动着豪情热血，还有着难以压抑的骄傲。一个真正的军人在他们的想象中，不仅要有强大的力量，无畏的勇气，还应该有着威风凛凛的形象。而此刻眼前的这个人，却像是个老乞丐，而且是最凄凉落魄的那一种。

    “怎么了？是不是睡不着？”另一端传来的呼吸声轻促而紊乱，令卡姆雷感觉到了一丝异样。

    普罗里迪斯迎上了他的目光，淡然微笑：“因为，摩利亚很有可能将和巴帝国开战。而我，一个借着这次机会，从宫殿走上战地的皇子，是唯一没有放弃你们的人。”

    “当年我的运气真不错，嘿嘿，感谢光明神王！”一个执弓汉子惨笑道：“除了我，这里还有很多个从沼泽里捡回一条命的人，满意了？”

    莫达鲁全身骨骼“噼啪”作响，一张黝黑脸膛上狞态毕露：“你是谁？以为炎气练到了第五阶，就能够横着走了吗？”他抬起手臂，森然指向卡姆雷与老莫克：“摩利亚军规，凡是辱骂、殴打长官者，鞭笞八十，终身贬为奴隶。企图谋害长官者，当场格杀！”

    撒迦在屋外的木槽中舀了些水，洗漱干净后轻手轻脚地推门，脱衣睡下。

    “去你妈的！”马蒂斯掉转箭头指向少将，杀机毕露地低吼道：“老大！别再犹豫了！这些家伙绝对没安好心！”

    “你是这个要塞的最高长官吧？”即使是朝阳初起，气温已逐渐回升，年轻人仍然裹紧了皮裘，似是极畏寒冷。他并没有在意周围剑拔弩张的边云士兵，而是直接走到了卡姆雷的面前，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

    雄鹰会引领着电蛇雷火，划破黑暗的方向。

    新兵队列中爆发出一阵响亮却颤抖的低吼，阔剑锵然出鞘的声音此起彼伏。面对着天神般魁梧冷厉的卡姆雷，他们的傲慢与鄙夷瞬间不翼而飞。当注视着那把长到恐怖的马刀时，勇气，又在悄然无息中消逝殆尽。

    “他妈的！老子做梦都在想，什么时候能再杀一次人，就算是死也甘心了。没想到，居然真的能有这么一天！”一个野人般的独臂汉子倒提着马刀从要塞中走出，双眼因为亢奋而变得通红。

    “斩马刀？”莫达鲁恍然。这种可怕武器的威力，已经远远超出了刀的范围。除了匪夷所思的长度，为它在对攻中带来的强大优势以外。比同样体积精钢要沉重三倍的黑铁，更是使得它融合了无坚不摧的锋锐和难以折损的韧性。在不久之前，少将的炎气突破瓶颈，幸运地迈入了第七阶。对于现在的他来说，用手无法斩断的兵器很少，但斩马却正是其中之一。

    在诸神的俯视下，

    它的灵魂之辉，

    那两人来得极快，片刻间就已掠到了要塞门口。在打量了一眼独自站立的老莫克后，其中一个穿着全钢重甲，身后一袭猩红披风的大汉厉声喝道。

    卡姆雷心头一阵绞痛。虽然早就不再对军部有任何指望，但他仍然没有料到，魔法师部队已经重回奇力扎山脉地带，并且是离边云如此之近！难道，在那些大人物的眼里，法师的一点点魔力，真的比一些士兵的生命还要重要？！

    边云里所有马匹的名字都是撒迦的杰作，并且为士兵们所默认。其中名气最响亮的一匹，正是卡姆雷的坐骑。这头成年雄马腿力长健，性子暴烈如虎，却由于额头上生着一块月牙形的白斑，而被撒迦取了个羞答答的名字——小月亮。说来也奇怪，自从第一次听撒迦叫过这个名字后，小月亮再也不理睬主人以前对它的称呼。卡姆雷每次在山脚下遛马时，看到一旁马蒂斯脸上强忍着笑容的诡异表情，都会打心眼里感到尴尬不已。

    莫达鲁脸上突然变得惨白一片，根本就不敢接触他的眼神，噤若寒蝉地低下了头。

    屋子里的烛火，仍然亮着。昏黄光芒从半掩的门缝间透出，无声投洒在外面的空地上，透着几分融融暖意。

    “当年调走魔法部队的那名中将，早就把法师们遣回了这几个行省。就在沼泽对面不到十里的地方，就有着一个兵站，那里驻扎着两千名左右的帝国士兵，其中包括了一小部分魔法师。在摩利亚和巴帝国交界线上，这样的兵站现在超过一百座。”普罗里迪斯提高了声音，环视着周围呆若木鸡的边云士兵，“能回答我，你们为什么没有得到补给吗？为什么？没有人知道吗？那么我来告诉你们，勇敢的士兵们，因为鬼域是不可逾越的，所以你们和这座孤单的要塞一样，早就已经被那些大人物刻意而轻松地遗忘了！”

    “我当然不会介意，你们是摩利亚的战士，是英雄！”普罗里迪斯优雅地摆手，略带不屑地道：“如果换了我，在被帝国长时间遗忘后。面对着一个突然冒出来，自称长官的蛮横家伙，会一口口水吐在他脸上！”

    卡姆雷皱起眉头，对他突然提出的这个问题感到有些不解：“怎么会问这个？如果可以的话，我当然会一直在你的身边。”

    当老莫克走到要塞大门边准备熄灭最后的两支火把时，一阵微不可辨的异响突然传入他的耳内。这声音是来得如此迅疾猛烈，以至于短短瞬间就变成了凄厉高亢，诡异莫明的呼号！

    老莫克呲出一口黑黄的牙，狞笑着，一字字地道：“如果您想听，我愿意重复。我说，我想操您的母亲。”

    老莫克垂下了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掌心早已被指甲刺破，流出了一缕缕温热的液体。当年小队长血肉模糊的脸孔，直到现在仍然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同样难以忘却的，是旁边地上那个大声哭泣，最多不超过十岁的小女孩，以及，她身下的那滩殷红……

    “你很有勇气，可惜却找错了冒犯对象。”莫达鲁冷笑，小山般庞然的身躯微微一沉，人怒拔而起，手臂上的炎气光芒大盛，当头斩向那个胆大包天的残疾老兵！

    莫达鲁听着这声狼嚎般的嘶吼，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疑惑地道：“士兵，你前面那句说什么？”

    “不错，大人，斩马刀。”卡姆雷行了个军礼，神色间却并无几分恭谨之意。

    莫达鲁冷哼了一声：“麦迪布尔大人，您的身份虽然高贵，但还没到可以过问军部事情的时候。我们的面前，站着一个士兵，而不是魔法师。”

    屋子里陷入了久久的沉寂，静谧之中，一阵低沉的歌声缓缓响起，浑厚却柔和地流淌在撒迦耳边，将他轻轻裹挟包拢。

    “可是，一点也睡不着呢！”撒迦并不是很害怕父亲的呵斥，小声地嘀咕道。

    他的话音刚落，十几个强悍冷漠的汉子从要塞外的树林中现出身形，围住了空埕上的新兵方阵。朝阳的光辉已经照耀大地，而在他们手中幽幽闪动的，是排排箭头上妖异的黑。

    妖异的“嗡嗡”低啸声遽然划响，一道夹杂着淡淡暗黄的赤红光芒疾闪飞射，在空中蛇一般扭动着身躯，狞然横斩莫达鲁的腰身！

    老莫克突然抛掉了拐杖，单腿直挺挺地立在地上，独臂重重撞上前胸：“摩利亚第十三军团第五师部第七中队下等步兵莫克向您报道！”

    撒迦感受着父亲身上传来的有力心跳，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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