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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新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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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个小洞钻过去,不一会儿捎来一张字迹潦草的纸条。

    这念头一出现,杰罗姆心中豁然开朗,忽然明白了、自己下意识的行为所含的深意。他不再犹豫,趁对方松手之前小心后退、一寸寸将尼克塔拉回了实地。

    话音未落,杰罗姆闪电伸手按住了她——这个动作耗时不足半秒,同一时间内、场中刺剑失声匹刺,已足够几次洞穿尼克塔的咽喉——如果没刺偏的话。

    “记忆并非构建灵魂的唯一原料。人是非理性的存在,冲动、模糊的欲求、对理想自我的假定,以及各种源于肉体的特定体验……能够言传的部分少之又少,反而有许多关键要素极其隐讳,漏过了言语编织的网眼,隐藏在理智与情感的表象下不得而知。”

    距离对方越近,紧张感便随之激增,刺剑男就快达到承受能力的底线。只见尼克塔还是大模大样无动于衷,专注于跟凯恩四目交投、表情异常冷酷,刺剑剑锋就禁不住轻微震颤起来。这种武器本是孤注一掷的类型,用于实战的先例少之又少,能在众多暴力寻租者中被贵金属联盟选中,刺剑男的实力决不是普通佣兵可以企及,就连身经百战的森特先生、仓促之下也差点被他得手。此时他排除一切杂念,用尽全副心神,顷刻便要一剑毙敌,让眼前可恨可怖的敌人万劫不复!

    凯恩转身欲行,尼克塔漠然目送,忽听第三个人发言道:“等等,还有一件事需要你的协助。”

    “假消息。只是破坏你和北方贵族联盟的烟雾。”尼克塔言无不尽地说,“老国王不一定能挺过这一回,王储也并非全无机会。你虽然押对了人,对方却一有急难就弃你而去。他还以为,你跟科瑞恩签订密约,要组成暂时同盟事后反咬一口。商盟的人也不敢再庇护你,正忙着舔国王的屁股……承认吧,凯恩!你已经完了!”

    挥去军刀上的血渍,尼克塔把注意力投向跃跃欲试的矮胖子。在场诸人都没有临阵脱逃的习惯,和死亡擦肩而过无数次以后,活下来的人总会得到些特别的奖赏。矮胖子一言不发,只是上前一步,准备履行个人的职责。凯恩突然说:“行了。你先走,我随后就来。”

    “轻灵术”和“高等加速术”共同发挥作用,这家伙赤手空拳跟军刀周旋片刻,百忙中冷嘲热讽也未间断,让尼克塔彻底气炸了肺。虽然被情绪左右,手底下可毫不含糊,近身接敌连出三刀,森特先生就有点笑不出了。再一次凶险的闪避,只见杰罗姆在法术效果下返身奔出一段,竟然跑的飞快,让尼克塔追之不及。

    尼克塔只流血,不说话;杰罗姆不眨眼地盯住对方,心想,要是他开口讨饶、我究竟是收是放?

    尼克塔赞同地点点头,“你说的没错。杀死弱者没什么好夸耀的——即便这些臭虫没资格活命。我和你不同,你对抗的只是另一个老不死,我却有一个永不疲惫、永远相称的敌手。”他冷冷地说,“那就是我自己。你以为,我是怎么走到这一步?”

    尼克塔接不上话,不能掩饰脸上的吃惊。凯恩冷然道:“从那天起,我确切地知道,个人是怎样一种卑微的存在。没必要勤修剑术,如果体形相当,蚂蚁的力气都能轻易折服你这类愚人。”暂停片刻,整理一下思路,他接着说,“人不比蝼蚁高贵,我不会因为自己的卑贱迁怒他人。所以我另辟蹊径,老老实实往上爬,然后迎接一个赢不了的挑战。对抗比自己强大的敌手,听起来再愚蠢不过,可我知道自己每一刻都在走向衰竭,即便庸碌无为,最终也难逃一死。小子,如果你还在享受乖戾带来的快意,我只能说,你是个一钱不值的蠢货。”

    刀剑交击,持军刀的战士双足依次充当支点,全身陀螺般疯狂绕转,分别自四个方向拖刀横扫——像砍伐山毛榉似的、要将敌人拦腰裁成几段!杰罗姆最后一刻回剑反握,用紧贴在小臂内侧的剑脊格挡杀气腾腾的敌刃,跟着转了大半圈,如狂风中四面弯折的蒿草摇摇欲坠。尼克塔交叉滑步,最后侧旋收势,刚好跟对方交换了方向。军刀凭空划出小八字,仿佛刚完成一组华丽奔放的双人舞,正对着周遭观众优雅谢幕。

    尼克塔很容易发现他的踪迹,杰罗姆强迫自己稳定心神,回忆杜松的教导。论及所学驳杂,自己跟杜松还有不小差距,那家伙总能充分衡量形势优劣,迂回达成目标。而现在正是利用一切手段的时候。

    强烈的血腥味迫使他精神一震,杰罗姆捂住口鼻、绕过一滩形象模糊的血肉。除了稍具人形,这些散碎物件看似刚遭到投石器的轰击,外观着实惨不忍睹。腹中阵阵反酸,幸亏刚才的想象不包括荤腥之物;打量几眼走廊外墙被强行破开的巨大风洞,森特先生一颗心直往下沉,加快脚步迎上小跑过来的汪汪。

    尼克塔眼神极其复杂,沉声道:“六个月了。我想是个男孩。”

    “你知道,我这一生只跟人决斗过一次。”他数着手指说,“十七岁,不懂事,为了一个女人。天呐!我还记得,那个……叫什么来着?管他呢……总之那家伙给我迎面一剑,然后用剑锷羞辱我,用脚狠命地踢我。一场闹剧。他还自称是个贵族,连起码的礼节都不懂。”

    这句话包含的、无以言说的怨毒,让凯恩像被抽空一样,来不及改换面目,便失声抽泣起来。相对咆哮的父子俩,一个如同惶急的雄狮,一个状似受创的孤狼,表情动作分不清是痛是怒,心智和情感皆被扭曲到骇人的地步。

    这时有月亮滑过中天,冬季才过去一半。

    “垂死挣扎。”重心后移,让右手的宽刃军刀轻巧绕转一圈,他用下断语的口气说,“你老了,凯恩。比想象中还要软弱许多。”

    “说句话!”咬牙切齿,脸上阵红阵白,他禁不住大吼道。

    攻守双方皆已付出沉重代价,在失去统一指挥的情况下,零星战斗仍时有发生。利用一切掩蔽物暂时藏身、或者刚从迷宫似的地形中逃出来的人们,忽然发觉自己正孤军奋战。高塔内部幽灵般游荡的人影,即使和己方主力失却联系,狭路相逢时仍免不了一番殊死搏斗。

    抑制住向后退却的本能反应,杰罗姆毫不示弱与之对视,不过敌人高大健硕的形象、此时看来跟一头成年黑熊再没什么区别。

    话一说完,尼克塔便一步一顿走向回廊深处,很快失去了踪影。

    这条走道格外气窒,架着受伤的女人需要稍微侧身才能通过,尽头隐约有火光浮现,杰罗姆总算见到了出口的模样。“影舞者”指指对面烛台,有气无力地说:“向下摁,再往里拉,乱动有危险。”

    “那‘假象’是什么意思?”

    “汪汪!”隔着好远一段,就听到汪汪的叫声。森特先生拖着疲惫脚步,总算完整地回到了出发点。返程路上密探的人销声匿迹,凯恩的手下也不见踪影,高塔顶层如同鬼蜮,除了战斗中遗留下的冰冷躯体、竟没遇上半个活人。杰罗姆才懒得猜测有什么新状况发生,只是彻底松懈下来,扶着墙壁磨磨蹭蹭、脑中难得产生了对夜宵的幻想。

    杰罗姆低头——手中正捧着一鞠拳头大小、似有实无的浑圆球体,内部呈现纷乱、黯淡的末日影像,在各类绝望场景之间反复切换。

    一掌握大致状况,杰罗姆的眼光就完全集中于尼克塔身上。身着一套骑兵将官的紧身竖翻领呢绒军服,白银纽扣和乌亮马靴点尘不染,腰杆笔直、完美体魄得到彻底展现,正可谓英姿飒爽的军人典范。这家伙伤势看似已痊愈,不过无坚不摧的双手剑并未现身,只佩戴一柄剑身加长的宽刃军刀,谈笑间目空一切,打眼望去气势丝毫不减。森特先生看得暗暗心惊,不由重新考虑着加入混战的危险性。

    对峙双方赫然包括久违的密探头子尼克塔,此行的目标人物、凯恩先生正与他遥遥相望,中间仅隔着一高一矮两名属下。高的那个,是背叛了贵金属联盟的佣兵刺剑男,另一位则是“影舞者”的搭档、纹过面的矮胖子。此刻三人剑拔弩张,尼克塔冷笑着摇了摇头。

    有一种老套的说法,认为人在濒临死亡时,眼前会快速闪过一生的画面。刺剑男把一生献给了这件武器,所以他最后的念头也离不开一次完美无缺的匹刺。

    “呃,不管怎么说,咱们的交易还有效吧?”

    杰罗姆回应着悲悯的神情,淡淡地说:“替我在那里选一株石花。我要去的地方,唯有虚无和永夜。”

    “你也一样。”尼克塔说。

    尼克塔眼中只看到凯恩一人,双方目光交触、几乎有星花四溅的错觉。背向着呼呼风响的走廊,虽没有同伙协助,他好像完全控制着现场节奏,对两名敌手的虎视眈眈毫不介意。

    沉默。两人面面相觑。暗红天光把两张脸衬托得份外诡谲。

    艾文并未直接作答,只是影影绰绰地说:“等待总会有收获,流逝的只是时间。继续等,继续走,亮光只在前方不远处。”

    直到确信对方已准备停当,仅余的一点默契、被用来维系虚伪的体面,尼克塔和凯恩面无表情,麻木地对视一眼。

    如果这时摸出怀表看看,他就会发现、不知不觉中夜色将尽;白昼还在地平线以下试探徘徊,“峡湾之城”即将迎来一段冰雪消融的暖冬。

    “广识者”紧接着说:“任何时代,总有智者终其一生、试图洞悉灵魂的奥秘,称量构建完整心智的材料配比。所谓‘哲学’,首先是揭开自身迷雾的工具。意识不灭,自我认知的过程便永不间断,‘假象之球’是最有效的手段之一。把潜伏在心灵深处的隐秘结构展现给人看,用最直观的方式解析生命段落的真意。既然有求真理不惜殒身者,付出灵魂换取对自我的完整认识、又有什么奇怪呢?”

    尼克塔挥刀。斩下对方头颅。开口说:“废物。”

    抬头一看,只见“管理员”正面满布伤痕、脸颊都龟裂开来,让杰罗姆吃了一惊。不知那三个惨死的混蛋是什么来头,水平可当真不低!到窗边检查完毕强盗们的动静,他马上去房里找怀特,回来时手中捏着画好的操作参数。不得不再次硬挤过去,令他对铁罐子的芥蒂又加深几分,踏进自己家门口,杰罗姆来不及唤醒瞌睡的守卫,就这么直奔地窖去见“广识者”。

    “无聊的做法。我收回刚才的话,你并不比其他坏蛋走得更远。”

    凯恩考虑半晌,突然岔开话题说:“凯瑟琳最近怎么样?”

    暗门再次闭合,现在只剩一双死敌脸脸相对。

    一刀劈空,两度失手,狡猾的敌人再次险死还生。一想到这里,尼克塔怒从心起,稳住身形扭头抽刀狂舞,将残余幻象斩得稀烂。几年以来,他早习惯了无往不胜的滋味。刚刚两个回合,先展示过人膂力、再表现灵巧敏捷,如同正要完成得意之作的画家,最后一笔却把番茄酱错当成了红色颜料……不由得令他爆喝一声,眼光愤然四顾。

    ※※※

    尼克塔一时没有回答,脸上带着被触犯的神情,右手不由自主摸向刀柄。一见这个动作,凯恩几乎哑然失笑。

    “你会为此付出代价。”凯恩说。

    第三轮攻势紧随其后。尼克塔不再留手,助跑腾跃、发狂力向下猛劈。厉啸和刀风见者胆寒,这一下命中、顽石也会被硬生生切分为二!杰罗姆只象征性地举剑防御,眼光茫然,往右手边稍微侧身。一击得中,尼克塔却暗叫不妙——人形由左肩应声裂开,伤口平滑齐整,内部空空荡荡,刀锋落空的力道令他踉跄几步,从中间直穿过去——显然是一具操纵光线反射率制造出的幻象!

    “唉……”艾文深深叹息道,“把一座建筑拆分成木石砖瓦,即便细细检视过每一块碎片,砖瓦木石也还不是建筑本身。球体只能提供真实的一个侧面,不完整的真实往往表现为假象。要拨开层层迷雾,只能投入更多个人体验,如是反复,终有一天、使用者会尝试孤注一掷……即使得到了关于全部自我的完整镜像,却必将成为自身的旁观者。付出灵魂、求得解答,答案是否还有意义,又有谁能说清?”

    待麻木转化为彻骨疼痛,军刀同时发起了第二轮进攻。尼克塔不进反退,把两人间的距离拉开到六尺多远,紧接着从右侧急步突前、借全部体重形成的惯性划个圆弧。杰罗姆重心下挫,钉在原地严阵以待。只见对方夹带狂风的突袭来势一顿、全身重量压上左足、旋风般急旋起来:锵!锵!锵!锵!

    “广识者”见他当真相当懊恼,也就眨眨眼睛,简明扼要地说:“借你手带来的,便是那‘乌有之物’、灵魂的鉴戒,可称之为‘假象之球’。球体通向那‘乌有之处’,充当情感与冲动的容器。假如装载足量的个人体验,对象的灵魂也就为球体所俘获,此物对有自觉的生命形式危险异常,善加利用却不失为一样至宝。”

    谁说邪恶者无须接受惩罚?

    隔着三指宽细粒花岗岩石板,恰巧经过此地的森特先生只不过稍微驻足、往黯淡石壁上扫视一眼,便慢吞吞地继续前进。无意中抛下一场激烈的遭遇,再向前不远,他自己也还有必须面对的交锋。

    “这是我的生活。”凯恩总结说,“还给你的主子,它已经拥有我的灵魂——即使对我并无价值。”转而对尼克塔叮嘱道,“杀了他。”

    最后一个保镖惊诧地撇一眼自己的雇主,尼克塔根本不拿正眼看他,饶有兴趣地收起了军刀。矮胖子眼光从两人身上逡巡几圈,无声点头,转身消失在秘门附近。

    凯恩毫不迟疑道:“时间刚好,你已经拥有它。”

    整整五分钟,这两人甚至不敢再接触对方的眼光。这时他们只是一对寻常父子,用不能挽回的伤害互相报复,最后只得吞下大杯苦酒,然后各自上路,继续将这出惨剧演到落幕。

    自从上次差点命丧尼克塔之手,杰罗姆便反复思索御敌之法,想来想去,对方手中那把莫可敌御的双手剑还是令他无计可施。负伤遁走的尼克塔随时可能上门寻仇,无奈之下,他只得常备一个六级幻术“误导术”,万一再次遭遇、招架无从时,也好争取点逃生时间;没想到对方无需依仗利剑,硬碰硬两回合便让他于生死间走了一遭,不得已无声触发“误导术”,自身隐形后撤,留下幻象吸引敌方注意。

    刀剑出鞘,言语在这一刻至多是飞溅血花的苍白点缀。深呼吸,尼克塔不慌不忙扭转着颈项,“你会到一处相当安静的地方。”他空洞地微笑,“冬季岩石上有连翘盛放,风吹过旷野时能听见耳语。”

    两手空空,鲜血顺着掌缘一滴滴滑落,尼克塔眼神极其复杂,整个过程中神色数变。眼看自个重新站定,虽然退后一步便是无底深渊,对方想要再把他推下去、可就不那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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