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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皮凡水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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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献给玛·亚·卡升采娃

    1

    伯特兰弟,兄甚挂记!那方天地,奇妙神异,盖自然之伟力!天高地厚,万物风流,穷最强大之心神而难以企及,举最显贵之才智而不可洞察!虽重洋远隔、虚幻缥缈,你可见得,为兄之陋室竟藏于亚细亚大陆幽深之怀抱?我早料知,你有所疑惑和难以想象。我也早料知,你为欧罗巴之繁华所心醉,为纽卡斯尔之喧嚣而神迷,那生我养我的故乡,那航海家心之所向、神之所往的乐土和天堂。

    思乡之情,越切越痛;游子之意,愈明愈伤。个中酸楚,唯余自知。

    罗斯乃性情温和、恭顺而坚韧之民族,无惧长时而繁重之劳作;却也野蛮而粗俗,少于先进文明之教化。我之渊博学识,于此竟无张口之机,唯时常闭口沉默。每每因工地事,我示之暗号以诸甲长,彼等则高呼大喊命之其手下。

    此地之物产甚为丰饶:条条之江河,茂林如坚船列阵,静若处子般安适,沿岸绵延而下;平原森森,几为巨树所蔽,幽远而无际。兽与人相齐,唯饥时方思猎食,贪婪凶残,使得乡野之民平添几多惊恐和不安。

    尽管我之思念纽卡斯尔,时常痛彻心扉,但此地谷粮和肉食之产却极为丰富,口腹之欲老怀大偿,令我不免增了些许斤两。

    今次之信不同往日,恐难言详尽。只因去往亚速、卡夫和君士坦丁堡诸城市之商估,业已修缮完毕其船舶,启程在即。此包裹之中另附一图示,我欲将其一并随彼之商船同行,使之早达纽卡斯尔。而众经略内外商事之巨贾,如此匆忙,皆因塔纳伊德河旱季欲涸之故,彼时将难以担承诸货船之行。我所托之事甚微,你当可胜任之。

    沙皇彼得,威武雄壮之辈,虽时显糊涂混乱,偶也莫名暴躁咆哮。其才智与其国之风貌相近:丰厚深邃隐其迹,却粗野蛮横显于形。

    然则,彼之待异域之船主水手,豪迈赏识与雷霆怒火并举,无不尽显其直率慷慨。

    在沃罗涅日河口,假吾之手,筑有一道带岸墙之双闸室水闸,以利船舶之陆上修缮,使之免受严重之损伤。我亦筑一大岸墙,并兼施一闸室,内中置有闸门,闸室之巨正适河水之出入。既而,修构另一闸室,其内备设二宏大之闸门,以适大型船舶之出入。但凡得船舶之入,则可应时而闭门,并据岸墙之围而封此室之域,其后将水逐之,以利船舶之出。

    彼工程耗时长达十六月之久。事毕,再接另一工事。沙皇彼得于我之辛劳甚为满意,遂命之筑另一水闸,于前工程之上风,欲增沃罗涅日河之能,以使备八十巨炮之舰能通达其城市。吾身负如此重任,奔波十月有余,却毫无建树,甚尔一筹莫展。水闸立址处,非则河床之底泥松软,兼之有巨泉奔涌。于诸涌泉,德式水泵之力有所不逮,狂饮豪吞六周有余,却几无寸功。既则如此,吾等另制一机器,某具每分钟吞没十二大桶水量之能,并使其连续工作八月之久而无停歇,方见功效,陆貌始现,吾等亦顺抵床底巨坑之深处。

    终此繁重枯绝之劳作,彼得以吻礼相谢,并酬之以重金,计有千余银卢布。沙皇另嘉勉励,谓之曰,此工程之豪举,乃水闸之发明者,列昂纳多·达·芬奇之所不能比也。

    而吾意甚为严肃郑重,旨在召唤汝至俄罗斯,是为吾之至亲兄弟伯特兰也。该国待工程师甚为宽厚慷慨,而沙皇彼得亦对诸工程之事报以宏愿巨谋。吾曾亲闻其言称,欲筑一运河,使之沟通顿河与奥卡河。此二者,乃彼蛮荒之地之强大河流也。

    为使连通波罗的海、黑海和里海,沙皇意欲构筑一畅通之水路通道,以克梗阻于印度、内陆诸国和欧罗巴间之广阔陆地。此意图,既得贸易便利之需,又合商贾呈请之要,彼等概以莫斯科及诸毗连城市之商事为生;兼之,国家之财富多藏于内陆深处,却苦于出口之困,必得经重重运河连通诸大江大河,方能往来自由,可经由波斯而达圣彼得堡,或经由雅典而抵莫斯科,再则沿乌拉尔河而至拉多加湖,终深入卡尔梅克草原及以远。

    然则,为此雄图大业,沙皇彼得之困在于,亟须精业之工程师。终归顿河与奥卡河间之运河一事非同小可,此事所需心力之巨大、知识之浩瀚,故所难见也。

    故此,我即允诺沙皇彼得,定招吾弟伯特兰从纽卡斯尔来俄,而吾已疲惫,兼之于吾所爱之未婚妻甚为想念。吾居蛮夷之地长逾四年,心神业已枯竭,才智早为耗尽。

    假此之机,吾则良言相劝,务成此行,见吾之信,汝须得去一信函以示汝之决定。此行之未来虽艰,然则至多五年,尔将满载而归故里,汝之余生必将平安富足。如此,付出再多辛劳又何忧之有。

    请转达吾之所爱和所思于吾之未婚妻安娜,并告之,吾不日将归返。吾如今唯寄命于对她之思念而生,此况也请一并转告之,并嘱其以耐心待我之归。末了,请与我告别吧,借你之眼,代我深情地凝望那迷人之大海,那欢乐之纽卡斯尔,那魂牵梦萦之故乡英格兰之风土人情吧。

    汝之兄亦汝之友

    工程师威廉·佩里

    1708年夏,8月8日

    2

    1709年春,伯特兰·佩里首次漂洋过海来到圣彼得堡。

    他从纽卡斯尔出发,乘坐老字号客轮“梅丽号”而远赴行程,此船经常往来于澳大利亚和南非的诸多港口。

    下船前,苏德兰船长紧握着佩里的手,为他祝福,希望他在那个可怕的国家一切平安,祝愿他早日回归故里。伯特兰向船长表示了感谢,就踏上了那片土地,————奔向那异邦之城、那广袤之国而去;那里,艰苦的工作和异乡之孤苦在等着他,甚至,可能还有英年早逝。

    伯特兰年仅34岁,但阴郁而忧愁的面容和两鬓之白发,令其显得都上45岁了。

    在港口,俄国沙皇的使臣和英国国王之领事双双到场迎接。

    彼此间略略寒暄了几句干巴巴的场面话,之后也就各自辞别而去:沙皇的使臣赶回家喝他的荞麦粥,英王之领事归往自己的办公寓所,而伯特兰则被带去一个靠近海军军需库的下榻之处。

    居所倒也幽静、宽敞和干净,就是过于清静和闲适了些,令人不免忧郁苦闷。萧瑟阴冷的海风扇拍着威尼斯样式的窗子,抢进屋来,寒气阵阵逼人,越发显得孤寂凄凉。一张低矮而结实的案几上,摆着一封盖有几枚印戳的公文。伯特兰拆开公文读了起来:

    奉全俄之君主神圣沙皇之诏命,科学管理委员会恭请英吉利海洋工程师伯特兰·拉姆斯·佩里之光临,我等于科学管理委员会运河司敬候阁下台身,鄙司所在于绕城大街之显要建筑是也。

    沙皇陛下圣意浩荡,于沟通顿河与奥卡河间工事之雄图大计甚为关切————事关伊万湖、萨奇河及乌纳河诸水体间之换接通达————是故,诚望阁下速至鄙司,以善策谋勾勒之事。

    虽则阁下当可即日速来科学管理委员会,然因远洋航程之艰辛,权且稍作歇息,如此方使身心俱得滋养调和。

    此令自科学管理委员会之主席、主司令暨大法官:

    根尼赫·沃尔特曼

    伯特兰手持信函,置身于宽大的德式沙发中,不经意间竟睡了过去。

    屋外起了风暴,急切地烈烈袭来,推搡得窗扉呜咽直响,惊醒了梦中人。街上昏暗一片、人迹空无,密密麻麻地飘着厚湿的雪花,一阵紧过一阵。伯特兰点上了灯,就案而坐,案几正对着那不堪重负哀嚎呻吟的窗户。一时无所适从,不由神思踌躇。

    时间漫漫而逝,夜色姗姗来迟。偶然间,伯特兰一阵恍惚,猛地回过头来,心生向往,犹似身在故乡纽卡斯尔的家中,而那窗外景色如故————人声鼎沸、温暖和煦的港湾,天际尽头,欧罗巴大陆之一隅,隐隐约约依稀可辨。

    只是,那屋外的劲风、夜色和飘雪,还有这屋内的凄凉和孤寂,————无不在向伯特兰晓示,如今他已然是栖身于这广阔的异域空间。

    心事积重、流连忘返,唯愿不再记起,可却偏偏飘然而至,惊扰了美好的畅想回忆。

    梅丽·卡尔波隆特,他那年方二十的未婚妻,想来,如今正身着轻盈的短衫,插一抹洁白的丁香,在纽卡斯尔条条青草芬芳的街道穿梭漫步。兴许,别的男人正牵着她的小手,在耳边亲昵温存,信誓旦旦地吞吐着爱情的花言巧语————,于此,伯特兰显然是永远也不得知晓的了。他在大海上漂游了两个星期才来到此地,而这期间,他那脑袋充满幻想、内心狂热躁动的梅丽,会安分守己地不做点什么吗?

    难道,世上竟有那样的女子,与自己的丈夫天涯相隔、容颜不见,五年或者十年,仍痴情不改、苦恋相候?恐怕未见得。倘若果真如此,那这皇皇大千世界早就处处祥和安宁了。

    假使人走茶不凉、别离情无恙,那么,举手则能揽天、抬步即可登月了!

    伯特兰给烟斗添上了产自印度的烟草。

    “不过,梅丽是对的!她干吗随随便便地就嫁给一个批发商,又岂能跟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海员就了事?她多么聪明机巧,直令我魂牵梦绕……”

    伯特兰暗自思量,思绪缓缓,内心越发地清晰和明了。

    “我的小梅丽,你当然是绝对有理的……你浑身上下透出的那股青草味儿,我又岂能忘怀。记得你曾说过:我的男人,当如那神圣的征服王伊斯坎达尔,要像那席卷四野的铁木尔大帝,或似那桀骜不驯的匈奴王阿提拉。就算是个海员,也须比得上伟大的航海家亚美利哥·韦斯普西……梅丽,你知道的可真多,简直是个女中豪杰!……你真是再正确不过了:对你来说,如果丈夫比生活还重要,那你要的男人,可不就得比生活本身更有意思也更为罕见!如若不然,你岂非要成天都愁眉苦脸起来,那样的不幸结局,还不得把你给憋死。”

    伯特兰狠狠地吸了几口烟,长长地吞吐着烟雾,自言自语道:

    “是啊,梅丽,你就是心智开得早,太过机巧玲珑了些!而我,恐怕本就不配拥有这样的妻子。不过,能够时常抚摸着这样一颗聪颖的小脑袋,那感觉实在是美妙难耐!一想着,自己妻子的发辫下藏着颗火热欲飞的心灵,内心就莫名地激动愉悦!……既如此,那咱们就走着瞧吧!……为了争口气,我可是远涉重洋来到这无限忧伤、万分凄凉的巴尔米拉城!威廉区区的那封来信,又岂能决定我的命运,不过,倒是对我拿定主意,起了些作用……”

    伯特兰冻得快僵了,打算上床睡下。正当他想着梅丽并言语连连之时,圣彼得堡上空,袭来铺天盖地的暴风雪,接着,阵阵撕扯楼宇,片片呼啸而过,令居室越发地阴冷冰寒。

    伯特兰蜷缩在床,紧紧地裹着棉被,上面再搭着海军硬邦邦的呢子大衣,不停地哆嗦,淡淡的哀伤涌上心头,难以停歇,赫然间心神失守,徐徐浸透那具干瘦精健的躯体。

    屋子外,寒风凛冽,刺耳惊心,恰似坚冰袭船,道道甲板片片断裂;伯特兰努力张开双眼,欲侧耳倾听,可却难抵内心的酸楚,意识渐渐模糊,便就睡了过去,是夜再也没有醒来。

    3

    次日,伯特兰前去科学管理委员会,以探知彼得的构想和打算。那份雄图大计,才仅是刚刚起了个头。

    沙皇的旨意,归结起来在于,意欲于顿河与奥卡河间筑起一道绵延不断的航道,假此水路,整个顿河流域与莫斯科及至伏尔加河沿岸诸省则可通达自如。为此计,则须得施行浩大的运河工程和水闸作业。而伯特兰,正是应策谋勾画诸运河水闸之需,方从不列颠征召而来。

    接下来的第二个星期,伯特兰陷入一些勘察材料的熟悉和研究中,以备展开雄图大计之具体勾画事宜。不经意间,时间就这般悄然而逝。诸材料俱中规中矩,显见是出自行家里手:经由法国工程师特鲁松少将和波兰技师车兹克斯基上尉二人而成。

    伯特兰感到甚为满意,皆因上佳之勘察材料,实有助于尽速肇启后续之建设工程。伯特兰还暗怀着一份隐秘的心思,早在纽卡斯尔之际,他就很是仰慕彼得,着迷得不得了,梦想与其共成大业,以开创那野蛮而神秘国度文明之先河。如若功成,届时,兴许梅丽就甘愿接纳其为夫君了。

    昔日,征服王伊斯坎达尔攻城略地,航海家韦斯普西大陆新开,而如今,当属于工程建设拔地而起之盛世————艺高思敏的工程师,代替了那血迹斑斑的神勇士和疲惫不堪的冒险家。

    伯特兰干得很是辛苦,可却也快活————那份离别心上人儿的苦楚,在忘情的工作中,已是渐行渐远,隐没无痕。

    居所如故,甘之如饴。伯特兰洁身自好,形形色色海军的或民间的舞会,从不光临;对结识那些太太和其先生们,也毫无兴致。尽管有些台面上的妇人们,对这个孤独的英国人生出了些兴趣,甚尔呼群结党意欲做些勾当。伯特兰专注于工作,像一艘行进之舰船,————小心翼翼步步为营,思路精准动作敏捷,不时迂回规避,躲让着那些航海图上或有或无的险滩暗礁。

    当得七月初时,雄图大计勾谋完毕,方略概图也已誊写而就。一应方案图纸悉数呈报沙皇,彼得大为赞许,特令嘉奖伯特兰1 500银卢布以示勉励,并委之以整个水闸及运河工程之首席技艺师暨建造家,往后将予以每月千数卢布的薪俸,以务求顿河与奥卡河之联结。

    此间,彼得另下旨责成运河水闸工程沿省总督及军政守备,但凡伯特兰这位总工程师有所需求,务必予以及时而充分的支持和援助。同时,伯特兰本人也被授予将军制权,仅受沙皇和总司令衙门辖制。

    公事公办的场面话完毕后,沙皇站起身来,对伯特兰专门交代起一番言语来:

    你就是,伯特兰先生!你有个兄长叫威廉吧,我知道他,是个相当不错的内河航运家,操弄摆布起那些江河水力来,手段高明、近乎技艺。不过,你大可不必同他一般,必以精密之头、卓越之智胜长,以助我帝国之盛举,实现数世纪以来将帝国境内之主要江河连为一体之韬略,以大倡和平之贸易,更得武事之方便。此番若得功成,则经伏尔加河而联结诸古老的亚洲王国,经里海而沟通文明的欧洲世界,俱必将大为便利,如若可能,则再互结姻亲,岂非大妙。即便商贾之流,于此举世之买卖中只得蝇头小利,然则我之人民将尽悉异域之技艺,亦为美事。

    当下,我则命你,即刻前去放手施为————于此航道攻必克、事必成!

    另则,但凡有刁难阻挠你者,你可嘱信使而告知于我,我必修理之————必使迅捷而有效之手段拿下。喏,此乃吾之手————亦为汝之臂也!凡事,善其始,则必利其势————,事若成,我必亲谢之;如若视皇恩如草芥而误事者,逆沙皇之意志而胆敢犯上者,定当通通砍了!

    这当口,只见彼得三步并做两步,闪身而至伯特兰跟前,直端端地抓住他的手,握了握。那灵活、那敏捷,于其肥壮而笨重的庞大躯体而言,实在难能可贵和大违常理。

    之后,彼得转身而走,直奔自己的寝宫而去,一路猛声咳嗽、痰沫横飞,气喘吁吁不已。

    彼得的那番言语,通过翻译,伯特兰获知详情,倍感荣幸和激动。

    在伯特兰·佩里的设计中,全部工程之构件颇多,分为好些部分:要用常见岩石和石灰石修筑33道水闸;要开挖一条运河河道,以贯通萨奇河岸之柳波芙卡村与顿河岸之波布利科夫村,计有23俄里之距;要疏浚并加深顿河水道,以备船只在波布利科夫村与盖伊村间自由航行,工程量长达110俄里;此外,顿河所流经的伊万湖,则成为天然的运河通道————须得沿湖四周皆筑堤修坝加土围子,再呼拉着把水给赶来圈上。

    拢共来看,当得修筑总长达225俄里的航运水道,其一端启自奥卡河,另一端则为110俄里长的运河,长长地扎进顿河之中。运河水道其宽须得增至12俄丈,其深————则要求到2俄尺。

    至于工程的管理衙司,伯特兰早早地就确定妥当,拟设在图拉省的叶皮凡镇,因之此城正好是整个工程中段时,各方必将汇集于此的交接点。

    根据上面之命令安排,随伯特兰一道的,理应另有5名德国工程师和10名文书员。

    出发日期定于7月18日。是日上午10时,为克深入荒野且漫长旅途之艰辛,而专门备下的数驾代步马车,原本应已抵达其居所,伯特兰就可登车而入,朝着那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叶皮凡那旮旯地儿,绝尘而去。

    4

    人生在世,欲念有多大,苦难亦多深。

    佩里和那五个德国人大包小包地带上了一堆的吃食,打算日日夜夜都把自己填得满满的。

    倒也的确如此,他们把肚子塞得个鼓胀胀的,琢磨着好生赏玩一番昔日俄国那尚且羸弱不堪的广阔天地。

    在启程前,佩里最后把一包烟草放进翻盖儿大箱子里,原本已收拾妥当。几个德国人也已然写好家书,而最小的那个,名叫卡尔·贝尔根的,突然放声痛哭起来,想着那仍旧属于自己的年青又漂亮的妻子,越想越伤心,一时难以自持。

    这时,响起一阵猛烈的敲门声,那气壮山河、耀武扬威的架势,依常理:要么是来逮人的,要么是来转达暴君的慈心仁意的。

    幸好,来人只是驿使司的急差。

    这位信使向众人请教,要找英国工程师伯特兰·佩里上尉。于是,一众德国人把手一挥,齐齐地指着那英国人,个个手上的斑点胎痣清晰瘆人。

    这差使绷直了腿,怪模怪样地向前射出半步,恭恭敬敬地捧给佩里一封信件,上面盖有5枚印戳。

    “长官先生,此乃泱泱大国英吉利之信札,劳您大驾,敬请收讫!”

    佩里向窗边挪了挪,避着德国人,看起了来信:

    纽卡斯尔,6月28日。

    伯特兰,亲亲的好人儿!想不到我会给你写信吧。让你伤心难过,我真是好难为情;看来,对你的感情还真是难以割舍呀。但也过去了,如今我又爱上了别人,狂热得不得了。想当初,我是多么小心翼翼地讨好着你,为得你的垂怜,那患得患失,那担惊受怕,想起来就心酸。

    可恨,你这个天真的傻瓜、冷血的呆子,尽想着做那横财梦,跑那么远去刨什么金子,图些个啥子虚名,竟然无视我如饥似渴地贪恋着柔情蜜意的青春,是你,亲手葬送了我对你的真情真心。我一个女人家,没有你的呵护,娇弱得如同春天里的嫩芽,只好把这副鲜嫩的身体交给别的人家啦。

    我亲爱的小伯特,那个叫托马斯·赖斯的,你还有印象吧?现在,他成了我的丈夫。你很不爽,是吧,可你说句老实话,他是不是很可爱,对我也是非常温顺和专一!过去,我钟情于你,曾经拒绝过他。可是呢,你却把我丢下跑了。而他呢,在我担惊受怕的时候,常常来安慰我;在我因你而迸发出来的热情快要熄灭和枯萎的时候,又时时来慰藉我。

    别伤心、别忧郁,我的小伯特!我心里也可怜你得紧嘞!你以为,我真的需要什么马其顿·亚历山大大帝那样的男人吗?你错了,我的丈夫,只要对我忠心,宠着我爱我就好。哪怕他是个在港口拉煤运货的,哪怕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水手,无论他飘游到那海那洋的何方,只要心中始终在为我吟唱,在念叨着我,就好。你说,一个女人家,她图的、她想要的,不就是这个吗,伯特兰,你说你是不是真的很傻!

    就在两个星期前,我把自己给嫁了,跟托马斯办了婚礼。他现在呀,幸福得要死,我也照样快活。瞧瞧,恐怕我肚子里都有小宝宝了,好像有动静哦。想不到吧,确实太快了些!那是因为,托马斯真的很爱我,一刻也不愿和我分开,可你呢,说走就走,要去开什么疆拓什么土,————你呀,就去抱着那疆土过日子吧,我呢,守着我的托马斯就好。

    不说了,再见吧!别伤心哟,身体要紧!要是回到纽卡斯尔,————记得来看我们哟,我们会很开心的。要是你死在了外面,————我和托马斯会为你哭泣哀悼的。

    梅丽·卡尔波隆特-赖斯

    佩里,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把那封信翻来覆去、里里外外地看了又瞅、瞅完又看,整整弄了三个来回。然后,扫了一眼那扇刺眼的宽大窗户:砸了吧,却又怪可惜的————那玻璃到底来之不易,是用真金白银从德国人手上换来的;把桌子戳个窟窿吧————一时半会儿身边又莫得称手的重家什;朝那德国人的嘴脸上招呼几巴掌吧————尽又是些手无寸铁的软货,甚至还有一个哭得是稀里哗啦。愤怒在佩里胸中涌荡,呼之欲出,他不断告诫自己,要理智、要冷静,只见他脸青面黑,咬牙切齿不已。

    “佩里先生,您嘴巴的位置可不对呀!”几个德国人朝他嚷道。

    “是吗?”气得透了,佩里浑身乏力,丝丝悲伤之情爬上心头,有气无力地回道。

    “快把嘴巴擦擦吧,佩里先生!”

    佩里把嘴里的烟斗狠狠地一拔,上面显出一排深深的牙印来。原本死死地咬着烟斗的那些牙齿,倒也安然无恙,森森地在嘴巴里各自呆着,可牙床却未能幸免,给扯破了,鲜血顿时就冒了出来。

    “没事儿吧,先生?家里出事儿了吗?”

    “没事儿。都完了,伙计们……”

    “先生,什么完了?请您,说来听听!”

    “血流完了,牙床也就要长好了。上路吧,直奔叶皮凡!”

    5

    沿着驿道,经莫斯科可抵达喀山,其上行人虽稀稀落落并不多见,但这确是人们常熟的走法。出莫斯科不远,驿道一拐口处,连接着卡尔梅克草原古路————昔日蒙古鞑靼人进入罗斯之通径,沿顿河右岸,顺流而下。古路未尽,当得又是一转,再接伊多夫斯基大道,又经窝尔都巴扎尔要径,最后翻越重重立有界标的小路,就到叶皮凡了————那是这一行人今后落脚的地方。

    风迎面扑来,一呼一吸、且行且走间,渐渐吹散了佩里胸中的苦痛和哀伤。

    佩里满怀敬重和尊崇,打量着眼前这方天地自然,几多的富饶丰沛,几多的闲适温顺,却也几多的贫瘠荒凉。绵延无际的土地————片片沃腴如淋膏脂,可却无事生养,稀稀拉拉地长着些植被:几棵清瘦而优雅的白桦,数株悲鸣又哀吟的山杨。

    甚至到那夏季,这方天地即便多了些闹热和声响,却也难言有什么生气,仿若飘荡的,不过是些虚幻的魂灵。

    间或,林间会孤零零地冒出那么一座小巧的教堂————木头搭的,有些简陋,却也显出鲜明的拜占庭风格来。当在特维尔城时,佩里甚至发现,有座小木庙居然透出些哥特式建筑的风貌,端端地保持着新教简易而清贫的风骨。两相对照,想起自己的故乡,佩里心中不免一阵窃喜————自己祖祖辈辈的先人们,对那些虚幻缥缈的仙神鬼佛事儿,从来也没怎么敬奉过,反倒是传下了精打细算过日子的务实信条。

    树林下方,笼罩一片巨大的泥煤沼泽,顿时迷住了佩里的双眼,让他感到口干舌燥起来,那惊人财富的肥美滋味,悄然地就隐没在这方黑油油的泥土下面。

    德国人卡尔·贝尔根,————就是在圣彼得堡时,对着家书放声痛哭的那家伙,————也有这样的感觉。出发后,一来到空旷的郊外,他就回过神来,也渐渐地有些兴奋了,把自己年青的婆娘一时就给忘了,瞅着这方沃土,吞了口唾沫,向着佩里解释道:

    “英国佬————就是挖矿井的乌面鬼;俄国佬————则是刨煤炭的泥腿子!我说得对吧,佩里先生?”

    “对对,对极了。”佩里一边回答,一边把脸转了开去,却发现头顶的这片天空,简直高远得可怕,这在大海上,在不列颠的那些狭小的岛屿上,却不曾见过。

    有些时候,不过也属常事儿,行人在路,温饱吃食,不过逢村吃村见寨靠寨,难以讲究。佩里却有个不小的嗜好,一路下来,一罐接一罐的克瓦斯汁儿,喝得没个消停,既在意那番滋味儿,也借以消磨路上的时光。

    走过莫斯科,身后的城市已渐渐模糊,可工程师傅们的耳边,却久久地回荡着那悠扬的钟声;还有那克里姆林宫处处拐角上耸立的座座囚塔,其空旷幽静,却也难以忘怀。那圣瓦西里升天大教堂,令佩里赞叹不已,————想那笨手笨脚的艺术师,得费多大的劲儿,方能领悟那自然经纬之细妙,和那天地方圆之神异,————这巧夺天工之作,岂非上天的恩宠和赐予。

    时不时地,他们就会碰上,一片又一片看不到尽头的草原和衰草遍野的大地,这时,哪里还寻得见道路的痕迹。

    “那驿道呢,哪去了?”德国人向驭马的车夫问道。

    “喏,那不就是。”车夫们向空旷的四周扬手一指。

    “哎,哪里分得清楚哟!”德国人瞪大眼睛盯着地下,大呼小叫起来。

    “那古道呢,也就大致有个方向,那专门打夯压路的机器可来不得这里,来了也没用!这古道呢,就这么端端地摆着,一直通到喀山,————这四下里,全是一个样儿!”车夫们,费着老劲儿地向这些外国人解释道。

    “嗨哟,这可太有意思了,也太那个好玩了!”德国人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那还能咋样,可不就这么着!”车夫们频频点头,神情一脸地严肃,“就这么个方向,宽宽达达的,一点儿也不费眼神!老话说,看见草原————喜泪涟涟!”

    “这也太神奇了,简直难以相信!”德国人很是惊讶地叹道。

    “是啊,可不就是这样!”车夫们讨好地附和着,可那密匝匝的大胡子下面,尽是些不屑的冷笑,幸好藏得严实,也就没冲撞了别人。

    梁赞古城,巴掌大的一块儿地方,却是备受战火的蹂躏,怨气冲天,招人讨厌。如今城外,也是人烟罕见。在这里过活,提心吊胆不说,还清苦乏味得紧。还是鞑靼人的时候,这里的人,就传下了那份恐惧,对外来过路的,眼里总是藏着几分畏惧和害怕,内心灰暗、性子腼腆;但凡小东小西的,总喜欢收着藏着,也不见值几个钱,却也收捡得妥妥帖帖的,仿佛随时都在防备着什么,这种有备方安的生活,已然成为一种习惯。

    伯特兰·佩里很是有些诧异,仔细打量着那些中间嵌有小庙堂的堡垒,这个样儿的还真是少见。如今,那些个土围子城墙四周根脚下,落着些当地居民的小木房子,一堆一堆的,显得杂乱。看来,这里居住的,应该是些后来迁入的新住户。从前,那还是鞑靼人,但凡水草生长之地尽皆策马而入的时候,也就顺着那草原来到此地,那时,这里的土城堡尚且结实,四周林木茂盛如墙,与外相隔,环境也还适宜。甚或,曾几何时,这个土城堡里,官家的差役和王公大人们的走狗比比皆是,尽是些胡作非为不干正事儿的家伙,而非老实巴交勤勤恳恳的庄稼人。现如今,到这里来安家谋生的庄户人家日渐增长,总算是多了些生气。别看眼下正处沙皇四处用兵之际,一会儿跟瑞典人宣战,一会儿跟土耳其人开打,搞得国家疲弱不堪,可这里每到秋天,那集市却也人声鼎沸,相当的闹热。

    过梁赞城不久,就得转而踏上卡尔梅克草原古路了————这也是昔日鞑靼人顺着顿河沿岸入侵罗斯的走法。这一日,快到晌午时分,车夫猛地凭空挥响了鞭子,嘴里大声地呼哨起来。马儿渐次停了下来。

    “快看,塔纳伊德河!”卡尔·贝尔根从马车里探出半个身子,尖声地惊呼起来。

    佩里待车马停稳,也走了出来。极目远望,水天相接,几达天际深处,波光粼粼,水雾弥漫,好一方摇曳的银色梦幻世界,宛若皑皑雪山般洁白。

    “是她,神奇的塔纳伊德河!”佩里一阵心旷神怡,又想起彼得的那个图谋打算,心下骇然,不由得打了个哆嗦:眼前这方土地,竟如此的雄伟壮丽和广袤无垠,这周遭的自然,又是这般的绚烂神妙,当真应该起条水道,使舟船于其中穿梭无碍,以达四方。想那圣彼得堡,清清楚楚地显在航海图上,去之也不难;而此地,到这塔纳伊德河岸,不过半日的路程,却让人绞尽脑汁,煞费周章,实在是艰辛不已。

    虽则大海大洋地都曾见过,但佩里却为眼前这片干枯而落后的大地所震撼不已,恣意而任为地静静躺在那里,却那么地神秘奇异,那么地宏大伟岸。

    “走啰,上萨克玛古道啰!”领头的车夫突然叫道,“照那割得光秃秃的草地,轧过去吧,准没错!赶紧的,天黑前必须赶到伊多夫斯基大道,得在那里过夜!”

    一时间,人急马慌,一匹匹淡黄色的马儿,精神抖擞,可着劲儿地跑了起来,众人也是好一番手忙脚乱。

    “拉得太长了,都靠紧点!”领头的车夫扯着嗓子又喊起来,还一个劲儿地挥舞着鞭把儿,朝后面的队伍不断示意。

    “这,这,发生什么事儿了?”几个德国人恍若大梦初醒,急忙问起。

    “我们忘带个当差的警哨子了。”一个车夫解释道。

    “那又是咋发现的呢?”德国人放下心来,又问了一句。

    “前不久,在外面过夜的那回,他要到那山沟沟里面去拉屎,那急得呀,————可往队伍尾巴上一瞄,就傻眼了,愣是没人!”

    “你呀,人家好歹也是个村长,还像模像样地留着胡子,说话留神点儿!”另一个车夫好心劝道。

    “呵呵,那又咋啦,别看他头光光亮亮的像个老爷,还不是差点儿就被这草原,给剥得个光溜溜的。就剩一块破布片儿了,还死死地拽住,那模样,也真是的!”那个头里发话的车夫,脸上略起了些愧色,又说出这番自我宽慰的话来。

    于是,一行人又堪堪上路了,直到晌午,队伍也还算整齐有序————朝着伊多夫斯基大道和窝尔都巴扎尔要径赶去,再从那里,————顺着叶皮凡的那些小界标,接着往下走。

    6

    一到叶皮凡,工事立马就拉开了。

    乡下方言土语,颇费口舌耳力,加之百姓冷漠疏离,行事古怪稀奇,令佩里不由心生绝望哀伤,仿若与世隔绝,身陷孤伶之渊。

    唯有专事于工作之际,满腔的热血和全部的心力,方得宣泄耗散,甚尔有时,他会莫名其妙地大发雷霆,于是,就被手下人取了个绰号,戏称为“遭罪主事”。

    叶皮凡的守备把辖区内的庄稼汉们悉数组织了起来,纷纷作了安排:谁谁采运水闸之条石,谁谁挖掘运河之沙土,谁谁清理萨奇河之腹谷。

    “等着瞧吧,梅丽!”深夜,在叶皮凡的起居室里,佩里一边踱步徘徊,一边喃喃自语,“这点苦难,算什么,还打不垮我!只消我心里还有那么一股热乎劲儿,————自当振作崛起!一旦运河克尽功成,沙皇必将赐下大笔钱财,那时我就————去印度……哼,梅丽,你别得意,有你哭的时候!……”

    只是此间,那生活之苦痛艰辛实在难熬,兼之思想包袱无比沉重,折磨得人头痛欲裂,时常语无伦次;又则多余精力无处发泄,使人更为焦躁如焚。这般下来,佩里每每睡得很不安稳,仿佛巨石临身、拼命挣扎,于睡梦中大呼小叫、愁眉难展,状若孩童。

    堪堪初秋,彼得驾临叶皮凡,对工程进展甚是不满,龙颜颇为不悦:

    “你等,如欲速成此盛世之壮举,不可痴心妄想,更不得心怀慈念,当施雷霆之手段,以铁血驭使之。”

    倒确也如此,甭管佩里有多严厉,工事仍慢吞吞的,毫无起色。百姓们想方设法逃避劳役,但凡有点脑袋机灵些的,都跑得无影无踪了。

    当地一些胆大妄为的民众,冒死给彼得上了一份请愿书,历数本地长官之种种丑恶罪行。彼得下令彻查,尽得守备普罗塔西耶夫之贪腐罪状。此人收受巨额贿赂,以助家产殷实的大户人家之壮丁免除劳役,又在虚报种种支出款项和领款清单上大做文章,侵吞国库为己用,数额高达上百万卢布之巨。

    彼得当即下令对普罗塔西耶夫施以笞刑,然后将其流配至莫斯科以待后续之审讯裁决。而此人却命与天年不齐,一到莫斯科,则因劳心苦思和羞愤难耐,早早地就死掉了。

    彼得前脚刚走,那件闹得风风雨雨的丑事儿尚未平息,叶皮凡之工程上又传来令人大为光火的不幸消息。

    那个卡尔·贝尔根,本在负责伊万湖方面的工作,也即将此湖筑堤修坝加固围之,以使湖中之水位增至利于船舶通行之高度。

    是年9月,佩里收得他的一份书面报告,内容如下:

    我主仁慈,但凡外来者,尤其莫斯科之队长管事及波罗的海之匠人师傅,几近病倒。外来之人,水土不服,本已虚弱不堪,加之伤寒肆虐,全身浮肿,离死不远也。而本地之庶民,尤是能抗,幸免染疾。然则,成天立于泥水沼泽,工事繁忙、劳动艰辛,如此一近秋日,水温大凉,百姓恐欲激发暴动。我敢断言,长此以往,恐无可用之管事和匠人,我等之事必陷泥泞。为此,恳请全权指挥之总工程师大人速作指示。

    佩里业已探知,在萨奇河和乌纳河水域工区,那些波罗的海的手艺人和德国的技师们,不单是生病倒下和死去那么简单,他们还侵吞了大笔的钱财,借助秘密渠道,私自溜返回国去了。

    佩里很是担心春汛的到来,只因那些刚上马的和脆弱的工程,经不起它的冲刷和破坏。他想方设法做出些应对,以便初春开河时,尽量降低河水泛滥带来的损失和危害。

    不过,事情却并不顺利,————工程的技术管事们,是死的死,逃的逃;而当地的民夫们,更是犯起浑来,整村整村地拒绝出工。光靠贝尔根一个人单打独斗,要对付这群桀骜不驯的汉子,那是痴心妄想,他也绝对没法子理清这摊子乱成一锅粥的麻烦事儿。

    于是,为使诸多麻烦总有一头得以解决,佩里向整个建设队伍和周边的全体军政守备下了一道死令:无论是挖沟渠的还是修水闸的,凡是外地来的匠人师傅,尽皆严令不得擅自外出行动,各方不得提供通行之便利,不得为此类人员打点行装,既不得售予交通之乘骑,亦不得发放借贷之款项。

    同时,为使此令更具威严和更有效用,佩里在敕书上盖印了沙皇彼得的印章:沙皇目前尚在沃罗涅日训练舰队,以为日后开赴亚速海而作准备;即便料定事后会招来他的一通责骂,但也不必为取其手令而专程去沃罗涅日走上一遭,这来回的路程,可得花上两个月的时间,岂能荒废。

    可是,就这番威胁恐吓,也未能使得那些匠人师傅们有所收敛罢手。

    这当口,佩里才发现,他所采取的种种急功之策和近利之方,纯属白搭,要使如此众多之务工的、当差的和动脑袋的,尽皆吸引过来听命行事,岂非徒劳。此项工作,原本就应该在节奏上有所把握,舒缓紧急,皆应合符情理,惟此方能使得民众和工匠们渐为适应,并乐于接受。

    当是到了十月里,整个工程竟全线停工哑火了。德国工程师们使出了浑身解数,想要组织些仆役警卫,以守护工程设施和备用物资,可却连这档子事儿,竟也毫无进展。到这般境地,一众德国人些,稍逮着机会,就给佩里捎来呈书,尽皆请辞退出,并言明,要是沙皇来得此地,一旦怪罪下来,砍了头颅,岂不冤枉。

    某次,正逢星期日,叶皮凡之守备来找佩里。

    “伯特兰·拉美西斯先生!这回我可逮到个大家伙了,瞧瞧,这帮家伙在搞些什么险恶的勾当!胆大包天、胡作非为,简直是反了天了!”

    “怎么回事儿?”佩里问道。

    “你自个儿看看吧,伯特兰·拉美西斯先生!你把着这东西先仔细掂量掂量,我呢,就先在你这儿坐会儿……那上面说什么来着,说你是个无家无室的光棍,丝毫不通人情,活该找不到老婆!伯特兰·拉美西斯先生,你说说,有这么骂人的吗?!还说什么————在你眼里,我们这儿的婆娘都不是女人。照我看呀,还真没说错,就我们这儿的那些婆娘,哪算什么女人……”

    佩里展开那份文件一看:

    全俄之君主、万能的沙皇阿列克谢伊奇·彼得一世陛下,万岁万万岁!

    我们这些,你忠实的奴仆们,日子不好过呀!伟大的君主陛下呀,自打那年你的那些挖沟修渠筑闸坝的工事开工以来,我们这伙庄稼佬,就被死死地套在上面了呀!播种子、打粮食、割草料,这哪一件事儿缺得了人手呀,可我们却没有时间,哪怕是回去看看自己的狗窝窝!就这会儿,我们都还在上工。为了这档子工事儿,秋收没人管,春播也无人干!如今我们哪,马无一匹,人无一口,这巧妇也难为那无米炊,泥菩萨也过不得那清水河呀,还种啥子地哟,为哪个种,又种些什么!我们这些庄稼佬和一帮伙计们,前些年头,那零零碎碎的麦麸子、米粒子什么的,倒也存下了一些。可如今呢,无上荣光的君王呀,你手下那些到叶皮凡来干活的什么工人呀,什么头头脑脑呀,一个子儿也不给,都快把这点儿吊命的口粮给抢光啰。就算没抢光,那可怜巴巴剩下的丁点儿粮食,可上帝呀,也给那该死的耗子吃个精光啰!陛下呀,那些外来的师傅大人们尽欺负人啦,一堆堆的伤心事儿数也数不尽呀,我们这些老实巴交的泥腿子和庄稼佬,都快家破人亡了呀!还有我们那些丫头片子,她们可都还是些未成熟的青果子呀,挨个儿地被拿去开荤打牙祭,都快给那帮畜生糟蹋光了呀!

    “伯特兰·拉美西斯先生,啥滋味儿呀?”守备问道。

    “您是怎么搞到这东西的?”佩里很是有些吃惊。

    “这个嘛————碰巧罢:我手下有名文书官,最近两个星期来,一些些服劳役的贱民们,老是向他打听那个墨水什么的,还有些些整了点子火腿肉,向他一个劲儿地讨教,想整明白那墨水是咋样制成的。而我那个手下呀,是个机灵的滑头鬼,自个儿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地主老爷,有那么点儿才干,他呀,————弄了点墨水给那帮子人,然后就偷偷地跟踪监视。这不,就这么着,就把这事儿给摸出来啦,把这份子公文也就搞到手了……真还甭说,要是没有我们这些守备的命令,在叶皮凡这旮旯哪见得着墨水呀,就更别扯什么闹明白咋整这东西了!……”

    “难不成,咱们把那些老百姓,真的收拾折磨得有这么狠?”佩里有些不解地问道。

    “你这是什么话,伯特兰·拉美西斯先生!那些家伙,不过是些爱胡闹耍赖的混犊子和爱顶杠的二愣子罢了,哪有个老百姓的样子呢!你可犯不着跟这种人认什么真、较什么劲儿————这号子人哪,他晓得个屁,公文咋写、墨水咋弄,他懂吗?还老整出些请愿书什么的,想告御状呀,不就是发发牢骚诉诉苦嘛,尽在那儿瞎折腾!我看都是在瞎忙活……哼哼,有他们的好日子过的,等哪天呀,我把这帮家伙全逮啰,统统给关黑屋子!想作对搞乱子,起什么幺蛾子搅得陛下也不清静,我就让他们尝尝厉害……这帮家伙,还想反了天了,这不是让我主遭罪嘛!这帮子家伙,那嘴巴哪配说话呀,压根儿就不该教他们怎么张口,对不?既然连份子公文咋写也整不明白,那还要那嘴巴啥用,封上,统统地封上!……”

    “守备大人,您这意思,是伊万湖那边有人告密啰?可那地方,一列一列的劳工队伍们,尽是些没有牛马脚力的无马户哇,还有就是那些人力大车,您能把这些家伙咋地,难不成还想带着你的那帮小警察们,把这些个人呀车呀什么的,统统从叶皮凡赶了出去?”

    “就那帮家伙,扯得上什么队伍哟?那帮子人手,不就是救主节前我派过去的吗?你可扯得太远了,伯特兰·拉美西斯先生!我这里呀,那一个村警呀,差不离儿像十个但尼尔那般————人手缺得厉害,可管的范围不小,责任又很是重大呀!那管起事儿来,还不就顾了这个、丢了那个,上蹿下跳地一阵子忙乎。他说呀,那些没有脚力的无马户们,都逃到雅伊克河和霍皮奥尔河去了,丢下些留下来的家人们,说句良心话,在叶皮凡这旮旯周围,那真真是只有挨饿受冻的命了哟。那些娘们们,我可是眼睁睁地瞅着的,还真不是些懒货,硬是要得。可除了这些婆娘外,那剩下的————全他妈是些饭桶,除了会打点小报告,四下里摇尾乞怜外,哪干了什么正事儿呀,还想把我制得服服帖帖的,那歪脑筋算盘打的……”说到这会儿,只见那守备掏出一块破布片儿,在自己那张老脸上抹了几把。“伯特兰·拉美西斯先生,您不知道,就咱们那位陛下,我可是时刻提心吊胆着呢!这说不准哪天,他老人家突然就来了,这要犯在他手上,————那可是真的下狠手往死里打呀。伯特兰·拉美西斯先生,真到那时候,你可得帮兄弟一把呀,请你一定要求求你那英吉利的大神们,怎么着也得保佑保佑我呀!……”

    “好说,好说,我会出面的,”佩里点了点头,“那,这么说,在伊万湖那边,是有马拉着大车在忙乎着啰?……”

    “瞧你说的,这怎么可能,伯特兰·拉美西斯先生!就拿马来说,也不知咋地就露了风声,抢在了那些步兵前头:统统地散了个精光,那偌大的草原,跑了开来,那偏远的村子,藏了进去,你说,这上哪儿去找呀?要单是这样,那还算不幸中的万幸————那些被拉去上了工地的马呀,回头到地里就找不着北了,耕地时全都傻眼了,一到草原里烧火开荒的时候,好多马愣是给烧死了……眼下呀,伯特兰·拉美西斯先生,也就这个样啰!”

    “天啦!”佩里大叫一声,双手紧紧地抱着脑袋,使劲儿地挤压起来,那头颅是那么地消瘦和干硬,可此刻,却是一个头、两个大,都快要炸开了。

    “守备大人,那眼下你打算怎么办?”佩里问道,“人手,人手,我就需要人手,知道吗!甭管你想什么办法、使什么招儿————马上给我弄些人手和马匹来,不然,一开春,那些水闸可就叫河水给冲垮啦,沙皇陛下是绝对不会放过我的!”

    “那还能怎的,伯特兰·拉美西斯先生!要不,你把我这颗脑袋给摘了吧,————现如今哪,叶皮凡这地儿,留下的是清一色的娘们,而归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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