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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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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刽子手用丝质绞索去绞杀卡拉法红衣主教,不得不重来两次。红衣主教瞧着刽子手,不屑于说一句话。

    ————司汤达

    (《帕里亚诺公爵夫人》)

    出版者的说明

    以下的早期散文写于1936年和1937年,然后又于1938年在阿尔及尔少量刊印,如今系重印。这一新版本未经修改而重印,虽然作者一贯认为系严格和限定意义上的散文。

    提帕萨的婚礼

    春天的提帕萨是神灵的居住地,他们交谈着,处处阳光明媚,洋溢着苦艾的清香,海面上银波起伏,天空湛蓝耀眼,古迹上鲜花似锦,乱石堆里光影斑驳。在某些时刻,原野被阳光反衬成黑黝黝的一片。睫毛边上闪烁着光影和色调,除此以外,似乎都不能收进眼帘。芳香植物气味浓郁,刺激着喉管,在酷热中令人窒息。我在远景深处勉强辨出舍努阿山的庞大身影,它植根于村庄四周的丘陵中,稳健地迈着沉重步伐,终于端坐在海洋之滨。

    我们经过已是面向海湾的村庄来到此地。我们走进金黄湛蓝的世界,阿尔及利亚夏季大地芬芳扑鼻的气息在迎接我们。处处都有玫瑰花叶伸出别墅的墙头。花园里木槿泛着淡红色,一大片玫瑰花,映出奶油般浓郁的茶红色,而蓝蝴蝶花伸展出细薄修长的骨朵儿。所有的石头都热烘烘。我们走下金黄色的公共汽车,正值肉店商贩推着红车赶早市,喇叭声声招徕着顾客。

    港口左侧,一弯干燥的石径穿过乳香黄连木和染料木丛,通往上方古迹。小径直达一座小小灯塔,然后顺势而下通往开阔的平川。在灯塔脚下已有紫花、黄花、红花的粗壮植物,向下蔓延到离岸最近处的山石。海浪滔滔,仿佛咂咂有声地亲吻着这些顽石。我们伫立在微风中,在仅仅照着一边面颊的阳光里,目睹光芒自天界洒向人间。此时水波不兴,海浪亮晶晶的洁齿展露着笑容。在走进古迹王国之前,我们最后一次充当旁观者。

    走了几步,苦艾的味儿就呛喉咙。那灰灰的绒毛毛,一望无际地遮住古迹。它们的液汁在热气下发酵。从大地到太阳,人间吹遍那大度不羁的酒精味儿,颇有惊动天国的样子。我们朝着爱与欲大步前进。我们不是来求教,也不要人们希冀于名胜古迹的那种枯燥的哲理。除了太阳、亲吻和粗犷的芬芳,其他一切在我们眼里都没有价值。我自己并不寻求孤独。我常与亲爱者同行,从他们的容颜上看到动情者爽朗的浅笑。这里,我要把秩序和分寸留给别人。大自然和海洋的无拘无束也通体占有了我。在这春天与古迹的婚姻中,古迹又重新变为不快,它失去了人们强加的光华,又回归大自然。浪子回头,大自然慨赠鲜花。在古罗马式的广场石块之间,天竺葵探出圆圆的白脑袋;红艳艳的天竺葵将一腔热血尽洒于房屋、寺院和公共场所遗址。种种学问将人类重新引回上帝,恒久的岁月也将古迹送回母亲怀抱。如今它们抛开历史陈迹,紧紧依附着那深沉的引力,复归于正在消逝的万物之中。

    时光流逝,我辈沉湎于捏碎苦艾、抚摸古迹,努力让我的一呼一吸,合乎天地间纷纷扰扰的气息!我一头扎进粗犷的芬芳和昆虫似醒似睡的唧唧声中,张大两眼,敞开胸怀,向着这炽热壮观的天宇!自我复原,再知方寸,竟也不易。不过远眺舍努阿山坚实的脊梁,我心顿生踏实之感,又复归于平静。我学得怎样吐吸空气,做到了自我融合、自我完善。我遍览一处处山丘,每一山丘都不虚此行。像那座寺院,它的圆柱映照出日落日起。从寺院上可鸟瞰全村以及村舍的粉墙、白墙和翠绿的阳台。还有东山上的大教堂:它的围墙完好,四周放着一大圈出土石棺,大部分刚挖掘出来,还黏着厚厚的土块。它们曾装着古人,眼下却长满一串红和桂竹香。圣萨尔萨大教堂属基督教会,但从每个洞口放眼望去,所见所闻却都是世俗的跌宕起伏,松柏繁茂的山丘,或是二三十米开外汹涌澎湃的海浪。圣萨尔萨大教堂所在的山冈,其顶端平坦,海风通过柱廊更加浩浩荡荡。晨光和煦,空气里荡漾着幸福之感。

    需要神话的人未免可怜。在这儿,神灵充当岁月流逝的河床或标尺。我描述,我指出,这是红的、蓝的、绿的,那是海、是山、是花朵。我爱用鼻子紧压乳香黄连木的花球,何须言必称酒神狄奥尼索斯?古老的颂歌写道:“饱览这等美景,幸哉此生!”我后来怡然念及,何须拘泥于是否献给农神得墨忒耳?饱览,并且是在人间饱览,怎能忘怀这忠告?当英雄阿琉西斯创造奇迹时,只需静观便可。就这一点来说,我深知接近世俗永无止境。我得赤身裸体跳进大海,身上飘着大地的香精,在大海里将它洗涤,让我的皮肤感受那拥抱。而大地与海洋久久亲吻就是为了这一抱。一进入水中,便感到瑟缩,又冷又稠的海水朝你涌来,然后钻入波涛,耳中嗡嗡鸣叫,鼻子流涕,嘴里不胜苦涩。游起来之后,两臂粘满水珠,从海里伸出,再被阳光照耀成金黄色,在浑身抽筋的感受中重新放进水里。水在我全身汩汩流过,我的两腿在喧嚣中制伏了波涛。这时无法辨出天际。上岸后,便躺倒在沙滩上,纵情于尘世。回到血肉之躯的重力中,在阳光下昏昏欲睡,不时瞧一眼两臂,皮肤晒干之处随着水滴的滑落,露出金黄色的汗毛和小小盐粒儿。

    这里我明白了,什么是所谓荣誉:无限爱恋的权利。在人世间只有一种爱情。紧紧搂抱一个女人,这也是留得由天界下凡入海的那种异趣。等一会儿,当我投身于苦艾丛中吸收其清芬时,我将不顾一切偏见领悟到自己正在完成一项真理:阳光的真理,也将是我弃世而去的真理。在一定意义上,我在这里嬉戏的,无异于我的生命。这生命散发着炽热石块的气息,洋溢着大海的呼啸和刚刚放喉歌唱的蝉鸣。和风清新,天空湛蓝。我深深热爱这生命,并且要自由自在地谈到它,它使我对自己人的境遇感到自豪。但人家常告诫我:没有什么可以骄傲的。不对,有:这太阳、这海洋,我那跳跃着青春的心灵、我那散发咸味的躯体,以及开阔的环境(温情和荣誉就在这环境中,在黄蓝交织中汇合)。我的力量和才能就应当用在征服这一切上。这儿的一切都听任我完好无缺,我不放弃自身的任何东西,也不戴什么假面具。我只需耐心学习生活的深奥知识,这抵得上他们的全部处世之道。

    正午稍欠时分,我们仍沿古迹踏上归程,走向港口边上的一家小咖啡馆。阳光和五颜六色如锣鼓在脑中轰鸣,那阴凉的厅堂,那大杯的冰薄荷茶,真有宾至如归之感!外面是大海和尘烟滚滚的公路。坐在桌旁,我竭力在眨巴眨巴的睫毛间,设法看清白热天空中迷眼的色调。我们的腮帮已是汗涔涔,但身上因为衣衫单薄却分外凉爽。花与尘世结缘一日之余,我们都惬意地伸臂直腿以驱倦意。

    这咖啡馆的饭菜欠佳,但水果却充足供应。桃子尤其多,一口咬下去,蜜汁四流。口里衔着桃子,耳中却听得血液涌向耳根,同时瞪大了眼张望。海面上是正午时分的沉寂。凡美丽的生物,都理所当然地为自己的美感到骄傲。而世界如今让它的骄傲四处流溢。在它面前,我何必否认生活的乐趣,何况我善于不把一切关闭在这乐趣中?追求幸福不必羞愧。但如今是蠢者当权,我指的是害怕享乐的人。人家侈谈骄傲,须知那是魔鬼之王撒旦的罪过。有人大声疾呼:你们在堕落,会大伤元气哩!自此以往,我的确弄明白了:某种骄傲……但在另一些时候,我禁不住索取那生命的骄傲,天地间万物竞相惠赐予我的正是这些。在提帕萨,“我见即我信”,手摸唇吮之物,我无法矢口否认。我无须将所见雕琢成艺术品,但却要说一说见闻,这可不一样。提帕萨像那类人物,描写他们是为了借以表示对世界有某种看法。正如这类人物,提帕萨在出示见证,强劲有力地出示。它即是我今日的人物,我觉得抚爱和描摹他会产生无尽的醉意。有生活的时刻,也有见证生活的时刻。还有进行创作的时刻,那就不很自然了。我只需倾血肉之躯而生,又掬尽诚心做见证。享受提帕萨,做见证人,艺术作品便赫然在目。这乃是一种自由。

    我从不在提帕萨停留一天以上。总会有看够了山山水水的时候,也总得有不少时间才会觉得满足。山峦、长天、大海,像人的面容,仔细看而不是一睹了之,方见出美丑。但任何面容若要耐看,就须有些新意。而人们抱怨易于厌倦,其实倒应当赞叹。惟其因为世界被遗忘,才更见其新奇。

    快到傍晚时,我再次来到国家公路边的公园。那里布置得像花园,秩序井然。走出多姿多彩的香料和阳光世界,走进现在变得清新的晚风,头脑渐渐冷静下来,轻松的躯体品尝着爱欲满足后的心神宁静。我在一条长凳上落座。我瞧着晚霞照耀下变得柔和的原野。我心满意足了。在我的头顶,一株石榴垂下花骨朵儿,含苞欲放,棱纹斑斑,如婴儿捏紧的小拳头,春天的希望尽在其中。我身后有迷迭香,我只闻到它飘来的醇香。此起彼伏的小丘有如镶嵌在丛林之间。稍远处可见到一角海面,天空在那里如抛锚的帆船,于柔情之中憩息。我心灵深处其乐无穷,正是心境平和的结果。那是演员意识到演好角色后的感受。确切地说,是因为举手投足符合所演的理想人物。也可以说,进入了先设计好的蓝图,经表演使之栩栩如生,连自己的心也与角色搏动到一块儿。这正是我当下的体验:我演好了自己的角儿。我尽了做人的本分。一整天感到愉悦算不上丰功伟绩,而是满怀激情地达到一种境遇,这境遇有时要求我们把追求幸福视为一己之责。这时我们重归幽居独处,不过已是心满意足之中的感受了。

    现在,枝头上站满小鸟。大地在沉落于夜色前正悠然叹息。再过一会儿,明星初上,夜幕随之落下。白昼一度辉煌的众神安寝入眠。自有另一批神灵来接班。它们脸上布满阴云,愁惨痛苦之状犹如问世于阴曹地府。

    至少在眼下,金色的花粉弥漫于一片空地。而晚潮澎湃,向着沙滩滚滚袭来,穿过空地,送入我的耳际。大海呀,原野呀,空寂呀,还有那大地的芳香,我渗透着沁人心脾的气息,我已一口咬住这人间的金色禁果。我不胜惊诧,感觉到那浓烈的甜汁正在我唇边溢流。不,我算得了几何,人间又何足轻重。那与我的谐协、情爱油然而生,才是要义之所在。这情爱我尚不至据为己有,却有心不胜自豪地与一族人同享:这族人是阳光与海涛之子,活泼风骚,于简朴中见壮美;他们屹立于海岸,向着那无限欢笑的蓝天,一送心领神会的秋波。

    贾米拉的风

    有的地方,才智在沉沦,为了产生一种真理,那正是对前者的否定。当我去贾米拉时,有风有阳光,那可是另一码事儿。首先要说,那里笼罩着沉甸甸、打不破的静寂,沉稳得有如天平的均衡。婉转的鸟鸣、短笛的低回细语、山羊放牧的蹄音、上界下凡的天籁,这些声响却反衬出此地的一片静寂与荒凉。渐行渐远,一声脆鸣、一声尖叫,表示栖息于乱石中的一只小鸟飞离而去。每一段路程,屋宇旧址中的幽径,光洁圆柱间的石板通衢,凯旋门与小丘上一座庙宇间的开阔广场,无不通向从四面八方围合贾米拉的坑坑谷谷,仿佛五花八门的纸牌,向着一望无际的天边敞开胸怀。人们来到这里凝神屏息,面对乱石和静默,同时昼光愈明,山峦愈显雄伟,山色也漾出紫光。可在这片贾米拉高地上,常有山风吹拂。风与阳光交融,将阳光撒向古迹,又铸造出一种意境,使人们倍感物我一体,我即古城的寂寞与幽静。

    到贾米拉要花许多时间。这不是可以走马观花的一座城市。它不通往何地,也不向任何地区敞开。是到了后必须原路折回之地。这座古城在一条曲折漫长大路的尽端,那每一转折都似乎预示古城在即,因而大路更显其悠远漫长。最后终于在一处色彩斑驳的高地上,在崇山峻岭的深处,显示出它那微黄的骨架,如同一座枯骨丛林。贾米拉这时象征着情爱与耐心的教训,惟有这才能把我们导向世界搏动的心脏。在那里,在稀疏的树木和枯萎的野草间,它以起伏的山陵和嶙峋的乱石保护着自身。不许人家滥施庸俗的赞词,不许来此猎奇,也不许人求未知的前程。

    在这雄伟荒凉的景致中,我们游荡了整整一天。渐渐地,午后始过,不大的风力,随着分分秒秒变强,终至吹遍山山水水。它从远处东面的一个山口发端,自天边滚滚向前,在乱石和阳光间欢蹦乱跳,勇往直前。它马不停蹄,在古迹当间儿呼啸不已。在一处乱石和泥丘的圆谷里旋转,亲吻了破败不堪的几堆巨石。以它的气流拥抱每一根圆柱,终于唳叫着冲进向天际敞怀的古代广场。我觉得自己像一根桅杆,与风相撞,格格作响。腹中空空,两眼焦灼,嘴唇干裂,我的皮肤干燥得面目全非。从前,我是通过皮肤来感受人间凉暖的。老天的喜怒哀乐都作用于皮肤,夏天用热风温暖它,冬季以霜雪侵蚀它。但在大风久久吹打之下,一个多钟头以来却站不稳脚跟,又拼命抵挡着,我已感觉不出肌肤发出的信号。如同潮水磨光卵石,我已被风吹得光滑,真可谓心力交瘁。我仿佛融进了这搅得我载沉载浮的风力,由少至多,终至于不能分辨:哪是我的血脉搏击,哪是这大自然无所不在的心脏的强劲跳动。这风仿佛正在按四周炽热赤裸的形象塑造着我。我变成乱石堆里的一员,大风飘逸的拥抱赋予我圆柱般独立不羁的气势,或者如盛夏晴空映衬下的一株橄榄那么孤傲。

    这阳光又兼大风的沐浴耗尽我的元气。我身上只剩下一丁点儿轻轻振臂的力量、低低呻吟的命脉和心灵微弱的反叛。要不了多久,我将飞向四面八方,忘掉一切也被自己遗忘。我将与风一体,融入这大风、这圆柱、这拱门和这灼热的石板以及这荒城四围苍凉的山峦。我还从未如此深切地感受到:既超脱了自我,又生存在这尘世中间。

    是的,我存在。眼下令我吃惊的,是我不能再进一步。就像一个判了终身监禁的人:对他来说,一切皆存在。但也像一个知道明日如今日,日复一日亦如此的人。因为对一个人来说,认识到他目下的存在,就等于不再抱有任何期待。如果说有反映心境的风景,那便是最平庸的那种。我在这地方一直注视着不属于我却属于它自身的某种东西。例如对死亡的关切,这是人人皆有的。在眼下已西落的太阳照耀下,圆柱投射出斜影,其间受伤的鸟雀与空气融合得难以辨别,我的焦虑也融入其中。代替焦虑的是那种干巴巴的清醒。焦虑来自生者的心灵,但平静将治愈这生者的心灵。白昼将尽,万籁与光照均在自天而降的灰色大幕中渐渐消失,我也不再观赏天空。这时我觉得自己赤手空拳,无力抵挡那内心说“不”的潜力。

    很少有人懂得:有一种拒绝与弃绝尘世毫无共同之处。在这儿,未来、更美好、地位等辞藻有什么意义?心灵的发展又有什么意义?我之所以坚决拒绝尘世所有的“今后”,正是因为它也意味着不弃绝我现在的财富。我不愿相信:死亡意味着来生的开始。对我来说,死亡是一扇关上的大门。我的意思不是说要跨过那门槛,而是说那意味着可怕的、可恶的冒险。人家向我建议的一切,无非是要卸去人们自身生存的负担。而看到贾米拉天空中巨鸟缓缓飞翔,我所要求并得到的,恰恰是某种“生存的负担”。全身心投入这被动的激情中,其他我不管。我充满青春活力,不可谈到死。但假如必须谈,我觉得正是在这儿我能找到贴切的用词,来形容在恐怖和沉默之外,怎样自觉地确认:那是不寄托于未来的死。

    人们在生活中,有少量熟悉的想法,两三种而已。根据碰到的阶层和人物,你会修饰它,使它改头换面。要拥有自己的想法,得有十年时间:那才是可供一谈的想法。当然,这太令人泄气了。但人也有所得,可以同世界美好的一面多少熟悉起来。在此之前,他同世界是正面相视。现在需要横跨一步,看看世界的侧面。青年人正面看世界。他还没有来得及修饰死亡的概念或虚无的概念,但已尝到它们可怕的滋味。青春大约就是如此,那是艰难地面对死亡,有如热爱阳光的动物切身体验的恐怖。至少在这方面,与常言所说恰恰相反,青年不抱幻想。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诚心去为自己制造幻想。我目睹这坑坑洼洼的风景,这庄严而阴森的乱石,这日落时分更显陌生的贾米拉,这对未来憧憬和斑斓色彩的消失,不知为什么。这时我确信:名副其实的人在暮年应当恢复与世界的正面对话,否定自己过去的那几种想法,恢复古人的清白和真实。他们在面对命运的时刻,目光中闪耀的正是这清白与真实。他们青春复得,但正是在拥抱死亡之时。这方面最不值一提的是疾病,那是一种治疗死亡的药物:它准备着死亡。它是一种训练,第一阶段便是自怜自爱。它支撑着人们:他们正拼命避免完全死亡的前途。可是贾米拉……这时我感觉到,文明惟一真正的进步,人们不时珍惜的进步,正是形成自觉的死亡。

    使我惊奇的是,我们敏于深入探讨其他问题,而关于死亡却思想贫乏。这是好事,或是坏事。我担心或期待如此(按他们的说法)。但这也证明:我们掌握不住简单的事物。蓝色意味着什么,对蓝色又作何感想?就死亡而言,困难是一样的。我们不善于探讨死亡和色彩。但是,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倒真是重要的,他像土地一样沉甸甸,预示着我的未来。但我真能这样想吗?我琢磨:我会死掉的,但这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我无法相信这点,并且只能体验别人的死亡。我见到过别人死去。见得最多的是狗怎样死去,触摸到将死的狗令我震惊。我这时想到鲜花、微笑,渴望女人。我悟到我对于死亡的厌恶全包含在对生存的热望中。我羡慕将生存下去的人们。对他们来说,鲜花和对女人的渴望全然是有血有肉的。我妒羡别人,因为我非常热爱生活,不能不表现得自私。永恒对我没有意义。人们可以待在那里,睡上一天,听见人家说:“您真强壮,我必须诚恳地对待您:我可以奉告,您将会死去。”待在那里,双手捧着生活,心中惴惴不安,目光迟钝呆滞。其他一切又有何意义。热血将涌向我的太阳穴,我觉得自己将捏碎身边的一切。

    但人是违心地去世的,也与他们的环境相悖。人家对他们说:“你会好的……”可他们还是死了。我不要这一套。因为虽然有时大自然言不由衷,但有时也说实话。贾米拉,这天晚上说实话,它有多么美,忧郁而坚定!我在这样的天地面前不愿说假话,也不愿别人对我说假话。我想将清醒保持到底,并以全部的妒羡和厌恶来正视生命的结束。我之所以害怕死亡,是因为要告别人世,是因为我留恋生者的命运,而不是要静观永恒的天空。形成自觉的死亡,那就是要缩小我们与世界的距离,并且毫无快意地进入结局,同时认识到将永远失去的世界拥有许多振奋人心的事物。这教益是痛苦的,而贾米拉忧郁的歌声,却将这痛苦更深一层地送入我的心灵。

    傍晚时分,我们攀登着通向村庄的山坡,然后退回几步倾听讲解:“这里是异教徒的城市。这从田野里突现的城区,是基督教徒的居住地。后来……”不错,是这样的。这里出现过不同的人和不同的社会。一些征服者,以下级军官的文明在这里留下痕迹。他们关于壮观雄伟,形成了低级而可笑的观念,并以帝国的疆域来衡量它有多么伟大。奇迹正在于:他们文明的遗址,恰恰否定了他们的理想。在落霞与白鸽飞翔之中,自高处俯瞰这枯槁的城市,即可看出它并未在天空留下征服与雄心的标志。世界终将战胜历史。贾米拉在山谷、蓝天和静谧之间发出了顽石的呼号。我很理解其中的诗意:清醒、漠视、痛苦或美好的真正标志。我们不离开这雄伟的地方,心中感到很难过。贾米拉被留在我们身后,它的天空流溢着一汪忧郁的水,声声鸟鸣自高地另一面传来,羊群突然而迅疾地在山坡上涌现。而在这舒缓悦耳的暮色中,一处祭坛的门楣上,显露出一位带角神灵栩栩如生的容貌。

    阿尔及尔的夏天

    ————为雅克·厄尔贡而作

    与一座城市分享的爱情往往是含而不露的爱情。像巴黎、布拉格,甚至佛罗伦萨这样的城市,是封闭式的,因而限制了它自身的天地。阿尔及尔以及某些得天独厚的地方,例如海滨城镇,向着天际敞开,如同一张大嘴或一个伤口。人们在阿尔及尔可能钟爱的东西,就是大家赖以生存的东西:每个街道转弯处均可瞥见的一角大海,阳光的浓烈,种族的优美。像通常一样,在此类放肆和奉献中,总可以发现一种更为含蓄的芬芳。在巴黎,你可能怀念空间和飞鸟。在这里,人至少得到满足,而且既然欲念有寄托,他就可以弄清自己有多少珍藏。

    大概只有在阿尔及尔长期居住,才能理解过多的自然财富是多么枯燥。对于想学习、受教育或完善自己的人来说,这里是一无所有。这地方没有可学习的东西。它不作承诺,也不让你看到朦胧的前景。它满足于奉献,但那是丰盛的奉献。它完完全全呈现给视觉,一旦享受它,便了解它。它的乐趣无药可治,它的欢快也不提供前景。它所要求的,是清醒的灵魂,即不要求补偿的灵魂。它要求采取清醒的行动,有如博取信誉的行动。奇特的地方!它赋予被养育者自己的光辉和自己的苦难。在这些地方,一个敏感者得到的感觉财富,却与赤贫并存,这原也不足为奇。不存在同时不带着痛苦的真理。因此不足为怪的是:我恰恰在赤贫者当间儿,才最珍爱这地方的容颜!

    人们在这里,整个青年时期,可获得与青春美相得益彰的生活。这以后便是下坡路和被遗忘了。他们以血肉之躯为本钱,但也明知会输钱的。在阿尔及尔,对年轻活泼的人而言,处处是隐身之处和扬扬得意的理由:海湾、阳光、通向海洋红白相间的平台、鲜花和体育场以及大腿嫩白的姑娘们。但对青春已逝的人们,就一无依靠,也没有消愁解闷的地方。在别的国家,意大利的平台、欧洲各处的修道院或是普罗旺斯地方错落有致的山丘,都是能躲避人群和悠然自得的所在。但在这里,一切都要求僻静,要求青年人的热血。歌德弥留之际呼唤着光明,这已成为历史名言。但在贝尔库和巴勃-艾尔-乌埃德,老头儿们却坐在咖啡店的一角,听任梳平贴发式的小伙子们在一旁自吹自擂。

    这样的起起落落,在阿尔及尔是夏天为我们提供的。正是在这时候,城里空无一人。不过穷人和天空是走不开的。和穷人一道,我们并肩走向港湾和人间珍宝:温暖的海水和女人晒黑了的肉体。晚上,他们饱享这样的珍宝之余,便回到光亮的屋顶下、昏暗的煤油灯前,这便是他们日常生活的全部境遇了。

    在阿尔及尔,人们不说“入浴”,而说“涮一涮”。不必过于拘泥。大家在海湾里游游水,再到浮标上歇一歇。游到已有漂亮姑娘占据的浮标,便对伙伴们喊道:“告诉你,这里已有一只海鸥啦!”这当然是无邪的玩笑。应当认为这正是年轻人的理想。大多数人冬天也这样,他们每天中午都光着身子晒太阳,算是一顿粗茶淡饭。这倒不是因为他们读了自然主义者枯燥的说教,那些人不过是肉体方面的基督教徒(关于身体的教条同心灵的教条一样可恶)。真正的原因,仅在于他们“在阳光下舒舒服服”。怎样高度评价这当代习俗也不算过分。两千年来头一回,可以在海滩上赤身裸体啦;两千年来,人们竭力要将希腊的放肆和纯真装扮得体面些,尽量少暴露血肉之躯,把服装弄得越来越复杂。如今且不管这段历史,年轻人在地中海海滩上的奔跑,已与古希腊德洛斯运动员优美的姿势相似。这样接近肉体并通过肉体来生活,便发现肉体有其特色、有其生命,并且冒昧地说,也有它自身的“心理学”。①我要说说浅陋之见,对纪德赞美肉体的方式不敢苟同。他要求肉体克制欲望,从而使之更强烈。这样他就接近窑子里的行话所形容的“头脑复杂或心眼儿多”的嫖客了。基督教义也要求暂停施欲。不过还算自然,认为这是一门苦修课。我的伙伴万桑是箍桶匠兼少年蛙泳冠军,看问题更清楚。他如果想跟一个女人睡觉,就像口渴了饮水一样如此这般一番。倘若真爱她,便娶她(迄今未遇)。事毕,他总是说:肉体的发展正如精神的发展一样,有其历史、反复、进步和欠缺。仅有一点细微差别:肤色。当人们夏天去海湾沐浴时,就意识到人人的皮肤都同时由白嫩转为金黄,再转为褐色,最后是烟草色,那是肌肤努力蜕变的极限了。港湾上方是喀斯巴区变化多端的白色小方屋。从水平线往前看,映衬着阿拉伯城区纯白天幕的,是人的躯体掀起的金黄波涛。随着转入八月,太阳更炽热了,房屋的白色更加耀眼,皮肤也晒得更黑。怎能不按照阳光和季节,来使自己融合到顽石与血肉的对话中去呢?整整一上午都消磨掉了。其间有跳水,有欢声笑语,有激浪嬉戏,有围绕红黑色货轮的轻舟荡漾(挪威的货轮飘着林木的清香;德国的货轮油味十足;沿着海岸送货的小轮溢出酒香和大酒桶的气息)。到阳光普照长天四角之际,满载褐肤健儿的独木舟飞驶着把我们送回岸上。接着那金色的双桨戛然而止,我们在船坞的静水中久久滑行。莫非与我一同在这平滑镜面上归来的,不就是一伙神灵?我终于辨明,他们就是我的兄弟!

    可是在城市另一端,夏天已将另一些珍宝呈现给我们:那是恰成对照的静寂与厌倦。这静寂,依其来自阴影还是阳光而各不相同。笼罩于政府广场的,是正午的静寂。在四周树木的阴影下,阿拉伯人买五个铜板一杯的冰柠檬汁,它飘散着橘花的清香。他们交口称赞:“真凉快!真凉快!”这赞美声在空旷的广场上荡漾。接着在烈日下又恢复万籁俱寂。在冷饮商的冰罐里,冰块正在旋转,我听见那丁丁的细声。还有午睡时分的静寂。在海军部附近的几条街上,在理发匠油腻腻的小铺门前,这静寂尤为分明,恰似有几只苍蝇躲在芦苇帘后发出节奏分明的嗡嗡声。其他如在喀斯巴区摩尔人的咖啡馆里,静寂的是人的躯体。它已无从脱身,离不开面前那杯茶,也做不到以沸腾热血来唤回青春。但最耐人寻味的还是夏夜的静寂。

    正当白昼转入黑夜的瞬息,它有着种种迹象和呼号,铸成我心目中的阿尔及尔:那是与此紧紧相连的呀!当我暂别此地的时候,我想像它的黄昏有如幸福的遐想。在城市高处的山丘上,乳香黄连木和橄榄丛中蜿蜒着通途和幽径。我的心此刻转向它们。我仿佛看见一群群黑色的小鸟,自那里飞往绿色的天边。在太阳突然消失了的天空里,有点儿什么东西徐徐舒展。小小一片赤色的云渐渐延伸着,终于在空中融化了。几乎紧接着,第一颗星星升起,眼见它轮廓愈益分明,在渐渐浓重的夜色中站稳了。再以后,黑夜骤然吞食了一切。阿尔及尔行色匆匆的夜晚哪,你有什么不可企及的力量,将那么多情致拥进我的胸怀?你送到我唇边的柔情蜜意,我还未曾好好品尝,却已在黑夜中逃遁。难道这正是它经久不散的秘诀吗?这地方的温情令人陶醉,却稍纵即逝。但当这温情犹在之际,至少可以尽情享受。在帕多瓦尼海滩上,舞会是每天必办的。在这面对大海的巨大长方形场地中,本区的贫困青年尽兴而舞,直至夜深。我常常在那里静候特别时刻的来临。白天的舞厅有倾斜的木篷遮阳。日落之后,木篷被收起。于是,舞场上亮起独具特色的绿光,那是水天相接映出的光芒。如果你远离窗口而坐,就只能见得着一片夜空,它衬托着舞伴们的面容,如中国皮影一般渐次掠过。有时乐队奏出一支圆舞曲,只见得在绿色天幕下,人影幢幢不停旋转,就像唱片上贴的人影儿。黑夜很快来临,于是灯火通明。不过真无法形容在这妙不可言的时刻,我感到多么激动人心,又多么神秘莫测。我还记得一位身材高大的妙龄女郎,她整个下午都在跳舞。她那紧身蓝衣裙上戴着一只茉莉花的花环,汗水已将下半身衣裙洇得透湿。她边舞边笑,并且仰面向天。她从一桌一桌近边掠过时,留下了鲜花与肉体交融的芬芳。夜幕降临之后,我就看不见她紧贴着男舞伴的身子了。但衬在夜空上的,是轮番出现的白色茉莉花和浓密的黑发。当她高高挺起丰满的乳房时,我听见她那爽朗的笑声,也瞥见那男伴猛然弯下了身子。我对于天真无邪的概念,可以说得自这样的狂欢之夜。而那些性格暴烈的生物,我听说与旋转着欲念的夜空是难解难分的。

    在阿尔及尔的街区电影院里,有时出售薄荷口香糖,有时上面刻上一些红字,都是挑逗爱情的句子:(1)问:“你什么时候娶我?”“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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