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的钱,向武士讨得一张纸包了,递给寺仆。)而且在什么地方顺便吃了饭来,要喝酒也可以喝,只是不要喝空肚酒才好。
寺仆 是。
一休 这个钱交给你,回来的时候,买多少米麦和豆酱萝卜来。
寺仆 是,知道了。
一休 (对武士,)劳你等候了。一同去罢。
武士 还有预备呢?
一休 不,只要带了嘴去,便尽够教令尊往生极乐了。但是在引导之前,须得先给我吃一餐饭。
武士 遵命。
一休 因为从前天起没有吃过一点东西。只看我的脸,大约也知道的罢。(对寺仆,)劳你的驾了。
寺仆 说那里话。想到现在有饭吃了,忽然的气力增添起来了。那么,我去了。
一休 用心着不要使他生气才好。
寺仆 是。
(一休和武士向着武士出来的方面,寺仆向着卖瓦器的人逃去的方面退场。)
(二三分间,暂时下幕。)
(开幕,与第一场相同的舞台,同日的傍晚。在围炉的旁边,寺仆略有醉意,很愉快的睡着,盖着一休所盖过的棉被,一半却褪下了。围炉里的火大抵熄灭了。在这时候,一休回来了;看见寺仆睡着,悄悄的走上庵来,给寺仆盖好棉被,在围炉里生了火,搁上茶壶,点起灯来。于是暂时沉默。覆面的野武士来访。)
野武士 有事奉托。
一休 什么贵干呢。
野武士 借钱。
一休 到很妙的地方借钱来哩。
野武士 是呀,到破戒和尚的地方借钱来了。把现钱都拿出来便罢,否则要领受你的细脖子。
一休 好可怕的气势呀。即使不是这样说,也会把所有的现钱都拿出来的。且请喝一杯开水罢。
野武士 不要喝这样的东西。
一休 是么,那么请等一会儿罢。我便把所有的现钱都献出来。但是这一点儿也还够不上说什么献上哩。
野武士 没有的东西我并不叫你拿出来。
一休 很是懂得道理的人。(一休从自己的怀里拿出一个纸包来,又拿起放在寺仆枕边的纸包,也不打开来看,一并交给野武士。野武士打开看了。)
野武士 这一点,不会是所有的现钱都在这里罢。还隐藏着罢?
一休 你不相信,请你搜罢。
野武士 老实说,我并不是为钱而来,乃是为要你的头而来的。(野武士手摸腰刀。这时候寺仆醒过来,失惊,蒙上棉被。)
一休 要我的头,这样的头有什么用处呢。
野武士 是呀,放你活着,是乱国之基本呀。
一休 为什么呢?
野武士 你在被人家尊作活佛的地位,却喝酒,吃肉,杀生,上娼楼,玩弄男儿,欺诈,路劫,做那等于春画的诗。放你这样的和尚活着,我的肚子里的虫是不答应的呀。
一休 很正当的思想。但是,我在觉得喝酒好的时候,方才喝酒;觉得吃肉好的时候,方才吃肉;觉得杀生好的时候,方才杀生;一切都是做了好的时候方才做的。这些事情,并不是像你所想的那样的重罪。即使释迦怎样的说。
野武士 怎样的时候,喝酒吃肉也可以呢?
一休 譬如,自己私下喝酒吃肉,却叫别人的喝酒吃肉是堕落。在这样的人的面前,便喝酒吃肉给他看。
野武士 身是僧家,也有可以杀生的时候么?
一休 是呀,在用了杀生要落地狱的话去吓诈善男善女的人的面前,我便去公然的杀生给他看。
野武士 可以去逛娼楼的时候也有么?
一休 便是游客,便是妓女,因了心的用法,也可以得到正觉;使得人们知道这个道理,我往娼楼去,为什么是不行呢?对于你这样的严厉待人的武士,我觉得还是妓女更为可爱哩。
野武士 为什么玩弄男儿也是好的呢?
一休 玩弄男儿并不是好事情。但是夺取被讨厌的东西所觊觎的男儿,却是好事情。我觉得男儿很可怜,没有想玩弄的意思,但我想便是玩弄着,也可以造就他成为像样的男子。
野武士 为什么欺诈呢?
一休 这是因为要救助没有饭吃的人们,又因为要惊醒世间蠢笨的人们,也因为要使我肚子里的虫高兴称快。
野武士 为什么路劫的呢?
一休 因为从前天起没有吃饭的缘故。我在什么时候呢,曾经听见受饿的一家的主人,不忍听着自己的小孩因为肚子饿了猛烈的叫喊,偷了几个大福饼,因此受了重罚;那时候我便想着,倘若饿了,就给他做贼去。你曾经有两天不吃饭么?倘若你有小孩,他将要饿死了,你怎么办呢?我看了重办那受了饿而去做贼的人的汉子,很是生气哪。
野武士 在什么时候,可以做春画一般的诗呢?
一休 少年的僧侣因为过于怕惧欲念,怎样的窘苦,你未必知道罢。我可是知道的,而且对于这些人是有同情的。他们倘若知道,便是我也时常要发动欲念,或者可以安心几分罢。我是这样的想着呢。(暂时中断。)人们不是应该互相责备的,是应该互相帮助,至少也是应该互相宽恕的。或者你是一个没有被罪恶所污的男子罢。倘若真是这样,那么,我是初次见到不曾被罪恶所污的人了。好好的让我将尊容瞻仰一番罢。
(野武士将钱包悄悄的抛在一休的前面,急忙的逃去。一休恰如无事模样,在炉上烘他的手。寺仆从被里伸出头来。)
寺仆 师父,得了救了。我道是要怎么了,正愁着哩。
一休 哈哈哈,是个简单而且忠厚的可爱的野武士。————你的事情怎么了?
寺仆 上上的成功。我告诉他说你就是一休师父,他说只要这样说了,他很情愿把这瓦器都献上来呢。实在是一个很好的家伙。
一休 是么,为什么我是这样的被大家所爱的呢?
(寺仆将要坐起。)
一休 还想睡觉,便睡着罢。还是很渴睡的样子哩。
寺仆 但是要做饭呢。
一休 不,那由我去做就是了。不要费两天的工夫,好好的做出饭来给你看。
寺仆 那么拜托你了,我再睡一觉罢。(寺仆又睡着。)
一休 这回你醒过来的时候,大约饭可以做好了。(暂时中断。)嚄,还是淘米罢。
(一休起立。幕下。)
一九一三年三月原作
武者小路实笃(MushakōjiSaneatsu)生于一八八五年,先前为“白桦派”文人的领袖,近三年来在日向经营新村,但一面在文艺上仍然很努力,在《白桦》之外去年又创刊一种杂志名《生长的星之群》。他的著作集现在刊行者共约三十册,其中十种是评论感想,其余都是戏剧和小说。这一篇从《小小的世界》中选出,是他得意之作的一篇,去年土岐哀果编集《罗马字的短篇小说集》,请各著作家自选一篇,他所选的便是这《一日里的一休》。文中意思很明显,用不到再加注释,现在只就史实上略略说明。一休是禅宗大德寺的高僧,初名周建,后改宗纯,一休是他的号。文明中,奉敕住持大德寺,赐紫衣;文明十三年(一四八一)卒,年八十八。他在大德寺里的住所,称瞎驴庵;后世传述他的奇行甚多,常被用作近代通俗小说的材料。武者小路君的著作里,还有戏剧《三和尚》,小说《从一休听来的话》,也是说着一休的。一九二二年一月十二日附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