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朝阳未上，诃多巴格逆旅中客，出门而去。所云逆旅，虽仅一道周传舍（原名却尔陀），顾非荒凉颓废，芦苇覆檐，鸱枭巢于梁上，如诗人画师所想象者。瓦宇一栋，中有客室，可以安居，亦有酒窖，庖厨丰洁，不亚城市。屋后为华圃，下临诃多巴格川水，水流无声，两岸皆芦荻杨柳之属，参差下垂。出门即大道，前有石桥，凡九孔，夺勃来钦市人，谓桥坚实，盖由匠人以牛乳和石灰所致，而居民则云，以用诃多巴格所产蒲陶酒故，桥石勼合，不废圮也。

    客凌晨而行，其故有二。盖画师欲观平原日出，此景绝异，非目击其奇者，莫能彷彿得其形似。且所卖牛畜，亦非黎明不能分离。春时，牛多孳乳，牧人侵晨入群中，径将其犊去，母牛乃自从之行。平原中牛，性极暴厉，若遇生人，将触之至死，惟与牧者习耳。客驾车二乘，将赴牧地，其地荒僻，虽平原居人，且需导而行，顾御者识道，不患迷失，故任牧人留酒家中。牧者言当后发，必于中途相及，车遂先行。画师居维也纳，以山水绘名世，时至匈加利漫游，收集物色，以入画图，能作匈奴方言。其伴为摩拉维亚土田主神宝伯爵家马监，今使来视牛，未为得人，不若别遣村农，较为胜任，盖爱马者，鲜解厩外事也。顾其人亦有一长，以能解匈加利语，昔为骑兵大尉，驻匈加利时，曾从其地少女，学操此语，有伯爵家牧者二人，为之侍卫，皆壮士，各持小铳。别有二客同行，一为勃夺来钦巡官，一则畜牛主人，客今当就此群中，择取种牛牝牡二十四头者也。

    当启行时，残月昏黄，明星闪烁见空际，遥望东方，曙色已作。主人为画师言，头上明星，是名游子之镫，可怜儿（即贝多尔别称）仰视此星，叹曰，“天佑予！”遂盗牛而遁，得免于难。画师闻之叹服，言曰，“美哉！犹狭斯丕尔（英国诗人，生十六世纪，著戏剧甚多）之诗思也。”马疾驰一时许，已入大野。野色空阔，杳无边际，惟见上有苍空，下有碧草而已，此外更无他物，如一鸟雀，或食蛙之鹳，破其岑寂者。画师益叹美不置曰，“如此色彩，如此渲染，又以反比而见调和，盖天工也。”主人曰，“今固甚善，然待蚊虻马蝇一至，便恼人矣。”画师曰，“且是芳草如茵，与小池浊水相映，抑何佳耶。”主人曰，“君谓此行潦耶？吾侪称之曰托卓戈。”时闻顶上有黄雀鸣声，画师惊视曰，“嚄，何来黄雀，乃尔佳美。”主人曰，“雀今犹瘦，逮麦熟时，乃始可得耳。”未几，曙光益上，蔚蓝天色，转为黄金，太白明星，为日先驱，已灿然见天末。有晕色如虹霓，笼罩草上，随人影而动。驾车驷马，出灭绿草原中。久之，遥见有物黝然，则合欢木平林，小丘三数，土色微青。主人告客曰，“此札谟之鞑靼冈也。其地昔有村落，为鞑靼所毁，古寺废址，在荒草丛中，及今犹存，野犬掘穴，时爬土出入骨焉。”客曰，且是又岂‘髑髅之地’也耶？”主人曰，“不然，非髑髅之地，此只是饮牛井畔三辘轳耳，吾侪行近牧场矣。”

    众既抵林下，遂止车以俟医师。医师方发摩多平原，乘独马小车，臬兀而行。画师就小册中作图，时而狂喜，呼曰，“如此物色，如此布置，善夫善夫！”主人则劝客勿画此丛棘，秽恶可憎，不如写合欢木一本，亭然独立，较为清疏，顾画师勿听。已而医师驱小车，斜向而至，亦不止车，惟呼曰，“问客无恙。”又曰，“驱之驱之，及朝阳未至，可趣行。”车驰良久，遂抵大牧场，是为诃多巴格平原中最胜，有牛千五百头。共居一牢，时方伏息，寂尔无声，为睡为醒，乃不可知，顾未尝见牛有枕首地上，瞑目而卧者，如汉勒德（狭斯丕尔作剧中人名）独白所云，“睡与？将梦与？”一言，乃于牛为不当也，画师复惊喜呼曰，“此画图也。植角成林，中伏老特，蓬头漆黑，皴纹满颈。荐上卧牛，一望黯然，四周水草，色作新绿，后映黄雾，远见牧人爝火明灭，为之点缀，是当传之永久，使不朽也。”遂一跃下车，语主人曰，“君可先行，吾已见牧舍，当于是相会。”因展绘具坐榻，置册于膝，略图其景，主人则驱车而去，时忽有牧犬二头，见平原中有生客，大嗥，疾奔之，然画师了不为慑。犬白衣而黑鼻，收入图中，可以助景。犬亦不噬人，惟端正作胡坐，已而起立客侧，意似询曰，“彼何人也？”复坐，伸首窥册，曰，“此又何物耶？”画师戏笑，以绘彩涂二犬颊，一赤一碧，犬怡然受之，未几，顾见火伴颜色，疑是他犬，因相斗不可解，而适有人至，御独轮小车。其人盖童子，日推车从牛后，掘原上所遗树根，载之归，是名穷炭，平原居人，用以为薪，焚之有异臭，人兽皆喜闻焉。童子以车介两犬间，逐之去，叱曰，“趣逭。”盖平原中犬，不畏鞭箠，而独惧一轮车。童子状甚慧黠，衣青色，布袴绣作红花，为客将命来，云，“画师可至牧舍，其地可图者多也。”顾牧原之图，犹未竣事，画师语童子曰，“汝能以小车御我耶？当以此金为汝酬。”童子曰，“唯，吾尝数御牛子，较君尤重也。今可登。”画师以此计，事得两成，坐一轮车中，安抵凯阑（即牧舍所以避风之处），而画亦竟。

    尔时众已下车，引维也纳来客，与督牧者相见。其人风貌，为匈加利平原住民本色，颀长而壮，发方颁白，须髯翘然，久凌寒暑，面作赭色，连眉几于为一，以常视太阳故也。平原中通言凯阑。是为人畜藉庇风暴之所，盖风为牧人大敌，霖雨寒冰，则所弗恐，但转裘外向，引冠覆眉，便可相对，若遇风乃需庇障，以风在大野，实具雄威，倘牛群在水草之地，为旋风所袭，苟无林木，中途为阻，将长驱而入彖伊思川中矣。牧舍以厚板为围，有广檐三所，牛得退伏其下。牧人之居，则一小舍，以泥涂壁，状若燕巢，然其地非供偃息，以室小不能容，止以藏皮衣及其革鞄而已。鞄名般克，以小牛革为之，留足不去，截颈着以锁，中贮烟草番椒及钱货，壁间悬表衣，夏着绣衣曰须尔，冬则披裘，曰蓬陀，是亦为牧人被荐，夜即服此，露卧地上。惟督牧者得息檐下，以板桯为榻，头上庋食架，贮麦饼，圆而大，又一筩，中藏七日之粮，其妇居市中，每礼拜日下午，辄为将食来，牧者小舍前有一地，编苇为篱绕之，下砌砖石，而无屋顶，是曰跋萨罗，即庖厨也。有木三叉，下悬巨釜，用调牛羹肉糜，童子即司其事。篱间插长柄之勺，制以锡。督牧者见客，便询曰，“贵人不将牧者来，已放诸何地耶？”畜牛主人，其名曰塞伽太，代答曰，“以与酒家女郎小有勾当，故后耳。”督牧者曰，“唉，贝多尔行将湛醉归来尔。”画师闻言大喜，亟诘曰，“贝多尔？……岂吾小友乃贝多尔耶？”督牧曰，“不然，吾仅用此为佳名耳。”画师叹曰，“吾至欲一见贝多尔，写之图中也。”督牧者曰，“第客未必得见，吾辈不惧贼也。倘彼敢徘徊是地，早踶之去矣。”画师曰，“然则诃多巴格野中，无复贝多尔在耶？”督牧者曰，“是未可言。牧羊人中，不乏鼠贼，牧豕者亦时变剧盗，而牧马者溺于爱恋，或失意化为贝多尔。顾未闻有牧牛人行劫者。”画师曰，“是何也？”督牧者曰，“以终日与牛伍，牛性静且智也。故牧牛人不与饲羊豕者共坐饮酒。”马监问曰，“然则牧者其平原中贵人耶？”督牧者曰，“然，贵人之中，侯伯为尊，惟牧与圉，在野人间，正犹是也。”马监曰，“岂平原中无平等耶？”督牧者曰，“人世常存，永无平等。生为贵人，虽服村农之衣，不失其尊。纵邻人牛马，放逸在外，亦决不攘为己有，惟驱之返其主人，第当贸易，或作小诪张，则吾所难言也。”马监曰，“不然，贵人临马市时，互相面谩，亦复常习，无可非难。”督牧者曰，“而牛市尤甚。故吾劝君，及今善用眼镜检校，逮君驱牛去后，吾不复问矣。”马监曰，“诺，谢汝诫言。”

    时医师忽至，呼曰，“客趣出，至灶前观日出也。”画师先奔，急展册图之，而不得成。因绝望呼曰，“嗟夫，此妄相也！其色若何？大地深碧，天垂笼紫雾，太空青黄，上有绛云一抹。嚄，紫光忽作，朝日将上，炬火今起于天际，若三角塔，火焰环绕之，又如赤铁，而光益灼烁，不可正视。唉唉，日乃五角，顶渐圆如鸡卵，其下复敛，上愈扁平，今俨若地菌矣。不然，状如罗马水瓮。此妄相也，不可以画。今有浮云来，日已变形为爱神，翳其目，又如长髯议士。唉，使吾画日五角而有须，众必囚我狂人院中矣。”因投其笔曰，“匈加利人。百事俱异寻常，如今观日出，实见其景而不可得象，吾意日出不当如是也。”医师乃为言，此第光之幻象，与海市同。以颢气层积，热度不等，光受反折，故成此相。画师曰，“然此终不可得象，吾几不自信所见也。顾奇景亦不久即灭，如蜃楼之现，逮朝日出地，金光汹涌，不复可仰视，赪红天宇，忽转金色，地平一线，亦上下化合矣。

    朝阳一上，卧牛皆动，千五百头牛角之林，一时并乱。大特摇颈下悬钟，丁丁作响，群牛应之，皆牟然鸣。画师又狂喜曰，“善哉善哉，此华格那尔（日耳曼音乐大师）之合奏也。如闻管箫画角铜鼓，相和而鸣，此何如声，亦何如景！是则《神之曙光》之末曲也。”主人曰，“然也，牛今趋井畔，牛母各呼其子，故鸣耳。”言次，有牧者三人，亦趋而就井。井上有巨桁，制甚坚实，牧者引辘轳汲水，倾之槽中，为事甚劳，日凡三反。客见之问曰，“若用机械，以马力引之，不尤简易耶？”督牧者曰，“吾侪亦有一机。而牧者乃自愿力作，不欲以是惊扰其马也。”别有牧人，乃就群中检萨该多氏所有牛，一一将其犊出，槛之圈中，母牛自从之入。萨该多氏指之曰，“此吾牛也。”马监曰，“第牧人奚能于千牛之中，辨谁为萨该多氏有者？岂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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