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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罪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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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快就结束点餐了,看着侍者离去,只留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这里。她曾故意重复几句无谓的语句,想多留他一会儿。

    她一直看着他离开,直到进入大厅。她感到无比孤独,与世隔绝。没错,树篱的缺口那边的确有位侍者,为刚到的客人拉开车门,但他看上去遥不可及,而她周围的树木却触手可及。她打开腿上的手包,假装在找手帕,实则摸了摸曼宁给她的那把枪,她的心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刚刚吃完浓汤,她头顶的大红灯笼突然毫无征兆地熄灭了,灰黑的暗影一下子将她和这地方笼罩。她绝望地闭上眼睛,这是某种预兆吗?

    里面有两个人急忙搬着一架梯子跑了出来,一个人在她身后架好梯子爬了上去,换了一个新灯泡,不一会儿,灯又重新亮了,甚至比之前更亮。

    吃东西对她来说很困难,可不吃东西,更加难熬。她完全靠意志力才不让自己往树丛那边看。有时她甚至可以感觉到一双恶毒的眼睛从树篱后的暗影中盯着她。有时,她又确定那只是她的想象。

    有一次,不知是松鼠还是花栗鼠之类的小动物在树篱外的地上跑过。幸好她当时将餐巾拿在手上,她用餐巾连捂带塞,这才没有让自己叫出声来。另一只手指甲都快刺进手掌的肉里,这才让自己慢慢放松下来。后来,有侍者过来,她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让他们把音乐声调大一点。我这边有点听不清楚。”

    “好的,小姐。您有什么想听的曲目吗?”

    她真想说《与主更亲近》,但她会表现得过于急切,而不是玩笑之举,因此她并没有这么说。

    “给我一瓶香槟,”她说道,“这里有些无聊。”

    如果有人在监视她————这一点,现在她很肯定————这会给人一种印象:冷漠、庆祝。而她只是不想让自己在椅子上晕过去。

    侍者送来了香槟,塞子已经打开,里面的泡沫正往外滴着,又顺着瓶身滴了下来。她将倒满香槟的杯子高高举过树篱,那边的人不可能看不到。她真想走到树前,举杯挖苦地说一句:“为你、我干杯。”但这样做太吓人了。

    她将杯子在唇边碰了一下,又放下了。喝一两口足够了,可以温暖一下她的喉咙。她可不想麻醉自己的感官,这些可是她今晚唯一的武器。过了一会儿,她偷偷将怀中香槟倒在内侧的地上,然后又重新大张旗鼓地加满一杯。

    她点香槟和调音量的要求一定让人误会为这是想引人注意的做法。一位个子高高的年轻人走下台阶,胸前的白色康乃馨表露出他的身份,他来到她面前,鞠了一躬,讨好地说道:“我能请您跳支舞吗?”

    “谢谢,我不跳舞。”

    他并没有知难而退。“那这位美丽的小姐不会介意我坐下来,陪她一会儿吧?”他不等回答,已经拉开了她对面的椅子。

    曼宁的警告再次响起:不要和任何人纠缠,你会吓跑他的。“不,不行!”她大叫一声,吓得对方倒退一步,“拜托!拜托不要站在这儿,请你离开这张桌子。”

    这年轻人很坚持。最近这些晚上,人人自危,生意估计不好做,“那就和小姐跳支舞吧?”他继续劝说着。

    玛乔丽最后只能听他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最快最简单地甩掉他。毕竟,两相比较,和他去跳支舞比他站在这里讲话更令人生疑。

    她站起身,那年轻人用手圈着她的后背,得意扬扬地走进大厅。舞池周围还坐着其他三位和他一样的年轻人,一人一桌,面带愁容。或许他们成功的概率很低。

    她之前从没跳过探戈,现在也不用她跳,那年轻人完全带着她跳。他跳得很好,怎么说这也是他谋生的手段,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在跳前刀步。越过他的肩膀,她还可以看到外面的树。不论她转到哪边,哪个方向,那些树木都在她面前,在树篱之处等着她,仿佛在说:“我们会抓到你的。你快来,我们就要抓到你了。”

    即使是个舞男,即使是靠在一个舞男身上,也比一个人在黑暗中等待命运好得多。

    他们两人在黑色玻璃地板上转了一圈,她突然问道:“他们放的曲子叫什么?”

    他首先用西班牙语将歌哼唱了一遍,组织一下语言准备翻译:

    Adios muchachos, companeros de mi vida,

    Se acabaron para mi todas las jarras——

    “我的英语不是很好,这首歌说的是有一个人的生命快走到尽头了。歌中唱道:‘再见,孩子们,我这一生的伴侣们,我的生命要结束了……’”

    连音乐都是这种。“请不要再说了,”她厌恶地说道,“抱歉,我要回我的桌子那里去了。”

    “我令小姐不高兴了?”

    “不是。我有些头痛。能告诉我,我需要付多少钱吗?”两人回到桌旁。

    这位年轻人却一点也不气馁:“小姐您真大方,您这一支舞还没跳完。”

    “请收下这些吧。”她说着,快速碰了一下他的手,一心只想把他打发走。

    之后,她又变成一个人了吗?一动不动,坐在血红的龙虾前等待自己的命运。她喝完咖啡,又坐了半个小时,被人监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她的肌肤感受到了这种注视,想要逃离这里。她只能强忍着,尽力不让自己扭头,朝那边望去。又一次,她甚至觉得树丛中有什么发光发亮的东西向她射来光线。她将勺子扔在地上,然后弯腰去捡,想要扭头去看的冲动实在太强烈了。待她直起身子,在椅子上重新坐好,她感觉好了很多。而闪光也消失了,不管那是什么,她的余光再没有发现相似的东西。

    一个人期待遭遇暴力,甚至和死神面对面,期待徒手战胜死神,捍卫自己的生命,现在这个人却用泡有栀子花的温水在洗手。这看上去似乎有些傻。如果她活下来,她知道自己以后看到洗手盅都会想起今夜,还会至少重现几分钟这时的画面。从今往后,所有欢乐的聚餐会上,大家推杯换盏,谈笑风生之时,一想到这段黑色回忆,她会突然脸色煞白,笑容凝固,周遭的亲友会纷纷关切地询问。当然,前提是她能活下来。

    她离开前还不忘弄碎一个面包卷,用纸巾将碎屑包好。“喂天鹅的。”她对来结账的侍者说道。

    “这么晚了,还去?”侍者一脸惊恐,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所表达的警告。

    “我喜欢动物。”她说道。(“但不喜欢豹子。”她在心里嘀咕。)她站起来,转身,慢慢朝树篱缺口处走去。马车这时缓缓驶来。她抬脚踏上马车踏板,心里想着:“我来了。”不禁有些难过。

    等她上车之后,林间的灯笼逐一熄灭,一个接一个,有盏绿色的灯笼熄得比其他灯笼都晚,从枝丫之间透出微弱的光芒。最后,连这个灯笼也熄灭了,整个马德里餐厅都隐没在夜色之中。

    车夫开始用鞭子抽打马匹,想尽快离开这被诅咒的森林公园。

    “开慢一点。”她厉声吩咐道,“夜色这么美,要慢慢欣赏。”这时他们来到了岔路口前,“走这边。”

    “噢,不行,小姐。”这位老人几乎带着哭腔说道,“不能走那边。上次就是在那边出事的。”

    我当然知道,她伤心地想着。只听她大声说道:“你难道不看报纸吗?那东西现在在城的另一边。它不可能在这里!”她脱口而出的都是英语,随后又用几个西班牙语单词,加上手势,尽力表达她的意思:“不在这儿。Otra parte。”

    马车夫听懂了,语言并不能阻碍人类之间的交流。“那些人也可能弄错了。”他嘟囔了一句。

    “转进去,转进去!”她执意坚持。

    马车夫掉转马头,不情不愿地驶进了她所说的这条小路。月光下,这条路仿若一条树叶搭出来的隧道,这边的树木在空中相互交叉,遮天蔽日,形成这样一条墨绿色的通道,其间透出点点银白色的月光,真是美丽极了,也危险极了。马蹄声在空荡荡的小路上回响着,犹如敲响的丧钟。

    这里万籁俱寂。最近这些晚上人们都不来森林公园,除了连接出入口的主干道,其他地方都无人问津。这条道儿一开始笔直向前,随后渐渐开始打弯,这说明湖就在前面。

    今晚的月亮不似那一晚明亮,也不似那一晚圆,但湖面仍旧波光闪闪,如一面银镜。他们终于来到最靠近湖边的那段路,整个湖呈现在他们眼前。这个地方,她无法忘记。这里没什么树木,仿佛树木帘幕在这里被拉开了,准备上演这场悲剧的最后一幕,在这里,她与湖水之间只隔着草坡。

    她感到呼吸困难,越来越强烈的恐惧感令她窒息,她尽力克制着。“停一下。”她好不容易吐出这几个字。

    马车夫不知道是真没听见,还是装作没听见,总之他以此为借口,想尽可能地远离这里。她不得不不断轻拍他的后背,像敲门一样。“停下,明白吗?我说停一下。在这儿等我。我想去喂一下天鹅。”

    “啊,不要,小姐,救世主啊!”他高声大呼,“那姑娘就是在这儿喂天鹅才————”

    “你听到我说的了吗?”她厉声说道,“如果不照我说的做,你一分钱也别想拿到!”

    马车夫停了下来。她站起身,走下车。马一停下来,这里静得吓人,静得有些邪恶,静得一点儿也不自然。一步、两步、三步。路面变成了草地,一开始几步还算平坦,随后便开始下坡。坡上都是草,也不陡峭,即使穿像她穿的这种银色高跟拖鞋走也不算困难,但她却走得摇摇晃晃,费很大力气才能走在一条直线上。她有点吓蒙了。“我必须保持头脑清晰,否则,我就死定了。”她告诫自己。

    随着她下坡的脚步,上面的小路则越升越高,马车也渐渐高过她的头顶,她下半辈子绝不会再做这样的事情。她不断在心里念叨着:“你知道的,曼宁就在这里某处,只是你看不见他。先去找盒式吊坠。然后避开车夫的视线,抽一根烟。如果有必要,直接从包里射击,不要浪费时间掏枪出来————左边那片灌木丛在向这边移动吗?没有,那只是片灌木丛。”

    马车现在已经高高在上了,它渐渐开始被路边遮挡,消失在视线之中。

    波光粼粼的水域渐渐向她靠了过来。那些天鹅似乎觉察到她带来了吃的东西,纷纷从这洒满月光的湖面上优雅地向她跟前游了过来。

    三个多小时了,曼宁身边唯一有生命迹象的东西便是这些天鹅了,但它们全都浮在水面上睡觉,一点儿也没有活力。其余便是月光与阴影的斑驳图案。贝尔蒙特藏身的芦苇地一点声响也没有,要不是他告诉了曼宁他的藏身之处,曼宁怎么也不会想到那里还蹲着个人。

    他的四肢早已麻木。因为不能调整姿势,他只能不时捏一捏、揉一揉手脚。不过很快这也不管用了,他几乎感觉不到任何揉捏的动作。

    月亮已没有萨莉·奥基夫出事的那晚那么圆了,但还算比较完整,其光辉足以照亮下方这片无遮无挡的地方。他又将自身从头到脚检查了一番,以防任何被月光照到的地方会暴露他的位置:白白的手掌,丝袜的反光,光亮的鞋头。即使像这样的小地方都足以引起那小心谨慎的男主角的注意。

    紧迫感越来越令人难以忍受。他在想贝尔蒙特是不是也和他一样有同感。或许还不如他,要知道贝尔蒙特那里可没地方可以倚靠。他才不要看表,那样只会令时间过得更慢。等她出现了,那就是时间到了。只要她没来,他们就要等着————即使这可能意味着他会全身麻木,从树上掉下来。他们可不是来这里找乐子的。

    远处响起了马蹄缓慢的“嗒嗒”声,这里终于又能听到声响了。那声音仿佛从一个地道或钻井传来,遥远而空洞。声音消失了,一会儿又再次响起,而且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靠近。是她吗?一定是,除了她,还会是谁呢?谁会在这时候坐着马车在森林公园里走到这里来?从他躲进这棵树里,没有一个人走过这条路。晚上在森林公园兜风,已成为过去,尤其是最近这些天。

    马蹄声清晰、响亮,似悦耳的铃声。沉寂的四周没有可与之相媲美的东西。声音越来越近。曼宁深吸一口气,这只是身体本能的反应,想贮存足够的氧气,以应对可能出现的情况。他们来了,一清二楚,表现得是那么平静,那么不紧不慢————完全与马匹的节奏保持一致,“咔嗒————咔嗒,咔嗒————咔嗒”。换下场景,这节奏一定能抚慰人的心灵。他现在都能听到车轴发出的轻轻的吱呀声,那是橡胶轮胎一路上的轻声细语。

    有个女人的声音说了些什么。马蹄声戛然而止。马车那边传来争执声,声音越来越响,之后又消失了。而她接下来说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她提高了音量:“如果不照我说的做,你一分钱都别想拿到!”

    他看不到马车,那个方向有太多树叶,挡住了视线。不过没多久,玛乔丽白色的晚礼服进入了他的视线,她站在路边,礼服在月光下闪闪发光。接着,她就在他面前,慢慢地沿着草坡往下走。

    就算她害怕————她一定很害怕————她并没有表现出来。她的忍耐力是无人能及的。她动作优雅,马车行驶时十分庄严。在他看来,她的动作没有任何紧张、僵硬的感觉。只是一位女士,身着华服,小心翼翼,不想弄脏自己的鞋子和长裙。

    他不由得眯起眼睛,对她所表现出的自制力钦佩不已。只有女人才能表现得如此完美,男人绝对做不到。

    她来到曼宁藏身的大树旁,看也没看一眼,又继续往下走。当然她并不知道曼宁的藏身之处。支撑着她的是曼宁给她的保证,说他和贝尔蒙特一定会在附近保护她。

    天鹅纷纷向她游去,后面都拖出一片扇形的涟漪。它们早已发现她手中的白色纸巾里包着面包屑。

    她终于来到水边。这时,曼宁差不多处于她和马车的中间位置。他此时不再关注玛乔丽而是四周的情况。没什么东西能隔着湖水从正面攻击她;要想从后面过来攻击她,必须首先经过曼宁所在的这棵树。贝尔蒙特的位置正好从右侧保护了她,而左侧有一边受到曼宁的保护。

    他看到她开始寻找盒式吊坠。她一只手提起裙摆,以防沾湿裙子,小心翼翼地走在水边,头低着,专心寻找。那些饥饿的天鹅,此时,都围聚在她身边的水域,相互冲撞着,拥挤在一起。它们随着她的路线,一会儿游过来,一会儿游过去。

    在她被遗忘的背后,一切都很平静,没有任何动静。黑黢黢的灌木丛中一点儿声响都没有。也没有树枝断裂的声音。

    她终于找到了。他看到她突然弯下腰去,从远处的水里捞起了什么,那东西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她在那儿高兴了一阵子。十分机智的表演。把那东西擦干,正面看看,反面看看。接着,她将那东西放进她腕上挂的手袋里。现在,她开始喂天鹅。只见她的手伸向天鹅,又收回来摸纸巾;收回来一会儿,又伸向天鹅。她沿着湖边一边慢慢散步,一边喂天鹅,恍若一位站在冥河边上的慷慨女士。

    从她进入曼宁的视线,曼宁的姿势有了一些变化,其中一点就是:他的前臂现在抬了起来,一动不动地握着手枪,靠在腰间皮带的位置,枪托顶着他的身体。他不断慢慢转着头,一百八十度观察着每一寸土地。

    突然他听到马车的马匹不安地嘶鸣起来,虽然看不到,但之前它都安静地待在上方的小路上。马蹄也来回踢踏着,在缰绳控制的范围内来回走动着。

    他赶紧扭头,望向玛乔丽。那些天鹅一只只都迅速从她身边游开,像银色湖面上一道道黑色射线。不一会儿,她便一个人孤零零地立在水边,手伸得再长,也没有天鹅愿意过来吃东西了。

    曼宁将枪抬高了一些,靠着最下面一根肋骨的位置,静静等待。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望着那些游开的天鹅。她的后背突然反射出一道道光芒。面对这即将到来的危险,她在发抖吗?还是只是她礼服上的水晶珠反射的月光?曼宁说不清楚。

    马匹前蹄击打地面的声音愈发响亮了,仿佛它完全靠后退来支撑整个身体,而马车的各个联结处也被扯得吱呀作响。曼宁知道,那匹马一定扬起前蹄,之后落下。它反抗性地嘶鸣着。他向树上探出一条腿,沿着靠水边那一侧,慢慢伸出腿来,这样树干就可以作为掩护。他做好往前冲的准备。

    可是从上方的马车到水边的她,这一片区域依旧静悄悄的,什么动静也没有。

    她一定也听到那预示性的马嘶声了,但她并没有回头。她身子向前俯下,假装想要引诱那些天鹅再游过来,但她并没有成功;最后,假装生气的样子,将包着面包屑的纸巾一甩,似乎失望极了。

    她在手腕上的小包里翻找了一会儿。他听到玻璃纸的声音,接着她的面前亮起来火柴的火光。她点了一支烟,这正是他教她用来计算时间的方法。她抽着烟,始终没有回头。

    这需要极大的勇气。他从来没有见过像她这么勇敢的人,因为她根本就知道这时候会有什么东西从她后面悄悄潜行而来。从他的位置可以看到这里什么都没有,但玛乔丽根本看不到。

    马匹向前急速走了两三步,似乎要冲出去,但很快又被缰绳拽住,退了回来,马车随之又是一阵吱呀乱响,车圈也咔咔乱抖。

    烟雾萦绕在她头顶,在月光照耀下,形成一圈光晕。她完全按他的指示行动。期间她漫无目的地在水边漫步,刻意走到车夫看不见的地方————幸好是往那边的芦苇荡方向走去。当然她并不知道那里有另一个保镖。走到一半的时候,她停了下来双臂环抱在胸前。这里已经完全避开了马车和车夫。香烟的小红点在她身侧和嘴巴之间不时移动着。她走得太远,又加上她此时站在树影之中,曼宁根本看不清她,只看见一团白色的影子。现在只能靠另一边的贝尔蒙特来保护她了。

    万籁俱寂,除了上方的马匹偶尔会踏踏蹄子。这会儿,这匹马只是偶尔会焦躁一下,但很显然,这完全在车夫控制之下。从这匹马的表现来看,这附近某处的确暗藏危险,但它一直藏在那儿,没有现身。现在这里的紧张画面再继续下去将令人无法忍受:两个隐藏在暗处的男子,一左一右,一位女子站在中间,她望着湖水抽着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终于,她抽完烟,烟头的火红点在空中画出一条弧线,落在水中。她转过身,朝马车方向走去。中间她绊了一下,曼宁知道那是因为恐惧,可在其他人眼中,那只是因为脚被草根勾住而已。

    她又出现在月光之中,开始往坡上走。经过曼宁藏身的那棵树时,她依旧看也没看就走了过去,继续向坡上走去,翻过坡脊,来到小路上,此时,从曼宁的位置便看不到她了。

    曼宁将刚才一直靠在树干一侧的那条腿往地面上探去,站住脚,随后另一条腿也放了下来。血液一下子涌回了双腿,他痛苦难耐。

    上方传来玛乔丽清晰的声音。她应该是回到马车旁了。“好了,现在送我回去吧。”马车踏板吱呀作响,她应该上车了。曼宁可以想象车夫根本不用吆喝,也用不着挥鞭子,缰绳稍一放松,那匹一直受制的马儿便快步走了起来,不一会儿便往前冲了出去。这匹马儿一定是吓坏了,急于想要离开这惊悚之地。

    曼宁从树下悄悄走出来,站住脚步,等待另一个隐藏的同伴过来与他会合。他吹了吹口哨,但芦苇荡里没有任何动静。他又吹了吹口哨,贝尔蒙特还是没有出来。他走上前去,一种不祥的预感令他浑身发凉。

    “劳尔!”他踩着浸水的石头走进芦苇荡,轻轻呼唤着。芦苇荡里空无一人。他看到一些芦苇被压平了,一定是劳尔蹲在那里弄的,但这里现在空空如也。

    他走出来,往回走,一个人往坡上走。

    来到坡顶,小路上什么也没有,只有月光静静地洒在上面。他正要往前迈步,突然旁边传来一阵窸窣声。声音是从路的另一侧传来的。他静静地站着,仔细听。那声音又出现了,声音沉闷得像脚步声,又似拍打声,仿佛一只受困的大型动物,挣扎着想摆脱困境。

    他朝声源地走去,小心翼翼。声音又一次传来,不会错的:剧烈的挣扎,想要摆脱困境,树叶、植物一个劲直响。曼宁掏出手枪,朝那个方向快步走去,小心躲开树枝,避开荆棘。

    随着他不断靠近,拍打声也越来越剧烈。

    曼宁突然摔倒了,枪也走火了,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他被脚下什么东西绊倒了。

    他掉了个头趴在地上,伸手抹去脸颊上的泥土,脸揉得剧疼。他摸出手电,打亮。那里是一个蜷缩成一团的人,脸朝下,双手被一条领带反绑在身后,那领带很显然是他自己的。

    曼宁将这人反过来,这是一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的男子,两撇胡子沾满了泥污,嘴里塞着一团破布。曼宁拽出他嘴里那团破布,没想到那布却很长,布的末梢带着淡淡的粉色。这人一定被人用棒子击打了头部,许多细细的血流在他脸上纵横交错,流了下来。

    曼宁扶起他,但他已经失去意识,眼睛也上翻了。曼宁急切地晃着他的身体。

    “你是谁?发生什么事了?这是谁干的?”

    “我不知道。”这个垂死的人虚弱地说道,“有人————从后面————下面树篱————”他突然抽搐了几下,身体瘫软下去。

    曼宁把他放下,一下子站起来,发出一声可怕的低吼,震得树叶噼啪作响。这人一定是玛乔丽的车夫,是他带着玛乔丽来到这里的。如果他被袭击了,绑起扔在这里,那只能说明一件事!

    他要诱捕的那家伙现在把她抓走了,驾车离开了这里,随时可以解决她!

    他冲出灌木丛,沿着小路往下跑,一边跑一边把枪塞回口袋里。他拐进路边一片被树木环绕的空地,贝尔蒙特之前把车停在这里。一路上,他除了希望还是希望,几乎要乞求上帝————他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这里空无一物,车不见了。除了车主,没人能把车开走,而曼宁之前亲眼见他把车钥匙装进口袋里的。

    他又一次出现在路上,步履蹒跚地沿着这黑白相间的通道往前走,他拼命使自己保持直立。这回没有胜算了,他根本没办法及时救回她来。

    偏僻的小路在前面就要与主路会合了,这时地上有什么东西闪亮亮的引起了曼宁的注意。他走上前去,蹲下身子,捡了起来。那是他几小时前在英国大饭店交给她的那把左轮手枪。他将枪靠近面颊,没有气味。她都没有机会开枪。曼宁继续往前走去,但眉头紧锁,双唇紧闭。

    这路怎么就没有尽头?他正想着,路却到头了。大门口灯火明亮,空无一人。现在没有人这么晚才离开森林公园,他们早就走了。他继续走着,前面昏暗的光线渐渐明亮起来,呈扇形展开。巨门,这是城市的入口。

    灯光一下子都冒了出来,仿佛从地下渗出的灯油,城市的边缘在他眼前展现开来。他突然停住脚步,感到绝望无助,一方面是因为他喘不过气,更主要的是他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在他面前有六条大道,它们都以巨门为顶点,向不同方向辐射出去,仿佛半个车轮。走其中一条,就等于放弃了另外五个可能。玛乔丽现在失踪,就在他面前这钢筋水泥林立的蛮夷之地。

    他脸上的表情十分难受,似乎快要呕吐了一样。

    南美洲第三大城市,七十五万人口。要找到她,希望渺茫。

    最终,他呼吸急促,汗水顺着前额往下滴,他穿过凉亭,依旧无法确定该走哪条路。这次的赔率太高,风险太大。六比一,赌一个女孩的生命。他此时感到十分无助,就像他初到这个城市,连路都不认识的那些日子。和那时一样,这些路都只是有奇怪名字的奇怪街道,通往奇怪的地方。

    他经过一个方位指示牌,以前他经常要看这个,近几年他已经快要忘记还有这东西了。这其实就是在城市地图上加上了一个可调节的指示点,在一些繁忙路段的街角十分常见。这是从欧洲学来的,美国人并不清楚。他还记得,以前他每次搞不清方向时,都是方位指示牌帮他摆脱困境的。只要在指示牌上设定好你的目的地和你当前的位置,它便会显示出两个位置之间最便捷的路径。

    他突然想起什么,猛地转过身,来到刚刚经过的那个方位指示牌前。为了方便行人使用,它的高度设定在胸口的位置。他抬起一条腿,用脚砸向指示牌。地图上面的玻璃面板裂成碎片。他想在地图上做一些铅笔标记,将脑海中的想法展示出来。而这个指示牌是不够的。

    他用铅笔在裸露的地图上标出几次袭击案的事发地,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

    “一、特蕾莎·德尔加多————迪亚博罗巷。”他用铅笔圈出一个大黑点,清晰地标出这一位置。“二、康奇塔·孔特雷拉斯————万圣园。三、克洛洛————圣马可街和正义大道的街角。”他将笔尖润了润。“四、萨莉·奥基夫————森林公园的湖边。”今晚这次事件不计在内,这次和之前那一次的地点完全一致。

    就这样他在地图上标出了四个地点。他用直线将这些黑点对角相连,这时就形成了一个不太规则的“X”形,一条边比另一条稍长一些。

    他凑近仔细看着地图,想弄明白这两条边的交叉点到底是在什么地方。他在交叉点周围画了一个圈,方便辨认。这里包括阿拉美达区,以及这一区到先驱广场之间的区域。圈出来的地方中心位置有一条难以辨认的细线,地图上用极小的字标注着:所普拉斯街。

    换句话说,那豹子最初消失的地方正是距四个事发地等距离的位置。那里某个地方一定是这一切凶案的基地。那里某个地方一定就是那家伙的老巢。

    没错,那条巷子已经彻底搜查过了。没错,他也不能保证这地方距离每个事发地一定绝对等距离。但曼宁目前所能想到的,所能做的只有这些了。而且这样比在整个城市慢慢搜寻更有效,胜算更大。至少他现在知道该从面前这六条辐射状大路中选择哪一条了。赌注仍旧很大,但赔率已经下降了很多。

    这时远处开来一辆出租车,他竭尽全力呼喊着。五分钟后,他已经在巷口下车了。出租车开走了,他一个人站在那里。这里漆黑一片,如同地狱之门,从他站的地方一直到巷子另一头,看不到一点亮光。

    他迎着黑暗走了进去,一个人开始挨家挨户地搜寻。

    半小时后,他来到了那座没有屋顶的小教堂里。他翻过一堆堆破烂垃圾,手电的光也随着他在墙上上上下下地移动着。在手电白光的衬托下,他看上去脸色苍白,布满汗水。那些都是搜寻无果的汗水。他眉头紧锁,双唇紧闭。检查了三遍之后,他转身朝教堂门口走去。

    他轻轻一擦,手电熄灭了,他心中的希望也随之熄灭了。他推门出来,一屁股坐在外面残破的石阶上,任由推门在他身后前后摆动着。他弓着身子,沮丧至极,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时间一点点流逝。他抬起头,看了看天,头顶依旧黑乎乎一片。还是夜晚。有时,长夜漫漫。但还不是你要死的时候。

    他终于起身,浑身酸痛脚步蹒跚地向巷子走去。一个小石子进到他的鞋子,在鞋里跑来跑去,令他苦不堪言。他停下来,脚踩在墙上,脱下那鞋子。他倒了倒鞋子,并伸手进去摸了摸,确定石子没有嵌在鞋底上。果不其然,石子掉在他的手掌上。

    他将鞋子扔到地上,打开手电,照向手掌。在他手掌的褶皱里,有个东西一闪一闪。一个极小的椭圆形的东西,很小但很闪。一个微型小管子。那是颗有孔的珠子!是她衣服上缀着的什么。

    他在里面竟然没有找到她,这令他很受伤。

    他急忙穿好鞋子,跑上那几阶台阶,又一次进入那个小教堂。因为这一次知道一定会找到点什么,带着不找到绝不放弃的想法,他最终找到了那里。那是一个铅盖的暗门,不论颜色还是外观都与其他铺地的石块一般无二,很难发现。他之前没有发现,也是因为他的注意力都在墙上,而不是这看上去十分坚固、乱糟糟的地面。他原本以为要找个缺口或壁炉这样的地方,却没想到会有这种装置。

    他蹲在暗门旁,有些激动。盖板上有一个放平的拉环,他扶起拉环,没费多大力气便打开盖板。盖板里面还设有链条和支架。

    他用手电往里面照了照,这是个狭长的地窖,有一些脚窝可下到底部。脚窝是随意凿在岩壁上的,不是对齐的。在洞底,他又发现了一块闪亮的小反光体。和刚才在外面他手掌上的一模一样。

    “这是特意留给我的。”他心想,面色严峻,坚信不已。

    这是什么地方?它通往何处?他都不知道。他只知道,她来过这里,所以他一定要走进这里。他开始一节一节进入地窖,先是双脚接着是大腿,然后是腰,最后整个头部没在里面,就仿佛一个被流沙吞没的人。一进入地窖,一股陈腐的凉气扑面而来,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前面出现了一条地道,看上去没有尽头。地道两边有立柱支撑,顶上架有梁木,由于年代久远这梁木都变得黑乎乎的。这里看上去像个矿道。他顺着地道往前走,可是却感觉自己仍在原处,因为手电照亮的范围之外仍是黑暗一片。突然,他的手电筒照到了一些动物粪便。有几周之久,很多已经开始风化。

    所以那豹子确实来过这里。至少曾经来过。

    又往前走了几步,他突然退到一边,举起手中的手枪。前面突然出现什么白晃晃的东西。原来是一颗头颅骨,架在梁柱相交的地方,牙齿朝下,似乎要咬噬这梁木。这颗头颅骨洁白光滑,应该有上百年的历史了。

    他正在想这地道什么时候是个头,手电的光突然照不过去了。前面被墙壁堵住了,墙上也有一些脚窝。他用手电向上照去。

    地道顶上有一个和他进来的地方一模一样的暗门装置。他踏上第一阶台阶,停了一下。他将手电熄灭,别在腰带上,等他就要打开顶盖的时候,他掏出手枪。他知道他就要接近终点了。

    和另一头的盖板一样,他在这里也没费什么力气,这说明,这两块盖板最近被频繁使用。而且不仅这一点,这两块盖板在拉动时都没有什么噪音。盖板发出轻微的声响,上面连的铁链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随着他慢慢走上来,他惊奇地感觉到他附近有另一个人存在。那人先发现了他,克制自己的行为,正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旁。他脖后的肌肤猛地收紧,警惕地将枪举向上方的黑暗之处。他小心翼翼地从最后一级台阶上跨出一只脚,然后抬起另一只。

    他突然感到气流的变化:有人在旁边动了一下,但他反应太迟了。

    一支枪顶在他的后背上,它就像一个功率强劲的吸尘器,一下子令他一动也不敢动。

    一只手突然伸过来压在他手上,拿走了他的枪。这只手和他一样冰凉、紧张。有个声音粗暴地说:“别动!”他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咔啪”一声,一道光打在他的脸上,令他睁不开眼。

    贝尔蒙特的声音突然响起,音色饱满:“天啊,是你呀!我差点————”

    “你怎么能跑掉呢?”曼宁愤怒地吼道。

    “嘘!小声点儿!”贝尔蒙特提醒道,把曼宁的枪递还给他,“我的直觉告诉我要跟着那驾马车。我来不及通知你。即便这样,他也差点从我眼前溜走。最后我终于在距这巷子三个街区的地方找到它,可马车上已经空无一人。”

    “你来了多久了?”

    “比你早几分钟吧。你从那暗门上来时,我正打算四处看看。”

    “这是什么地方?这地方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这是异端审判所的地牢。一定是过去秘密建造的。这里有几十个小牢房,像蜂巢一样相互连通。来吧,带你去看看我发现了什么。别弄出任何响声,那家伙就在这附近。”

    虽然他们两人一点也不安静,并没有迹象表明这里有什么东西听到了他们的声音。曼宁用手电筒照了照四周,看清了贝尔蒙特在他来之前已经侦查过的这块地方:这里是一个岩壁有些剥落的拱顶走廊,每隔几米就有一根粗粗的石柱子,支撑这一连续的拱顶。每两个柱子之间都有一道冰冷的铁门。

    “你走那边,我走这边。”贝尔蒙特吸了口气。

    他们两人分开,便看不到对方了,都湮没在黑暗之中。随后,每隔一会儿有一边就有手电光亮起,很快又熄灭了,这手电光的位置则显示出他们两人各自的进展。偶尔会传出铰链抱怨似的呜咽声,但大部分铁门早就年久破败,倒向一边,根本不用动。有一两个整扇门都已不见踪影。每扇门后面都有一张泥灰搭成的小床,比棺材大不了多少,而他们最后几乎都进了棺材。

    这些不计其数的小牢房设计的角度很奇特,竟然转到了贝尔蒙特这边。这说明这地下墓穴到此结束了。现在只剩这最后一扇铁门了。曼宁速度比较快,率先来到这扇门前。他的手电筒照了一下,马上又移开了。

    他用手电照着地面,示意贝尔蒙特过来。贝尔蒙特从黑暗处走了过来。曼宁的声音极小,让人不得不连猜带蒙。“别出声。摸一下这扇门。”

    “热的。”

    “比其他几扇门都热,其他几扇都是冰凉冰凉的。这扇门后面有东西。”

    他张开手掌,在门上摸着,想找到那个隐藏的把手。他的动作还没做完,贝尔蒙特就用胳膊将他顶到一边,他自己上手拉门。这个南美人当时表现得十分安静,但却杀气腾腾,似乎他等这个时刻已经等了很久了。

    门打开了,从两人身侧画出一条弧线,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景象让人觉得不真实,奇幻无比。

    这实在太不真实了,他们的大脑无法消化他们的眼睛所看到的景象。这间一定是这个审判所的刑房。墙上靠着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奇怪刑具:这些早已被遗忘,遗留在历史里,人类总是要向前发展的,不再停留于找苍蝇翅膀的天真阶段。到处是垂下来的锁链,钉死在墙上的铁皮衣,还有个像烙手印的烙铁,都是用来折弯那些天生硬骨头的人的背脊的。

    这些东西令人恍惚回到了四百年前。在那之前,这些东西在魔鬼研究和中世纪寓言中常常被提到。这地方现在又有人使用了。

    这房子最里面有座石块砌成的炉子,现在,这里和古时候一样,又燃起了熊熊的炉火。曾经这里用来烧红铁烙,或者融化铅液。在古代,失去意识的受刑之人躺在一块有弧度的厚板子上,类似于屠夫用的剁肉板;现在,这位受刑人穿着20世纪的缀珠晚礼服,不过这礼服已经和破布一般无二。

    她的双腿从木板一头垂了下来,一只脚上的拖鞋掉在了地上。她的头垂在板子另一头,头发散落着,在火光的照耀下,似乎在来回飘动。

    在受刑人和火炉之间有一个怪异的剪影式黑影,类似于封建时代盾徽上的形象:一头直立的动物,一头狂暴的狮子或豹子。那黑影长着猫科动物的头,两只三角形的小耳朵向上立着。

    两只猫科的爪子悬在受刑人的上方,正在攻击,一开始还算轻柔,只是撕碎衣服,划破衣服下白皙光滑的肌肤。随后便加快速度,伤口更深,这家伙变得越来越疯狂————血渐渐涌了出来。

    曼宁感到眼前发黑,有些晕眩。那不是真的,这里什么也没有,是他眼花,出现的幻觉;等他的知觉都恢复了,就什么也不会看到了,只有一间空房子。有那么一刻,他差点呕出来,因为动物不会直立,人会,但人不会长着尖尖的耳朵,铲形的猫科动物头,而这个幻象却是如此。

    有人叫了一声,但不是从那边传来,而是从曼宁近旁。接着左轮手枪便开火了。曼宁觉得这枪声是那么清澈,那么动听。那家伙,不管它是什么,暴跳起来,显得更为高大,爪子在空中挥舞,准备转身过来。

    左轮手枪又开了一枪。这家伙倒了下去,在地上翻滚了一下,便不再动弹了。豹子,人,还是豹人?

    曼宁下意识地走上前,步履蹒跚,在木板前,跪了下来。用胳膊托起她了无生气的身体,保护性地紧紧拥入怀中。这只是他晕晕乎乎下意识的行为。这时,他感到了一颗心在贴近他的心房的地方跳动着,他知道她还活着。

    左轮手枪这期间不断响着,同时伴随着复仇的语句。“这一枪为康奇塔。”砰!“一枪为康奇塔。”砰!“这一枪为其他受害人。”砰!“这一枪还是为康奇塔!”

    开枪的火光在贝尔蒙特的脸上闪烁,每一次都从下往上照亮他的脸。

    “贝尔蒙特,可以了,”曼宁开口劝说,“控制自己的情绪。那家伙都死十遍有余了。”

    但左轮手枪仍然一遍又一遍地开着空枪。

    过了一会儿,曼宁从贝尔蒙特手中拿走这支空枪。“照顾好这个女孩。”贝尔蒙特接过女孩,抱着她向外走去。曼宁走上前。仔细看着地上蜷成一团的东西。他静静地站着,冷眼望着。那家伙脸埋在地上,曼宁用脚将它翻了过来。他弯下腰去,仅此一次,随即直起身子。

    贝尔蒙特再次返回这里时,曼宁正站在火炉旁,将一把小铲子伸进炉子里。他还没弄明白曼宁在干什么,就见他把铲子抽了出来,翻转过来。满满一铲子烧红的煤块就倒在了地上裸露的面孔上,覆盖在上面。煤块暗了一下,立即又亮起来。蒸汽从这些青灰的石块中冒了出来,像一条条白色的小细蛇。

    曼宁扔掉手中的铲子,两人迅速离开了这里。

    曼宁和贝尔蒙特坐在阿拉美达的一家小餐馆,沐浴着晨光,小口喝着一杯烈性白兰地。一个擦皮鞋的小男孩正蹲在贝尔蒙特的脚前。他们四周的生活全部照常进行。很难想象,就在几个小时前,在距离这里不过几步路的地方————

    “你那样简直就像发疯了一样————”曼宁开口说道。

    贝尔蒙特丢给擦鞋男孩一枚硬币,把他打发走了。“我疯了?”他笑着说道,“事实上,我清醒得很。这里没有死刑。根据法律,这些人最多会判他二十年。”他耸了耸肩,“你明白了吧。”

    “明白了。”曼宁表示赞同。

    “有一点,我没弄明白,”贝尔蒙特想了想,说道,“那豹子一开始是怎么进到教堂里的?大门锁死了,那晚警察搜查时是用木桩撞开的,你还记得吧?”

    “那教堂没有顶,只有四面墙和头顶的天空。我猜想,它一开始跑到旁边住户门前,随后便爬上屋顶或什么残垣断壁之类的地方。当它发现自己无路可逃,只好跳进这残破的教堂里,它又全身漆黑,夜晚正好可以为它提供更好的掩饰。对它来说,从这么高的地方跳过来,不是没有可能的,尤其又是在它受惊的时候。

    “那个人后来用什么方法抓住它,具体情况,我们便不得而知了。昨晚你一开枪,我们便再也无法弄明白这些细节了。也许用大石块把它砸晕后再拖进那条地道。那地方他一定早就用过的。”

    等为他们送来另一杯酒的服务生放好酒杯,离开之后,他又接着说:“这人早就有杀人欲了,导火线早就摆在那了。豹子就是火星。火星点燃导火线,然后‘轰’!在这里炸开。每座大城市都有一些这样的人,幸运的是,大部分人到最后都没有爆炸。只有百分之一的人会失控,你都知道的!伦敦的开膛手杰克,法国的蓝胡子,还有那个斧头杀手————叫什么来着?————发生在德国的。”

    “这个人抓住豹子,养了一段时间。我们离开前,他们已经在其中一间牢房找到了豹子的坟墓,还记得吧。你知道他们把豹子挖出来后,有什么发现吗?”曼宁做了一个切东西的动作,“它的前爪被截掉了,头上的皮也被扒了————”

    贝尔蒙特忙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认为他一开始并没有这么做,他没有用什么手套、面具。我认为第一次时,他想办法把豹子运了过去,在他的控制之下的一头活豹子。他们来到特蕾莎·德尔加多出事的地方,开着车或把它装在箱子里,谁知道呢?他把它带进高架下面的通道,在黑暗中等待第一个经过的行人,等特蕾莎过来时,便放开它,看它有什么反应。他或许为了让它表现得凶残,之前特意饿了它一段时间。”

    “那豹子为什么不攻击他,而去攻击那女孩?”贝尔蒙特问道。

    “他很有可能有什么控制它的方法。一定是的,否则在完成攻击之后,他就没有办法立即捕住它。”

    “继续说,伙计。”贝尔蒙特打了个寒战,倒吸一口凉气。

    “但是这对他来说,完全不够。这攻击太快,也不直接。他既不能靠得太近,又不敢待在那慢慢欣赏。这太麻烦了。所以他后来没有再用这个方法。可他的杀人欲望不断膨胀,他决定自己来充当豹子,于是他杀死了豹子,从此他自己便是豹子,他套上用豹爪制成的铁爪手套,而且他还想办法让这铁爪和现实中的豹爪一样具有伸缩功能————靠小弹簧或者铁丝之类的,谁知道呢?”

    贝尔蒙特用手在眼睛上抹了一把,似乎想抹去一些太过强烈的画面。他又急忙发问,似乎不想听到那个特定的阶段。“他这样一副装扮怎么在街上走呢?”

    “他当然不会了。昨晚你有没有注意到那件折起来的宽松大外套,上面有几个大口袋的?他很可能将这外套裹在身上,到最后时刻才将它脱掉。”

    “可他也没有留下脚印呀。”

    “只要在鞋上缠些破布就能办到。但我们现在不是讨论警方如何侦破,我们是在讨论一个扭曲的心理的变化历程,一个很不幸的病例发展,等人们发现时,一切都太迟了。他需要的不是警察,而是医生。”

    “我的左轮枪就是医生。”贝尔蒙特说道,眼神变得冰冷。

    “没错,那个时候,枪是最好的,也是唯一可治愈他的医生。”

    “这样的人,该如何识别呢?”贝尔蒙特疑惑地问道,“从外部表现能看得出来吗?”随后他又自问自答道,“我估计不能。”

    “有时候也可以,”曼宁沉思了一下,“如果你够聪明,如果你能明白这些表现的含义。但人们往往不会明白。有时,你会发现他无意间流露出的眼神,因为某种狂热而闪闪发亮,这在其他人眼中是不会出现的。就是那种出乎你的意料,但你却自以为是地认为那只是你的错觉的眼神。”

    “你在谁的眼中见过这种眼神吗?”贝尔蒙特好奇地问道。

    “现在想来,是有那么一次。在警局的一个房间里,房间里挤满了人。他们在审讯一名疑犯,我一边用锉刀磨指甲,一边旁听。我还弄伤了我自己,这里————”他主动伸出手指,在大拇指下面的一道伤痕上慢慢划过,“我走上前去,来到灯光下的疑犯身旁。大家都被这鲜血直流的伤口吓坏了,不忍直视,只有一个人,就那一个人,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某种邪恶的热情、某种痴迷。我当时认为我看错了,就这样傻乎乎地忽略了这一感觉。这眼神就这样被我忽视了。但那眼神的确存在过,的的确确,就在那时。如果我当时能反应过来就好了。”

    “那人是谁?疑犯?肯定是!————”贝尔蒙特感兴趣地问道。

    曼宁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拿起他的空酒杯,反过来放在桌上,“不是,是审讯的人,警察分局局长,罗布尔斯。”

    贝尔蒙特大吃一惊,脸皱成一团。

    “现在你知道了,”曼宁平静地说道,“你有权知道。要知道,其他人如果听到这个消息,一定和你是一样的反应。这会损害警方的形象,对公众也没好处。因此,我觉得我们还是保守这个秘密吧。你知我知。还有那一铲子火炭知。”

    曼宁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享受着咖啡馆前温暖而明媚的阳光。

    他的声音减弱了很多,似乎不想再继续讨论下去。“有些事永远不要再提————不过真相毕竟是真相————你我都知道,这或许以后会成为你我的梦魇。”

    “现在可真美!”玛乔丽兴奋地说道,“快过来看看。”

    曼宁走到她身后。她正站在一扇打开的落地窗前。她仿佛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色,完全陶醉于其中。这确实是第一次。以前这里被乌云遮盖,她从没有看清过这城市的样子。

    曼宁搂着她的肩,两人静静地站着,看了一会儿。明亮的夜空,青黑的远山,映衬在蓝天下,落日的余晖从山后透出些许红光。近处,一条条白色光带,向这方延伸,越靠越近,那是小克洛洛曾经经常出没的街道和酒吧。

    她的鬼魂一定还在那些地方游荡,但不是吓人的那种,而是胆大、友好的那种,对着路人微笑,快活地甩着她的手提包。

    “听说你要回去了?”曼宁终于开口了。

    “应该是吧。等下一班船。可这还要等三十天。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也许就在这儿安顿下来。那件事之后,似乎一切有了一些转机。我和贝尔蒙特可以平分市政厅给的那笔奖金,我和你说过了吧?而且,专员大人已经任命我为特别调查员,不设职位,直接听命于他。好事总是成双成对,今早,我收到了我的老雇主琪琪·沃克的信件,她非常希望我重新做回她的经纪人。而我最想做的是开个小公司,现在我也有资金了。可以经营打字机、剃须膏之类的小东西。”

    “你应该找个女人,一起安顿下来。”

    “我已经找到了,只是她还不知道罢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向她表白?”

    曼宁的几根手指在玛乔丽背后生硬地动了动,但并没有碰到她。“很快。接下来的三十天之内,在那班船离开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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