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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山青横云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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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离离接到手里看了看,道:“这里的木料尽够了,哪里需要去砍箱子?”

    农妇看了看木头,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好,我也不能让他就这么卷着席子埋了。”

    木头牵起她双手道:“三年前你救了我,我便已定了这个心意。姐姐,只要你是一个人,我必定跟着你,护着你。这一年多我在三字谷,许多次夜深人静时想,哪怕离开谷底死了,能见你一面也情愿。只可惜我若离开谷底,还没见着你就死了。”

    苏离离仰起脸道:“他既然选了,又何必后悔。就算他现在还在少林寺扫地,难道就是心满意足的一辈子了?”

    木头道:“她下盘沉劲,会武功。”

    苏离离望着天上星汉灿烂,幽幽道:“我小的时候都没怎么出过门,后来出来了又东奔西跑……现在想想,什么也不知道……”她手支了腮望着木头,“你那时候还有什么事,说来听听?”

    苏离离锁眉道:“你早看出来了?”

    话未说完,他已然加了力吮上她唇瓣,舌头扫在她白贝一般的牙齿上。不是甜,不是香,像碧波潭边的竹引,池底斑斓的卵石,无不清新怡人,不愿放开。

    苏离离默然片刻道:“仇是束缚,那……情是束缚么?”

    “那你全用起来岂不是更厉害?!”

    木头帮着她刨着沙土,“这面上翘曲变形有什么好的。”

    苏离离如遭雷击,“你说什么?!”

    “没讲。”

    “讲了!”

    听她把这并不雅致的别号叫得这般亲熟,扒爪脸声调郁悒道:“我叫徐默格。”

    苏离离听他说得认真,心里高兴,偏找茬道:“我记得以前教你做棺材,跟你说过各种木料,就有提到过阴沉木。你怎么忘了?”

    雨声嘈杂中,木头板着脸瞪了她一眼,问:“看见什么了?”

    苏离离垂首想了片刻,有些皱眉,摇头道:“我要进山。”

    木头也不推辞,“只要你吃得下。”

    苏离离登时大怒,“废话,你不也脸红了。”

    苏离离听着,沉默中却微笑起来,“你何时变得这么多话。”

    农妇面色如常,不露悲喜道:“我说完了,你们走吧。”言罢,径直往茅屋里去。

    苏离离瞠目结舌,“这……这已经很厉害了呀。”

    苏离离觉得这两人都不多话,“你们说什么呢?”

    木头用树枝翻着火,想了一阵,“要说过去对什么人印象最深,其实是祁凤翔。”

    苏离离奇道:“哭什么?”

    木头回头瞪她一眼,道:“回去说清楚。”

    徐默格拿出一个油纸包裹了的盒子递给苏离离,“这是给你的。”苏离离有些怔忡,犹豫地接过来看着。木头扫了一眼,问:“你主子呢?”

    农妇也不说为什么,执意如此。苏离离就给她镶在前挡上,尽量做得周正了。晚上拉了木头到院子外面山道上说:“这大姐在骗我们,他们不是本地人。”

    木头拾一张硬实的桐叶,往天上一扔,那树叶飘飘轻扬,飞了上去。他两指拈一根小树枝,随手划过。树枝与树叶凌空相隔三尺,树叶如蝴蝶的两翅,从中翩然分开,翻卷着零落。他收手而立,道:“这就是差别。”

    “那就没我这个人了。”

    木头认真想了一想,道:“说不上来。我父王从前是少林寺的扫地和尚,先帝平乱时,救了先帝,从此便追随左右,封王拜将。四年前,他临死对我说,当年他离开少林,方丈大师劝他,宦海沉沦,功业弹指,何必去那喧嚣浮世,可他没听从。直到身败名裂,才觉得后悔。”

    “以前在我父王军中学的,可惜那时我还小,没用心去学。”

    这天韩真却没露面儿。

    抱着她亲吻,像潜入碧波潭的水底,屏息,却有温热的水从肌肤上流过,缓慢轻盈。苏离离招架不住,搂了他的腰半是回应,半是承受,只觉这种温存的触感使人安心,欢喜,又有些微微发热的迷醉。纠缠缭绕的气息融合在一起,柔软却深刻。

    虽然离别经年,再见到木头仿佛没有任何时间的隔阂,两人锯着棺材,宛如夙日投契。第三天上,棺材完工了。没有油毡铺底,没有大漆罩面,就这样一具白皮棺材,将那个男人郑重地葬了。那农妇沉默地站在新起的坟堆前,目光却有些深邃狠厉。苏离离和木头在小溪边洗尽了手,正要告辞时,她忽然开口道:“你们是要进山?”

    那农妇也不挑剔,哀容顿消,只剩下一脸的麻木,没有半句言语,用家里剩下的糙米做了饭三人吃。第二天,棺材的帮底做好了,苏离离没有尺子,估摸着做了七尺长。头上横挡约莫一尺八,三块板拼成的,农妇将房里箱盖子砍了一块,说拼在那前挡上吧。

    “她给我那块镶在前挡的木块是柏木,只有晋中祁县一带才这样做棺材。不论何种材质,在前板上必定用柏木,至少也要拼上一块。可她却跟我们说她是本地人。”

    潭水一分,木头挟着一个人冒出水面,直跃到岸上。苏离离心情不错,一看那人,招呼道:“扒爪脸大哥,你怎么来了?!”

    苏离离“噗嗤”一笑。木头转过头来,看她眼睛映着火光有种流动的潋滟,有些怔住了,捧了她的脸缓缓凑近。苏离离怎会不明白他的用意,不由得端正了脸色。待他靠近时,只觉他五官在眼前放大得怪异,又忍不住嘻嘻一笑。

    木头觑了她一眼,淡淡道:“医书上说,女子时而暴躁气急,多为月事不调。”

    时绎之道:“那你要什么?”

    徐默格道:“回京了。这次出征虽胜,但人马死伤大半,手下大将李铿也被刺身死。主子让我告诉你,他答应你的事做完了。”

    苏离离道:“那你陪我去一趟梁州可好?”

    木头正色道:“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难道武功好就做强盗?”

    苏离离拉了他道:“你跟我去看。”

    木头点头。

    木头脸虽红,却犹作淡定道:“我脸红是因为我喜欢你,你脸红就说明你也喜欢我。”

    “不要庙堂之高,不恋江湖之深。天地广阔,但求其远。”

    他回过头来,晨曦中看着她的眸子,阳光一般耀眼,“仇是束缚,不报难安;情也是束缚,心甘情愿。”

    木头扭头看着她不语。苏离离猝然闭嘴,见他目光逡巡,扫着自己的眉目唇颌,有些明白过来,又有些心慌。木头慢慢低下头,苏离离的皮肤触到他的呼吸,只觉自己的呼吸乱了一拍。

    苏离离从院墙外茅草缝隙里看去,茅屋门扉紧闭,拉木头道:“我们悄悄去看看她在哭什么?”

    木头看她如此挣扎在道德与现实间,忍不住劝道:“你别犯难了,天大地大,饿不死我就饿不死你。”

    “你自然有你的理由。”

    “什么?”

    木头添着柴火,“无非是男儿功业,戡乱守成什么的。”

    木头道:“认识。在幽州军中见过,还打了一架,平手。我在那里呆了两天,跟他说了许多话。”

    苏离离解开那层油布上的绳子,里面是一个锦盒,苏绣的玉兰花熠熠夺目。她打开盒子,愣了。里面竟是一只簪子,玳瑁骨,流纹花样,簪头参差镶着两颗小指头大的明珠,晶莹剔透。男女之间赠这等钗环帕坠之物,多有些暧昧情事。

    亲密的鼻息相互纠缠着,苏离离虚弱道:“不是……”

    沿着谷口往下,丛林茂密,渐渐开阔起来。前两天下雨,一条小河涓涓而过,在平坦处冲开一块积沙。苏离离在积沙中寻觅,片刻之后扒了扒沙砾,泥地下露出一块黑漆漆的东西。苏离离敲了敲道:“你说这是什么?”

    “你们有事?”

    苏离离闻着雨水气息,凝神听了一听,问木头:“你听见什么声音了么?”

    木头在她身侧跪下来,也磕了个头,道:“伯父大人,离离虽无亲人,今后我便是她亲人,必定爱她护她,不令她再受颠沛之苦。”

    农妇终于抬起头,红肿的眼睛像两只桃子,水色泛滥道:“你为什么要给他做棺材?”

    正在这半迟半就之时,但听“砰”地一声巨响,碧波潭里波澜乍起。木头无限留恋地看了她一眼,纵身一跃如长虹贯日般栽进了水里,溅起一个漂亮的水花。苏离离忍不住笑了,追到潭边望着水里暗影浮动,心道:陆伯可真会挑时间扔人。

    梧桐叶落时,鸳鸯会老死。世间再多的缱绻风情,百年之后都是空幻,其实,有这一刻的相知相伴,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良久停下,木头像从水底透出一口气来,抵在她额上。苏离离低声笑道:“鸡烧糊了。”他笑了一笑,转头扒开恹恹欲熄的柴火,将那两个烧硬了的泥团子扒出来,就火边敲碎壳子。浓郁的香气飘了出来,苏离离食欲顿起。

    苏离离错愕了一阵,方想起今天差不多该是她生日了,“今天七月初七?”

    苏离离在那一块地方左右转了转,最后拄着竹杖站在坑边。站了一会儿,她挑了块干净地方坐下来,望着山下道路田庄发呆。木头见她不说话,一撩衣摆,坐到她身畔,轻声道:“这里是不是你父亲的坟茔?”

    苏离离说:“你还会走么?”

    “说好了。”凉风乍起,吹乱他衣角。他内力收敛,如小舟入海,天地间渺小自得。

    她不动声色,却心意圆满,淡淡笑道:“好。”

    苏离离望空道:“爹,女儿这些年过得很好。那昏君无道,已为天下人所诛,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他一直……居心莫测,我跟他就像耗子跟猫,怎么可能……”

    不用人教,他已按上她的头颈,舌头撬开了她的唇。

    发愣时,木头拉了她的手道:“回去了。”此生还有他已是一大幸事。

    “什么说清楚?”

    “胡扯,这是阴沉木啊!这一段我那天看了看,外黑内绿是桢楠。从这么看,三人合抱也不止,如果够长度,能做九尺大棺了。”

    木头说:“那就走吧。”

    木头点头,“当初他打伤了我,自己也走火入魔。不想我们今日却要互疗内伤,可见因果之道,循环不息。”

    苏离离也一本正经地教育他:“孔圣人六国流浪,穷困潦倒。这就是有所不为的下场。”

    那将是怎样一种平静从容而又精彩的人生,苏离离只需遥想,便已心驰神往。她拉起木头的手,低头轻吻在他手背上。这是一种积淀的感情,在棺材铺那无数个日夜里回旋,在不知所踪的地方止不住地思念。因为真挚而厚重,经历时间而薄发。

    苏离离呼吸迟滞,勉强挣开他,声气儿柔软道:“不是这样,是亲的额头。”

    木头定定听完,略一点头,指绝壁小路道:“这条路可以上去。”

    木头正色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苏离离向来伶牙俐齿,在他面前从不落下风,此刻却像被馒头噎了,被火锅烫了,被鱼刺卡了,绯红着脸色默然不语。

    木头细细看了看他手上的伤口,确像是毒蛇牙印。指甲乌紫,面色发青,也是中毒迹象。苏离离拉了那农妇道:“大姐,如今盛夏,人这么放着不是个办法,这附近可有卖棺材的?”

    苏离离转过身,看着远处山峦,嵯峨峻峭,朝晖夕阴。青山一点横云破,别无半分戾气,思忖了片刻,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么?”

    “治不了。”

    “我陪她做棺材,她陪我交游天下。”

    苏离离眉毛一挑,目光指点着远处的韩真,“这么痛快就答应了,你的桃花儿债怎么办?”

    ……

    木头松开她,定定站住道:“你脸红了。”

    苏离离收了笑意。山间空寂,触目凄清。

    山林寂静,阡陌逶迤,只听苏离离怒道:“木头你这个没记性的,我明明讲了,你自己忘了。”

    六月初,时绎之告辞而去。苏离离问他意欲何往,时绎之道:“江湖深远,寻个僻静角落独自安身立命,了此残生吧。”苏离离听了,沉默了一阵,也没说什么,郑而重之地做了一桌饭菜送行。站在冷水镇的大道上,看时绎之一点内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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