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河畔木叶声

    木头对苏离离道：“我过那边木屋去看看，你躲到那树丛里不要出声，调匀气息，就不易被人发现，一会我出来叫你。”

    木头心里也怕他一个紧张，手一抖就割开了苏离离的喉管，当下一派和煦道：“常言说：‘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赵兄当心了，你要是一不小心划伤了我的衣服，我免不得要断你的手足。”

    转过一个阴暗的门廊，又打起一道竹帘，屋里烧着素炭，比外面暖和许多。炭盆之侧是一张紫檀盘螭雕花案几，案上放了些枣果。周老板甫一进门，便躬身一拜道：“在下二等密卫，恭候上差多时。”

    苏离离拇指按着书页边沿，将书翻得哗哗作响，微蹙了眉道：“我爹那些书我也看过不少，诗词什么的作不上来却也读得来。惟独《诗经》我怎样也读不进去，可能没对上我脑子里那根弦吧。”

    木头拍开赵不折穴道，失败地摇头，“疏于管教，让赵兄见笑了。”

    他说着捧上簪子，木头接了仍交给苏离离，看她收进包里，漫不经心道：“南行二十里已入梁州了呀。”

    木头和苏离离回头看去，苏离离道：“他骗了你又来告诉你，你知道为什么？”

    她陡然站起身，一惊之下细细打量，迟疑道：“你……是你？”

    周老板看看街边，转顾女儿道：“小梨，看着店里。公子这边请。”说着，把木头和苏离离往里让。木头伸直手掌，稍往后递去，苏离离已握上他手，极其默契又仿佛极其自然，二人跟着那周老板走进里间。

    木头侧目看她，“为什么？”

    木头见他说得郑重，起身与他出去了。

    不知是屋里太热还是衣服穿得太多，周老板额上冒起一层细汗，道：“从此出门，沿大道南行二十里，有一条河，溯上游而去再行十里，有座农舍，住了个姓焦的农夫。卑职去年春，便奉上令，将图转给他了。”

    “嗯。”他低头吻了吻她的头发。

    木头定定听完，回礼道：“多谢相告。”

    木头只看了一眼，神色便认真起来，细细察量片刻，眉头一皱道：“不对呀。”

    木头也不看他，只对苏离离道：“既如此，我们且过那边去吧。”

    赵无妨略一迟疑，见他不似有敌意，方才与赵不折相斗也未尽全力，便道：“你先告诉我，你是什么人，来做什么事。”

    木头板起一张波澜不兴的棺材脸，“没什么意思，这张图好得很，内容我记下了，留着也无用。”

    苏离离这一觉睡得并不太熟，恍惚中醒来，火堆恹恹欲灭，山洞里昏暗，言欢已不在身边。她微微一动，触到木头的胸膛，往他怀里缩了缩，问：“言欢姐姐呢？”

    赵无妨淡淡一笑，也不置辩，另从怀里取出一张叠起来的旧羊皮，抖开来仍是两尺见方，写满了符号线条，却拿在手上让木头看。

    赵无妨利诱之下，疑心仍在，看一眼苏离离道：“你为什么要帮我？”当日他亲见苏离离与祁凤翔在一处，如今她和这个人一起，却说要来对付祁凤翔，赵无妨如何肯信。

    赵不折活动一下手脚，振臂接上了脱臼的右臂。赵无妨将苏离离甩到他手上抓着，对木头道：“里面请。”木头也不多说什么，径直跟他进了木屋。赵不折在后，捉着苏离离，对言欢道：“你们两也过来！”

    木头换了换姿势，仍是抱着她道：“我看他们般配得很。言欢过去心里有怨，对你自然生疏憎恶；她如今有了爱人，待人便有了善意。这也是人之常情。”

    木头沉吟道：“那天赵不折肯轻易放下簪子，我就疑心他们已拿到了图。所以方才没有拿出那一支来。那老板让我们去的地方肯定是不能去的，只能再想办法。”

    弹指之后，被木头点中他左腕太渊，已将苏离离拉到身后。赵无妨一抬手，止住赵不折，怒道：“你这是何意？！”

    “要人认不出，只能去关外。”徐默格站直了身子，“我想请你告诉主子，我与言欢都死在了赵氏兄弟手里，从此世上便没有我二人。”

    苏离离但见二人手中刀光在木头身前身后挥舞，一颗心都缩了起来，连眨眼都顾不上。冷不防徐默格悄无声息地站到身后，扯了扯她袖子。苏离离回头看了一眼，顾不上听他言语，仍看木头与赵氏兄弟打斗。徐默格拽了她袖子便往外拉，苏离离道：“你做什么？”

    他自得时绎之内力，又得时绎之指教，临敌之际，应变极快。赵氏兄弟若要围攻他，需得左右夹击，如今被他这一打，赵无妨只得向右避，赵不折只得向左避，二人反越挤越紧，几乎要施展不开。虽有四掌，难敌双拳。

    周老板点头道：“正是。”

    言欢扶着被钢针射中的徐默格，四目相望，冷凝间历尽千帆；赵无妨一手握刀，一手擒着苏离离，认出她时，吃了一惊；木头反剪了赵不折双臂，指出如风，连点他身上七处大穴。

    他方才从木头刀上一弹指已觉出对方内力深厚，故而这番抢攻使尽了平生精神力气，已是强弩之末，却连这人的衣角也没碰到一下。眼见他一招未还，仍游刃有余，若是进招，只怕自己早已弃刀认输了。

    苏离离沉吟片刻，脸在他肩窝蹭了蹭，轻笑道：“徐默格遮着一张脸，看去都不似活人；言欢姐姐冷若冰霜。两人话都不说一句，想不到竟会结下私情。”

    木头喟然道：“我平生最看不惯的人便是祁凤翔，他如今虎落平阳了，我来找你就是要帮你痛打落水狗的。”

    北风猎猎刮来，天色暗沉，吹起每一个人的忐忑。苏离离既出手帮木头，自然跟他是一伙，赵无妨衣袖一拂，将刀横在她颈上，冷然道：“阁下何人？”

    木头客气道：“有劳姑娘了。”店老板的女儿急急瞟了他一眼，却见他身边那人乌黑的眼珠子琉璃般清透，觑在自己脸上，似乎自己的脸十分有趣。她忙转了身，揭开布帘子到里面去了。苏离离看着她进去，咬着唇笑得诡异，回身捡了本架上的书翻着。

    苏离离嫣然一笑，手臂缠上他腰，“你说得这样通透，可莫要看破红尘，出家做了和尚。”

    木头道：“听说你得了乌衣藏军资的图，恰好在下懂得图上的密语。”

    “是是。”周老板唯诺道。

    言欢大惊道：“你……你怎么知道？这又关你什么事？！”

    木头点头道：“这也有理。”站到图旁细看，赵无妨让开了一点，手却按在羊皮一角。木头伸手抚上似要细看，须臾间摧动内力，以内力之中的一股绵劲击上那羊皮。

    她手指一松，正巧停在《豳风》里，入眼是一首《七月》，曰：“春日迟迟，采蘩祁祁。”苏离离愣了一阵，想起那年在言欢的绣房，祁凤翔说我姓祁，就是“采蘩祁祁”的祁，苏姑娘记着吧。她轻轻合上书，笑了一笑，那周老板已掀了帘子踱出门来。

    木头停下脚步，仍旧将她的手捏到掌心，道：“那周老板因为手中有图，也不得安宁。我何必与他为难，让他和女儿走吧。”

    木头的眼睛骤然睁大，瞪了她一眼，转看街上人来人往，脸色严肃得一本正经。苏离离此言发自本心，没顾虑到环境，见他这副模样，调戏之心大起，正欲再说，后面忽然有人叫道：“公子慢走。”

    徐默格看二人跑远，低沉道：“他两人各自受伤，你轻易便可将他们追上杀死。”

    “你在这里又作什么？”

    赵无妨冷笑一声，“你这件衣服是破的，早让祁凤翔给穿腻了。”

    暗器一出，她藏身之处暴露。只听身后木叶踩响，苏离离不看则已，一看不禁惊叫出声，正是那要命的赵无妨。她这一叫，木头微一分神，赵不折持刀劈去，木头急忙一退，捏住他手肘一拧，赵不折的手臂不折也得折，单刀落地。

    木头眼角余光已瞥见动静，顺手拈一枚言欢妆奁盒上的花钿掷去。花钿正中徐默格手腕，击得他连忙放手。木头这略一分神，赵无妨缓过口气来，腰带中摸出一枚震云珠，就地一摔。火光炸响，硝烟腾起，木头不由得倒纵后退，烟雾散处，见赵氏兄弟背影已远。他默然站立，看二人去远；苏离离倒是追出去两步，又回头看着木头。

    木头道：“这人当着我面撒谎。要是换了别人，他今天是过不去了！”

    徐默格眼神惊讶之后，转为默认，道：“刚才你们打斗，她不会武功，站在那里未免危险，才想拉她出来。”言欢站在徐默格身后一直寂静无声，此时听了二人言语，神色冷漠中突然透出一股狠气，身子一转，不再看他们。

    得妻如此，夫复何谋？木头摇头叹息道：“罢了，罢了，我老婆怕死，又怕破相，我放了你兄弟，你也放了我老婆吧。”

    赵无妨心下大怒，却隐忍不发，暗想此人武功卓绝，内力亦复深厚，若是真打，两人合力也打不过他，问道：“阁下武艺高强，机智过人，想必不是祁凤翔属下吧？”

    她一只手，葱白一样干净漂亮，搁在那干草堆上。苏离离侧身靠着石壁，注视她容颜，慢慢伸手过去，触到她冰凉的指尖，诸般生疏与隔世的熟悉渐次在心里回旋。她明知言欢没睡着，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赵不折短刀在地，木头却不拾，只抓着他衣领淡淡道：“兄台想必就是赵无妨赵将军吧。萍水相逢既是缘分，何必动刀动剑。”

    木头道：“你说。”

    他态度很正经平常，那姑娘看着他面庞，却微微红了红脸，略垂了头道：“爹爹在后面厢房，公子若是有事，我去请他出来。”

    三人转瞬便拆了七八十招，木头左攻右击，出招越发莫测。赵无妨心下生寒，暗道：我们兄弟今日难道死在这人手里？赵不折右臂刚脱臼过，不能使力，一番勉力支持，已是背后冒汗。

    木头慢慢摇头，“不是。”

    木头应了，看她在那灌木丛中藏好，走出几步又细看了看，方放心往木屋去。他运起内力，提气跃上屋顶，轻若微尘着物，已听出屋里有人，且只有一人。

    木头微微仰头道：“他是赵不折，还是赵无妨？祁凤翔让你盗图，还是卧底？”

    赵不折冷冷笑道：“不过来怎知你睡得好觉。”话音甫落，腰间短刀出鞘，直从窗边扑了出去。这一刀势大劲沉，任谁也要畏惧三分，木头身子微微一侧，却伸指弹在他刀面上，内力所注，铿然作响。

    他二人方才剧斗，赵无妨远远看着，知道木头手上虽无兵刃，内力一送只怕也震碎了赵不折的经脉，因此直盯着他一瞬也不瞬。木头越是说得云淡风轻，赵无妨越是捉着苏离离不敢放松分毫。

    周老板散淡的神色骤然一肃，缓缓道：“没有，只有玄奘的译本。”

    赵不折虚挡两招，退后一丈落在言欢身旁，持刀当胸立个门户，正要说话，耳听背后风声，似有暗器破空袭来，疾劲有力，像极了那个老是躲在暗处打游击的凌青霜。赵不折怕了凌青霜的暗器，不暇多想，一把抓住旁边言欢一甩，挡向身后。

    木头大致扫了一眼，心道这赵无妨当真谨慎小心，工于心计，冷笑道：“赵兄是在试探我？这图上符号颠来倒去，虽是乌衣的密文，却是张假图。”

    木头恨恨地看了她一眼，冷哼一声，“时至今日你还要想着他！”

    待他二人相偕出门，周老板方松了一口气。女儿倚在木门边问：“爹，他们是谁啊？”

    赵无妨一惊，“怎么？”

    苏离离拉着他袖子轻轻地晃，“我记得从前你说谁伤你一刀一剑，你就要谁的命。可我不想看你做恶，那个老板有女儿，有店子，也是诚心过日子的人。”

    木头摇头，“我已不是临江王世子。我想与你好好过，就像他想和女儿过平常日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木头拂开屋顶细茅，从梁柱间望去，屋里却与屋外大相径庭。银红纱帐，橘黄锦衾，宛如深闺秀户。一面大镜立在妆台上，镶铜花边，流光溢彩。一个女子长发散挽，淡红衣衫，坐在镜前。镜子里透出她清冷的面容，欺霜赛雪般白皙，不知在想着什么。

    周老板疾奔而来，倏而站定，脸不红气不喘，抱拳道：“公子不可去找那姓焦的农夫，那是处陷阱。在下为救女儿，图已给了人了。那人住在下游十里一间木屋，屋侧有一棵大枣树的便是。”

    “我当然骗人，只不骗你；就像你也骗人，只不骗我。”

    他身边一人，比他矮了大半个头，衣裳穿得厚些，袍袖宽松却不显臃肿，眼波流转，便见伶俐动人。这人长发随便一束，简洁却飘逸，肩上背着个奇怪的大竹筒。走到近前，但见肤色细腻白皙，方看出是个女人。

    天水市集颇为热闹，街角一家古朴的小书屋整洁干净，青竹杆子挑着细枝垂帘，入画的意境。书屋主人的小女儿一大早正用鸡毛掸子扫着书架，便见两个人远远朝这边走来。一样的青布衣衫，却让那高些的男子穿得有模有样，剑眉星目，似乎带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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