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听着声音传来,是一个女童用脆生生的声音问道:“阿娘,这下面埋的谁呀,我们赶那么久的路就是来看他么?”
撑着油纸伞的女子立在绵绵细雨中,并没有答话,倒是她旁侧的一名男子抬手轻揉着女童的头发道:“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平安可以唤他一声叔叔。”
爹爹撑着伞立在我身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前方,发丝凝着雨露,裤角沾满泥水,安静淡然得仿佛融进春雨的一座石像。良久他身子动了一下,向前提起脚,我以为爹爹要追过去,但下一刻他却转过身去。
我目送那家人远去,直至身形隐没在山林中,再也望不见踪影。
良久,那女子的声音遥遥传来,很轻很淡,却仿佛揉进了说不清的感情:“师弟,我来看你了……”
每次跟大娘呆不到一会,娘亲就会紧张地寻过来把我带走。那时不懂事,娘亲看大娘的眼神很复杂,我总是看不懂。但大娘的眼神我却看懂了,大娘看娘亲就像在看园子里的花花草草一般,挑着眼皮扫一眼,不喜欢也不讨厌,知道有那么个东西杵在那里就行,别的,再没有了。
绵绵的细雨纷纷洒落,将山中的树木冲刷一新。
爹爹却自言自语念叨起了我听不懂的话:“夕儿,大概你已经把我忘记,若我死了,你还会难过吗……”春雨淅淅沥沥,良久,他又道:“忘了,也好……”
今年我们来得迟了些,小雨淅沥一夜,山路泥泞难走,等我们到达山顶时,泥道上已经有一排深深的脚印,有人先我们一步上了山。
对于爹爹这一生,民间、史书、野史给出了许多评价,褒贬不一,但无一不肯定了他从一个罪臣之子做到天下独大的摄政王的睿智和才能。但每每回想起那夜里蜷在软榻上的爹爹,被病痛折磨得瘦削的脸庞没有一丝光采,静静注视我的视线像是越过我追寻什么遥远的记忆,这般模样的爹爹,让我明白他也是一个会在夜深之时疲惫伤感的普通男人。
后来才知道爹爹话没说错,平安一点点长大,越来越可爱,小小的圆圆的,跟个糯米团子一般,皮肤白白|嫩嫩的像水豆腐,让人又想咬又想掐。我很喜欢小妹妹,只要有机会总要抱抱她,学着大娘一般,拿甜糕哄她叫我“哥哥”。
我怔了一下,这个声音我是认得的,她是大娘,相传多年前跳崖而死的落云公主。
于是我明白,爹爹想大娘了。
爹爹一直是很忙,上朝忙,回家忙,每夜里书房窗户映出的灯光总要亮到深夜。但自那日起却每日里抽出两个时辰亲自教我功课,且除了上朝外,必是把我带在身边寸步不离。
对于未来能当上皇帝,我并不十分高兴。看现在的皇帝舅舅一副病鬼模样,每每看到爹爹就虚弱病重得随时要撒手人寰,背着爹爹则阴沉沉地整日闷在御书房里与一些大臣没日没夜地深谈,我想皇帝大抵都是这个德性的,不做也罢。
眼见那一家人拜祭完后要离开,我忙摇了摇爹爹的手。
那名男子顿了一下,而后很认真得对那女童说:“是的,他跟你宋叔叔一样,守护了这个尘世间最珍贵的宝贝。”
对于这个大娘,记忆里她的模样已经很模糊了,只记得她笑起来十分好看,每次见着我不是糖就是糕点、果仁,似乎总嫌我太瘦一般尽塞给我这些甜甜腻腻的东西,直到一日连她都觉得我有些胖得不像话了,才捏着我的小手郁闷地说:“难不成秦延之小时候是这般模样?”
所以我想我应该是怕爹爹的。
我以为爹爹生气了,此番是定会重重责罚我。
没多久,城东王反意渐露,爹爹便把我送出京游学,临行前再次将我叫进书房。他整个身子陷进厚厚的毯子里,斜倚着软榻,手上拿着一本翻了一半的奏章,一动不动地看了我良久,久到我以为他眯着眼睡着了,上前替他掖好毯子时,他才开口说话。
这般回忆,于是我也感伤起来,她定是也记不得我了。
那女童抬头望向自己的爹爹,小额头上皱了几层褶子,仿佛并不十分理解,好半天她才道:“是跟宋叔叔那样上阵杀敌,保护我们漠北的大英雄吗?”
娘亲的话在我脑里转了一圈就被阿荣带回来的坊上新奇玩意吹跑了。却不知这话怎么传来爹爹那里,当夜里就被爹爹叫到了书房。
爹爹坐在书桌对面,平静地看了我半晌,却只说了一句话:“若她是你娘,定是不会说出这种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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