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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小青陋巷救妖孩 提辖赤膊闹当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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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翻的马车上的红蓝两色灯笼,被风吹得来回摆动,将临安府衙门口人们的脸,映照得忽而变红,忽而变蓝。

    呆看了半晌,许仙突然想起来,自己回保安堂还有正事要做。他忙用袖子展展脸上泪水,走到书房墙角的冰鉴前抓住门把手一拉,两扇木门左右打开,白色冷气喷出喷在脸上,冷得他浑身一激灵。

    “凶什么凶,咱去就是了。”鲁世开挠挠头,拨转马头,黄骠马的马蹄铁在青石板上敲出“咔哒咔哒”的声响,两人一马,朝着保安堂方向走去。

    突火枪射击的声音响成一片。接连不断的火光照亮了工事前的街道,人们借着闪烁不定的火光,看到漫无边际、蜂屯蚁聚的毒化人队伍,排着散乱的队形,摩肩接踵地朝着府衙移动过来。

    正在此时,顾难得“咣”的一声用力推开祖先堂的门,提着连刀杆都沾满粘稠的绿色血液的朴刀冲进来,正看到府尹大人正在叩拜,顿时觉得自己很是失礼,抱拳拱手道:“大人,恕小人失礼。毒化人已然大破大门杀进来了。”

    杨安全等人大吃一惊,孙二见了,连忙逃到杨安全身后,躲得远远的。

    “火箭!”顾难得对旁边的弓箭手下令,弓箭手将箭头的火棉点着,拉满弓“嗖”的一下射出去。

    “真是奇怪了……你来说,究竟怎么回事。”小青用手一指还在地上抱着大腿“哎呦哎呦”叫唤的杨安全。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忽然觉得有人推自己,耳畔还叫着“姐夫姐夫”。许仙迷迷瞪瞪抬起头,半睁开眼睛,迷离中看到似乎是小青。他连忙用力擦擦眼,定睛去看,那人不是小青又是哪个?

    钱不二说完,一二百汉子也都大声呱噪,齐喊“保不住”。

    一面想,许仙一面在屋里慢慢踱步,走到每个房间都开门看看。走到厨房,他看到鲁世开肥大的身影背对着自己,正在灶前卖力地颠勺,火苗子在锅里窜出二尺来高,烧得油“刺啦啦”直响,旁边还有蒸锅冒着蒸汽,案板上堆满了切好的肉和菜。鲁世开忙碌的身影,似乎和平时做饭的娘子重合到一起。自己在书房读起书来从不管时间,娘子总是做好饭,悉心的送进来,坐在旁边笑着看着他吃,那是何等平淡的小小幸福。

    “那么多人,这可叫我怎么找?”

    府尹大人微笑颔首,不再说话。

    距离不远的一座楼上突火枪喷射出一朵火焰,接着是三朵、五朵,百十条突火枪同时乱糟糟的开起火来。

    “快去保安堂!”许仙的口气突然变得坚定而不容辩驳,声音也变得很大,把鲁世开吓一跳,他从没见许仙有过这样的气场。

    许仙看得呆了,心中暗竖大拇指,赞道:“鲁提辖好饭量,不愧是临安第一条好汉。”

    见府尹大人官派十足的样子,顾难得竟然觉得似乎自己的惊慌倒是有些不成体统。府衙外完全失守,战斗不可能取胜,更没有人能够逃出去,这是顾难得意料之中的。顾难得眼看着手下全部被杀死,王押司也在混乱中不知去向,想必正在被饥饿的毒化人当夜宵吃。他本想告诉府尹大人早做打算,现在看到府尹大人的模样,自己心中反倒是觉得有了底气,背后好像还有十万援兵正在赶来一般。

    顾难得知道,这将是他最后一次指挥,援兵对他们来讲完全是可望不可及的奢求。

    钱不二心一横,说:“上,给我泼!”

    许仙抬起袖子,看到娘子给他缝袖子留下的针脚。他抚摸着针脚,想起娘子在油灯下给他缝袖子认真的表情,一针又一针,银针在她手中翻飞,不一会儿就把破口子缝上了。他最喜欢娘子给他缝衣服时的样子,看着看着能看入迷。如今,娘子不知可还安好,不知是否晓得自己回了保安堂,不知何时再能相见。

    “姐姐!”小青从白光的轨迹,惊喜的认出正是白素贞的冻气。

    “钱不二,姑奶奶不去找你便罢了,你还敢自己来送死?”小青看到钱不二,就想起他在河边恩将仇报,唆使法海和白素贞厮杀的事来:“要不是我姐姐好心,早杀了你这狗才,谁知你又干起贩卖人口的勾当来。现在你来得正好,咱们两笔账一起算清楚。”

    小男孩说:“不知道,走散了。”

    “来了来了,又捡到一个!”孙二进了小巷子就大声喊。

    说完这句硬气的话,他遣散部署,让他们保着夫人从后门逃了,自己一个人留下。顾难得不断派人来向他报告前方战局,他都是以镇定和微笑对前方将士表示鼓励。后来,顾难得派人通报的间隔越来越长,直至现在彻底不再有人回来,他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

    “哎呦……小人……哎呦……小人也不知道,小人也是听钱不二的。他要我们趁乱上街找走失的孩子,只要妖怪孩儿,不要人孩儿,说是没用……”

    鲁世开也不谦让许仙,单脚踩着凳子,将油手在围裙上抹两把,先抓过东坡肘子撕了一半大嚼着下酒。许仙就着菜吃完碗里饭,自觉有八九分饱,便放下筷子不吃了。鲁世开左右开弓,连吃带喝,又将蒸饼卷了羊肉吃,连吃七八卷。他见许仙放下筷子,干脆去厨房取来饭桶,将桌上剩菜都扒拉进去,和着半桶米饭“唏哩呼噜”全吃光。

    小青奉白娘子命令前往检疫站寻找许仙,等她到了检疫站,发现这里早就一片狼藉,成了毒化人的食堂。

    顾难得忽然发现,府尹大人数数的声音消失了,他抽身看去,只见不知何时,上百名毒化人绕过他,已然将祖先堂前的太师椅淹没了。府尹大人到死也没有吭一声,没有向他呼救。

    厨房门帘一掀,只见穿着围裙的鲁世开单手垫着抹布,上面托着个青瓷大汤盆走出来。他将汤盆往桌子中间一放,拍拍手说:“鸡火莼菜汤,这菜就齐了。厨房还有半桶米饭,自己去打。时间紧急,只能将就你家现有的材料随便做做,贤侄家厨房得菜柜里竟然又那么多存货,我也没想到啊。”

    “大人,贼人甚多,前后门都已然被他们堵死。”

    许仙忽然想起,鲁世开所说的菜柜,乃是娘子采来北海千年寒冰石打制,那东西甚是神奇,新鲜肉菜放进去,过十天半月拿出来还是新鲜的,忍不住更加思念起白素贞来。

    王押司舌头吐出老长,吓得想跑回府衙。顾难得怕他回去乱说,抓着脖子把他提回来,说:“老王,你我兄弟一场,这危难时刻难道不肯陪着我?”王押司明知道顾难得是要抓垫背的,也推拖不得,只好哭丧着脸留下。

    只听得半空中炸雷声喊:“都给我退下!”

    小青问道:“你说,你们抓这些孩子要做什么?”

    从巷子口到最深处是个硬角拐弯,几个男人和二十几个被捆绑的孩子都在拐弯最深处,从外面根本看不到里面的情况。巷子顶头的墙下,看似小头目的黑衣汉子正坐在人家门口的石鼓上,两脚半悬空,手拿根哨棒。除他外,还有三个汉子,也各自踢着棍棒朴刀,将孩子们围在中间。

    听到鲁世开在前厅大声叫自己,许仙才发现自己的肠胃早饿得缩成一团,拧着劲疼,毕竟大半天水米未进,只是紧张让他暂时忘记饥饿。许仙将小包斜挎着背好,用手拍拍,暗下决心:“现在这小包里装了多少人性命,今后不管吃饭睡觉都摘不得,死也要跨在身上。”

    ※※※

    “济颠大师!”许仙欢喜的从屋子里跑出来。

    顾难得唱个大喏退下,去花圃里折了两朵最大的洛阳红在手里,然后返回来,将一支献给府尹大人。然后自己坐在府尹大人旁边的楼梯上,他厮杀一夜累坏了,站不住了,将朴刀横于膝盖,手拿着洛阳红把玩着回想自己人生。四十好几的人,也没娶过老婆,外甥许仙对他就如同亲生儿子,还指望老后他夫妻能奉着自己颐养天年。再和他们相见是不能了,只愿他们都能逃出临安府。

    钱不二眼看着小青不怕,便招手让抱着木桶的十几个汉子上前,自己歪着脖子,大拇指指着其中一个木桶说:“小青。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吗?乌鸡狗血!你们妖怪最怕这脏东西,要再不让开,爷让你尝尝这玩意儿厉害。”

    “姑姑,带我们走吧,你去哪里,我们也去哪里。”

    “该死的秃驴。”小青想到法海,要不是那死和尚耽误,也许还能遇到许仙。

    只见三支装了白素贞血精的琉璃管静静躺在冰块里。许仙找来块毛巾,将三支血精轻轻放在毛巾上,小心翼翼地包了好几层,又找来自己平时出诊背的小布包装进去。

    王押司似懂非懂的点着头,等顾难得说完了,说道:“顾捕头,我看实在不行,还是逃吧。那么多人一起逃肯定不行,若是让他们顶着,你我二人一起偷偷走,说不定还有线生机。若是死守,人都拼光了,倒时想跑只怕也跑不掉了啊!”

    自从毒化人在全城大规模爆发,许仙搬着铺盖去了检疫所,白素贞奔走于火线,两人都很久没回过家,一把铁锁将保安堂大门锁得严严实实。周围人家十室九空,多数人逃去乡下亲戚家避难,大街上空荡荡的,死一样寂静。偶然有野狗跑过来“汪汪”叫两声,让许仙感到些许安慰。

    街区的连连失守,使得临安府的防线被撕出许多大口子,成群的毒化人从这些被撕开的口子蜂拥而入。还在坚持抵抗的街区,遭到毒化人前后攻击,多数官兵惨遭毒手或逃散,只有少数最顽强的部队,且战且退,集中到了临安府衙门口。

    ※※※

    一二百个汉子齐声呱噪,高喊“泼泼泼!”十几个抱着木桶的汉子起步前进,就要朝着小青泼桶里的乌鸡狗血。

    又有个男人背着儿童,逆着人流挤出来跑进巷子,小青依稀辨认出他的面貌,似乎是前日三才会来保安堂捣乱时,作伪证被她浇过一身屎尿的孙二。

    孙二夹跑得满头大汗,背上背着个四五岁模样的小男孩。男孩头上竖着冲天辫,额头点着红点,看衣着家里该是个小康之家。他哭得稀里哗啦的,嘴里还“哇哇”直叫,两只脚连蹬带踹,想要摆脱孙二。孙二可不管这些,死死抱住男孩双腿,满脸喜气洋洋的朝着小巷子里跑。

    一声闷响,走在最前面的毒化人应声倒在牡丹花丛中,压折许多株牡丹,被撞散的花瓣被激起很高。“好枪法,第一个。”顾难得听到府尹大人在他身后底气十足的喝到,顿觉精神百倍,再次重复前面的程序,装弹、瞄准、点火、射击。

    顾难得朝着府尹大人消失的方向作揖,抬头看到了杨捕头,还有几个与自己熟识的小捕快,他们都在毒化人的队伍里。他惨然一笑说:“你们都来了啊。”

    “鹊仙桥……”许仙嘴里念叨着这个名字,他不由得想起了秦少游“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的名句,想起生死未卜的白娘子和小青,不禁有恍如隔世的感觉。陡然间,他想起家里从白素贞血液里提炼出来的血精,那是目前阻止毒化疫情继续扩大的唯一机会,不能放任其丢弃在保安堂里。

    见小青真的出来,钱不二心里发虚,忍不住后退几步。转念一想自己带来了一二百人,胆子又壮起来,他冷笑一声说:“小青,我不和你个乳臭未干的丫头片子一般见识,今日只要把那些妖怪孩儿交出来,我不找你晦气。若是不给,这保安堂可就保不住了。”

    见指挥完全失灵,顾难得没办法,只好一咬牙,说:“打!”

    哞——

    “保安堂,我们回保安堂。”

    “我们打不打?”衙役和士兵们问顾难得。

    杨安全口中推脱,小青抬眼一看,只见孙二偷偷摸摸正往墙上爬,想趁着小青和杨安全说话,脚底抹油逃掉。她抄起手中哨棒,朝着孙二扔过去,正砸中右腿,孙二哼都没哼一声就背朝下摔下来,“咚”的拍在地上。

    见许仙安全回到保安堂,小青也松口气,总算姐姐面前有得交代。她劝慰许仙不再哭了,转身呵斥墙根站着的孙二把车上孩子一个个抱下来,将自己救孩子的事和许仙讲了。许仙也将自己如何遭遇毒化人,如何被鲁世开搭救的事讲一遍,感叹老天果然不亏待好人。

    许仙没吱声,悄声退出厨房,缓步走向朝着书房。

    “那你们呢?有人能找到父母吗?”小青又问被捆着的二十来个妖怪孩子,所有孩子都懵懵懂懂摇头,看来都是和父母走失的。

    地面上火力全开,与楼上的火力交织成一片火网,间或着屋顶上扔下来的小震天雷,在毒化人密集队形中爆炸形成的巨大闪光。在此起彼伏的火网与爆炸造成的瞬时强光中,毒化人大队毫不停歇地推进着,空气中弥漫着毒化人散发的腐败臭气和火药燃烧的刺|激性味道。

    被孙二拐带来的冲天辫男孩眼尖,见杨安全悄悄从靴筒里抽出把牛耳尖刀,企图趁小青和孙二说话没防备,将她捅死。连忙大声叫:“姑姑小心!”

    成群的毒化人转过内堂花园的小门,朝着这边过来。顾难得将牡丹花插在头上,回头一看,府尹大人也将花插在了乌纱上。顾难得慢悠悠从后腰抽出突火枪,弯腰将身上的火药和子弹、火绳、装火石火绒的荷包在阶梯上一字码开。他用牙咬开装火药的罐子,将火药和铅弹倒进枪管,拿通条压实,不慌不忙取出火石火绒打着火绳,举起突火枪对准远处的毒化人,点燃药池。

    见杨安全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小青也不再问,她转头问冲天辫小男孩:“你爹娘在哪里,还能找到吗?”

    他长叹一声,失魂落魄转过身。书吏和衙役们都走光了,有的是逃走了,有的去府衙门口参加战斗。曾经人声鼎沸的大堂,现在空荡荡只剩他一个人。那些部署也曾叫他一起走,但是他不肯,身为朝廷命官、方面大员,既不能守土有责,又怎可一走了之?

    想到这里,他的眼睛模糊了,眼泪从两颊流下。

    只见,门外为首叫嚷的正是钱不二,他身后站着一两百气势汹汹七长八短汉子,有拿朴刀棍棒的,有执着火把的,也有人抱着木桶的。

    小青并不惧怕,她双手抱在胸前,嘴角轻轻上扬,站在台阶上睥睨地瞅着这些乌合之众。

    “给我上,弄死她!”知道遇到硬茬子,杨安全拿哨棍一指,两个拿着朴刀的手下大喝着相互壮胆,各使个“力劈华山”的招式,左右两边朝着小青夹击来。这点花架子把式在小青看来根本不值一提,她把捏断手骨的汉子往旁边一甩,捡起他丢下的哨棒,单手耍个棒花,挑开两面砍来的朴刀。趁两人收势不住,小青棒头朝着左边汉子怀里一戳,又用棒尾朝右边汉子胸口一点,不过用了四成力气,两条汉子竟都应声倒地不起。

    许仙“啊呀!”一声抓住小青袖子,大哭大嚎,几天几夜的提心吊胆,今日终于见到亲人,哭起来就挺不住了。

    天色已晚,毒化人将附近围得铁桶相似,府衙门口的丁字路口成了最后的防线,从各处退下来的几百名衙役和镇抚军士兵聚集在此,听候顾难得指挥。

    “不听话,打屁股。”

    “姑奶奶,小人只是下面做事的,并不知其中有何玄机,你不如问孙二!”

    顾难得“啧”了一下,他正要背水一战,若听了王押司进府衙,只怕军心动摇。

    顾难得将手边一半使用突火枪的镇抚军士兵,都安排到了附近楼上,他们用枪托将珍贵的雕花镂空窗棱砸掉,上百把突火枪从数不清的窗子里伸出来。屋顶上也趴满了人,他们身边放着装小震天雷的箱子。剩下的长枪手、弓箭手和突火枪手被安排在马车构成的工事后面,拥挤在一起,紧张等待着毒化人的进攻。

    突然,有人大喊“毒化人来了!”只见保安堂不远处的街上,果然冒出来三十来个毒化人。一二百汉子个个脸色煞白,吓得齐声呱噪“逃逃逃”,刀枪棍棒扔了一地,乌泱泱的人齐刷刷群四散奔逃,钱不二也跟着遁了。

    府尹大人迈着四方步穿过大堂、走廊、花厅,直到内室的祖先堂。祖先堂的正中阶梯般层层叠叠摆着他祖上的灵位和画像,他家九世为官,算得上世代公卿之家。他正正头上的乌纱帽,整整皱巴巴的官服,将玉带扎紧,拈过三支香点着,跪在蒲团上对着祖先灵位拜了三拜,然后插在灵位前条案的香炉里。然后他又整冠束带,朝着东边大海方向三拜九叩,口里念道:“皇上,臣不能为陛下分忧,唯有一死,以谢皇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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