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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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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纯仁对舒亶颇为了解,熙宁十七年的台谏中,舒亶是惟一的“省元”,宋朝最重进士,虽然近年来亦提倡“文武并重”,但习惯非一朝可以改,进士及第依然在人们心目中被看重,舒亶为礼部试第一名,那种无形中的优越感,亦使他与旁人不同些,他在御史台,素以敢于任事、不避权贵而闻名。而除了胆大包天、无所畏惧之外,舒亶还极擅长罗织罪名、拷掠讯问,凡经他过手的案件,定是穷究到底,涉案之人,无论轻重,一个也不会放过,被许多人视为“酷吏”。因此,舒亶也素为旧党所不喜,而舒亶同样也不喜欢旧党士大夫,倒与吕惠卿走得极近,常被人视为“亲附”吕惠卿。但在范纯仁看来,舒亶与吕惠卿的确一居台谏,一在“政府”,互通声气,互相支援,但舒亶倒未必便可视为吕惠卿的党羽那么简单。

    “范纯仁回府后,也没去见司马光?”

    “押班却是想错了。”舒亶嘿嘿笑道,“他哪是不识人情,实是洞悉人情。”

    吕惠卿也在旁劝道:“参政便是性急,舒亶虽沽名钓誉,但他如今所为,到底是挑不出甚不是来,所谓‘清者自清’,司马君实原也无甚要紧的。况且皇上正要倚重于他,岂会许他便此避位?如今皇上圣体违和,为人臣者岂好便为这捕风捉影之事,到皇上面前吵将起来?依我之见,便让舒亶去查,清者自清,难道便真能让他冤枉了去?查清楚了,司马君实才能自安……”

    “我用刑了吗?”舒亶冷笑道。

    “益州?”范纯仁喃喃道,不由站起身来,却不小心将一份报纸带落到地上。他正欲俯身去捡,却见那份《汴京新闻》上赫然印着:“昨日桑充国坚辞白水潭学院山长、《汴京新闻》社长……”他小心地拾起那份报纸,轻轻掸了掸上面的灰尘,自言自语地说道:“桑充国……”

    但对于舒亶,他们却无可奈何。御史的职责,就是纠绳百官,就是制衡两府。

    御史台突然间便热闹起来。

    “押班是说石越给范纯仁送了一封请帖?”舒亶阴着脸望着石得一,轻轻地磨着牙,“可知石越是哪天设宴吗?”

    “小人得志!”孙固望着舒亶的背影,气得“啪”地一掌击在案上,抖着胡子道,“列位,我要即刻求见皇上,诸公有谁愿意同往?”

    事情远比想象的要顺利。

    他满腹心事地回到家中,也不更衣,便将自己关进书房中,范府的家人也都习以为常,并不敢打扰。只由得他在书房中反复研读陈世儒案的卷宗,尤其是那些奏折后面的朱批。

    他张口“清者自清”,闭口“清者自清”,冯京、王安礼亦点头称是,孙固转头去看范纯仁,却连范纯仁也默然不语。他不由冷笑道:“受教了。然我岂不知‘清者自清’?但我亦知这世上,还有‘锻炼成狱’!诸公既不愿去,我亦不敢勉强!”说罢,一抱拳,亦扬长而去。

    “那是足下的事。”孙固寒着脸说道,“皇上是圣明之主,自不会为奸小所欺。孙某也不瞒舒大人——仅凭着这两封信稿中子虚乌有之辞,便道吕公著涉案,难以令人信服!若有人想借此妄兴大狱,朝中君子尚未死尽,只怕不能轻易如愿!”

    但他也不敢高兴,谁能料到吕惠卿与舒亶不会往这个方向办实这桩案子?然而……

    “司马府上一直闭门谢客,有几个上门的宾客,都被赶回去了。”石得一啐道,“这个司马十二,恁地不识人情。”

    而范纯仁自从他上的几封不痛不痒的奏折泥牛入海后,竟是一点动静也没有了。监视他的亲事吏回报,范纯仁每日回府便闭门谢客,连孙固都拒之门外;他在政事堂议事之时,也一改往事之风,一切唯唯诺诺,甚少发言。其明哲保身,已是非常明显。

    石得一这时胆子愈加大起来,每日只管催着舒亶,要他快点得了司马康的口供;一面派人昼夜等候吕公著押解进京。他悄悄打探皇帝的病情,已知是极为严重,要办成雍王的大事,总要赶在皇帝驾崩之前结案,将这司马光等人赶出京师方好。

    “孙公且少安毋躁。”王珪听说舒亶要弹劾司马光,他素来痛恨司马光,心里痛快非常,这时却故作姿态,假意劝解,一把拉住孙固的袖子,慢条斯理地劝道:“此事还须从长计议……”

    “押班放心。”舒亶连忙安抚着石得一,手指轻轻敲着案上的《汴京新闻》,笑道:“我自有办法。来人!”

    但也就是仅此而已。皇帝并无一语及于司马光,也没有谴责苏颂、吕公著结党营私的意思——范纯仁最怕的就是担心皇帝想到“结党”上面去。旧党旧党,虽然朝野都习惯于叫“旧党”、“新党”甚至是“石党”,但无论是新党还是旧党,抑或是所谓的“石党”,都是不肯承认的。皇帝虽然知道这些叫法,但也只是当成一种政见的划分来看待,倘若真的以为皇帝就能认可朋党公然存在于朝廷之上,那未免太天真了。皇帝才懒得分辨什么“君子之党”、“小人之党”!石越这么小心翼翼,又有大功于国家,一个捕风捉影的“石党”,便令他被闲置这许多年。苏辙也因为是传说中的“石党”,被皇帝睁只眼闭只眼地赶出了汴京……

    但石得一离开御史台之时,心里头却依然放心不下,终于又叫过心腹的随从,低声吩咐道:“加派人手,盯紧石府。”

    几个时辰之后。御史台。

    “是!”

    “这却查不到。”石得一摇头道,“石越这回似只请了范纯仁一人。”

    “绝不能让石越抓到把柄。”石得一在心里想着,一面脸上却堆出了笑容,又将身子向舒亶挪了挪,放低声音,道:“舒大人,你我如今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也不闹那些虚文,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们虽然都是奉旨办案,公正无私,但自古以来,要公义,便难免会得罪权贵。苏颂、吕公著父子、司马康下狱,你我便回不了头了。这桩案子若不能办成铁案,让人无可挑剔,我一个内侍,刑余之人,没甚好顾惜,但舒大人的锦绣前程,只怕就此毁了。大人莫要小瞧了石子明,这当世有哪一个大臣,是官家每个月都要见的?官家连贬他都舍不得让他出了京城,开国以来,有哪家大臣有这等体面?”说到这里,他语气微顿,又抱拳尖声道,“司马参政的衙内,若是舒大人拿不到证据,我看不如便就此放了。否则,还请大人体谅,咱家也只好如实禀报皇上……”

    范纯仁轻轻地将那几封书信抄本放到案子上,抬眼看了舒亶一眼,缓缓道:“这几封信稿,其辞暧昧难辨。”轻飘飘地给过评语后,又问道,“那司马康又是缘何事得罪?”

    “相公放心,下官自当查明真相。”舒亶向吕惠卿一欠身,却用眼角瞥了范纯仁一眼,一字一句地说道,“但在真相大白之前,非但司马康嫌疑无法洗脱,下官亦已上表章弹劾司马光,要请他避位待罪!”

    “唔?”范纯仁快步走到门口,却见那家人弯着腰,双手捧着一封请帖高高递上。他顺手接过来看时,却见上面写着:

    亲附吕惠卿的官员、新党,以及投机望风的官员,眼见着旧党遭此重创,人人志得意满,弹章、札子,雪片似的飞向睿思殿。平素里旧党总是指责别人道德低下、人品败坏,但如今旧党官员徇私枉法,居然想保护陈世儒夫妇这么猪狗不如的东西,这才真叫报应不爽……

    政事堂。

    此时,石得一还在做着赵颢登基后,自己成为入内都都知,封节度使的美梦。

    八月某日。

    他这话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还隐隐带着威胁之意,舒亶自然听得出来。他没料到石得一怕石越,便如老鼠见了猫一般。心里又是鄙夷,又是恼怒,却也发作不得。石得一毕竟也是权阉,又是皇帝派来的,舒亶心里也明白,便如石得一所说,他的确没有回头路可走。苏颂不必说,这回不论案子办到哪一步,他最起码都会被赶出汴京;但最要紧的,却是扳倒司马光、吕公著,最好连范纯仁、孙固等人也搭进来,那才是惊天动地的大案子。

    但石得一心里却是有鬼,吕惠卿要借这案子诛除异己,舒亶要借这案子扬名立威,各有自己的盘算;他石得一与吕、舒又非生死之交,犯得着平白无故为了这案子惹上司马光?他却是得了雍王的暗示,要他对舒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借刀杀人,将司马光等一干重臣赶出朝廷。他自然不知道李昌济替赵颢谋划的如意算盘——在皇帝病危之前,将朝中党争推向白热化,司马光等人若被赶出朝廷,不仅将来他争夺大位时少了许多强大的阻力,更重要的是,吕惠卿如此得罪天下士大夫,皇帝驾崩后,若不拥立新君,图谋“策立之功”,只怕将要死无葬身之所,那时收买吕惠卿就容易了。待即位之后,再贬吕惠卿、舒亶,诛石得一,召回司马光等人,那么自然“天下归心”,他的皇位就很容易巩固了。

    更何况旧党一向是以君子自居的。君子无党。若“君子们”被皇帝认定为结党,那“君子”也就成了“伪君子”……所幸的是,暂时还看不出皇帝有这样的想法。

    也许,石越只是想隔岸观火。虽然心里还是狐疑,但石越既然没有任何行动,石得一也渐渐放下心来。

    但要将所有涉案之人一一绳之以法,将他们的后台全部扳倒,若没有面前这个阉竖的支持,却是不可想象的。在皇帝面前搬弄是非,还不是全凭他一张嘴?

    “这……”

    坐在书房里,范纯仁越想越是烦乱,仿佛看见了无数的头绪,伸手就能抓住,却又找不到一个真正可靠的方法来解决这个问题。他信手抓起一支毛笔,蘸了蘸墨,在一张白纸上随手画写着——才写了十几个字,范纯仁便蓦然停笔,怔怔地望着那张白纸上面的字——自己刚才随手所写的,竟都是“益州”二字!

    “司马康是否许诺晏靖关说陈世儒案,晏靖虽未招认,但司马康也难脱嫌疑!”舒亶听出了范纯仁话里的陷阱,“他若是清清白白,晏靖关说之后,便当将此事禀报朝廷。然数月以来,他却隐瞒不语,焉得不令人生疑?司马康是否涉及此案,背后是否还有权贵涉案,御史台自当穷究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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