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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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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尽可能的从容。

    但前提是他能够从这场兵变中活下来。

    “相公……”呼延忠难以置信地望着石越,他心里根本不信任仁多保忠与他部下的西夏人,但石越如此,却等于是将圣人与他自己的性命,交到了这群狼子野心的人手里。

    若留下来,与叛贼周旋,虽然冒的是奇险,但纵然失败,将来亦是有功之臣;侥幸成功,更是不世奇功。无论成与不成,在内侍纷纷只顾着逃命的时候,一个小小的内侍高班却不惧死亡,与叛军周旋,从此他就能与其他内侍区别开来。这天晚上的经历,将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资本。风遗尘整理校对。

    如果真的是她,那么整个宫中,便不再有可信之人。

    难道真的是高太后?!

    “那边!那边!”一个侍卫忽然高声叫起来,童贯忙循声望去,东边宫墙上,两个叛兵已经露出了半个身子。他回头正要叫侍卫射箭,便听身后弓弦响过,十枝羽箭已经射了出去。

    “那本相便等着看你带兵的本事!”石越板着脸,转向呼延忠:“呼延将军,本相令你率本部班直,去东宫接应太子。确保太子安全后,将军不必急于回福宁殿,可率部先往东华门,看能否出宫。若能出宫,将军立即领兵往殿前侍卫班大营,召兵平叛;若出不了宫,便去联络天武军。此乃本相的印信,到时将军可以此为凭,召集援兵!”

    “罪臣已差呼延忠去接应,六哥吉人天相,又有杨士芳、田烈武护卫,必能平安无事。”

    只要将仁多保忠与他的西夏班留在视线之内,那么石越便可赌一赌他在西夏人的威望!此事固然极为凶险,但此时石越手中兵力有限,一兵一卒都弥足珍贵,也只能冒险一试。

    右银台门。宫门紧闭。

    每个人的人生都是这么可笑。无论贵为天子,还是不过一介市井小民,都无别样。一生励精图治的赵顼,可曾想到,他尸骨未寒,就会面临如此规模的叛乱?而叛乱的幕后主谋,竟很可能是他的母后与亲弟弟!若是赵顼活着时,便已预知这一切,又将如何?加倍地猜忌他的母亲与弟弟吗?那就一定能保证太平无事吗?

    仁多保忠自然知道石越的用意,不过监军事属平常,无论西夏、大宋皆然,他也不以为意,默默地欠了欠身,戴上头盔,转身出殿,去安排防务。呼延国与高坚也连忙跟上,竟是不离他三步之外。

    帷幕那边突然没有了声音。石越能够想象向皇后震惊得不敢置信的样子,石越正想安慰两句,忽然,向皇后发出一声尖叫:“六哥!六哥会不会有事?!宋用臣呢?怎么还没来?”

    这血淋淋的场面顿时吓得童贯双腿直发颤,想移动一步都迈不开脚步。那五六十个正拼命抵着宫门的内侍,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便听宫门那边“嘭”的一声撞来,门未撞开,这边的内侍已吓得拔脚就跑,但叛兵的箭雨一拨拨落将下来,这些内侍跑到横街上,正好成了活靶子,一时间右银台门外的横街上,尸横遍野。

    却听李舜举又道:“那几个小黄门说,有个姓童的内侍高班在固守右银台门,下官已请旨就近调了一队御龙弩直前去助他。但未必守得住,相公还须早作打算。”

    “宫中有叛贼作乱!”石越不得不又重复一遍。

    负责护卫太子的御龙左直此刻多半已经自身难保,其余的侍卫在皇帝死后,受太后影响太大,敌友难分。石越此时还能够寄望的,只有第二重的天武军——天武一军两个营十个指挥,混在一起排班轮值,每晚有五个指挥的兵力。或许是因为指挥过禁军作战的缘故,或许是因为两府对禁军的影响远大于班直侍卫,相对而言,石越在心理上更加信赖禁军……

    仁多保忠愣住了,他没想到石越会问这个问题。他抬起头想看看石越的眼神,但是对石越的忌惮,这时忽然间便破土而出。这忌惮,还是他在西夏时,便已在他心里面生根发芽,不曾想过了这么多年,虽然时移势转,亦依然牢不可破。

    “早已派了。”李向安回道,一面指着身后的小黄门,道:“石相,监右银台门童贯派这个小黄门来,说有要事禀报圣人与石相。”

    “是!”二人欠身抱拳应了。

    “这……”仁多保忠霍地抬起头来,望着石越,眼神中全是惊愕之色。开什么玩笑,内侍、宫女也能打仗吗?他嗫嚅道:“今晚风雪太大,拉弓不易,更易失准。西夏班所长,全在弓矢……”

    要想持续地成功,不可能只靠一代人的努力。但是,正如世间所有的父母都是一些痴人,总是希望越俎代庖去为他们的子孙安排一条安健稳妥的道路。石越即使心里很明白各种各样的大道理,但此时,在赵顼的灵前,他便也如同一个愚蠢的父亲,不由自主地陷入对未来的恐惧忧虑当中。

    童贯看得真切,情急之下,提着断木腿便冲了过去,那叛兵从墙上摔下来,正眼冒金星,分不清东南西北,已被童贯“呔”地一声,一木头打在头顶,便听一声闷响,童贯手中的木腿又断成两截,那叛兵晃了一下,便晕倒在雪中。

    皇帝对这个西夏人如此信任,实是失策。

    仁多保忠自会走路起,便已在马背上学着拉弓射箭,在西夏亦是有名的将才,这时被石越如此羞辱,哪里忍耐得住,当下冷冰冰地回道:“末将只怕叛贼是乌合之众!经不起冲杀!”

    他正在心里重新盘算着哪些班直侍卫可以调动平叛,却见李向安急急忙忙走进来,禀道:“守义侯叫奴才来禀报太后、圣人、石相公,叛兵已至垂拱殿,贼人势大,乞太后下旨,保慈宫班直、内侍,亦一体归守义侯指挥。”

    此刻,连帷幕那边,也停止了哭泣。

    这一次石越听得真真切切,他腾地爬了起来,不料跪得久了,这么忽然站起来,顿时双脚一软,气血上涌,只觉眼前一阵发黑。“快,扶我一下,我要去迎太后……”石越呵斥着内侍,但话尚未说完,便见高太后在陈衍、李舜举等人的陪同下,走进殿来。

    “童高班说得有理!”那队班直侍卫的什长大声接道,“待会儿大伙便这么干。老张,你们五个以你为首,你射哪儿大伙射哪儿,俺们这边便跟着俺。”

    童贯却丝毫不以为意,兀自吹道:“这些个乌合之众,顶个屁用!”

    所有这些问题,在电光火石间闪过石越的脑海,他马上在心里下了一个大胆的决断。

    童贯绝料不到竟会绝处逢生,不由又惊又喜,他不敢置信地擦了擦眼睛,却见横街对面,起码有一百名御龙弩直侍卫列成三队,动作娴熟流畅地轮流发射着弩箭。

    “本相没有三百精兵给你!”石越一直盯着仁多保忠,只须他流露出丝毫不妥,他便要立时下令呼延忠将之格杀。“这福宁殿内,连宫女、内侍一共二百余人,再加上你的西夏班,便这点兵力。本相令你坚守到天明!”

    而除了眼前这二百多人以外,真正可以让石越信任的,便只有殿前侍卫班这三千六百余众的“羽林孤儿”。但殿前侍卫班的军营在皇宫北面,它的本意是作为一支皇帝可以随时调动的常备亲军,在皇帝亲征或者出行时,跟随皇帝身边,保卫皇帝安全。虽然白天经常也会参与禁中轮值,但晚上却是从不在宫中的——原本从安全的角度来说,亦无此必要,外三重有皇城司、天武军以及御龙弩直、御龙弓箭直的护卫,宫里有任何异动,殿前侍卫班都来得及驰援。

    福宁殿。

    但此时,童贯的眼里已经只能看到漫天飞舞的雪花。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逃开这个地方,一定要逃走!他正想积攒点力量站起来,悄悄逃走,忽感觉头顶有什么动静,他慌忙抬头,却见一具叛兵的尸体,从他的正上方掉落下来,他本能地想躲,但双脚却全然不听使唤,他想叫,张开嘴巴,却发不了半点声音。紧接着,只觉头上被什么硬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但那两个叛兵显然没料到这边还埋伏着弓箭手,一直没见墙这边有人射箭,猛然间几枝箭从头顶飞过,吓得二人一个激灵,扑通两声,竟都从墙头栽了下去。只不过一个栽在墙那边,一个却栽到了宫墙这边。

    若什么事情都不做,就这么仓皇逃走,当然不会被治罪,但以后他在石越与李向安的心目中,就可能永远都只是一个平常的内侍。而且童贯自己也会看不起自己——他一直都觉得自己与其他的内侍不同,将来必定飞黄腾达。

    那内侍被吓了一跳,慌忙放低了声音,用一贯的柔媚语调又说了一次:“太后驾到……”

    石越心头一震,怎的来得这么快?!如此一来,派遣使者召集班直侍卫的打算却只能做罢了。有无援兵,只能全靠那些班直侍卫头领的判断。

    石越见他迟疑,立时沉下脸,厉声喝道:“将军速速领兵去东宫,休得延误!若太子有个万一,你我皆无颜再见先帝,更为天下社稷之罪人!”

    这十几年来,他每日里都是不停地算计,难得有闲暇去考虑别的问题。但在这个晚上,跪在赵顼灵前,一边是贵为皇后的向皇后无助的哭泣,一边是殿外叛兵的喧嚣,石越忽然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罪臣无能,有负先帝……”

    石越方令人找了一身白衣换了,见着李向安,忙问道:“李都知,中使都派出去了吗?”

    到了外殿,呼延忠与仁多保忠已经到了。二人手里托着头盔,脸色凝重,显然已经知道发生了何事。石越打量着二人,心里暗暗掂量。

    这一次,帷幕后发出的却是一声充满了绝望的哀泣,然后是带着哽咽与颤抖的哭声。石越站在帷幕外,他能理解向皇后此时的悲痛与无助,但同时,他却也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当他对着这样一个悲痛欲绝的女人时,他既无法分担安抚她的痛苦,甚至本能地想逃避她,可是理智却又告诉他不能够逃避。

    皇后的声音里几乎是溢满了哀求之意,“孤儿寡母”四个字让石越蓦地就心酸起来:“圣人放心,臣便拼得一死,亦会平定叛乱,保护太子安全!”

    高太后的这句话,让石越心里头一颤,从这句话里,他能体会到此时看似强硬坚定的高太后,在这故作从容的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痛苦!

    然而,这一切却终究抵不过人心的贪欲。

    他终于没敢抬头直视石越,只低着头回道:“禀石帅,若有三百精兵,无论有多少叛贼,末将亦能坚守至天明。”

    “相公又有何罪?”高太后的声音,近于凄怆。她摇了摇头,又怆然道:“六哥呢?六哥在哪里?”

    难道只是虚张声势?自古以来,利用黑夜发动叛乱的最大好处,便是可以虚张声势,造成一宫皆叛的假象,令人们惊慌失措,丧失抵抗的勇气。

    这是人类摆脱不了的宿命。人类总想依赖一些东西,追求永远的成功,但历史的讽刺便在于,他们所赖以成功的东西,亦必将成为最终葬送他们的东西。

    “石相!石相!”李向安带着一个小黄门急匆匆地跑进殿中。

    呼延忠在一旁听得莫名其妙,这时正欲替仁多保忠解释几句,石越已用眼神止住他,“难不成西夏班没了弓矢,便不会打仗了吗?!还是你仁多保忠不会带兵?”石越说到最后一句,已是动怒。

    “太子断不会有事!”石越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信心,但因为实在对此没有把握,居然也有些颤抖起来。再屈指一算时间,那么——太子的确也应到了!难道……如若太子出事,那宿卫宫中的石越,还有何面目见朝中百官?他要如何向死去的赵顼交代?!

    呼延国与高坚相互看了一眼,方想拒绝,却见石越朝他们打了个眼色,二人一愣,石越已板起脸来,道:“此乃军令!”

    整个大宋,有如此实力的人,只有一个人。

    石越直挺挺地跪在寝殿外间,为死去的赵顼守灵。他的双腿渐渐感觉到麻木,帷幕之内,向皇后的抽泣之声,一直没有停止过,而殿外,横街那边传来的厮杀声,也已隐隐可以听见。

    但仁多保忠与他的西夏班,就没那么值得信赖了。石越与仁多保忠一家打过太多的交道,仁多保忠当年还不是深得秉常信任,但照样为了部族利益,首尾两端。仁多保忠无论文韬武略,都远胜于呼延忠,乃是西夏人中的佼佼者,但此人素来畏威而不怀德,若能向他展现出强大的实力,无隙可乘,此人便是得力的帮手;但他却绝不会站在失败者一边!

    但帷幕后的向皇后却迟迟没有回答,石越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他心里很怀疑这位皇后是不是承受不住悲伤与惊变的双重打击已经晕倒了,但他却为礼法所限,无法进去察看,只得试探地又问了一句:“圣人?”

    李向安忙又解释道:“童贯河东差遣回京后,便在右银台门当差。”一面又对那小黄门道:“这位便是石相公,有什么事还不快说?”

    “什么?!”石越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童贯一把扔了手中的断木,狠狠地踢了那叛兵一脚,转过头,尖着嗓子,得意洋洋地大声说道:“瞧好了,便是这样对付。休要慌,拿捏好了再射……”

    一个侍卫又冷又紧张,全身不住地颤抖,童贯听到他低声对他的同袍说道:“张哥,这么多叛贼,俺们能打赢吗?!”却听那个张哥一面发着抖,一面回道:“俺们好歹是班直侍卫,总不能不如这些人吧?”

    几个跑得慢的内侍见到这般情形,竟瘫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说罢,朝着寝殿又叩了个头,便辞了皇后出来。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无论是谁发动兵变,都绝不可能一宫皆叛!”石越在心里对自己说道,以坚定自己的信心。“只要能辨别敌友,处置得当,便一定能化险为夷。”

    “圣人放心,太子断不会有事!”石越又咬着牙说了一遍,“只是黑夜之中,万万不可自乱阵脚。臣立刻派人去接应太子,此时只须固守殿门,到了天明,叛贼便会不战而溃!”

    石越背手站在殿中,望着外面越来越肆虐的风雪,心里越发的茫然。赌注已经丢下了,这时候亦只能听天由命。诚如李向安所言,大宋朝的内侍,若不能立功,积劳到了一定的位置,便不能再升迁,而军功则是最常见的晋身之途。因此很多内侍都会点弓马,有少数人还身手不错,甚至连宫女也并非如后世一样弱不禁风。石越早已算到了这一点,才叫仁多保忠率内侍、宫女坚守福宁殿。但是,石越心里也明白,内侍、宫女,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比得上精锐班直侍卫。只是他不能不冒这个险,他既不能坐以待毙,消极地等待援兵,更不能去冒太子出事的风险。而这种形势下,派一两个使者出去,也不保险。既然如此,他便只好拿自己的性命来赌一赌!

    童贯生怕自己连最后一丝勇气也丧失了,不敢再看眼前,抬起头,却见宫墙之上,密密麻麻的叛兵露出身子来,眼见着就要翻墙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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