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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捕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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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翡脱口道:“她也疯了吗?怎么这疯还是祖传的?”

    其中,“刀”是两个人,一南一北,“南刀”说的就是李家的破雪刀,是老寨主李徵闯出来的名号。李瑾容说,以她的本领,虽然学了破雪刀,却远远没资格领这个“南刀”的名号,现如今外面的人提起,也不过是看在四十八寨的面子上抬举她而已。

    段九娘自从疯后,凡事便不去深思量了,此时乍一动用尘封的脑子,好似个瘫了八年的人练习用腿行走——基本使唤不动,只好驴拉磨一般地原地团团转。

    没听说学功夫还得被定成木头人,周翡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饶是她懒得跟疯子计较,也不想睁眼看着疯子把她玩死,忙岔开话题道:“前辈不是说有专门克破雪刀的本事吗?叫我长长见识好不好?”

    段九娘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周围好像围了七八个人,她不由得有些讶异,轻轻“咦”了一声,没料到周翡这么一个看起来中规中矩的人,居然有十分不规矩的一面。像枯荣手这样的内家高手,对上小辈是不必拿真刀真枪的,一根破败的树枝到了她手中,也能如神兵利器,两人电光石火间走了七八招,段九娘基本没有还手。

    能恢复几成?

    老仆妇道:“是段夫人大姐之子,也就是这府上的大少爷。”

    “我听了,便知道他可能是遇上了我那二十年音书断绝的姐姐,忙问清了他何时何地见的那人。因为过了很久,他也只能说个大概,我只好一路北上,四处打听,谁知道遇到姓曹的纵犬伤人,他自己心里有鬼,见了谁都疑心是来跟他作对的,我又不知天高地厚,那一路被恶犬追得好生狼狈……

    周翡头天夜里还觉得这疯婆子可怜中带点可爱,这会儿却真是恨不能将段九娘这根搅屎棍千刀万剐。可惜,她此时约莫也就只剩下削个苹果的力气,便只好冷冷地说道:“我几时说要投入你门下了?”

    渐渐地,周翡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外面是冷是暖,是白日还是黑夜,她全然不知道了,微弱的意识几次险些断绝,然而终有一线摇摇欲坠地悬在那里。

    段九娘好似鬼上身,一扫方才的“天真活泼”,双手抱在胸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周翡疼得吭不出声来,面无表情道:“‘枯荣真气’共有两路,我师父那老鬼防着我们,不肯皆传。我这一支,是其中之‘枯’,外如烈风扫枯叶,在你内息中却有怒江入海之盛,撑不住就爆了,看你的经脉有没有这个命。”

    段九娘吃了一惊,手足无措地收敛了得意的笑容,想了想,又欲盖弥彰地将手中的小树枝背在身后,说道:“哎……你怎么这样,输了就哭啊?”

    这人疯得真是毫无预兆。

    仆妇看了她一眼,说道:“唉,你这女娃娃,一丁点大,哪里懂他们这些男男女女的事?”

    周翡:“……”

    吴楚楚无计可施,只好默默地等在一边,不料这一等,她就从天黑等到了破晓,又从天亮等到了天黑,祝府的下人来送了两次饭,每次在院外重重敲门,她都要好一阵心惊肉跳。每过一刻,吴楚楚都忍不住伸手探一探周翡的鼻息,生怕她无声无息地死了。

    她愣了片刻,登时大怒。她外祖母是生她娘和二舅的时候难产而殁,眼前这疯女人比李瑾容大不了几岁,分明是胡说八道,占她便宜也就算了,还一占要占两辈人的便宜,且对先人不敬!

    周翡挣了两下,连条缝也挣不开,她本就被仇天玑激得满腔愤懑,又叫这莫名其妙的疯女人三言两语逗得火冒三丈,心里悲愤交加,想道:我不能出去杀了北斗给师兄报仇就算了,现在却连个疯子都奈何不了,任凭她口无遮拦,连先人都不得安宁……

    周翡急忙要撤手,然而她那刀锋一被迫减速,骤然被段九娘捉到形迹,一把抓在了手里。她只伸出了三根手指,便牢牢地夹住了周翡的刀面,虎口悬空,与森冷的铁刃之间有约莫一指宽,却是游刃有余,连油皮都没有破一层。

    段九娘这讨人嫌的性子看来跟疯不疯没关系。

    段九娘突然蹿到她面前,压低声音,神神道道地问道:“你方才在练刀吗?”

    吴楚楚缓缓道:“夫人,阿翡练你说的‘别家功夫’已经十多年了。”

    还是个备受冷落的疯小妾!

    周翡冷冷地打断她道:“我不姓李。”

    如今她知道自己当年错了,却已经老了、傻了、记不清事情了,成了个只会闯祸的废物。

    这一瞬间,她好似终于掰扯清了自己在哪一时哪一刻,分清了活人与死人。

    周翡望着亮起来的天光,对段九娘说道:“前辈,你不要在这鬼地方受他们的气了,跟我们回四十八寨吧。”

    老仆妇说完,见夜色已深,就嘱咐她们两人早点休息,自己去厢房睡了。那疯子段九娘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了下来,将自己倒挂在院里的大树枝上,一动不动,跟蝙蝠一个姿势。

    她真真切切地体会了一把什么叫“七窍生烟”。

    周翡闻听了这样“绝妙”的馊主意,除了“有病”,也真是发不出第二句感慨了。

    老仆妇叹了口气,不慌不忙地从头说道:“段夫人一路上对李大侠上了心,她的脾气又一向是直来直去,对谁有情谊就憋不住要说,说给李大侠听了,他却只是笑道‘我一个年逾不惑的老菜帮子,闺女都快与你一般年纪了,要不是和你师兄同辈论交,托个大,让你叫声叔都不妨,快别胡闹了’,段夫人一再剖白,说哪怕他七老八十了也不在意,李大侠便又诚心回绝,只道自己忘不了原配,拿她当个晚辈,并没有非分之想。我家夫人性子烈,哪里受得了这样一再推拒,一怒之下便同他分道扬镳了。我们两人也没别的地方好去,只好继续寻访她大姐的踪迹,按理说那岂不是大海捞针吗,哪里能找到?可谁知三个多月以后,真那么巧,跟沿街一个老乞丐问路的时候,那老乞丐指点完了路,突然说了一句‘华容县城有个卖酒的娘子,同姑娘长得一模一样,我乍一看,还当是她呢’。段夫人听了先是大喜,随后又犯了疑心病,拿了他再三逼问,那老乞丐才说自己是丐帮弟子,受人之托帮着留心的。我们这才知道,原来不是巧,是李大侠不放心,暗中又跟了我们很久,知道她要找人,便托了不少消息灵通的朋友帮着留心。”

    老仆妇仿佛瞧出了她的尴尬,便一笑,说道:“她隔上三五个月便要去蜀中挑衅一番,去一次败一次,败一次去一次,看来是打算耗一辈子了。”

    不过这一次没发作起来,很快被什么截断了似的,只剩下绵延不断的闷痛。

    “不料她打死的那人正是北斗‘文曲’的亲弟弟。段夫人天赋异禀,少年成名,多少有些恃才傲物,打死也就打死了,一点遮掩都不屑做,这便引来了祸端。北斗忌惮‘枯荣手’的名号,以为她故意挑衅新政,自然要除去她,我们在平阳遭到了北斗‘廉贞’‘文曲’‘武曲’‘巨门’四人围攻,一路惊心动魄。段夫人身受重伤,我本也以为自己怕是要交待在那儿,只恨尚未来得及将小少爷托付出去。谁知就在这时,李大侠赶到了——原来是段夫人的师兄听闻师妹惹了事,自己又有要紧事脱不开身,便辗转托了李大侠救助。李大侠真是义气,听了朋友一句话,便从蜀中不舍昼夜地赶了来,正好救下了我们。”

    段九娘点点头:“不错,只是暂时,待你休养两天,我便可以出手废去你身上内力,放心,不会损及你的经脉,然后你便能顺利投入我门下了。”

    她游鱼似的侧身滑了一步,周翡一掌正落在她胸前另一条缎带上,那缎带竟好似活的一样,柔弱无骨地一沉一裹,将她整只手裹在其中,而后眼前一花,那疯女人脚下不知走了个什么诡异的步子,三下五除二就把周翡包成了一只五颜六色的大蚕茧。

    周翡盯着它,想到自己身无长物,到头来居然和它做了伴,便自嘲一笑,随手翻阅,想借着这书“一睡解千愁”。

    疯女人微笑道:“我是你姥姥。”

    周翡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看不出在想什么。

    周翡愕然道:“前辈,你这是做什么?”

    苦无知己的段九娘等了一会儿,见无人回应,只好寂寞地自说自话,道:“你因何习武?学的什么刀枪剑戟?走的什么天地乾坤道?你们那些个迂腐的名门正派,只会教弟子‘习武是强身健体’,说什么‘将来要锄强扶弱’的废话,教出来的弟子也多半是给人‘锄’的废物!武学一道,就是挣你的小命,就是要置之死地而后生,就是‘你要我死我偏不死’!没有这一层精气神,你和耍把式卖艺的有什么区别?你翻的跟头还不见得有猴翻得爽利呢。”

    吴楚楚问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呢?段夫人后来是找到她姐姐了吗?又怎会流落到此地呢?”

    疯女人:“嘿嘿嘿……”

    周翡倏地一惊,对上了段九娘的目光。

    漆黑的院子里传来一连串闷响,不知是石头还是木头遭了她的毒手。

    疯女人不笑了,面无表情地将周翡一拎,拖在地上拖回了院里。老仆妇四下看了看,机灵地将摔在一边的长刀捡起来,也跟回了院里,还谨慎地将门闩上。

    这一嗓子把屋里其他人都吓得跟着抖了抖。

    周翡手中的刀摔在了两尺之外,她一只脚被女主人攥在手里,人被拖在地上,后背火辣辣地疼,差点被摔晕了。

    仆妇搞定了大魔头,淡定地收拾起碗筷,摆摆手道:“放心,她听了那句话,不闹腾完不会进来的。”

    段九娘被她这几句话说得愣了半晌。

    还不等她说话,段九娘突然出手如电,又封住她周身大穴。

    仆妇道:“我也是后来才从她颠三倒四的话里想明白,原来她最后一次见李大侠的时候,所中的毒就是‘缠丝’,当时北斗分明带了大批人马,却见她跟廉贞冲突而藏着不出来,显然是蓄谋已久,用她诱出李大侠。那‘缠丝’肯定不是普通的毒,能在李大侠替她逼毒的时候传到他身上。李大侠肯定当时就想明白了,这才一反常态地骂了她一顿,将她赶走,又生生把敌人往南引去。”

    “李大侠替她把毒逼了出来,头一次训斥了她。段夫人见他相救,本来满心欢喜,还来不及表露,便被迎面浇了一盆凉水,于是怒气冲冲地跑了。人受了委屈,总是要找亲人的,不料等她回来,她姐姐正好生产,段夫人还没来得及道喜,产妇便见了红。”

    吴楚楚“呀”了一声。

    周翡愣了片刻,脑子里“轰隆”一下炸了,瞬间,百八十条瞌睡虫都跑光了,她用力抓了一把床褥,想将自己撑起来,不料那些磨破的指尖和断裂的指甲好不容易止了血,被这一抓又重新崩开。

    周翡道:“恕我眼拙,没看出她哪儿疯来。”

    “后来有一次,段夫人照常去找李大侠,路上无意中与一伙人发生冲突,听那伙人自报家门,说是‘北斗’廉贞手下的人,她一时想起自己在北斗手下吃过的大亏,气不过,冲动之下便寻衅动了手。谁知这个廉贞与其他人又有不同,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打不过便下毒。段夫人就这么着了他的道儿,眼看要阴沟里翻船,又是李大侠赶来了——原来是她三天两头跑去四十八寨,人家山下暗桩的人早认识了,见她跟人争斗,便立刻传了消息回去。

    周翡的穴道只被段九娘封住了一瞬间,很快便被打进来的枯荣真气冲开了,她再也坐不住,从门槛上滚了下来,手脚轻轻地抽动着,不知是微弱的挣扎,还是无法抑制的哆嗦。

    两人说的话,时而对得上,时而根本是鸡同鸭讲,然而说来也怪,白日里,周翡还恨不能将这疯婆子千刀万剐,这会儿她大半夜不睡觉,跟段九娘坐在一起,听她乱七八糟地讲陈年旧事,却觉得又新鲜又亲切,一点也不嫌她脑子里是一锅熬了十多年的煳粥,同那疯婆子一聊便聊到了天亮。

    段九娘年轻的时候也该是好看的,年轻的女孩子,只要有精神,看起来都是干净美好的。这会儿她盯着油灯的火光,仿佛一点也不怕灼眼,眼角细细的皱纹都融化在光晕下,还能看出一点褪了些许的颜色来。

    “据李姑娘说,李大侠先是遭人暗算,中了一种叫什么‘缠丝’的毒,随后又被贪狼、巨门、破军等人率众围攻,他一路勉力应战,往南遛了那些走狗数十里,杀了不知多少人,那些北狗硬是没能围住他,可是这一路也加剧了毒发,他强撑着回到寨中,到底还是毒发不治。”老仆妇叹了口气,半晌,才又道,“我当时就瞧段夫人神色不对,等李姑娘走了,她便魔怔了一样,口口声声说是自己害死李大侠的。”

    然而除了“此功法非常妖孽,一个闹不好就要死人”外,吴楚楚这门外汉什么都没听懂。

    吴楚楚本能地又把碗端了起来,好像拿了个盾牌在面前似的,周翡一只手才刚有知觉,一动不敢动地垂在一边。昏暗的小屋静谧了半晌,老仆妇在烧着一壶热水,两个女孩屏息凝神地盯着那不知什么时候会犯病的疯子。

    段九娘颇为孩子气地一弯腰,从下往上觑着周翡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道:“我有一次被四条恶犬追了好几十里地,被他们打得满地打滚,都还没哭呢。”

    吴楚楚:“……”

    周翡感觉自从下山以来,她就好似流年不利一般,没遇到过一件好事,这会儿心里也是一团乱麻。可是此时旁边已经有了一个六神无主的,她也不好再跟着凑热闹,只好强装出一副“天塌当被盖”的无所谓的样子,对吴楚楚道:“你不用管,没什么大不了的。”

    周翡心道:呸!

    吴楚楚吓得“啊”一下失声叫出来,定睛一看,这院里的疯女人居然从房上“飘”了下来,落地不惊尘地挡在了周翡面前,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周翡眼底泛红,朝那女人略一拱手,说道:“多谢前辈这几日收留,多有打扰,来日有命再报。”

    其实这道理,换个稍懂些武功的人,一听就懂了,偏偏这里只有个想起一出是一出的疯子和两个外行,周翡倒是明白,却根本没机会说话。

    段九娘呆立片刻,忽然放开周翡,喃喃道:“不错,我这一辈子,果然是一件对的事也没做过。”

    然而周翡坚而不韧,又正是脾气冲的年纪,哪里是什么能屈能伸的人?四十八寨将门派之别看得不重,要是别人好声好气地跟她说,她倒也未必会将“转投他派,学别家的功夫”这事看得有多严重,可那段九娘都疯到了这步田地,竟还是狂得没边,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满口死死活活地威胁她。

    疯女人听了,神色果然就柔和了下来,将手中的“凶器”也放在了一边,像煞有介事地点头道:“倒是没见过姑爷,改天应该带来我瞧瞧。”

    吴楚楚看了周翡一眼,小心翼翼地问道:“段夫人,怎么才能不怕大灰狼呢?”

    油灯跳了跳,周翡听完了这么漫长且跌宕起伏的一段故事,心里将几十年的前因后果隐约串了起来,一时五味杂陈,满腔的暴躁和仇恨不知什么时候略略平息下来了。

    她太阳穴上好像有一根筋剧烈地跳着,跳得她半边脑袋针扎似的疼,周翡心里突然涌上一个念头:倘若当时机缘巧合之下逃出来的是晨飞师兄,不,哪怕是随便哪个师兄,怎么会这样没用?

    这和段九娘想的不太一样,那疯婆子有些困惑道:“我枯荣手独步天下,投入我门下有什么不好?再说你现如今这样,倘若不破旧立新,可就活不了啦。”

    十指连心,周翡“嘶”一声,又摔了回去。

    “直到有一次与人喝酒,偶然听一个远道的朋友提起,说他在北边见过一个女子,恍惚间以为是我,上前招呼,才知道认错了。据说那人眉目间与我很像,只是神色气象又大不相同了。”

    段九娘正色道:“自古以来,宗门林立,有些门派纵能因几个风流人物显赫一时,也终有一衰,后代传承便如那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你们可知为什么?”

    吴楚楚对着一个不知死活的周翡,还有一个端坐在旁边如老尼姑入定的段九娘枯守了一天,没事好做,只能胡思乱想,想自己颠沛流离的过去与渺茫艰难的未来,心头正一片惨淡,没当场找根长绳吊死已经是心宽了,哪里还有心情啃干馒头?她便苦笑了一下,摆手推拒了,犹豫再三,终于忍不住跟难得安静了一天的段九娘说了话。

    习武之人,第一基本功是下盘要稳,这是从小就开始练的。

    段九娘说着说着,又不近人情了起来:“她要真是李家血脉,就不该连这一点苦头都吃不了。倘若真是这么废物,死在我手里,也比出门在外死在别人手里强!”

    “祝家那帮王八羔子——哦,就是与段夫人大姐相好的那个败家子,现如今当了这狗屁县官——早移情别恋到不知什么狂蜂浪蝶身上了,从亲儿子出生,到孩子他娘断气,竟没来看一眼。段夫人气急,要杀那祝家全家,她大姐却不让,临死还逼她发毒誓,第一条要护着孩子长大成人;第二条,要她不能找祝公子的麻烦,更不许伤他,否则自己九泉之下必遭千刀万剐之刑,永世不得超生。”

    “没想到却遇上了他。”

    周翡却颇为过意不去地搓了搓自己的下巴,对她说道:“你休息吧,我……那什么……不惹事了。”

    周翡周身大穴悉数冲开,行动自如了。吴楚楚唯恐她又跑出去跟那女疯子较劲,但是说也不敢说,劝也不敢劝,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她。

    这一回,周翡就好像入了定,将一切喧嚣都放在了一边,她心无旁骛,将破雪九式在心中收势走完一遍,才睁开眼,天边居然已经泛白了。

    周翡从来没听说过这么能死人的门派,震惊地摇摇头。

    说完,她不管不顾地上前一步,要从疯女人身边绕过去。

    周翡长到这么大,被人嫌弃过脾气臭、嘴毒手黑,还从来没人说过她啰唆,实在令人啼笑皆非。想不到她外公在世时惹的这朵烂桃花,好好地烂了这么多年都与世相安,倒是她机缘巧合,非得送上门来给人糊一脸……可能也是命。

    周翡觉得这名字十分耳熟,心里将“段九娘”三个字反复念了几遍,几乎呼之欲出——以她的孤陋寡闻,这种情况实在难得,可见这段九娘必定大大地有名。

    周翡狼狈地坐在地上,闻声一怔,飘走的理智渐渐回笼,谨慎地回道:“家传。”

    周翡:“……”

    周翡道:“是我外祖父。”

    周翡额角青筋暴起,不想跟她废话,口中道声“得罪”,长刀不出鞘,直削向疯女人肩头,想逼她躲开。谁知随即,她手腕便是一震,长刀竟被人家一把抓在了手里。

    段九娘是十几年前失踪的,有人说她死了,也有人说她杀了什么要紧的人物,为了避祸退隐江湖了,甚至有谣言说她躲在四十八寨……当然周翡知道寨中没这个人。

    吴楚楚低声道:“阿翡……”

    周翡怒极,在空中一捞,一把扯住疯女人身上一根缎带,狠狠地一带,一掌斜落而下,竟是以掌为刀,掌落处“呜”一声响。

    她能在一夜间被逼着长出个心眼,却不可能睡一宿觉就七窍皆通。当听明白仇天玑要干什么的时候,她脑子里一根弦当即就断了,顿时什么想法都没有,就想把仇天玑拖过来,一口一口干嚼了,她将一切都置之度外,立刻就要出门行凶。

    段九娘天真无邪地眨眨眼:“我教你啊!”

    疯女人不言不语的时候,看着就跟正常人一样,只有那对漆黑的眼珠有些瘆人。她伸手捻了捻鬓角,看也不看吴楚楚,只盯着周翡问道:“小丫头,破雪刀谁教你的?”

    周翡眼前一黑,一声惨叫憋在喉咙中叫不出来。

    她大概全然忘了世上还有别人,一心一意地沉浸在旧日光景里。

    吴楚楚尖叫道:“阿翡!”

    周翡将这些无论如何也死不得的缘由反复在心里念叨,念念如沙,然而沙砾沿着同一个轨迹滚上成百上千遍,便也几乎成了一股能吊命的执念。

    吴楚楚已经吓呆了。

    段九娘皱起眉,喃喃道:“奇怪……太奇怪了,按理说,头一次接触枯荣真气的人,最多能撑三个时辰,撑不住的也就死了,能撑过去的,自然能一点一点将枯荣真气化为己用,她怎么一整天了还是这样?”

    而与“双刀、一剑、散仙”并称的“枯荣手”,其实是一对师兄妹,一“枯”一“荣”,那个“枯”就是段九娘,她师兄退隐后,她便也销声匿迹,到如今叫出名来,很多小辈人已经不知道了。

    周翡嘴唇微微颤动了几下,没说出话来。她没理会吴楚楚,冰冷的目光落到了门口——段九娘那大祸害正倚着门框站着。

    当她头脑清楚,可来去于天下任何一处时,偏偏任性妄为、一错再错。

    段九娘就跟诈尸似的,“腾”一下站了起来,冷冷地说道:“去四十八寨做什么?守寡?”

    段九娘理所当然地回道:“那自然是不行的,枯荣手乃世上最强横霸道的内功心法,素来唯我独尊,不与别家功夫相容,除非刚开始就修习了枯荣二气,否则三年之后内功小成,再引入一股截然相反的枯荣真气,岂不是找死?”

    疯女人“哦”了一声,又问道:“那么李徵是你什么人?”

    疯女人闻言,受惊吓似的往后退了一步,竟如同小女孩一般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嘟起嘴道:“好凶,后姥姥也是姥姥。怎么,你看我生得不如你前头那个亲姥姥美吗?”

    扛着扫帚的仆妇“呀”了一声,上下打量着周翡。周翡奇怪地打量着面前这看起来一点也不疯的女人,语气略微好了点,问道:“请问前辈是……”

    她的前半句话,段九娘有点没听懂,大概她的神魂颠倒在过去,也并没有觉出自己现在受了什么气。后半句却明白了,段九娘面上先一喜,随即又一呆,这一呆就大有天长地久的意思。周翡等了半晌,不知自己哪个字说错了,便伸手拍了拍她的膝盖:“前辈?”

    老仆妇看了段九娘一眼,那疯婆子哼着歌梳头发,好似全然没听见。

    可打死她也想不到,传说中的段九娘竟然在一个县官的后院里当小妾!

    “就这么着,段夫人找着了她分别了多年的亲姐姐,那失散亲人见面的滋味便不提了。很快,段夫人发现她姐姐竟是在给一个富家公子做外室,段夫人做事全凭自己好恶,颇为离经叛道,知道了就知道了,也没觉得怎样,并不以为耻,反倒见他们两个郎情妾意,又勾起她对李大侠的感怀,一时恼一时惦记。她既然找着了姐姐,多年的心愿了却,便一门心思地琢磨起李大侠的刀法,想要自创一套功夫,专门克他,好把人强抢回来。”

    吴楚楚忍不住问道:“那后来段夫人是怎么留在华容了呢?”

    疯女人将周翡拖到院里便松了手,周翡立刻下意识地将脚一缩,咬牙切齿地“咔吧”一声,接上了脱臼的脚腕,吴楚楚忙从藏身的小库房里跑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挡在周翡面前,吓得要死还没忘了礼数,矮身一福道:“这位夫人,我们不请自来,实在抱歉,我们没有恶意的,也没偷……偷东西,那……那个……”

    周翡戒备地盯着她,一动不动。

    她的记忆颠三倒四,这会儿好像又记串了辈分,拿周翡当了李徵的女儿,周翡只好给她纠正过来。

    周翡一听,真是头皮都麻起来了——有道是东西吃下去就不好吐,经脉岔了气就不好顺,倘若任由这疯子在她身上胡指乱点,以后闹不好在院里耍把式的还得再多一人。她眼下真是宁可段疯婆子继续她的“拆房大业”,也不想领教她的一本正经。

    周翡将长刀在自己手中掂了两下,虽然不怎么仇恨段九娘了,但眼下受制于她,到底还有些不甘心,便说道:“前辈,九式的破雪刀,我有一大半都使得画虎类犬,倘若丢人现眼,是怪我自己学艺不精,可不是刀法不好的缘故。”

    周翡虽然被段九娘制住穴道,不能说话,听到此处,却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老仆妇叹了口气:“这样的男子,纵使年纪大一些……谁能不爱呢?”

    周翡是在一阵女鬼似的笑声里醒过来的,她周身绷紧,猛地坐了起来,一睁眼就要杀人似的目光又把吴楚楚吓了一跳,随后她又惊又喜道:“你醒了!”

    吴楚楚没太懂什么叫作“给他练功用”,便忽略过去不去细想,只说道:“那么他将‘枯’传给了前辈你,又将‘荣’传给了令师兄,为何不怕你们互相传功?”

    吴楚楚悄悄抹了一把眼睛,问道:“那后来段夫人怎么样了?”

    吴楚楚见她神色松动,忙机灵地再接再厉道:“求您快救救阿翡呀!”

    “外公。”周翡又纠正了一遍。

    说完,她哼哼唧唧地发出一阵让人头皮发麻的笑声,念叨着冤家长冤家短的,自到院里耍把式去了。

    “我从小脾气刁钻古怪,常被大人训斥不如姐姐伶俐讨喜,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听了这话,便信了她,恨得不行,当场哭着跑了。后来长大了才想明白,她当时是怕人牙子回来,我也跑不了,让我快走。可是茫茫人海,去哪儿再寻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呢?我一直也不知道她这些年是死是活。

    这句话里头不知有个什么咒,反正一念出来,那双目血红的段九娘立刻跟中了定身法似的,僵立在那儿。过了一会儿,她一声咆哮,闪身到了院子里。

    周翡直接将“山海”两部分略过,使出了她在木小乔山谷里方才领悟的“不周风”一式,这是九式破雪刀中最快、最纷繁无常的一式,那刀光所到之处,能断鸣音、裂飞影。同时,她又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山谷一战中,冲霄子提点她的“蜉蝣阵”,灵机一动,便在走转腾挪中带了出来。

    可惜,她虽然有啐那人一脸的心,却没这个力。

    周翡耳畔嗡嗡作响,根本听不清她叨叨了些什么。老仆妇听见动静,连忙从厢房中跑出来,见周翡脸上已经没了人色,目瞪口呆道:“夫人,您做什么?”

    周翡立刻毫不犹豫地说道:“枯荣手算什么东西?给我提鞋都不配,我就算死也不学!”

    周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不知被谁挪到了床上。她好像一辈子没合过眼了似的,忍不住想陷到床上躺个地老天荒,然而很快,她就感觉到了不对劲——身上是软的,手脚都沉重得不像原来长的那副!

    那疯女人笑道:“好刀!”

    段九娘听了,摇头道:“那我救不了,枯荣真气已入她体内,拔是拔不出的,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

    吴楚楚差点泪流满面,说道:“我怎么会知道?”

    周翡听她这样糊涂,也就不怎么信她方才那一堆鬼话了,颇有耐心地重新将自己的家谱讲给她听……不过讲也没用,过了一会儿,她又变成李徵的“重孙女”了。

    周翡自觉已经十分用功,便将自己在四十八寨洗墨江中练刀的事讲给她听。

    段九娘疯疯癫癫地凑在她耳边说道:“不要乱跑啊,你瞧瞧,天都黑啦,小心外面有大灰狼叼了你去,啊呜!”

    段九娘真是坑死人不偿命的一把好手,这么复杂的一个过程,她只用了“收服”两个字就给周翡概括了,别说功法,连句口诀都没有——就算有,周翡也不敢听信,她着实不敢相信段九娘那“七上八下”的脑子里还能装下一段一字不差的口诀。

    周翡问道:“那个是我娘?”

    周翡仔细回忆了半晌,脑子里忽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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