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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生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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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练一圈,警觉性早已经今非昔比,李瑾容的指尖刚放上去,周翡便陡然一激灵,惊醒过来。

    “传承”二字,实在太微妙了。

    谢允:“……”

    周翡乍一醒来,不好好交代自己这一路上都闯了什么祸,还三心二意地先惦记起一个外人——李瑾容以前一直发愁,因为周翡是个一身反骨的混账,嘴损驴脾气,跟自己都敢说翻脸就翻脸,要是将来能嫁出去,不满世界结仇,李大当家已经要念阿弥陀佛。谁知这回,她却是结结实实地感受了一次什么叫作“女大不中留”。李瑾容一时也不知自己是该欣慰还是该郁闷。

    周翡想问的太多了。

    “我们脚程快,因此先行一步,闻将军他们本来是随后就到,一上一下,正好能给那曹老二来个瓮中捉鳖。没想到我们刚冲上来,那曹老二就好像察觉到了什么,虚晃一招直接冲下了山,只差一点……还是让他们跑了。”李晟话音十分平静,双手却搭在膝头,四指来回在自己的拇指上按着,好像借此平复什么似的。顿了顿,他又说道,“没抓到也没关系,这笔债咱们迟早会讨回来。”

    周翡仍是一头雾水,有些吃力地听着这些宫闱秘事。

    李瑾容看清了她那把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刀,突然瞳孔一缩——那把刀跟当年李徵用过的一模一样。

    周翡道:“没钱,你自己看回来吧。”

    周翡自己站稳都吃力,躲闪不及,再者也对谢允缺少防备,居然被他一招得手。她的眼睛先是惊愕地睁大,随即终于还是无力地合上,毫无抵抗地被他放倒了。

    周翡:“……”

    四十八寨几乎是一片狼藉,她一赶回来,人人都好像找着了主心骨,一口气松下来,集体趴下了。

    谢允轻声问道:“什么事?”

    她扶着床柱,头重脚轻地站了起来:“我还没说完,你那天跟我说,这布包里面有一样东西很要紧,是‘海天一色’的钥匙,是怎么回事?”

    他突然发现她这几天长了不少心眼,都学会旁敲侧击了!

    “吴小姐他们也回来了。”李晟又道,“本想一起来看你,方才她被姑姑请去说话了。我听说晨飞师兄……”

    随即,周翡又觉得自己颇为莫名其妙,心道:我没事心虚什么?

    忽然,她听见了一阵笛声。

    “跑了!”李妍气不打一处来地说道,“你说那胖子,那么大的一坨长腿的肉山,跑得比钻天猴还快。姑父的人都已经到山下了,就慢了一步,这都能让他们逃了!”

    两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全都见鬼似的瞪向李晟,英雄所见略同地认为李晟恐怕是吃错了药。

    周翡等他将一首曲子原原本本地吹完,才问道:“什么曲子?”

    谢允一本正经地摆出一张端庄的脸,好像他从没写过淫词艳曲一样,回道:“姑娘家的东西,我怎么好瞎翻?你自己找找就知道了。”

    吴楚楚初来蜀中,满怀心事,正坐在院子里发呆,突然院里掠过一道人影,吓得她当场尖叫了一声。

    而建元皇帝南下的时候只是个懵懂的小小少年,如今却正值雄心勃勃的壮年,在梁绍、周以棠两代人的尽心竭力下,势力渐成。如今他大刀阔斧地改革了吏治与税制,想必不是为了偏安一隅的。

    “谢……大哥?”李瑾容有些咬牙切齿,记恨这小子当年捣乱是一方面,再者闻煜为了找谢允,几乎将蜀山翻了个底掉,端王的身份再也瞒不住了。

    周翡没应声,一边随手将那绢布包摸出来塞给吴楚楚,一边纵身跳上了墙头,登高四下寻摸。

    “他走了。”李瑾容冷冷地说道,“闻煜也在找他,不过他没惊动岗哨,大概从洗墨江那边离开的。”

    上一次的短兵相接,双方以衡山为据。

    “内伤倒是无妨,养一阵子就行,马吉利看来是手下留情了。”李瑾容缩回手,问道,“但你的内力是怎么回事?在外面遇见谁了?”

    周翡看着谢允,突然有点憋屈,因为她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而谢允那孙子好像打算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是望春山。

    周翡:“什么!”

    李晟轰走了李妍,自己却在门口停顿了片刻。他伸手把住门框,逆着光回过头来,一瞬间,他仿佛冲破了什么禁忌似的,脱口对周翡说道:“你的刀很好。”

    李瑾容突然皱起眉,试探性地推了一丝细细的真气过去,谁知立刻遭到反弹——周翡这次精疲力竭受伤昏迷,她体内运转到极致的枯荣真气却得到了一次脱胎换骨的淬炼,越发强劲起来,稍微一碰,便露出了唯我独尊的獠牙。

    恍然梦回,一睁开眼,她仿佛还窝在自己那个绿竹掩映的小屋里,床板一年到头总是潮湿的,椅子倒了没人扶,桌上乱七八糟地摊着一堆有用没用的东西,用过从来不及时洗的笔砚经年日久发了毛,即将长出妩媚的顶伞蘑菇来,屋顶有几块活动的瓦片,让她随时能蹿上房梁脱逃而出……

    杨瑾不便像她一样闯大小姐的院子,便只好抱着断雁刀,皱着眉来到门口,以防不测。

    李瑾容连对着疮痍满目悲怆一下的时间都没有,便有大小事迎面而来。等着她拿主意的人从长老堂一直排到了后山。她得查清死伤人数,得把每个还能直立行走的人都安排好,得重建寨中防务。山下还有无功而返的闻煜和他的南朝大军要安顿,有无端受牵连的百姓等着四十八寨的大当家露面,给他们一点安慰……

    好一会儿,李晟才话音一转,说道:“姑姑回来了,这些事你就不必多想了,我听说姑父过一阵子也会回来。”

    周翡步步紧逼道:“可你不是一直在追查‘海天一色’吗?”

    周翡无言以对。

    周翡一听她叫唤就好生头痛,幸好,有个熟悉的声音解救了她:“李大状,再嚷嚷就缝上你的嘴。”

    “你们寨里的客房。”谢允笑眯眯地说道,“贵地果然钟灵毓秀,秋冬时分十分舒适,我打算多赖一阵子呢。你快点养伤,养好了带我领略蜀中风光。”

    周翡道:“不让。”

    谢允忽然有点后悔跑这一趟,笛子在他修长的手指间缓缓地转动着,他不由得扪心自问:“你跑这一趟干什么呢?”

    他好像撂下了一个包袱似的,站起来就要走:“当年我问你一声名字,你哥都不高兴,再打扰你休息,他要过来轰我了,走了。”

    一时间,屋里的三个人都没吭声。

    周翡试着动了一下,感觉自己的肩膀好像被人卸下来过,连带着胸口、手臂,都是一阵难忍的闷痛。她忍不住低哼一声,无意中在旁边抓了一把,碰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

    李瑾容瞪了她一眼:“你知道他是懿德太子遗孤吗?”

    周翡下意识地叫住他:“哎……”

    “你”了半天,他没接上词,自己先忍不住笑了。随即他笑容渐收,轻轻摩挲了一下自己的笛子,问道:“你有什么想问我的话吗?”

    周翡虽然有将近一年没见过李瑾容,然而骨子里的服从还在,立刻本能地不敢动了。

    即使很多人认为曹家名不正言不顺,他们还是站稳了狼烟四起的北边江山。所以曹氏别的本领不晓得深浅,很能打是肯定的。

    谢允轻柔地接住她,小心地将周翡抱起来放了回去,嘀咕道:“熊孩子哪儿那么多‘还有’,我还以为你能多憋两天呢。”

    周翡十分艰难地从她满嘴跑的大小马车里挑出些有用的话:“你说曹宁……”

    李妍两片嘴皮子几乎不够发挥,忙得上下翻飞,气也不喘地冲周翡说道:“姐啊,要不是李晟遇上了姑姑,他们临时赶回来,咱们现在尸骨上都要长蛆了!”

    李瑾容本来准备了一肚子训斥,见周翡乖巧之下是盖不住的憔悴,分明是强打精神,却一声没吭。她突然间就觉得她的小姑娘长大了。她的目光不知不觉中柔和下来,有点欣慰,也有点无所适从:“罢了,你先休息吧,过两天伤好一点,再来跟我交代路上做了些什么。”

    风灯逐渐点亮的时候,李瑾容才屏退左右,拖着一身疲惫,轻手轻脚地推开周翡的房门。

    周翡仔细琢磨了一下,好像确实是《离恨楼》里的一段,只是别人吹拉弹唱起来都是一番生别离的凄风苦雨,到了谢某人这里,调子轻快不说,几个尾音甚至十分俏皮,因此不大像“离恨”,有点像“滚蛋”,她一时没听出来。

    这一回,四十八寨成了那个点燃炮火的捻子。

    周翡见李瑾容若有所思,见缝插针地问道:“娘,跟我们一起回来的那位谢大哥……”

    李妍唯恐自己知道得太多被李晟灭口,也一溜烟跑了。这对不靠谱的兄妹连门都没给她关。

    她将一盏小灯点起来,在晦暗的光线下看了周翡一眼。周翡好像被这一点动静惊动,有点要醒的意思,无意识地皱紧了眉,攥紧了她的刀柄。

    周翡被她这一番展望说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李瑾容是在傍晚时分,才总算腾出一点工夫来的。

    谢允被她这与自己风格一脉相承的反击撞得一愣:“你……”

    谢允不由得自嘲一笑,转身走出这间温暖的屋子。他很想潇洒而去,可是一步一步,身后却始终有什么东西勾连着他,诱着他再回头看一眼。

    连看都不看一眼吗?

    周翡忙小声道:“是我。”

    “谢谢,”周翡接过来,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哥。”

    “我知道,”周翡忙乖巧地说道,“人家救我一命,我还没道谢呢。”

    这一点别别扭扭的歪心思如此浅显易懂,不说旁观者,连他自己也清楚。

    李晟却没怎么见开怀,敷衍地一点头,随即皱眉道:“怕是要打仗了。”

    李妍“哎呀”一声,差点让门槛绊个大马趴,闻言连滚带爬地冲撞进来:“阿翡!”

    周翡叹了口气。

    李瑾容轻轻坐在床边,撩开周翡额上的一缕头发,见她额角还有一处结了痂的擦伤,有点可怜。她便叹了口气,目光柔和下来,轻轻地拉起周翡的手腕,想探一探周翡的伤。

    “伪朝的那帮贼心烂肺的王八蛋,跑得倒快,将来要是落在姑奶奶手里,一定把他们剁一锅,炖了喂狗吃……”

    谢允大笑道:“那我会说什么?赶紧养肥一点,过来给我当端王妃吗?”

    “太子容不下他,反过来,曹宁也未必对太子毫无想法。此番挥师南下蜀中,曹宁看似灰溜溜地无功而返,但经此一役,南北倘若就此开战,对他来说反而是天大的好处。”谢允说道,“反倒是大昭,虽然也想收复北地,重回旧都,但此时动手未必是好时机。等曹仲昆身死,旧都新皇上位,北边必有一场动荡,到时候乘虚而入,岂不更稳妥?甘棠先生惯使春风化雨的手段,比起全线开战,他更愿意等待时机,挑起北朝内乱。”

    谢允若有所思地琢磨了片刻,感觉除了自己天生欠揍,此事大概只能有一个解释——他真的很期待周翡会憋不住问,憋不住关心,这样一来,他会有种自己在别人心里“有分量”的错觉。

    谢允闻言,纵身从树上跳下来,嬉皮笑脸地一拢长袖,假模假样地作揖道:“唉,最近耳音不好,听人说话老漏字——既然姑娘有请,在下就却之不恭了,多谢多谢。”

    终于,谢允忍不住驻足回首,他看见周翡神色安宁,怀里像抱着什么心爱的物件一样,抱着那把有三代人渊源的长刀,贴着凶器的睡颜看起来居然十分无辜。

    然而这也于事无补,因为他发现自己连气息都开始变冷了。

    李晟默不作声地倒了一杯水,伸出两根手指捏着李妍的后领将她拽开,把杯子递给周翡,目光在陌生的长刀上一扫。

    周翡规规矩矩地起来送她。

    南北这两年虽然勉强还算太平,但谁都知道,双方终归会有一战,有个由头就能一触即发。

    明知道无论周翡问什么,他都不可能说实话,还特意跑来见她,撩拨她问,简直是吃饱了撑的。

    谢允一边笑一边往外走,手里攥着他那支破笛子,吊儿郎当地背在身后。有那么一瞬间,周翡突然觉得他的手指尖微红,手背上却泛起了一股病态的青白色,好像刚从冰水里拎出来。

    李瑾容:“……”

    这时,门“吱呀”一下开了,一颗鬼鬼祟祟的脑袋探进来,张望了一眼,还自以为小声地说道:“没醒呢,我看没动静。”

    谢允含笑看着周翡,问道:“我来看看你,姑娘闺房让进吗?”

    好几种滋味来回翻转一周,李大当家的脸色比来时更沉了。周翡机灵地把后面的话咽回去了。

    周翡憋了半晌,憋出一句:“你在哪儿落脚?”

    因此她只是沉吟片刻,问道:“要打仗了吗?”

    笛子不好,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来,转折处有些喑哑。可是吹笛人很有两把刷子,不愧是将淫词艳曲写出名堂的高人,再粗制滥造的乐器到了他手里,也能化腐朽为神奇。拿着这么个粗制滥造的东西,他还能耍几个游刃有余的小花样,露出一点无伤大雅的油腔滑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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