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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伤别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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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色陡然白了,强撑着发软的腿站起来,勉强镇定道:“这位前辈……不知有何指教?”

    原来她在一条小船上,小船不紧不慢地在起伏的碧水中缓缓而行,水面澄澈,一把星子倒映其中,随水流时聚时散……

    他每说一句,朱晨的脸色便白一分,最后不知是气还是畏惧,竟瑟瑟发起抖来。

    李晟将木筷往桌上一拍,冷冷地地李妍道:“你还有脸哭?‘平时不用功,将来出门在外有你后悔的时候’,这话姑姑说过你没有?我说过你没有?今天算你运气好,可你难道打算这辈子都靠撞大运活着?”

    李大公子本就心思机巧,同冲云子学了数月的齐门阵法,虽从未拿出来用过,却好似天赋卓绝,一点就透,这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将一帮跟着他的陌生人指挥得团团转,硬是看准了北斗黑衣人包围圈中的一但薄弱之处,三下五除二带人杀了出去。他们前脚刚冲出去,身后便传来激烈的喊杀声,众人回头望去,刚好见到无数人马从后山中冲出来的那一幕。

    “好”什么他没来得及说,朱莹便一口啐向了他的脸。

    李妍莫名其妙道:“什么意思,援军?那咱们还跑什么?”

    玄武们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当即分两路包抄过来,不过片刻便又追上了她们,吴楚楚又道:“屏息。”

    穷追不舍的玄武们以为她故技重施,又扔出一袋面,哪会再上当?然而很快,他们便发现一股诡异的异香顺着风扑面而来,正是行脚帮拍花子专用的蒙汗药。跑得快的玄武顿时手脚酸软,纷纷保持着向前冲的姿势扑倒在地。

    周翡:“……”

    朱晨张了张嘴,似乎还有话说,可又偏偏说不出来,出了一层战战兢兢的虚汗,周翡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毛病,莫名其妙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将朱晨看得越发紧张。

    李晟心里“咯噔”一下,心道: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老话还真是诚不我欺。

    杨瑾瞳孔一缩,抓了他刀鞘的人是丁魁!

    殷沛内功深厚得诡异,分明没怎么移动,外泄的真气却将一边空出来的桌椅板凳全部震得猎猎作响,大有要摇山撼海、闹鬼叫魂的意思。而他领口、衣袖间不时有诡异的怪虫露出头来,一旦近身,很可能便被那虫子沾上,寻常人看一眼已经觉得胆寒。

    周翡与殷沛虽然无仇无怨,但对他可不曾客气过,此人一看便是心性偏激之人,莫不是想将当日受的辱一起报复回来?

    不少人也同她一样疑惑,纷纷驻足观望。杨瑾惯常皱眉不满道:“你们中原人……”

    一行人心神俱疲地随意休息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便陆陆续续地前来辞行,来时个个踌躇满志,此时却大概只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周翡摇摇头——至今别人问她是谁,她都态度很差地搪塞过去,不敢说她姓周名翡,出身四十八寨,是李家破雪刀的传人,一方面是出于谨慎,不想给家里找事,一方面也是隐约觉得自己配不上“南刀传人”这假名号,报出来未免太羞耻了。

    殷沛倏地松了手,任朱晨踉跄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咧开他那张吃过死孩子一样的嘴唇:“不错,是我,久违。”

    杨瑾一眼认出,这正是丁魁方才用过的那一条,那么玄武主的下场可想而知了。还不待众人毛骨悚然,那长链便飞了出来,三四只大虫子顺着锁链飞向周翡,其中一只不知怎么的掉落在地,正好爬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倒霉蛋脚上,那人愣了片刻,好似被掐住了喉咙,面色先青后紫,继而憋足了劲,杀猪似的嚎叫起来,情急之下,他竟伸手去抓,怪虫顺势一头钻进他手掌中,逆流而上地顺着他的胳膊爬过那人全身,不过片刻,便将他吸成了一具人干。

    或许周翡态度太笃定,或许是她手中的破雪刀又太莫测,也或许是周翡将长刀架在他脖子上、在衡山密道中单枪匹马直面青龙主的那几幕在殷沛心里的烙印太深。

    殷沛哼笑道:“蝼蚁。”

    朱晨下意识地叫住她:“周姑娘!”

    小船又歪歪扭扭地与她想法背道而驰,周翡手忙脚乱地摆弄着这根大船桨,怀疑自己碰上了一个疯和尚。

    李晟到现在一闭上眼,都能想起自己被丁魁困住,一偏头发现李妍她们不见了时的心情,越发气不打一处来,沉着脸瞪李妍,瞪得她抽噎也不敢了,憋得脸色通红,大气也不敢喘。

    周翡将苗刀一换手,面上瞧不出慌乱,整个人沿着木桌往后一仰,擦着桌沿滚了过去,竟没有碰翻那小小的桌子。她手中苗刀成了一阵飓风,刀锋快得叫人看不分明,密密麻麻地在空中织成了一张大网,而后只听“噗”一声,有什么东西落入木桌上的茶杯里,片刻后,两只各自被斩成三段的虫尸轻飘飘地浮了上来。

    可是那个人已经没了。

    周翡从这句话里听出了好几层意思,有点震惊地问道:“大师……那个……敢问前辈法号?”

    跟着他们跑出来的有七八十人,兴南镖局那一帮是主力,还有一些不知是什么门派与本就在外围看热闹的行脚帮弟子。跟着李晟的这一帮人是最早逃脱的,他们仓刚奔将出不过几里,便听身后传来巨响,那山庄中竟然火光冲天。

    殷沛对吴楚楚问道:“以前跟你一起的那个野丫头呢?”

    那青年看也不看她手中刀,直接开口问道:“丁魁在吗?”

    她说着,从怀中摸出了第二个包,李妍一眼扫过去,立刻敬畏地屏住呼吸,因为那是个灰扑扑的“荷包”,做工和针脚非常精致,口上以皮绳扎紧,上面别提绣花,彩线也没一根——这一看就是周翡的东西,她就喜欢这种结实又好洗的样式。

    周翡膝盖一软,险些直接跪下,踉踉跄跄地扑了进去,她的手哆嗦了几次,方才成功放在谢允鼻息之下。虽然依然冰冷,虽然微弱的几乎感觉不到,但居然还有一口气!

    “你们先走,”李晟想了想,冲杨瑾一抱拳道,“杨兄,劳你费心,暂且代我照看,我回去看看。”

    李晟:“……”

    丁魁被楚天权摆了一道,拿到手里的慎独方印得而复失,还折损了不少人手,丧家之犬似的仓皇离去,心里别提多晦气,那独臂的玄武黑衣人正好将朱莹拎到丁魁面前,涎着脸冲他献宝道:“主上,咱们这回不算无功而返,这丫头可是个祸害,也害了咱们不少兄弟性命呢。”

    闹剧似的征北英雄会仓皇结束三天后,昏迷的谢允被同明大师带回蓬莱,周翡对此讳莫如深,谁也不敢往深里问,他们与兴南镖局众人分道扬镳,快马加鞭奔蜀中而去。途中,杨瑾接到“小药谷”擎云沟家书,总算还想起自己是家主,只好与周翡约定下次再来比过,南下而去。

    “听说涅槃蛊与蛊主连心,”周翡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回手端起一壶酒,将壶盖打开,用黄酒冲了冲苗刀沾了虫血的刀身,又道,“殷公子,你以一人之力,算计死活人死人山两大魔头,丰功伟绩够刻一个牌坊的,按道理比我厉害,怎么居然会怕我?”

    他脸上的血色蔓延到了眼里,眼白上布满了血丝。

    他娘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看来他还走不了了!

    李妍沉痛地说道:“还有好多看不完的书,我也都能把第一页前三行背下来……不说这个,现在怎么办?”

    朱晨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收拾起满心遗憾,想道:“算了,下次有机会再说。”

    吴楚楚没料到这番险境竟然诱导她得出这么个结论,顿时哭笑不得。

    “哦,”殷沛一点头,笑道,“可惜。”

    周翡这才看清,撑船的老人居然是个和尚。

    李晟揪过一把长凳,往周翡身后一塞,暴跳如雷道:“让你逞强,就你厉害,你一天不显摆能死是吧?活该!”

    丁魁见状诧异道:“哦哟,这小白脸怎么这么不禁打?”

    周翡从未见过她那位生活在传说中的外祖父,李瑾容等人也很少与她提起,但自从流言蜚语将“南刀传人”这不副实的声名强加给她的时候,她却无端感觉到了一种与他一脉相承的联系——并非出于血脉,而是系在刀尖。

    李妍却大喜:“阿翡!”

    李晟心里狂跳,来的不知是何方势力,显然是要将他们一锅扣在里头。

    “不错,”他坦然道,“你眼光很好,我正是跟郑罗生学的,郑罗生不好吗?他错就错在本事不够大而已,你放心,我已经吸取了这个教训。”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丁魁长啸一声,突然从腰间抽出一根锁链,毒蛇吐信似的缠住了杨瑾的断雁刀,将他凌空卷了起来,同时回身打开李晟的剑,叫道:“留下他们!”

    老和尚看了她一眼,见她眼珠终于会转了,便同她说道:“咱们已经出了永州城了,再往前走,便彻底离开这方地界啦,你想好自己要去何处了吗?”

    他身形不动,一抬手抓向雁翅大环刀的刀背,长袖之下,又有一只可怕的虫子露出头来!

    周翡拎着不得要领的船桨,茫然地在船头上伫立。

    她胸口堵得难过极了,有生以来从未学过大哭大叫,而此时身在这摇摇摆摆的小舟上,更是连挥刀乱砍都做不到,那些痛苦好似暴虐的洪水,盘旋在她浅浅的胸口里,竟是无从倾吐,所幸她自小心志坚定,即便这样,倒没想从船上跳下去,泡成一条浮尸。

    旁人还没听懂他要换个什么,丁魁一只手便拎着朱莹,猛一挥手,像摔猫崽子一样将她往旁边的一块巨石上砸去。

    可除了刚开始跟着他布阵阻截丁魁的那一小撮,其他人都被“国仇家恨与江湖大义”冲昏了脑袋,义无反顾地卷进其中拼杀,谁会听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人敲退堂鼓?李晟喊了好几声,嗓子直冒火,依然于事无补。

    李妍身量未足,看起来娇娇小小的,提刀而立的样子却十分能唬人,她保持着这颇能唬人的姿势,嘴唇微动,悄悄对吴楚楚说道:“我就三招使的熟,刚才用了两招了。”

    与此同时,那殷沛好似嗑了一口大力丸,手中铁链陡然凌厉了三分,他冷冷地一笑道:“什么东西都出来混,这点微末功力,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这么一想,方才还空空如也的心里顿时被满满当当的事塞了个焦头烂额,周翡叹了口气,对老和尚道:“那便……劳烦大师送我回永州城外吧,我这个……这个船实在……”

    周翡一皱眉,感觉李晟这腔调活像大当家亲生的,便冲朱晨一点头,转身走了。

    说完,那断雁十三刀就好似疾风骤雨似的冲着丁魁劈头盖脸而来。

    吴楚楚方才为了避免激怒殷沛,便是打招呼都只称“公子”,没敢提“殷”字,不料周翡毫无避讳,大庭广众之下一口道破他名姓,殷沛登时怒不可遏,爬虫似的脖筋从颈子上根根暴露,大喝一声,猝然出手发难。

    殷沛呆住了。

    蛇毒?

    那玄武口中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在众目睽睽之下,竟成了一具人干!

    不知过了多久,周翡才一掀船篷上的帘子出来,那水鸟见了她,却受了好大一惊,梗着脖子尖叫一声,扑棱棱地飞走了。

    周翡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

    李晟强忍胸口剧痛,本能地往旁边一侧身,正躲过丁魁迎面一掌,随即,他便觉得一道青影从他身边卷过,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不由分说,上来便架住了丁魁双掌,电光石火间,他已经与丁魁过了十几招,一股阴冷无比的气息从两人交手处掀出来,直叫旁观者都一阵气血翻涌。

    除了四十八寨被大兵压境,李妍几乎便没有跟人动手的机会,此时也被迫拔出刀来,一手紧紧地握着刀柄,一手拉着吴楚楚。她从小什么都爱跟周翡学,长大以后也跟着练窄背的长刀,长刀一亮竟真的颇有名门之风,大开大合地一个劈砍逼退一个玄武,然后将吴楚楚往旁边一拽,长刀满月似的画了个圆,一刀推出去,竟没人能近身。

    殷沛好似听了个天大的笑话,纵声大笑道:“兴南镖局?还……还少当家?哈哈哈哈,好大的名头,可真吓死区区了。”

    周翡不知是无知者无畏还是怎样,横刀便与他杠上了。

    告诉她的是“霉霉”。

    贴面具只能挡住眼周,鼻子、嘴与轮廓一概没有遮挡,倘若是先前认识的人,仔细看看,不至于完全认不出来,那人走过来的时候,吴楚楚便觉得他有些熟悉,及至见了这一笑,她浑身一震,一声“殷公子”差点脱口而出。

    杨瑾成功地将鸡皮疙瘩传染给了其他人。

    殷沛吃了一惊,竟不敢当其锋锐——他的功夫毕竟不是自己苦心孤诣练成,危机之下,常有本能之举,殷沛的本能是退避。仅退了这么一步,他方才那神鬼莫测的气场便倏地碎了。

    丁魁仿佛看透了他的诸多顾虑,得意洋洋地冲他露出一口里出外进的豁牙,一摆手道:“别给老子磨蹭!”

    她有心转移话题,三言两语便将殷沛、纪云沉与郑罗生的恩怨交代了一遍,末了又有些疑惑地说道:“我虽然不懂,但上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好像并没有这么厉害的身手,今日再见,觉得他整个人都有点古怪。”

    朱晨心里一急,当即便要上前看她,谁知他刚刚往那边走了一步,周翡已经被人围住了。

    他说完,便要往回赶,朱晨见了,不知什么毛病,立刻也要跟上去,兴南镖局一帮人见了,全都大惊失色,齐声道:“少主!”

    不等李晟出言阻止,兴南镖局更是群情激愤,一拥而上。

    李妍忙道:“我也……”

    虽然煞是好看,周翡却被晃得更晕了。她趴在船边干呕了几下,可惜肚子里前心贴后背,什么都没吐出来。周翡死狗似地在船边吊了片刻,耳畔轰鸣作响,满脑子空白,记忆好似断了片,莫名其妙地寻思道:“我刚才干什么来着?怎么会在这?”

    刀背不到半寸厚,刀锋唯有一线,却能震慑南半个武林。

    李妍服了:“这样也行!我就说练武功没什么用!”

    “我一直在琢磨这透骨青。”同明道,“除了以外力压制,也试着寻觅过归阳丹的药方,大药谷陨落得彻底,除了早年间流落出一些药丸,方子是一张也不剩了。但我查过一些旁敲侧击的记载,知道归阳丹本是大药谷一个剑走偏锋的前辈入了偏门做出来的东西,因其种种坏处,一度被药谷禁止,这也是为什么大药谷一招覆灭,流落在外的归阳丹极其稀有的缘故。”

    “在下见过为了名利头破血流的,没见过没事找事还这么积极的。”李晟缓缓挪动着脚步,同杨瑾站了个直线,两人正好将丁魁夹在中间,随时可以同时出手发难,“玄武主,多行不义必自毙,你想当这个武林公敌吗?”

    老和尚将佛珠绕到四根并拢的手指上,问道:“你认得那人之前,整天都在做些什么呢?”

    周翡呆立原地,整个人僵成了一块石像,然后突然瑟瑟地发起抖来。

    杨瑾带着李妍和吴楚楚赶过来同他汇合,说道:“神医救不了找死的,快别管了!”

    老和尚便道:“在山里练功,那么你练功是为了什么呢?”

    周翡却全然不在乎。

    玄武们大惊,慌忙屏住呼吸后退,跑得慢的几个人落了一身白粉,吓得用力拍打,吴楚楚一拉李妍:“快跑!”

    “双刀一剑枯荣手的故事都过去了,”周翡说道,“我们这些不肖子孙拿着先人留下来的刀剑,连苟且尚且艰难,也太窝囊了。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永州城仿佛成了一口煮着沸腾毒水的大锅,稍不注意,便会被飞溅的毒液溅个魂飞魄散,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直到众人逃离了这是非之地,在一家小客栈里落下脚来,朱莹还在不住地哆嗦。

    三个人六只眼睛都落到他身上。

    周翡直挺挺地跳了起来,小船本就不过是一叶扁舟,被她这重重的一踩,立刻左摇右晃起来。

    吴楚楚:“……”

    活人死人山欺男霸女,看上什么抢什么,敢怒不敢言者甚众,才有征北英雄会上的群情激奋,还从没听说过有要强抢活人死人山的。丁魁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目瞪口呆道:“你说什么?”

    李晟一边在心里将说跑就跑的周翡骂了个狗血淋头,一边叫杨瑾看好吴楚楚和李妍,朗声道:“北斗诡计多端,诸位!诸位听我一句,谨慎行事,先保存自己要紧!”

    老和尚头也不回地叹道:“刀锋外露,算是有小成了。”

    他说着,便去驱动随身的蛊虫,可那些怪虫们好似纷纷失了威风,不管怎么催逼都只是踟蹰着围着殷沛裤脚绕圈,死活不肯往周翡那边钻。

    吴楚楚脸上没什么血色,话却仍说得十分清楚:“康王天潢贵胄,君子不立围墙,倘真埋伏了那么多人等着伏击楚天权,方才必然不会自己露面。我从终南一直被朝廷派兵追杀了一路,我熟悉他们,你们相信我!”

    她倏地怔住了,只见船篷中有一个她以为终生难以再见的人,安静地躺在那里。

    老和尚盘腿坐在一边,不指导也不催促,答非所问道:“怎么往前走?你不如再好好想想,何为前?何为后?想通了,你就知道怎么往前走了。”

    她送药、拿盏、吐血这一串动作下来,居然堪称井井有条,一滴血都没弄到衣襟上,乃至于刚开始众人都没看出她背过身是干什么。

    周翡将戳在船身的苗刀在手里转了一圈,没好意思搭腔——她忘的事多了,什么楚天权的尸体、消失的慎独印,还有谢允几乎舍命救出来的那倒霉孩子赵明琛……方才真是五内俱焚,烧出来的黑烟把她都熏迷瞪了。

    周翡说不出。

    “他一个师叔给取的字。”同明道,“没告诉你吗?”

    同明老和尚一指船篷,又说道:“那不成器的后生,便是我的弟子。”

    随后他一个眼神递过去,几个机灵的行脚帮弟子各自动了起来,占住了几个微妙的点——这一招在山庄里李晟便教他们用过,可惜有头有脸有门派的君子们一个记住的都没有,反倒是那些整日里在路上讨生活的行脚帮“下九流”机灵,稍微点拨几句,立刻便能举一反三。

    她终于得以走出那扇山门,离开桃源似的四十八寨,被江湖中险恶的腥风血雨吹打了一圈,见识了恶人横行、公义销声、小丑跳梁、英雄末路……她时常看不惯,时常悲愤交加,却大多只能随波逐流地独善其身、无能为力。

    殷沛脸上不正常的红越发浓艳,好似就要滴出血来,喝道:“你放屁!”

    吴楚楚道:“什么药,是面。”

    李晟一摆手,他脸上好似挂了两个切换自由的面具,对李妍从来没好脸,但一转向别人,态度便又让人如沐春风了。

    李晟没跟他耍嘴皮子,他目光往四下一扫,见除了兴南镖局的人真着急外,其他人虽然都在各自戒备,却谁都不肯上前,好似都在准备跑路。

    周翡:“安之?”

    周翡把玩着铁壶,低着头说道:“我为一个人而来。”

    可是这一刻,当她提刀面对殷沛的一瞬间,周翡突然有种奇特的领悟——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是无数个早起晚睡,不厌其烦的反复琢磨、反复困顿之后洞穿的窗户纸,好似突如其来的顿悟。

    “住手!”李晟喝道。

    众人很快被她这一番曲折的故事摄去了心神,训妹的忘了训,委屈的也总算有机会将鼻涕擤干净了。

    杨瑾先是皱眉,随即倏地面露惊异——因为他发现不过相隔两天一宿,周翡的刀又变了!

    “山川剑的后人?”杨瑾先是面露向往,随即想起那被吸干的玄武门人,又皱起了眉,“怎么会长成这样?你们中……”

    “我不确定看没看错……”杨瑾迟疑道,“但是那具干尸死之前,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就是皮下似乎有个什么活物,不知是什么东西,正好爬到他脸上的时候,我看了一眼。”

    渐渐的,她想要磨出一把真正的破雪刀的意愿一天强似一天。

    老和尚端坐默诵佛号,一粒一粒地掐着佛珠,笑道:“你说你为一人而来,可你所说的那人,也不过是途中一段起落聚散皆无常的缘分,既然是偶遇,怎能说是为他而来呢?”

    老和尚背对着她,说道:“想不出来也不要紧,你记得自己为何而来便是了。”

    就在她们俩刚甩脱追杀过来的玄武,尚未来得及松一口气的时候,前面林子中突然有野鸟凄厉尖叫着冲天而去,李妍周身一震,止住了脚步,便听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帮脸上带着铁面具的人缓缓走出来。

    周翡震惊道:“有毒啊?”

    周翡便伸长了胳膊,摘下船篷上的酒水壶,凑在鼻尖闻了闻,闻到水壶里有一股清凉的草药味,她懒得去想里头有些什么,也不在意陌生人给的东西入不入得口,便直接灌了半瓶下去,发涩的苦味顺着喉咙下去,一直流入她胸口,药味冲得周翡直皱眉,头晕的症状却似乎缓解了不少,人也终于清醒了一点。

    此为世间绝顶之利器——

    周翡愕然地眯起眼望过去,见船头有个瘦高的人影,那是个老人,头上戴着斗笠,赤着脚,后背佝偻,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正不紧不慢地撑着船。老人“嘿”了一声,又冲她说道:“你中了蛇毒,手里就攥着解药,偏不吃,想试试自己能活多长时间是不是啊?”

    可见有些门派没落了也是有原因的。

    李妍奇道:“不是那个康王带来的吗?”

    它只是一套刀法。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往什么地方去,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

    原来险恶才是常态,快意不过一时,而且你快意了,便必有人不快意。

    最后一只怪虫此时堪堪落在周翡刀尖,双翅颤动,竟不往前走。这畜生好似也生出了灵智,突然瑟缩了一下,倏地从她刀上落地,在周围众人一阵惊慌失措的“吱哇”乱叫声里闪电似的爬过,一头缩回了殷沛裤脚里。

    李妍没想到这位大家闺秀竟还会玩这手,当即五体投地,问道:“姐姐,你撒的什么药?”

    周翡将船桨在手里掂了掂,发现这东西还怪沉,比她惯常用的刀还要压手,她学着那老和尚的动作,将船桨斜插入水中,往后划水,谁知把式学得挺像,却不知哪里不得法,那小船在原地转了七八圈,然后长了尾巴似的,一寸都不肯往前走。

    李晟终于无暇再计较其他,提剑刺向丁魁后心,杨瑾与他同时动了,一刀斩向丁魁的手臂,趁着他松手错身的时候上前一步,挡在朱莹与巨石中间。朱莹一头撞在他胸口上,腿软得好似面条,直接原地跪倒,一脸涕泪地干呕起来。杨瑾出手救她小命,却没兴趣伸手扶一把,这扛大刀的一心一意都在丁魁身上,撞开朱莹之后,便叫道:“我来!”

    “我沿原路回去找你们,结果看见一地僵尸,”周翡道,“一个同行的前辈告诉我的——什么鬼东西也往身上种,殷沛,你他娘的是不是疯了?”

    惊魂甫定的众人谁也不敢收尸,最后还是杨瑾这混不吝帮着掌柜一起,用长棍将尸体都挑了出去,一把火烧了,此时还跟在李晟等人身边的本就没剩下几个人,经此一役,又伤亡不少,看着不过小猫两三只,几乎有些可怜起来。

    周翡:“……”

    周翡差点给他跪下,不知道这会补一句“久仰”还来不来得及。

    留下的人立刻互相搀扶,趁着那两大魔头对峙的时候飞快地跟着李晟跑了,殷沛余光瞥见,也没阻止,只是目光在朱晨身上停留了一下,朱晨好似被毒蛇盯住的青蛙,后背立刻布满了冷汗,连跟死里逃生的朱莹抱头痛哭的时间都没有。

    众人都是萍水相逢,哪有眼睁睁地看着别人逃走、自己断后的道理?有第一个领头的,后面的人简直要一哄而散。

    他揪着朱晨,在众人惊呼中转身掠至吴楚楚面前,杨瑾的断雁刀“哗啦啦”的响了起来,刀锋如火一般径直斩向殷沛身上那恶心的虫子。

    “至于姑娘,确实也有些事要劳你相助。”

    他身上穿一件打着补丁的破袍子,留了一把花白的小胡子,脖子上挂了一串被虫啃得坑坑洼洼的旧佛珠,一双洗得发白的僧履放在一边。

    周翡道:“不碍事,多谢。”

    吴楚楚:“这是什么?难道是驱虫的……阿翡!”

    殷沛露在铁面罩外面的脸比方才更红了,好像抹了劣质的胭脂,脸颊和嘴唇红得妖异,脖颈双手却惨白得发青,单看这幅尊容,好似已经能直接推到坟头上当纸人烧了。

    青衣人正是被吴楚楚认出来的殷沛,殷沛笑道:“区区名字便不报了,我看那活人死人山四派并立,多年纷争未曾一统,觉得十分痛心,不如干脆由我一统,往后你只需记得唤我主上就行了。”

    李妍扁扁嘴,她小事上虽然惯常任性,正经事上却不大敢跟大哥呛声,尤其这会出门在外,连个给她撑腰的都没有。她哭也不敢使劲哭,自己坐一边抽抽噎噎,把袖子抹得一塌糊涂。

    周翡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

    吴楚楚说不出话来。

    这时,有人出声道:“小姑娘,你这命是捡来的吧?怎么一点也不知道惜着点呢。”

    李晟忙端起他对外人时世家公子似的温文尔雅,客气地冲那掌柜拱手致谢,回过头来,却自己长出了口气,后脊梁的冷汗还是一层一层的往上反——从前听人说“江湖险恶”“江湖快意”,险恶的地方他向来只当耳旁风,只记得“快意”二字,倾慕不已。

    周翡听了“蓬莱”二字,倏地睁大了眼睛。

    周翡顿了顿,随后面不改色地说道:“他有点事,先回师门了。”

    原来那戴面具的青年正是当日衡阳一别的殷沛!

    要往哪里去呢?

    “哥!”朱莹忙抓起峨眉刺追了出去。

    杨瑾平常不拘小节,袖口总是轻轻挽到手腕朝上一点,露出来一小截手臂,他说到这里,手臂上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杨瑾双臂抱在胸前戳在一边,迫不及待地说道:“你方才那是什么刀?我要跟你比试一场!”

    吴楚楚纵有七窍玲珑的心,也不知道仅凭她们两人,该怎么从一帮张牙舞爪的魔头手里杀出去。此时,周遭江湖好汉们跑了大半,不少玄武被李妍那“惊艳”两刀吸引了过来,如临大敌似的竟她们两人围在了中间。

    带面具的青年点点头,也不道谢,又看了吴楚楚一眼,嘴角一勾,露出了一个冷森森的微笑,鬼魅似的与她们两人擦肩而过。

    丁魁自然不会让她啐到,偏头躲开,再转过脸来,笑容却突然消失了。他嘴角两条耷拉下来的法令纹低垂着,神色有点死气沉沉的狰狞,随后,他面无表情地开口道:“这个不好,去给我换一个能解闷的。”

    “也不能那么说,”李晟想了想,说道,“功夫一道,有几十年如一日练出来的,也不乏有剑走偏锋的高手,只是无论花什么,都得有代价,想攀绝境,必临险峰,你们看着他是一步登天,但背后付出的代价也必然极大,相比起来,花花功夫和心思反而是最稳妥的,也不必非议……只是我没看明白,他是怎么把那人吸干的?”

    噩梦似的殷沛出现在门口,慢条斯理地伸手见门帘拢成把,轻轻拂到一边,负手走进客栈中,他目光四下一瞥,十分浮夸地叹了口气:“瞧瞧,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虽然只有一点气息,却足够将周翡方才一把万念俱灰的心头火重新烧起来了。她觉得自己有点丢人,十分克制有礼地问道:“大师,他现在这样,可还有什么办法吗?”

    丁魁瞳孔骤缩,看了看地上可怕的尸体,又想起眼前的面具人会使冯飞花的武功,头皮一阵阵地发麻。旁边的杨瑾等人也看呆了,李晟伸手用力一扯他,低声道:“来者不善,至少非友,趁他们狗咬狗,快走!”

    殷沛眼睛一亮,笑道:“莫非你也想入我门下?也不是不成,你虽然百无一用,勉强还能算聪明。”

    吴楚楚大声道:“公子,正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方才仗义出手,助我们打退那些活人死人山的恶人,我们都很感激,可你如今所作所为,又与那郑罗生有什么不同?”

    说完,他一伸手,从脖子上面卡住了朱莹的下巴,好像拖一只小狗,掐着她的脖子拖过来,指着朱晨道:“这么个废物点心给你当大哥你也要?要是我,早找机会把他宰了,自己当老大,省得这些不能当颗蛋用的东西来分家产。”

    同明道:“我不日便带他回蓬莱去了。”

    吴楚楚一直没见过李妍出手,没料到她这样厉害,顿时觉得周翡以往编排这小妹的话都很不公平,便对李妍赞叹道:“你武功很厉害啊!”

    周翡见他似乎吃力,便道:“我帮你吧。”

    这时,朱晨上气不接下气上前一步,抓住李晟的袖子,问道:“等等,周姑娘呢?周姑娘是不是还在里面?”

    周翡又追问道:“那您这些年也……”

    大概要继续追查海天一色吧,但周翡已经没有兴趣了,她一条腿懒散地伸着,另一条腿蜷缩在身前,一时间,觉得自己对什么都没兴趣,连刀都懒得琢磨了,只想随着这条破船漫无目的地呆坐。

    这一夜,群星闪烁,圆月微缺,周翡做梦似的经历了一番生死,还偶遇了一位传说都传不真切的人,但永州城里却远不像水面上那样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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