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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海天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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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按住胸口,勉强咳嗽了几声,打马上前,冲李妍一抱拳道:“姑娘与我素不相识,却肯出手相助,刘某感激不尽,来世必结草衔环以报,事已至此,我与这位童大人非得有个了结不可,你们……速速离去吧。”

    李晟心思沉稳,身处险境,依然不动声色,脚下有条不紊,间或一剑抽冷刺过去。

    为保险起见,李晟没有贸然进章丘城,他将刘有良安置在了城外一处圣人庙里,跳墙悄悄潜入后院,前头有个老先生正带着一帮学童入门拜见圣人,又烧香又训诫的,仪式还挺长,李晟悄悄看了一眼,对李妍道:“你在这看着他,不准再闯祸了,我去前面看看,可能的话弄一辆马车来。”

    李妍睁大了眼睛,差点热泪盈眶,来人居然是周翡!

    周翡在他们两人中间站定,对李晟道:“我跟这位童大人非但认识,还缘分匪浅,头一次见童大人,是您跟着沈大人追杀木小乔,当时我看见您了,您没看见我,第二次呢,您因为一株‘火莲’,一掌将我打下山谷,险些要了在下的小命,我花了四个多月才重新爬上来,啧,当真是九死一生,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好潜入旧都,放火烧了贵宅。”

    到了建元二十五年,刚过了中秋。

    然而随即,她又自己萎了,那红衣人武功太高了,凭李妍的眼力,连人家究竟有多高都看不出来,遑论上前管闲事。周围的人全都避之唯恐不及,李妍推了半寸的刀又定住了,心里犹犹豫豫地转念道:倘若李缺德知道我胆敢自不量力地管这等闲事,一定得气成个蛤蟆……而且我该怎么管?

    尖脸汉子见发问的是个漂亮姑娘,话便多了起来,有意显摆自己见闻,说道:“姑娘你想,那魔头手下养了那许多打手,又不事生产,吃什么去?活人死人山那边早就人迹罕至,打劫都没地方打,开战这许多年,陆路陆路不通,水路水路也不通,能走的统共这么几条线,我听说此人前些日在晋阳那边,如今又跑到了这里……咳,此人倒也知道羊毛不能可着一头薅的道理。”

    童开阳道:“好,行脚帮是吧?人路你们不走,这是非要走鬼门关了!”

    她正要提刀上前,脚下刚滑出一步,突然,一道人影闪电似的落在她面前,李妍吓了好大一跳,差点惊叫出声,来人一抬手捂住她的嘴,冲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那老夫子吼出“南国子监”的时候,嚣张的北斗们停滞了一下,片刻后,又有个人开了口,这回听起来客气了不少,那人道:“敢问先生是……”

    但此时再松开缰绳放马狂奔也来不及了,童开阳已经落在了他们一丈之外,那武曲星原本干净的皂靴上沾了一点血迹,整个人却连头发丝都没乱上一根,他微微仰头看着马背上的李氏兄妹,没太将他们这些年轻人放在眼里,只是负手而立,看了刘有良一眼,嗤笑道:“方才是行脚帮,这回又是谁?刘大统领啊,不是我说,你原来好歹也是近卫第一人,怎么肯帮你的除了下九流的花子,就是毛还没齐的小崽子?”

    旁边有人“嘘”了一声,“嘘”完,自己又没忍住,接着道:“怎么不行,你忘了那姓吴的‘忠武将军’了?”

    周翡靠在墙角,听了这话,不甚明显地笑了一下。

    见此令者,四十八寨在此地的暗桩众人都会第一时间赶到。

    简直疯了!

    就在李妍踟蹰间,突然,那方才还在讨饶的老掌柜蓦地上前一步,从怀中摸出一截双节棍来!

    刘有良这一摔非同小可,眼前一阵阵发黑,在地上挣扎几次没能爬起来,而埋伏在此的北斗黑衣人已经包抄过来,眼看要走投无路,突然,一棵沾满了雨水的大树杈横空而落,稀里哗啦地横扫一圈,那几个黑衣人视线陡然被扰乱,吃了一惊,还不待他们反应,一把长刀便从树杈之后冒了出来,来人出其不意地连着放倒了三四个黑衣人。

    李妍一手提刀,一手拎着一根比她人还大的树杈子乱挥,营造出了一种自己十分人高马大的错觉,趁隙冲刘有良道:“大叔快跑!”

    男子却只是闭着眼,恍若未闻。

    李妍:“……”

    李妍忽然说不出话来。这几年,她见周翡的次数一只手能数过来,对周翡的印象仍然停留在那漫长的少女时光——李妍记得,周翡走路的时候头也不抬,经常旁若无人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因此既不认路也不认人,每次逢年过节,她都一脸爱答不理地跟着李晟,倘或见了人,李晟叫人家什么,她就跟着叫什么……甚至有一次不留神跟着李晟叫了大当家一声“姑姑”。告诉周翡的秘密,永远不用担心她说出去,因为她根本不关心,听的时候就没听进去,头天跟她说的少女心事,扭头她就给忘得一干二净。

    瑟瑟的秋风顺着客栈敞开的门扉往里灌,吹得人一阵阵发冷。

    建元二十二年那场“征北英雄会”上,丁魁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了永州城外,木小乔同冯飞花从此销声匿迹,不知是死是活,活人死人山的时代彻底告一段落。

    后昭建元二十二年,曹氏流星一般繁盛而不可违逆的运道好似走到了头。

    那男子摇摇头,递过一把碎银并一个酒壶,说道:“不了,我还赶路,劳烦替我加一壶酒,包些个干粮肉干路上吃,我这便走。”

    这“大魔头”值得细说一二——

    鸿运客栈的掌柜是个小老头,手中拨着算盘,眼神确实精光内敛,是个内家高手。掌柜冲店小二一点头,便另有个跑堂的上前,想上前帮忙,将这男子搀下去。

    那男子冲他一伸手,手上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离得远的人都没看清,店小二却面色一变,十分恭敬地说道:“失敬,您快里面请。”

    “一个前辈,人虽然猥琐了点,但还算靠得住,交给他可以放心。”周翡顿了顿,看了李妍一眼,又道,“我就不等李婆婆了,你跟他说一声便是,我还有点事,过几日重阳回家。路上小心点,回见。”

    她便有些焦急地伸手去拉周翡的袖子,正要开口,却见周翡冲她摇摇头。

    这红袍人果然就是“北斗武曲”童开阳,他阴恻恻地说道:“知道我是谁,还敢这样放放肆,老头,我看你这客栈是不想开了。”

    那行脚帮的掌柜也顾不上再端着算盘在柜台后面装神,忙三步并两步地拨开众人走上前来,一揖到地,说道:“诸位大人,草民做的是小本买卖,并无违法乱纪之事,该捐的也早早捐了,从未拖欠,不知诸位大人有何贵干?”

    转瞬之间,南都金陵的风向就变了。

    李晟没料到自己前脚走,她后脚就能闯出这么大的祸,后怕得火冒三丈,出手越发不留余地,北斗们躺下了一片,李妍机灵得很,倒也没闲着,一声口哨唤来自己的马,伸手去扶刘有良:“大叔,马给你了,我有我哥!”

    “哎,”同桌的年轻姑娘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别推了,他流了好多血,我都闻见味了,你看看,他可能是晕过去了。”

    店小二颇有眼力劲儿,忙拎起竹伞出门招呼:“客人住店不住?还有空房!”

    正是太平时有太平时的活法,战乱时有战乱时的活法。

    李妍听了“钦犯”二字,第一时间便联想到了眼前这怪客腰上的伤,她来不及细想,仗着自己躲在角落里被一帮人挡着,探手拿起桌上涮碗筷的凉水,手腕一翻,将半杯凉水一滴不浪费地泼到了那男人脸上。

    突然,鸿运客栈大门又开,一个高大的男子走了进来。

    此人从不透露他真实名姓,旁人也不知他师承故旧,倒好似是凭空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突然便冒出来大杀四方。他自称叫做“清晖真人”,因武功奇高、手段毒辣,时人又称其为“铁面魔”。

    周翡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稀奇什么?你以为你哥随便找个什么地方,都敢把你自己丢在这?”

    童开阳出现在这,那么鸿运客栈中人的下场可想而知,或许那老掌柜在客栈中说出那番话时便是已经料到了自己的结果,可刘有良万万没想到这么快。适才李妍一动手,他便看出了那小姑娘的深浅,跟她同龄的后生比,算很不错,然而放在童开阳面前,便是不堪一击了,看她那兄长也未见得大上几岁,想来强也强得有限。刘有良突然一阵心灰意冷,感觉天意要亡他在此,便暗叹口气,忖道:罢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有些事勉力便是,真不成,那也是命,我何必再连累无辜?

    隔着一堵墙的地方,老夫子齁着嗓子念到了“为万世开太平”,“平”字拖着三十里的长音,可谓一唱三叹,叫老旦听了也要甘拜下风。而年久失修的圣人庙后院里,只剩了半条命的中年男子躺在地上,轻飘飘地放出了这个石破天惊的大消息。

    可是周翡不等她开口,人影一闪,已经不见了。

    “哟,对不住。”周翡抬起头微笑起来,年轻姑娘的笑容自然都是明净动人的,可她这一笑,却叫童开阳后脊上蹿起一层凉意,便听她轻声说道,“您这把刀看着富贵,恐怕不是十两银子买得下来了,哥……”

    鸿运客栈是本地最大的一家客栈,因为店里的伙计们手脚麻利还嘴甜,颇有几道招牌菜,这几年在往来过客中颇有令名,俨然已经成了济南府一景,寻常江湖客光脚不怕穿鞋的,但连累这样大的一份产业便过了——这也是刘有良途经此处,却只是落脚,并未寻求行脚帮庇护的缘由。

    正月里,先是北斗文曲死在永州城,同年夏天,黄河口又决了堤。北帝病重的消息不胫而走,太子无能,娼妓之子曹宁野心勃勃,桀骜不肯奉诏,拥兵自重于两军阵前。

    只听前面有人嚣张地叫道:“北斗缉拿朝廷钦犯!老头,看见有一男一女带着个受伤的人过去了吗?”

    说来倒也奇怪,当年曹宁突袭四十八寨时,蜀中百姓彷如大祸临头,纷纷出逃,生怕一个不留神便被卷入战火中。待到后来当真打起来,人们惊慌过后,便也好似当年衡山脚下三不管的小镇一般,迅雷不及掩耳似地适应了新的世道。

    周翡没吭声,想了想,将那旧胭脂盒收进怀里,站起来冲外面喊了一声:“林老头儿,你念完经了吗?”

    周翡手指摩挲了一下破遮的刀尖,笑道:“有日子没见您了,看来身子骨还硬朗。”

    刘有良道:“我一路寻觅可托付之人,总算老天垂怜。周姑娘,便仰仗你了。”

    身后林间,一阵“沙沙”声响起,随后,一个头戴斗笠的人牵着马从林中缓缓走出来,手里拎着一把没了鞘的长刀。这人身量纤细,略显单薄,在女子……南方女子中,大约还能勉强夸一句“高挑”,乌云似的长发随意地扎起来垂在身后,身上沾着一层氤氲的水汽。

    “那个不要紧,”李妍盘腿坐在地上,说道,“我姑说了,我们没事不惹事,但也不怕事,保全自己固然要紧,可若是保来保去、保成一帮苟且偷生的缩头乌龟,未免有违初衷。”

    北斗陆摇光与谷天璇随军,剩下沈天枢与童开阳两人,奉北朝东宫之命,马不停蹄地辗转于各大江湖门牌之间,恨不能刮地三尺,闹得风风雨雨,闻者胆寒。一些小门小户之人四处寻求庇护,有那病急乱投医的,居然脸都不要了,连大魔头也肯投奔。

    这败家丫头好会慷他人之慨。

    方才庙里闹哄哄的学童们已经走光了,老夫子拄着根拐棍一步一挪的走过来,他满头白发,看着足有古稀之年了,光是走这两步路便看得李妍提心吊胆,唯恐他一个大马趴把自己摔散架。

    童开阳怒喝道:“谁!”

    刘有良大叫道:“姑娘!”

    众人方才还扼腕着英雄们都不出世,此时一见这掌柜砸锅卖铁与北斗武曲杠上,当即二话也没有,纷纷识相地卷包离去,唯独李妍犹犹豫豫,一时觉得自己既然出身名门正派,又有武艺傍身,自然与那些商人们不同,这么走了未免太不好看,一时又想李晟叫她在鸿运客栈等,她若是走了,她大哥来了找不到人,再碰上北斗等人,想必更得着急。

    童开阳轻轻一舔自己的刀锋,说道:“你知道老骨头掰开的声音,跟年轻些的响动不同吗?”

    此时,她已经别无选择,一咬牙,将那大树杈子扔在一边,深吸一口气,双手握住长刀,心道:阿翡要是能附我的身就好了。

    “扩着扩着装不下了,”周翡站在一边接话道,“于是弄出了南北两个国子监,为了显示自己能兼听,南北国子监师生定期能上书奏表给旧都,这些书呆子有时咬起人来比御史台还厉害。据说赵家人之所以仓皇南渡,便是老皇帝一意孤行动摇了朝中权贵与文臣的根基,有这前车之鉴,曹氏一直很小心,北斗名义是天子近卫,其实不过是办事的狗,未必敢在南国子监放肆……对不对,刘大人?”

    “她喜欢《三字经》,”周翡冷冷地说道,“别废话,走!”

    这样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是怎么变成如今这样天下南北事如数家珍的?

    李晟见了来人,脸色先是一松,此时听她出言不逊,表情又黑了下来:“周翡,你‘号的’不是这条‘脉’,跑这里来干什么?”

    李晟手背上青筋倏地跳了起来。

    “脚程快,活干完了顺便四处逛逛,不行啊?”周翡一边说,一边不慌不忙地走了过来,不知为什么,围在外圈的北斗黑衣人竟好似分海似的退开了,她看也不看这些黑衣人一眼,全然拿他们当列队欢迎自己,径直提刀来到童开阳面前,再次将掉下来的斗笠往上推了一下,微微抬起一张清秀的脸,说道,“哦,原来是北斗的武曲大人。”

    刘有良偏头看了她一眼,笑了笑,说道:“倒也不是,若不是我有要紧的东西要送到南边去,他们也未必发现得了……你们为救我担这样大的干系,实在……”

    别说李妍,连周翡都愣了。

    这群人一进来,客栈中顿时鸦雀无声。

    周翡淡淡地说道:“区区一个北斗而已,去吧,没事。”

    店小二迟疑了一下,上前招呼道:“客官……”

    那重伤之人显然已经是强弩之末,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按自己腰侧的伤口,不住地喘息。

    当年,谢公子借了他几本难登大雅之堂的“游记”,至今都没来得及还便再不见了踪影,李晟突然觉得,好像就是他们从永州回来的那一刻开始,日子后面仿佛有人挥鞭子狂赶,每天早晨一睁眼就有无数事要安排,无数从未考虑过的东西要想。他们原本按部就班地一年一年长大,不料节奏骤然被打乱,一夜之间便从凡事要请示的后辈,变成了四十八寨这一代能挑起大梁的“大人”。

    她当真是想什么来什么,不过吃碗面的光景,居然真出了“意外”。

    接着,只见一个红衣人影几个起落便到了他们眼前:“又是何方神圣多管闲事?”

    童开阳怒极反笑:“哈,好猖狂!好大口气!上次有那畜生挡路,让你在我手中侥幸逃脱,既然今日你执意要送死,我便送你一程!”

    转眼,又是三年。

    舍生的与苟活的,忍痛的与忍辱的,恰如秋水共长天一色。

    与此同时,红袍男子一指那重伤男子,喝道:“拿下!”

    如今的中原武林第一恶,早便不是活人死人山的那些老黄历了。

    李妍很想拍着胸脯说一句“大叔你放心,我必能护你周全”,可她不能——她就算自己愿意豁出去,也不能替大哥和姐姐豁出去,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周翡。

    童开阳方才是认出了他的剑招,为了扰乱他心神才随口说的,谁知道他后面还有帮手?此时听了这一问,一时竟没想好说辞。

    周翡笑了一下:“多谢。”

    “你打不过他。”周翡捏着他的剑尖往旁边一扒拉,随后认命似的叹道,“你去料理其他那些,把后面那两个碍事的送走,闪开。”

    李妍悄声问他道:“大叔,北斗为什么追杀你?你也和吴将军一样,其实是南朝的人,被他们发现了吗?”

    为避开战火,这些行商通常走东边沿海一线,大多经过济南,当地渐渐应运而生了集市,在这么个年月里,居然凭空多出几重诡异的繁华。

    有人义愤一拍桌子道:“欺人太甚!”

    同年九月,战火从蜀中一路烧开,好似倾盆的沸水,一发不可收拾地淹了大半江山,曹宁与周以棠短兵相接,互有胜负,前线十多城池反复易主。

    李晟:“……”

    店小二听了她的话,唬了一跳,小心翼翼地伸手晃了晃那男子,见他面容灰败,唇色发青,果然十分不好。这一晃动,他搭在腰腹间的胳膊掉了下来,腰腹间有血腥味传来,再仔细一看,血迹已经将黑衣都浸透了些许,着实是受伤不轻。

    便见刘有良急喘了几口气,又补充道:“不是……咳,你们说的那个海天一色,你们争来抢去的那什么水波纹,我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也不知道它为何要沿用‘海天一色’的名头……当年旧都事变,一部分人走了,护送幼主南下,舍生取义,一部分人留下了,忍辱负重,都知道这一去一留间,或许终身都难以再见,我们便在临行时定下盟约,名为‘海天一色’……”

    然而就在她以为自己即将杀身成仁的时候,眼前北斗的阵型突然乱了,只听一声凄厉的马嘶声由远及近,接着,一匹马闯了过来,马上人手持双剑,出手极准,三下五除二挑了一路黑衣人,直杀到李妍身边,冲她吼道:“李大状!”

    把一帮大流氓逼得从了良。

    穿红袍的中年人瞥了他一眼,笑道:“怎么,没事我们就不能住住店?”

    周翡:“……”

    铁面魔爱好清奇,甫一出世,便先出手料理了作恶多端的玄武主丁魁,而后攻占了活人死人山。

    刘有良没回答,在马背上晃了两下,然后一头栽了下去。

    童开阳看了李晟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原来是令兄长。”

    童开阳自视甚高,手中一把佩刀不过是寻常武官们标配,装饰大于实用,可见根本未曾将追杀刘有良之事放在眼里,更加不耐烦与李晟这种后生纠缠,他蓦地将佩刀一摆,当头向李晟劈了下来,李晟没敢接,连连退后好几步,见童开阳不过凌空挥刀,地面上竟出了一道两尺多长的狭长痕迹。

    座中一时沉默下来,这些人走南闯北,滚刀肉一般,提起金山银山,全都一副财大气粗睥睨无双的样子,此时却又好似摇身一变,成了柔弱无依的升斗小民,惶惶不可终日地忧心着自己的前途。

    刘有良沉声道:“吴将军忠义千秋。”

    她当即不管不顾了,直接从飞驰的马背上一跃而下,先在地上打了个滚,随后爬起来便要往回跑。

    李妍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话里的言外之意,座中有老江湖脸色却悄然变了——北斗一路追杀这刘有良,除了他犯了事之外,必是因为他知道了什么要紧的秘密。红袍人这是在威胁他,倘若他开口吐露一个字,不管此处的人听没听见,北斗都要斩尽杀绝!

    周翡放开她,不慌不忙地冲刘有良点了个头,便提着碎遮往旁边墙上一靠,她站姿十分放松,好像丝毫没把逼近的脚步和前面的混乱放在眼里。弄得李妍也不明原因地跟着放松了下来,好像此地有个周翡,外面是天塌还是地陷,她都不在意了。

    “不必了。”官袍男子一摆手,公事公办地板起脸道,“北斗捉拿朝廷钦犯,闲杂人等退避,碍事的视同同伙处理!”

    店小二手脚麻利得很,三下五除二便收拾了一包冒着热气的干粮,卤肉切片,厚厚实实地夹在当中,壶里灌了驱寒解渴的米酒,一路小跑过来那男子身边,小声唤道:“客官,客官。”

    市井乡野间诸多泼皮无赖手段,恍若天生,那些人们便如那悬崖峭壁石块下的野草一般,虽称不上郁郁葱葱,可好歹也总还是活的。南北前线战事陡然紧张,唯有曹宁可以牵制,战事已起,这种时候无论如何不能动他,北朝太子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曹宁在军中做大,他手中好似牵着恶犬斗群狼,松手也不是,不松手也不是,别无他法,便挖空心思地命人搜罗民间种种灵丹妙药,只求曹仲昆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撒手人寰。

    红袍人叹了口气,劝道:“你就别再负隅顽抗啦。”

    李晟:“……”

    北斗们训练有素地围成一圈,将那重伤之人困在中间。

    这念头一闪而过,李妍悄悄将刀推开了一点。

    周翡问道:“这是什么?”

    而后,也不见他有多大动作,人影一闪,便不知怎么到了门口。他手中花哨的佩刀约莫比寻常男子的手掌还要宽上几许,毒蛇似的翻身卷向那重伤之人。受伤男子不敢硬接,当下后退,红官袍冷笑一声,接连三刀递出,一招快似一招,而身上的袍袖衣摆竟然纹丝不动,三下五除二便将已经到了门口的人逼回了客栈中。

    “不错,我早在旧都的时候就已经设法将消息传给行脚帮了,这会,令尊想必早已经收到了。只是当时有些忘形,被小人陷害,否则不会那么容易被童开阳撞破。”刘有良吃力地将手伸进怀里,摸了半晌,摸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盒,上面画着褪色的花草,像是个旧胭脂盒,“不过也无所谓,我本来也……”

    周翡不惜命,童开阳却惜,此时眼见那刘有良影子都不见了,童开阳自然也不愿意跟她纠缠。他冷哼一声,丢开碎了的佩刀,呼哨一声:“追!”

    店小二不敢再劝,应了一声,接过酒壶,却没拿银两,一溜烟地跑去后厨。

    就在这时,突然听见那老夫子爆喝一声:“住手!你们这些……这些……南国子监便在十余里外,你们怎敢这样有辱斯文!”

    现存四大北斗,李妍见过两个,但听闻沈天枢是个形容枯槁的独臂人,形象与这官老爷似的中年人对不上,她便寻思道:莫非是北斗的‘武曲’童开阳?

    李晟已经与童开阳动起了手,他一出手,童开阳便是一皱眉,因为发现自己竟小看了这年轻人,偏偏那李晟还冲他笑道:“童大人,你成名已久,我早想拜会,今日得了这不打不相识的机会,您可得不吝赐教。”

    他半合着眼,气喘吁吁地咳嗽了几声,说道:“因为曹仲昆死了。”

    “南刀。”刘有良不等李妍说完,便接道,“我知道,你在北斗中比在南边武林中出名,毕竟不是谁都敢在童开阳府上放火……周姑娘确实缜密——童开阳不敢,是因为如今南国子监祭酒是太子的亲舅,再正也没有的太子党……至于童开阳为何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得罪太子,咳……”

    而一个常年带着铁面具的人却声名鹊起。

    他猛一拂袖,轻易便将掌柜的双节棍甩脱,那干瘪的老头顺势一侧身,在刘有良身侧站定,低声道:“这位客人身上带着我门中信物,见此物者必得听他号令,客人仁义,不肯差遣,小的们却不能干看着他有难袖手旁观啊。童大人,见谅啦。”

    这消息还没来得及让四方嫉恶如仇者抚掌大快,众人便发现,铁面魔比之前面四位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兴风作浪的本领全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是海天一色|盟约。”刘有良道。

    刘有良没料到出手的竟是这么个小姑娘,略有些吃惊,然而还不待他反应,便见那领头的北斗高高低低地长啸几声,无数黑影从两侧道旁冲了出来。

    李妍怒道:“李缺德你找死吗?那是北斗的‘武曲’!”

    李晟:“……”

    此人没带任何雨具,浇得一头一脸湿透的雨水,脸色惨白,眼角带着一点淤青,长得相貌堂堂,神色却颇为紧张。他进门时站在门口,先颇有敌意的将整个客栈大堂中的客人都扫视了一遍,这才紧绷着双肩,提重剑走了进来,不少胆小的以为他是来寻仇的,原本低声说话的也跟着静了静,谁知此人进门时竟不小心被客栈门槛绊了一下,脚步登时踉跄一步,险些摔倒,一只大手扶在墙上,半晌,才喘匀这口气。

    马背上那人戴着斗笠,手中提一把长刀,翻身下马,将缰绳一递,点头道:“劳驾。”

    林进冲她瞪眼道:“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周丫头,你再学不会知书达理,可别想进我家门了。”

    外面安静了好一会,随即,老夫子絮絮叨叨地维护了一会学童的秩序,又开始带着他们念经。

    刘有良的冷汗顺着淋湿未干的鬓角往下淌,嘴唇不住地颤抖,却不回话。

    这姑娘正是李妍,她三年前一时贪玩,死乞白赖地非要跟着周翡他们私自离家,回去纵然有周以棠保驾护航,还是挨了大当家一顿好揍。李妍从小受宠,基本没什么挨揍的经验,不料攒到了十四五岁大,“胡”了一把大的,据说当时她鬼哭狼嚎之音绕梁三日,余音经久不衰,吓坏了四十八寨山中一帮小弟子。

    那姑娘没说什么,做了个自便的手势。

    先前出声的北斗道:“不过小小一个真讲,那若是放跑了朝廷钦犯,这干系你来担吗?”

    李妍:“就……就这么……”

    李晟闻言,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童开阳一眼,片刻后,他往李妍手里塞了件东西,对她简短地交代道:“你先走。”

    济南府这一年不知怎么,有那么多雨水,大雨已经没日没夜地下了一天一宿,地面浇透了冷雨,残存的溽暑终于难以为继、溃不成军地沉入了地下,泛了黄的树叶子落了厚厚的一层。

    他发现自己小看了李妍,单知道她能闯祸,不知道她能闯这么大的祸!

    周翡装模作样地叫了两声,一脸无辜地转向童开阳道:“看来他们先走了,要么我先给您打张欠条?”

    李妍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那老夫子挤眉弄眼地冲她一笑道:“噫,这位小姑娘也十分俊俏,读过四书了不曾?五经喜欢念哪一篇?”

    童开阳在蚕茧似的刀光中同她拆了十来招,竟连退了六步,而后他大喝一声,双手握住刀柄,手背上青筋暴跳,倏地发力,刀有尽时,刀风却不竭,像一条看不见的巨龙咆哮着冲向周翡,周翡轻轻眯了一下眼,竟不退不避,直接以一招“斩”字诀迎上——

    说完,还不待李妍反应,李晟便陡然从马上翻了下来,长腿横扫了几个围在周遭的北斗,同时回手拍了那马一掌,那马总算得了个准信,当即撒蹄子狂奔起来。李晟嘬唇作哨,原本李妍骑的那匹马居然也听他的,根本不顾背上刘有良的号令,跟着前面的李妍便跑了出去。

    李晟伸手摸了一把她很不要脸的狗头,不留情面道:“放屁……唉,我还是尽快回来吧。”

    女客笑了一下,一抬手,掌中红影一闪,露出一块玛瑙雕成的五蝠印来。

    地面尚且如此,可想砍在人身上是什么结果。

    林进用拐杖戳了她一下,山羊胡俏皮地翘了起来:“我是你师伯!”

    周翡愣了一下,低声问道:“什么?”

    刘有良哪里肯从,正待分辩,那掌柜便又道:“大人不惜露出天蝠令,必有能豁出命去的要事,还耽搁什么!”

    男子膝盖好似陡然没了力气,一屁股瘫坐下来,蹭得椅子“吱”一声尖鸣,整个人往旁边墙上一靠,就这么会功夫,他便闭上了眼,胸口起伏微弱,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晕过去了。

    李晟一字一顿道:“童大人,你们追查朝廷钦犯,难道不知‘杀人偿命’四字是如何写就吗?”

    忽然,邻桌有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汉子说道:“我不知诸位听说了没有,前一阵子我有个老朋友,是个贩布的,走商路的时候碰上了‘那个’。”

    李妍立刻想起刘有良之前那句差点说出来的话,忙介绍道:“这是我姐,是我们大当家的……”

    刘有良听了,狠狠一咬牙,蓦地一抱拳:“兄台,你我萍水相逢,大恩不言谢。”

    角落里的女客本来正在喝汤,闻言立刻呛了一口,她汤里加了一把辣的,呛得眼眶都红了,忙去摸茶水,好在众人都各自发各自的愁,没有注意她,她四下瞄了一眼,悄悄将放在一边的长刀收到桌下,挂在自己靠墙一侧的腰上,刀柄碰到了她腰间的一个荷包,她想了想,将那荷包也解下来塞进怀里。

    李妍差点哭了:“哥!”

    满朝上下,群鸦息声。

    济南府虽属北朝的地界,但眼下还算太平。

    李晟一皱眉,他方才那招脱胎于年幼时在潇湘剑派门下学来的剑招,虽然已经不同,但依稀能看出一点影子来,几年前,王老夫人他们下山寻找张晨飞等人之后便再没回来过,李瑾容放心不下,几次派人四处暗访,至今毫无音讯。此时,不知为什么,李晟听见童开阳这一笑,心里突然升起不祥的预感。

    身边的北斗连忙跟上,转眼不见了踪影。

    倘若这缺口再晚一分,童开阳那强横犹如实质的刀风再晚卸一分,裂成两半的必不止那草编的斗笠。而她方才分明能躲,却非得迎着刀风而上,几近孤注一掷地强行接招,铺开了一场将自己的性命悬在刀尖上的豪赌……还赌赢了!

    就算是周翡和李晟他们,头一次出门的时候也只是个跟班的任务——虽然后来机缘巧合地变了性质——因此李妍这次出来,只是跟着李晟熟悉路线,除了给她哥没事训斥两顿,什么都不用管。

    四月初三,太师范政与其朝中党羽、重臣一十三人毫无预兆地被抄家查办,三日后,皇长子康王又因御下不严、纵奴行凶,“府中豢养武士数十人以充门客,刀斧盈库,放诞不经,纵无谋反之实,岂无僭越之心”云云之罪过,被御史参了个狗血喷头,建元帝大怒,下令褫夺康王王位,将其禁足府中,听候发落。当夜,其母贵妃范氏自尽于宫墙之后。

    李晟脸色一白,耳朵里当场见了红,手中双剑却去势不改,童开阳一甩长袖要将他双剑笼在其中,同时,佩刀发出一声怪啸,睥睨无双地捅向李晟左胸,两人尚未短兵相接,突然,童开阳突然觉得身后有劲风袭来,力道竟不容小觑,他眉头一皱,脸上戾气上涌,仓促地回身荡开李晟的剑,偏头退避,只听“笃”一下,那砸过来的东西竟是个刀鞘,落地时正好砸在地面上两条交错的划痕中间,好似在棋盘上落了颗子。

    那女客一顿,没料到此地行脚帮如此奇葩,居然大张旗鼓地做起了生意,不由偏头问道:“什么?”

    周翡头上的斗笠位刀风所破,倏地裂成两半,自她肩头两侧落了地,而两人兵刃相抵之处,童开阳的佩刀被宝刀碎遮撞出了一个缺口!

    童开阳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武功不如这黄毛丫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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