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当红石方面知道了江一草的身份,在边城开始联络他,这就引了我的怀疑,他的身份是被谁泄漏出去的?”刘名微笑道:“直到后来很凑巧的,我知道泄漏他身份的人,就是红石安插在按察院的奸细,也就是当年亲手办理此事的签事。”
泰焱信任江一草,江一草信任刘名,从而……刘名用此设局杀了泰焱。
“你似乎仍有怨怼之意?我给过你很多机会。”刘名看着跪在桌前的何树言,“甚至今天在宫外,淡言还点了你一次。只要这么多次机会中,你肯稍稍……”声音渐渐大了起来,“稍稍现出一丝敬我惜我之心,我都可以当作从来不知道你是红石中人!”
离了檀溪,沿着城东一线进了京师,弯过许多知名或不知名的巷陌,咱们的刘大人便在一众按察院虎狼的拱卫下进了盐市口,再往北一绕,便进了知书巷。此处是他的寓所,不知道他为什么直接回来,而没有进宫,也没有去梧院。
他有些迷糊地抬头看了一眼刘名,忽然想起了那件大事。
“天下,从来都是这个天下,不论坐在龙椅上的是谁,这天下从来没有变过。”刘名冷冷道:“所以我很可怜你,为了一个不可能达成的目的,葬送了自己。”
“原来如此。”萧如有些神经质的吃吃笑了起来,忽然又嘶声道:“他呢?他怎么说?”她得到的回答只能是一阵死一般的沉默,于是心全死了,慢慢地合上了双眼。
“老人家不喜欢。”刘名侧过身去,似乎不想看她那双伤心欲绝的双眼。
萧如赶紧把眼睛闭上,脸色渐渐惨白起来,长长的睫毛不停地微抖着,眼角额上一道青丝一现即隐,渐渐她的嘴唇也白了,整个人像是被置于寒峰之顶,不堪冷风袭体。
“还记得两年前的那一天吗?”刘名缓缓道:“那一天我在景阳门前监斩,斩的是先败于红石之手,后里通北丹草埠湖的大将袁青山,那天太阳出奇的好,易家喊了城东说书先生熊凉在天香楼说书,那掌声,那呦喝……当时钟淡言和不言……”说到这位英年早逝的老二,刘名的声音不期然顿了一下,“都在我身旁,而你却不在,后来才知道,头天夜里,我门师弋中欣弋大人要你去办一件事情,要你去请个木人,而这件事情你是交给了符言办的。”
如今他要亲手把这线另一端的女子杀了,世事的变化真是很奇妙。
何树言摇摇头:“没有试过,自然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更好。大人您呢?您小心谨慎为着官,难道就只存着个青史留下彪炳名的念头?”
萧如若没有一颗晶莹剔透心,又如何能让少年天子恋于花舫,此时见着他神情,心中一寒,再想到今天这件事情似乎从来就没有人管过自己的死活,便明白了接下来的事情是什么事情,半晌后方幽幽道:“这又是为什么?”
烧糊涂了的刘大堂官在自己的女人怀中下意识地摇着头,眼角的泪水像小孩子的鼻涕一样糊在女人胸襟的衣裳上。
当天晚上他没有进宫,宫里的人也没有口头上的责诫,因为他病了。高烧的刘名躺在丰儿柔软的怀里,滚烫的额头灼着女人的心窝,嘴里不时轻声唤着的梦话骇着女人的心神。
“每个人都是有故事的。我也一样,这故事就不讲了。”何树言有些痴痴癫癫地说着,“还不是人世间那些苦命人一样,打小就逢着些世上的惨事,我便看这世界不顺眼,恨不得这天下早一日山崩海裂。便这样投了红石,也是想随着三少重新打杀出个崭新崭新的天下来。”
“皇上会很不高兴的。”刘名叹道:“既是逝者,你我还是尊敬些,不然皇上余怒难消,只怕你我会倒血霉。”
“是啊,你是第一个跟我的人。”刘名一翻手腕,一杯白酒抽入唇齿间,微微笑道:“那年我在沧州办案,如今的沧州知州姜子昌,那年月还只是个刚考取功名的小县令,你就在他手下当师爷,我见你能干,便动心要了你过来。”
“那女人?”
刘名深吸一口气,双眼微闭,左手拇指食指将侍女的乳肉向上拉起,露出浑圆的下缘,右手紧握的匕首耀着寒光的尖斜斜向上对住那里。
沉默许久之后,桌旁传来一阵哭声,起先很低,渐渐地却越哭声音越大。
……
萧如瘫坐在一旁,双目紧闭,一滴泪珠子从眼角滑了出来,在满是黑灰的面上冲出细细一道秀气的痕迹,透着份想要存活下去的执念和最后一丝温情。
……
“刘大人。”萧如声音有些发颤,清削的香肩不停抖动:“我还活着?”
萧如是檀溪上最红的姑娘,平日里什么没见过?加上一直服侍着那位真龙,胆气自然也比世俗女子要壮上几分,只是今日红石叛贼前来杀人,这阵杀伐实在是惊着这如花玉人儿的心魄。先前大变突起,发现有刺客行刺,这已是骇的不行,后来发现今日的皇上似乎不是平日所见的皇上,心中又是一惊。不知为何,那些红石贼人并不怎么理会自己,于是在火烧花舫的时候,她和自己的贴身侍女才有机会躲在马桶旁。眼见着房中火苗肆虐,耳听着岸上杀声震天,华美的花舫渐渐在黑烟里变成了夺命坟莹的模样,她本以为是一定没命了,哪料道竟然是……活了下来!
“是。”刘名给花舫之上的钟淡言使了个眼色。
刘名自嘲笑道:“我这一生,只想做成三件事,看着简单,只可惜这三件事情每一桩都难比登天。”顿了顿又幽幽道:“本想和你们兄弟三人一起看着这三件事情做成,看来是奢望了。”
她看见刘名的眼光落在了自己贴身侍女的身上,知道他想做什么,不由肝胆俱裂,正想分辩这丫头与自己情同姐妹,忽然才想自己才是正宗的鱼肉,不由打了个寒噤,玉牙狠狠咬住自己下嘴唇,直要咬出血来了。
刘名微微一笑道:“如今你我自然知道,当天要杀的人是那位映秀传人江一草,请的木人却是江一草的仆人阿愁。这件事情两位门师一直不敢告诉旁人,藏的死死的,直到归老宁州也没有告知朝廷。”
“而你却叛了。”声音很低沉,很萧索,很悲哀。
说完这句话,刘名推门而出,看着扑面而来的夕阳血光,只觉胸口一热,气息一窒。他觉得头有些晕眩,仍勉力吩咐道:“淡言陪你大哥吃好喝好。”
檀溪风光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温公公不解何意,慢慢磨回他的身旁,凑到他面前低声问道:“怎么了?”
“公公,我们要回宫了。”
温公公坐在那张椅子上,身上的伤已经被草草包扎了起来,脖颈微微歪着,后背的汗沿着他身上的肥肉向下流淌着,慢慢积到了他的臀上,肥油混着冷汗,让他的屁股和椅面之间滑腻腻的好不难过。
“萧姑娘。”刘名微笑道:“没事了。”
自忖必死,却活了下来,她抬起泫然欲泣的双目,看着眼前这位刘大人,这位样貌寻常的刘大人,便觉得刘大人的眼刘大人的眉,都染着一层金光,让人无比心安,无比温暖。
真是一个笑话。
他冷冷看着何树言:“也就是你。”
刘名忽然觉得自己说的似乎已经够多了,这些事情自然不是凑巧知道,而是泰焱在边城那队长破落宅子里告诉了江一草,而江一草又告诉了他。
知书巷的寓所里已经备好了一桌菜肴。
“不要在我面前扮什么可怜。”刘名轻声道:“我只要你记住你欠我一个人情,一个天大的人情。”
刘名回头看见温公公犹自心神恍惚地在河滩竹棚旁瘫软在椅上,知道这是个机会,低声吩咐钟淡言和几名心腹剑手将抢先赶到船上的按察院众人赶了下去,又拦住了要上船的巡城司人手,这才轻轻拍拍自己有些疲惫的脸,推开花舫的正门,走了进去。
“红石之名,便要除了。”
刘名满脸平静道:“已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