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故人长绝

水，永无止尽。他日妹坐青云之中，江山在手，平衡天下，名士走卒皆欲附矣，兄亦为你欢喜。江山就如人之寿元，有始亦有终，朕懊悔的是毁在朕手，亡国之君，无颜见列祖列宗。不过尚有欣慰之处，社稷旁落，落得亦不算远。待你登后位，请你代兄巡狩，造福苍生，兄虽死，亦涕泪沾襟矣。”

    婉婉微笑：“哥儿，不认得太太了？”

    皇帝的性情生来不羁，所以他的信也是文言文加大白话，看上去十分不协调。

    被愚弄，被践踏，连守门的奴才都可以拆她的信件，如果活下去，可以预见这种情况还会继续发生。凭什么呢？原本想等最后的战果，现在看来不需要了，山穷水尽后不过如此。

    她进里间，把侍立的婢女打发出去，吩咐不许让人进来打搅。点了盏蜡烛把皇帝的书信烧了，免得再让人拿来做文章。该准备的都准备妥当，她在屋里转了两圈，和这个生活了许久的地方做最后的告别。

    世界倾塌了，门内门外跪倒了一大片，泼天的嚎哭声响彻云霄，把墙外的禁卫都惊动了。

    他会走路了，就是走得不好，还得牵着大人的手。婉婉远远看见垂花门上一个小小的身影进来，穿着马褂长袍，打扮得像模像样。因为疾走了两步，自己很有成就感，笑得十分畅快。

    她摇摇头，“他说江山也有寿终正寝的时候，让我不要悲伤……”

    小酉哆嗦着上前，跪在脚踏上抚摸她的手，那指节依旧柔软，只是微有些凉罢了。她把她的手按在自己脸上，“殿下，奴婢给您焐一焐……焐一焐就暖和了。您起来吧，豌豆黄做好了，您最爱吃的……殿下，殿下您怎么能这样，您叫奴婢们怎么办呀！”

    哥儿哭得太太下不来台了，怎么哄也哄不好。奶妈子抱在怀里摇晃，“你不是总叫太太的吗，见了怎么又是这脓包样式？”

    果真没盖被子，真叫她料到了。她开炕柜抱了条薄毯给她盖上，可就近看，她的面色似乎有些异样，比平时更鲜焕似的。

    铜环道是，仔细留意她的神色，“皇上信里说了什么，责骂殿下了吧？”

    婉婉阖上了信，外面春风正盛，吹过树梢和檐角，呼啸声中伴着铁马的叮当，像一曲苍凉悲伤的挽歌。

    铜环失笑，“先前太太要抱你，你怎么躲呢？”一面说一面交给少奶奶，“我们殿下近来精神头欠缺，怕委屈了哥儿。料着您一定想孩子了，如今外头局势又乱，不若让哥儿在您身边待两天，过程子殿下身子好些了，再接哥儿过去。”

    她站起来，不胜唏嘘，“是太太不好，这程子冷落你了。”转而对铜环皱眉，“既这么，把他送回藩王府吧。孩子还是得亲妈带，搁在我这里，我又顾不上他，孩子没人疼没人爱的，多可怜呐。”

    这公主府前身是行宫，所以规制很高，平时正殿用以升座见客，两边配殿用以起居。自打西配殿划作书房后，殿下就住在东配殿，前殿歇午觉，后殿做卧房。

    少奶奶仍旧是感谢，“替我问额涅好，前儿还和太太说呢，想过去瞧她，又怕她心里不受用。几回车都备好了，临出门又迟疑，唯恐她见了宇文家的人，勾起她的伤心事来。”

    她站起来，抻了抻裙裾出门，站在檐下吩咐：“让平川等一等，我有信请他面呈皇上。”

    不知怎么，今天心里总是惶惶不安。她放下包子到井台边上打水盥手，边往回走边道：“我去瞧瞧，怕她不盖被子，回头再着凉。”

    她脸上微微露出笑意，“我正惦记呢。”又朝外看了眼，“很久没见着东篱了，把他抱来我瞧瞧。”

    明明生动美丽，却令她心头骤跳。她试探着叫了声殿下，“回床上躺着吧。”

    铜环温吞笑了笑，心里明白，墙倒众人推，可不就是这样嘛。他们是拿不准南苑王和长公主的感情有多深，等到江山易主，如果长公主地位不动摇，恭敬是应当的。一旦有变，或者因为地位的轮换由尊到卑了，那么还需不需要买她的账，就两说了。

    她已经尽力，再也没有坚持下去的必要了。二哥哥说自己会以死谢罪，可最该死的应当是她。现在回看前尘，仿佛可以置身事外。她看见毓德宫里描眉画目，扬着水袖的自己；看见低眉顺眼，在太后跟前谨言慎行的自己；看见凤冠霞帔，嫁作人妇的自己；看见承光殿里气涌如山，据理力争的自己……每一帧都是罪孽，都是错。如果母亲去世时带她一起走多好，跳出三界外，无喜亦无悲，就不必经历这么多的苦厄了。

    小酉回头努嘴，“豌豆黄做好了，搁在案上呢。她交代了先歇午觉，不让打搅。你吃么？橱柜里还有，我给你拿来？”

    她叹了口气退出王府，门外有戈什哈等候，上车直去绿柳居，买了长公主喜欢的包子，返回府邸的时候已经午后了。

    她暂时松了一口气，“殿下出来做什么？快要晌午了，日头大，您进去吧。奴婢让小酉准备豌豆黄，您以前最爱吃这个。”

    “啊，殿下！”铜环如遭电击，失声尖叫起来，“殿下您怎么了！来人……快来人啊！”

    铜环领命去了，不久奶妈子带着孩子过来，东篱已经一岁多了，开始牙牙学语。个头也是，承袭了祁人一贯的身条儿，四肢修长，比同龄的孩子要高出许多。

    她紧紧搂住她，前仰后合，眼泪滔滔而下。长公主神色安详，这样摇动依旧无声无息，美得毫无生命力。一种回天乏术的悲哀像笊篱似的，扣住了所有人的心，金石颤声叫铜环，“殿下怎么了？”

    哭声渐远了，她长出一口气。孩子真是个怪异的东西，不哭的时候那么可爱，哭起来简直要人命。现在人送走了，最牵挂的也放下了，至于她身边伺候的这些人，她有手书留下，良时见了，应该会容他们活命的。

    铜环有些疑惑，难道是背负得太久太累，连皇上都厌倦了吗？也许把一切都看清了，痛苦会慢慢减少，就不会那么难以接受了。